居伊爵士只要不斷地後退，就能退到馬雷克精疲力盡的那一刻。

克里斯的馬再度發起威風來，馱著他原地打轉。他聽見幾聲號角，觀眾的視線都轉向了看台。他隱約意識到，那是奧利弗勛爵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就座。

馬雷克再度將刀高高舉起。他怒不可遏，汗水在刺痛他，手臂酸脹，兩眼因憤怒和疲憊而變得通紅。他把刀握緊，準備劈下去，叫他身首分家。

這一下，那馬把頭急促地一揚再一低，耳朵耷了下來。

緊接著，馬雷克反轉刀身，用刀柄頭猛擊居伊的頭盔。隨著鏘的一聲，居伊的身體在馬鞍上晃了晃，肩膀耷拉下來。馬雷克再次出手猛擊頭盔。他知道這下把他打傷了。

六十碼。

這一回，他總算把它握住，然後把它支在前鞍鞽的凹口裡了。那長矛橫在馬背上，矛頭指向左前方。那馬又打起轉來，長矛朝見習騎士們的頭頂上掃過來，嚇得他們尖叫著四下逃散。

這時克里斯還在拉頭盔，想脫掉它。居伊離克里斯還有十碼。他一跳一跳地向後退，顯得自鳴得意，輕輕鬆鬆地抵擋著馬雷克的攻擊。

「饒命！」

不管怎麼說，馬雷克心想，克里斯至少有一線大難不死的希望。

猛衝。

他就要吐了。吐在倒霉的頭盔里。

馬雷克將長矛放平，策馬飛奔向前。他看見對手夏爾加內爵士正向他衝來。他聽見馬蹄穩健踏地的隆隆聲和人群中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他們知道有好戲看了。這匹馬快得不同凡響。

值得一試。

在他們左側，克里斯仍然老老實實地仰面躺著。

五碼。

人群寂然。

慢慢地，馬雷克把刀放下，割斷居伊頭盔的系帶，用刀尖把頭盔向後一挑。居伊的頭露了出來。馬雷克看見他的左耳在流血。

他開始感到噁心。

這時馬雷克飛馬趕到，但他已停不下來，便從居伊身旁疾馳而過，大喝一聲「混蛋！」，並用刀背猛擊他的頭部。他知道這一擊傷不著他，但卻是個侮辱，會促使他放棄克里斯。果然如此。

這是在給你提出很好的建議，馬雷克心下思忖。

他看見夏爾爵士調整手中的長矛，使矛尖朝上。他是想刺他的頭部。這是個虛招嗎？據說比試長矛的騎手往往在最後一刻改變出擊目標。他會嗎？

人群中鴉雀無聲。

他回頭一看，見夏爾爵士已經落馬，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扈從，那是給您的信號。」見習騎士說著把長矛重又遞給他。

三十碼。

你這個王八蛋，馬雷克暗暗罵道。

他朝擁在圍欄邊上的人群看了看。

就在這時，克里斯的馬又調轉身子——見習騎士ｒｅａｄ.９9ｃsｗ•com為什麼不抓緊韁繩？他看見演武場的另一頭，居伊·馬勒岡爵士鎮定自若地端坐在馬背上，正在戴那頂黑翎頭盔。

頭盔一動也不動。怎麼了？他們把它系住了嗎？還是因為他躺在地上？

四十碼。

他重重地挨了一擊，胸部一陣疼痛，整個人被挑向空中。一切都變慢了。落馬過程中，他看見馬鞍離他而去，看見馬的後半截，接著他身子後仰，兩眼望著天空。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的單方出擊引得人群一片驚呼。克里斯聽見了，並看見居伊已朝他風馳電掣而來。他胯|下的馬還在扭動，無法駕馭。就在他猛拉韁繩之時，他聽見有個男僕用鞭子抽馬屁股的聲音。

在最後的一刻，他看見居伊已近在咫尺，正以駭人的速度向他衝來。接著他自己手中的長矛向後一個反衝，猛撞在身體的右側。他感到左肩受到重重的一擊，疼痛不已，整個身子歪向馬鞍一側，同時還聽見木頭咔嚓斷裂的聲音。

