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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襪子

5、白襪子

「那祖國呢?」
路易·貝尼斯蒂的哥哥呂西安是巴伯·埃勒-烏埃德的一個藥劑師,他給了加繆幾盒低劑量的緩釋性瓶裝葯。在米什萊街厄爾貢教授家的衛生間里,西蒙娜給自己注射針葯。到了學校也一樣。她的細高跟鞋和灰藍色的狐皮長披肩讓人驚訝,走路時上身挺直,大步邁開雙腿,男人們都朝她回頭看。加繆恨不得揍扁那些用淫|盪目光看她的傢伙,他懂得了什麼叫激|情和嫉妒。有的時候,他想說服自己相信愛情「一點意思都沒有」。1933年7月27日他曾寫道:「我被迫從家裡搬了出來,哥哥收留了我。」好心腸的呂西安·加繆住在米什萊街117號乙,他不理解弟弟的行為,但是知道如何愛他。阿庫夫婦中斷了阿爾貝的經濟來源:「我幾乎是獨自一人生活,身無分文,前景未卜。」哥哥現在是商業代理人兼會計,盡自己所能幫助弟弟,干他這一行每月掙1800法郎左右。呂西安快要和一個上門幫人服務的年輕女裁縫結婚了,同時還照顧著母親。
他們對地中海的景色都懷有一種激|情。格勒尼耶談起了一種令加繆著迷的地中海文化。誰要是在某處咖啡館或酒吧的露天座碰到格勒尼耶和他這位最喜歡的學生,最好不要去打擾他們的私下交談,因為加繆會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藝術付諸實踐:「我沒有打擾您吧?」「不,您打擾我了。」握不握手他都會這麼說。
「我喜歡雲彩……那邊,那邊,那些美妙的雲彩。」
加繆與弗雷曼維爾重新聯繫上了,他寄了一篇文章給他,對其第一本薄薄的詩集加以挑剔:「老夥計,你明白我為什麼不怕跟你講真話,因為我知道真正的弗雷曼維爾更喜歡真誠的我。」寫下這篇坦率又帶些學究氣評論的加繆,這時不到20歲。「我承認在你的詩里能夠讀出一些惠特曼,至少是克洛岱爾的影子,但是坦率地說看不出詹姆斯的影子。不過你還是應該驕傲,而不要感到不舒服。」接著加繆又傾吐自己的心聲:「我希望在生活中不要失去你,能夠始終和你做朋友,尤其是眼下。我已決心不見任何人,獨自一人生活。」這是真的嗎?原來加繆跟嘉碧姨媽和古斯塔夫姨父產生不和,搬離了朗格多克街:信奉伏爾泰思想和無政府主義的姨父無法接受外甥把一些年輕女人帶回自己的房間,尤其是「S」。
「神秘的人,請說,你最喜歡誰?父親,母親,姐妹還是兄弟?」
格勒尼耶在加繆和貝拉米克面前賣弄悖論與格言:「我們所擁有者皆屬多餘,所缺少者皆為必需。為了對下一次『最後的』戰爭有所準備,我決定去參觀一處屠宰場。」加繆沒有把自己的私生活馬上告訴格勒尼耶,不過後者注意到了那位「S」的重要性。加繆給西蒙娜寫信的語氣要比給弗雷曼維爾寫信時造作一些:「我們的桌子被那些山楂花壓彎,它們讓我想起我們曾經憧憬過的春天僅僅類似於令我們恐懼的死亡」,加繆以這樣的喃喃訴說笨拙地與西蒙娜探討著哲理,「因此我們將在崇敬與泛神論中走向整一性或多元性」。
每到星期天,加繆、富歇、路易·貝尼斯蒂和梅松瑟勒就會去布扎雷阿散步。同行的「S」一會兒跟這個走在一起,一會兒跟那個走在一起。走著走著,這個異想天開的女孩就開始發表言論了。她對梅松瑟勒宣稱,當下時刻只有在成為回憶的時候才能獲得現實性。另外一個在大學當旁聽生的女孩米九-九-藏-書海耶——後來嫁給了呂西安·貝尼斯蒂——對阿爾貝和西蒙娜這對情侶讚嘆不已:
師生兩人都喜歡那些無家可歸的貓和狗。格勒尼耶聲稱:「一隻公貓要配得上公貓的名聲就應該佩戴項圈,這樣很快就能贏得母貓們的格外青睞。」跟格勒尼耶在一起你會開心微笑,而跟普瓦利耶在一起就沒那麼開心,因為他不會敞開自己的內心。在《島嶼》的作者筆下,加繆學到了諸如偉大、反抗、英雄主義、飽滿之類詞彙。在這個思想微妙、朦朧而審慎的35歲男人和這個極其渴望生活的年輕人之間,建立起了一種不算親密的信任關係。一本正經的加繆和彬彬有禮的格勒尼耶彼此以「您」相稱,互致一些短箋書信,後來都由格勒尼耶保存下來。他們常從伊德阿高地一直往下走到烏瓦羅爾,順路買上一些乳酪。格勒尼耶就像推敲自己的思想一樣試著一塊乳酪說:「卡芒貝爾乳酪不應該軟成這樣,主要是本地傍晚熱的時間太長了。」加繆欣賞的是死者與生者的主題,而格勒尼耶則時常提起嚴酷的話題並緘默不語,即使請人喝杯酒他也會感到一種幾乎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困難。弟子儘管對生活有不滿,還仍然在追求幸福;而師父卻不是。弟子貧病交加,有時會為此而吼叫;師父則只是呻|吟而已。作為成年人的格勒尼耶身體健康,比起時常受到感冒和發燒折磨的年輕學生來,卻更難享受跟朋友們在一起的交談或散步。格勒尼耶被抽象的思考撕裂,加繆則在與真實的結核病作鬥爭。
「那麼,你究竟喜歡什麼,奇特的外鄉人?」
兩個年輕人脫離家庭獲得了法律意義上的獨立,但不是經濟意義上的自主。索格勒夫人以及與加繆重新和好的阿庫夫婦將幫助這對年輕人。前者給他們提供了一處住所,而且是很舒適的住所;後者則資助他們一筆小小的年金,並借給他們一輛14馬力的雪鐵龍。姨父姨媽不接受西蒙娜·伊埃,但承認西蒙娜·加繆。1934年6月16日舉行了只有親屬參加的婚禮,卡特林娜·埃萊娜·桑德斯問兒子喜歡什麼禮物,他回答:
住在奧蘭的弗雷曼維爾準備去法國。加繆給他寄去一些熱情洋溢的書信:「願你做一盞十字路口快樂的信號燈。不要覺得自己不好。你是一個想要違反道德的敏感孩子,其實你很善良。自己是什麼人就做什麼人,不要改變自己。……願你一如既往地既刻毒又高傲,帶著那種侮辱人的快樂。這些並不重要,因為在內心深處,你其實渴望著溫情。」然而,「溫情並不存在。……我不再相信任何東西。弗雷曼維爾,我甚至不再相信你的友誼,幾天前我還曾希望得到它。」阿爾貝給朋友道了永別,不過還是加了一句:「如果能夠的話給我寫信吧。」
女孩子們很難抵抗加繆的魅力。他有一雙藍綠色的眼睛,既可愛又迷人。從一個名叫西蒙娜·伊埃的女孩身上,他懂得了什麼叫作放蕩。西蒙娜長著一張漂亮的布滿雀斑的鵝蛋臉,鼻樑挺直,褐色的眼睛透著澄碧,雙腿修長。這個優雅的女孩體態性感,同時周旋于幾個愛慕者之間,其中包括馬克斯-波爾·富歇。她穿著緊身連衣裙,很樂意把自己當成嘉寶、黛德麗、娜迪亞和假小子的角色。她沒有通過高中畢業會考,眼下正在旁聽大學課程。