接著，他看見居伊爵士策馬上前，在克里斯倒下的身體旁兜起了圈子。原來他想這樣，馬雷克暗忖。他是想把克里斯踩死。

他朝看台那邊望了望。奧利弗勛爵和太太小姐們坐在那兒，也都一動不動。奧利弗似乎驚呆了。

慌亂中，他就地一滾。

「我求您饒命！」他大聲說，「以聖三位一體和聖母瑪利亞的名義！饒命！饒命！」

如果雙方不是都以對方的頭部為目標，那麼槍刺頭部的一著是很冒險的。由於角度的緣故，刺中軀幹要比刺中頭部快那麼一剎那。第一擊往往會使兩個騎手都發生位移，從而刺中頭部的可能性就少了一些。然而一名武藝高強的騎士可能會將長矛再向前伸出一點，不再是端著它，而是再伸出去六到八英寸，這就是他的第一擊。他要有極大的臂力，才能抵擋那瞬間的重擊並把穩長矛，猛力反擊，這樣戰馬才能承受住巨大的衝擊；不過這一來，對手就可能更把不準目標和時機了。

很快他就開始喘了。透過頭盔上的狹縫，他看見居伊爵士毫不疲倦，毫不手軟，毫無停歇之意，一招一式穩穩噹噹，顯得訓練有素。馬雷克心裏清楚，他必須立即拿出辦法，否則很快就會精疲力竭。他必須打亂對方的攻擊節奏。

一個回合。

居伊爵士抓住馬雷克的手，在他面前站了起來。「你這個混蛋，我到地獄再找你算賬。」居伊說罷轉身，揚長而去。

不過凱特看得出，馬雷克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居伊遲早會拉開一定的距離，只要一得手，就能殺出致命的一招。

馬雷克掉轉九九藏書馬頭，拔出大刀，將它高高舉起。

但馬雷克依然猶豫不決。除了克里斯的乾嘔和呻|吟聲，演武場上一片寂靜。臨了，是那乾嘔聲打破了僵局。馬雷克將腳從居伊爵士身上移開，伸出一隻手拉他站起來。

他看見凱特和平民一起站在圍柵那一邊。她微笑著對他表示鼓勵，可那馬不停地踢騰蹦躂，使他無法對她有所表示。

那馬長嘶一聲，耳朵耷了下來。

他聽見遠處的號角聲，覺得世界在不知不覺地消失，隨後便進入一片黑暗。

馬雷克緊張地注視著。他沒有把底全都告訴克里斯；不必要地嚇唬他是毫無意義的。居伊爵士無疑是想殺掉他，這就是說，他將直刺克里斯的頭部。克里斯在馬上劇烈顛簸著，手裡的長矛上下亂晃，身體東倒西歪。這個目標可不好把握，但如果居伊武藝高強——對此馬雷克並不懷疑，為了給他致命的一擊，他仍然會冒第一個回合刺不中的風險，對準他的頭部出擊。

居伊也聽見了。他微微地側過頭，想看一下……馬雷克當即一個箭步沖了上去，用頭猛頂他的胸甲，居伊朝後踉蹌了幾步，絆在克里斯身上倒了下去。

決鬥開始了。馬雷克內心深處感到冷靜超然，他知道這將是一場殊死搏鬥。

馬雷克戴著頭盔的頭上全是汗。汗珠流進他的眼睛，陣陣刺痛，可他毫無辦法。他甩了甩頭，想看得清楚些，但無濟於事。

十碼。

可是還不夠。

克里斯在大刀的丁當撞擊聲中慢慢蘇醒過來。他覺得昏昏沉沉，但心裏卻在估摸。他正仰面躺著，兩眼望著青天。但是他還活著。發生了什麼事？他動了動黑色頭盔里的腦袋，只有一條窄縫可以看出去，頭盔里又熱又悶，還有點幽閉恐怖的味道。

透過頭盔面甲上那道狹縫，克里斯·休斯看見馬上演武大會的看台上已坐滿了觀眾，而且幾乎是清一色的太太小姐；沿欄杆一圈裡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平民。大家都嚷嚷著要比武趕快開始。克里斯現在位於演武場的東端，身旁簇擁著見習騎士。他正在設法制服坐下的馬。那馬似乎被人群的喧鬧聲弄得很不安，開始躬腰，接著後腿直立起來。見習騎士將一枝有條紋的長矛遞給他。那東西長得可笑，笨重得出奇。胯|下那馬打著響鼻亂蹦亂跳，他剛接過來的長矛又從手中滑脫了。

居伊看出來了。

他意在刺他的頭部。

馬雷克舉棋不定。在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說：宰了這個狗娘養的，否則你會追悔不及的。他知道必須當機立斷；他站在這兒，叉腿踩著居伊的時間越長，就越會不可避免地失九*九*藏*書去勇氣。