阿爾貝第一次見到西蒙娜是在馬克斯-波爾·富歇的家裡。他約了一幫朋友聽音樂,按照紀德建議的方法,將窗帘全都拉上。西蒙娜的繼父是眼科醫生索格勒博士,她自稱是馬克斯-波爾·富歇的未婚妻,他們認識那會兒她才16歲。年輕人提到她時都用她名字的首字母「S」稱呼。「S」比阿爾貝小一歲,時常招來別人的閑言碎語,年輕人背後說她跟別人上床,這在仍然把貞操看作是一種資本的阿爾及爾富有階層是不多見的。很多男人都害怕她製造醜聞的愛好——大家都希望不被人注意。
阿爾貝和西蒙娜費盡心思讓人相信他們是天生一對。令所有朋友都感到吃驚而唯獨西蒙娜的母親索格勒醫生不覺得意外的是,這對年輕人決定要結婚了。加繆這時20歲,西蒙娜19歲,年紀都還不大。在索格勒夫人看來,阿爾貝只會給她的女兒帶來益處。路易·貝尼斯蒂懷疑加繆是否陷入了天使情懷:一旦跟西蒙娜結婚,他就得拚命矯治她的問題,把她從毒品和狂亂中拯救出來。這個不信上帝的人卻有著古道熱腸。在路易看來,這場婚姻是一個錯誤,因為加繆原本是強烈譴責違反自然的婚姻制度、譴責束縛人的戒指這一可悲的婚姻象徵的。阿爾貝和西蒙娜並不宣誓彼此忠實,既然雙方在身體上都已感到厭倦,為何還要放棄各自可能的幸福呢?加繆說:「我想結婚,想自殺,要不就訂閱《插圖周刊》,總之干一件絕望的事情……」https://read•99csw.com
克洛德非常喜歡奧蘭,喜歡它那黃色石頭建成的大教堂,以及街頭牆上隨處可見的下流圖畫:巨大的男性生殖器射出如注的精|液。和加繆一樣,他覺得自己既是西班牙人又是法國人。弗雷曼維爾欣賞美國黑人靈歌,閱讀福克納、海明威、蒲魯東、饒萊斯、羅曼·羅蘭以及托爾斯泰。和羅貝爾·若索一樣,他討厭歐洲移民的思維方式,他們輕率地斷言阿拉伯人懶惰、虛偽、愛偷盜、都是梅毒患者。但這些移民又需要「土著」替他們在城市裡打雜、在鄉下干重活。羅貝爾和克洛德對「土著」微薄的薪水深感不平,敦促阿爾貝意識到這種社會問題不僅是阿爾及爾才有。阿爾貝和克洛德互相借閱書籍,交換看法、文章和詩作。他們還輪流背誦波德萊爾的「外鄉人」詩:
加繆喜歡大城市的喧鬧,也會享受市郊的清靜。阿爾及爾的有軌電車不太結實,在一束束燈光中搖搖晃晃地行駛。殖民者所到之處都鋪電車,一直鋪到印度尼西亞。阿爾及利亞的電車由三家公司運營:車身綠白相間的阿爾及利亞電車公司、車身棕色的阿爾及利亞路軌公司、車身為黃底帶一筆紅色的薩赫勒電車運輸公司。后兩家的線路都通往郊區。各條線路的總站均設在總督府廣場。在電車和公共汽車上,歐洲人與阿拉伯人相安無事:沒有正式的種族歧視。
「我既無父親,也無母親,既無姐妹,也無兄弟……」
馬克斯-波爾·富歇家的窗帘拉開后,客人們感到睜不開眼睛,尤其是路易·貝尼斯蒂。西蒙娜的眼瞼塗成紫藍色,戴著假睫毛,身穿透明連衣裙,那種女性的魅力與神秘使她像一個透著粗俗的維納斯。
「西蒙娜,你會變成一個婊子的。」繼父對她說。
在大多數熟悉加繆的人眼裡,他是一個心滿意足的年輕人,但是1932至1933年這段時間,他卻感到苦惱焦慮,並私下告訴了羅貝爾·若索和克洛德·德·弗雷曼維爾。後者已故的父親是個貴族軍官,而母親瞧不起住在奧蘭的法國人。在加繆眼裡,弗雷曼維爾是「最出色」、「最有天賦的」。別名安德烈·帕爾納斯的貝拉米克則來自富裕的猶太人階層。弗雷曼維爾根本就不學習,但歷史老師卻預言他將來會事業輝煌。馬蒂厄批評他說起話來桀驁不馴。弗雷曼維爾寫詩,亨利·德·雷尼耶認為他的詩「才華橫溢」。弗雷曼維爾的學識令加繆感到驚訝,但不太喜歡這個學生的格勒尼耶則不以為然。
在一封寫給弗雷曼維爾的信里,加繆提到自己正在讀托馬斯·曼、馬勒伯朗士和克洛岱爾,正在學習德語、「品嘗自然科學」,隨後話題一轉沮喪地寫道:「……我給自己定了用四年時間來創作一部自己想要寫的作品(因為生病我沒有更多時間)。」他沒有說能寫出一本書來,而是預告要投入一部作品的創作:「我們以為自己年滿20歲就有了某些權利,其實我越來越相信我們有的只是義務。」他提醒朋友當心「輕率的寫作會毀掉最美好的作品」。頭腦清醒而又多愁善感的加繆還寫道:「我非常厭倦,精疲力竭。……剛剛20歲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我很清楚經歷痛苦就是在豐富地感受生活。我知道崇高總是與悲劇性相連,而悲劇性卻不一定和崇高有關:當它使我們過分悲傷乃至無法哭泣的時候。」他經歷了可怕的「沒有信仰的痛苦日子」。寫信時他的口吻像是克洛德的保護人——後者是個「非常單純、非常孩子氣的朋友」。
馬克斯-波爾·富歇是否為擺脫了「S」而感到輕鬆呢?這個光艷照人的女子會帶給人一種難堪:她母親為了減輕她來月經時的疼痛而給她打過一針嗎啡,結果西蒙娜便發現了天堂,自那時起她就從母親那兒偷來處方購買麻醉品。這個花招被發現后,她又求助於其他醫生。這個誘人而又令人不安的「S」會引用安德烈·布勒東的作品,付給計程車司機大把鈔票,哼唱淫穢小調,談論加布里埃爾·奧迪西奧的《地中海青年》,這本書介於詩體與散文體之間的寫作技巧吸引了加繆。後來,染上毒癮的「S」離開了九-九-藏-書一段時間。她反省了自己,並受特里斯當·查拉某句話的影響克服了毒癮,可那句話卻讓加繆感到不快。西蒙娜對康拉德、蘭波的作品感興趣,對一切感官的放蕩興趣尤勝。
「我曾經在想你有沒有天分,」加繆說,「現在你為我們提供了證明。」
「她不會來見你了……她已經做了決定。」加繆解釋道。
比加繆年長15歲的格勒尼耶潛心鑽研不可見之物、想象之物、絕對之物,以及一開始他並不接受的神性之物。他比普瓦利耶更多地談到人的有限性和神的無限性,談到神秘與神聖。格勒尼耶與加繆之間的關係既像是對話也像是獨白。《島嶼》是一本150頁的著作,書中談到了空虛的誘惑、凱爾蓋朗群島和一隻名叫姆魯的公貓。加繆在這本書里發現的更多是一種形式,而非一種他能夠認同的內容。他覺得格勒尼耶的散文與夏多布里昂和巴雷斯的散文較為接近。在自己這位導師筆下,加繆喜歡的是那種不動聲色的反諷,些許的瘋狂,一種形而上的生活感受,以及他模仿柳德米拉·彼托埃夫扮演的奧菲莉亞的聲調來朗讀柏拉圖對話的那種方式。格勒尼耶的某些觀念讓加繆著迷:他對不祥事物的預感——格勒尼耶本人則說是警告——、他對沉思的愛好、他對事物的些微現實性的反覆思考,以及他與生俱來的文學上的苦惱。格勒尼耶建議弟子去一趟義大利和希臘,此外,如果不去印度的話,至少要去印度支那看看。加繆可以在西貢找一份教師的工作,路費會由政府承擔。
他於1933年11月拿到了倫理學和社會學課程的合格證書,要取得學士學位仍然困難重重。拿到心理學課程的合格證書後,他沒通過第二年6月的古典文學課考試,不過11月份終於通過了第二次考試。