居伊怒目圓睜，啐了一口。

沒有人動彈，個個瞪大眼睛看著。

居伊沒有動彈。

馬雷克開始轉身下馬。人群又吶喊起來。他回頭一看，居伊爵士已輕鬆地一躍而起。他剛才是佯裝受傷。馬雷克還在下馬，居伊就揮刀殺上來。馬雷克一隻腳還在馬鐙上，困難地招架。等完全擺脫了馬之後，他開始反擊。居伊爵士很強壯，似乎胸有成竹。

除非……

他看了演武場那頭的居伊爵士一眼，見他只是在觀察，身下的坐騎紋絲不動。克里斯真想快點比完了事，可他的馬太野了。他氣急敗壞，猛拉韁繩，「媽的，你走不走？」

克里斯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他用力拽韁繩，想控制那匹馬。

他聽見隆隆的馬蹄聲、人群的吶喊聲。

馬雷克踢了一下馬刺，又靠上去一點，兩人已經胸口對著胸口了。他用刀架住對方的一擊，抬起左手，掌跟向上猛擊居伊爵士的頭盔。頭盔被啪的一聲打得朝後一頂，他滿意地聽見居伊的頭當的一聲撞在頭盔前部。

居伊感到惱羞成怒，迫不及待地一蹬馬刺，衝上了演武場。

這時，一個見習騎士幾乎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將一隻手抬至胸前，做了個急速的壓腕動作：砍下他的頭。

他使勁拉了拉。

中世紀的文獻曾告誡說：「在出擊之際不要閉眼睛。要睜大眼睛出擊。」

他的馬繼續往前，直衝到演武場的盡頭。克里斯感到暈頭轉向。怎麼回事？他的肩膀劇烈灼痛。他的長矛已經一折為二。

那個混蛋抬起了長矛。

不得而知。馬雷克決定對胸部出槍。他端穩長矛，決定不再變了。

人群發出一片叫喊聲，並擊鼓似地敲著欄杆。居伊爵士轉過身，見馬雷克沖了上來。他回頭看了看克里斯，踢了踢馬，讓它側向移動，去踩克里斯。

他一聲怒吼，策馬衝進了賽場。

第二次衝擊的情況更糟糕，因為他知道這一次將要發生的是什麼。

夏爾爵士在向前沖，同樣快得不可思議。

馬雷克一刀又一刀地砍殺。

人群一片喧騰。

他們等待著。

馬雷克看在眼裡，很不開心。運氣不好。那一槍太偏了，沒能將克里斯刺下馬。這下他們就得再來一個回合。他朝居伊爵士那邊看去，見他罵罵咧咧地從見習騎士的手裡接過一枝新長矛，撥轉馬頭，準備再次衝擊。

馬雷克的體力已漸漸不支。

馬雷克在古老的文獻上讀到過這些，此刻，他突然明白了其含義：他感到渾身顫抖，四肢無力，夾著坐騎的大腿在一個勁地哆嗦。他迫使自己集中精神，眼觀前方，將手中的長矛對準夏爾爵士，使成一條直線。但九-九-藏-書他的槍尖卻在上下晃動。他從馬鞍前鞽上端起長矛，將矛柄用臂彎夾緊。現在穩了些。他的呼吸也平穩了許多。他感到力量在回歸。他對準了。現在還剩八十碼。

天哪。

克里斯已翻過身趴著，正想爬起來。他四肢撐在地上，垂著頭，接著大聲乾嘔起來。

他的聲音很大，好讓所有的人都聽見。

「呸！呸！」人群高喊起來，連奧利弗也驚得目瞪口呆，站起身來。

他沖向前去。

馬雷克知道自己的力量幾乎到了極限。他的揮擊越來越無力，可居伊還是那麼有力，還是那麼自如，只管退著，擋著，等待著機會來臨。

他向賽場中間衝去。

他突然看見居伊的刀划著弧線沖他的背後砍來。馬雷克躲閃不及，感到雙肩像遭到鞭擊似的，一陣難忍的灼痛。鎖子甲還連著嗎？他受傷沒有？他的手臂還能動。他揮起手中的刀，狠狠劈向居伊的頭盔後部。居伊未能招架，只聽見像敲鑼似的一聲響。他肯定給打了，馬雷克心想。

木頭的斷裂聲宛如一聲槍響。馬雷克猛地向上戳去，同時感到左肩一陣劇痛。他隨著馬來到賽場盡頭，扔掉那枝折斷的長矛，伸手去要另一枝，可是見習騎士們只顧獃獃地望著他身後的賽場。

五十碼。

馬雷克再次掄起大刀，撥轉馬頭。他揮刀直劈居伊的頭頸。居伊舉刀相架，但被打得朝後一仰，隨即搖搖晃晃地朝馬鞍一側倒過去。他伸手去抓馬鞍前鞽，卻止不住還是摔下馬去。

欄杆旁，凱特在觀看著這場決鬥。馬雷克毫不示弱，體力略佔優勢，但明眼人很容易看出，他的武功不如居伊。他的刀法比較凌亂，架式不夠穩當。他自己似乎知道這一點。居伊爵士也知道，所以他一直策馬後退，想拉開空當，以便全力施展。馬雷克卻步步進逼，一直在縮小兩人之間的距離，就像一名拳擊手死死鉗住對手一般。

這種感覺突然變得十分強烈。他不想嘔吐在頭盔里。頭盔里的空間太狹小，他會被自己的嘔吐物溺死的。得把頭盔脫掉。他躺在那裡，伸出雙手，抓住頭盔。

他那握刀的右手因持續用力而酸痛起來。他的左手還是很有勁的。為什麼不用左手呢？

馬雷克意識到他此刻的處境更糟。他奮力出擊，但居伊爵士卻以逸待勞，輕鬆地後退，步法快捷而嫻熟。馬雷克在呼哧呼哧地喘，他肯定居伊隔著頭盔也能聽見，並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他看著克里斯身體搖晃著朝演武場中間衝去，隨時都有摔下來的可能。再看那邊，居伊爵士正放馬朝克里斯衝過來，他九_九_藏_書控制自如，身體前傾，平端著長矛，矛柄撐在臂彎里。

馬雷克又回頭看了看站在欄杆旁的那群見習騎士，見他們也呆若木雞。

二十碼。

居伊·馬勒岡就勢一滾，但馬雷克已經撲了上來，一腳踩住居伊的右手，使他那把刀死死貼在地上，接著甩過另一條腿，壓住他另一側的肩膀。馬雷克舉起刀，準備砍下去。

在演武場的那一頭，克里斯還在費力地擺弄他的新長矛。那長矛像個節拍器似地在空中亂晃悠。最後，他好歹將長矛橫擱在馬鞍上，可是那馬又是一陣亂扭亂動，亂蹦亂跳。

根據中世紀文獻記載，馬上長矛比武的最大困難不在於端槍，也不在於對準什麼目標，而在於能否保持衝擊線路不變，能否不規避對手的打擊，也就是能否戰勝在沖向對手過程中幾乎襲遍全身的恐懼心理。

夏爾爵士剛才還高挑著長矛，現在他卻身體前傾，平端著長矛。他手中的長矛握得更自如。這會不會還是他的虛招呢？

克里斯什麼也看不清楚。他在馬上晃得厲害，只能模模糊糊看見看台、地面，和迎面衝來的那個騎手。只憑短短的幾瞥，他無法估算出居伊和他相距多遠，或者還有多久他才會受那一擊。他聽見座下的馬那有節奏的鼻息聲和踏在地面上發出的嘚嘚馬蹄聲。顛簸中，他竭力握住手中的長矛。所有的過程都比他預料的時間長得多。他覺得騎在這匹馬上已經有了一個小時。

可他仍然騎在馬鞍上。

又是幾聲號角。

賽場另一端的居伊正撥轉馬頭，準備再次衝擊，然而召喚下一對上場的號角已經吹響。

馬雷克拚命揮舞手中的刀。他看見居伊爵士身後的克里斯的身體在動。他本想大喝一聲，讓他獃著別動，可他勻不出氣來說話。

居伊爵士立刻丟開克里斯，這時馬雷克已勒住馬頭，舉起大刀。居伊爵士從鞘里拔出刀，殺氣騰騰地舞了兩下，那刀在空中瑟瑟作響。他猛然出手將馬雷克的刀擊到一邊。馬雷克感到虎口一震。他反手出招，直取居伊的頭，卻被居伊擋開了。兩匹馬你來我往，兩把刀鏗鏘相擊，兩人大戰了數個回合。

隨後，嘹亮的號角再度吹響。

不遠處，他看見馬雷克身披鎧甲的身影，看見他身邊也圍著一群見習騎士。

馬雷克不斷揮刀砍向居伊，每揮一刀就向右移一步。居伊繼續輕巧地閃避，可現在馬雷克正在逼他退向——退向克里斯。

真倒霉。

他四腳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頭哐啷一聲撞在頭盔上，眼睛里金星直冒，隨即漸漸散開，越來越大，最後變成灰濛濛的一片。他聽見耳中傳來馬雷克的聲音：「獃著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