阿爾貝必須養活自己:「我想做點新聞工作以便繼續大學學業。」應該說是以便開始這一學業。困難沒有將他壓垮。「我有一種幸福感,因為覺得自己充滿了無限的潛力。」他沒有「陷入一時的怒氣去怨天尤人」,阿爾及爾的美麗再次抓住了他的心靈:「從我的窗戶看出去,那片天空極為明亮,不知為什麼,這讓我想起那次烏雲密布時跟朋友一起去散步的情景。為了那份浪漫,我們是在閃電和雨水中走回來的,那情景非常之美。」20歲那年,他寫了一封與其說是給弗雷曼維爾不如說是給自己的信:「我覺得,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心靈即使是在歡笑和充滿激|情的時候,也經常是憂傷的,而且總是帶有悲劇性。」加繆知道他的憂傷只是暫時的:「這些厭倦心情並不是結局。」他再次表現出堅忍不拔:「痛苦沒有什麼了不起,懂得如何承受痛苦才是重要的。」他的朋友正在奧蘭做什麼呢?「你那座醜陋的城市。……每次我去,都會因為它透著豪華的俗氣而感到噁心。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喜歡阿爾及爾。」這段時間加繆較少讀書,更少寫作:「應該學會適應這種頭腦的冬眠期。」作為一種自我安慰,他說自己經常擺弄音樂。他希望假期能夠到奧蘭去跟貝拉米克待在一起。
靠近阿庫家肉店的米什萊街,是阿爾及爾的香榭麗舍。1930年百年慶典之際被更名為「比若」的高中離這裏大約20來分鐘距離。阿庫夫婦住的套房位於二樓,第一扇窗戶是餐廳,第三扇就是阿爾貝的房間。他常去米什萊街和蒂爾曼街交匯處的「聖母書店」,店主是兩個流亡的女人,阿庫姨父稱她們是「那兩個處|女」。阿爾貝還去團結路一個新結識的朋友讓·德·梅松瑟勒家,他跟母親住在一起。
「我不知它位於何地。」
「我要是寫一本小說,一定把你們寫進去。」
有一點加繆是吃得準的:他要寫作。他發現了一個作家的作品,此人就是32歲業已成為別人榜樣的安德烈·馬爾羅。格勒尼耶在自己家裡接待過馬爾羅,但既沒有邀請同事也沒有邀請弟子與其認識。在加繆讀過的數百本書中,有兩本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格勒尼耶的《島嶼》,這本發行量極小的著作如果換個標題可以題為《孤獨種種》;另外一本就是馬爾羅獲得龔古爾獎的小說《人類的命運》。
文科預備班的高中生們「逛」米什萊街,就像其他人逛巴黎的聖米歇爾大街、劍橋的國王大街或哈佛的廣場一樣。加繆和弗雷曼維爾坐在學院咖啡館的露天椅上,挺直身板張望著路過的女孩們。貝拉米克在談論著肖邦或者舒曼。加繆寫道:「有哪座城市能夠既擁有歷史留下的豐富遺產,又能擁有大海、陽光、灼|熱的沙灘、天竺葵、……橄欖林和桉樹林?在這裏幸福觸手可及。……在阿爾及爾以外的地方我完全無法生活,完全不能。我會去旅遊,因為我想要了解世界,但是我敢肯定,在別的地方我永遠會有流亡的感覺。」https://read•99csw•com
儘管這種語氣粗暴,但加繆的密友們仍然喜歡並欣賞他,而別的同學則感到失望。一個奧蘭來的學生亨利·桑松因為不適應,就在加繆這兒碰了壁。加繆用「桑松先生」稱呼他以表示對其疏遠。有幾個女孩討厭加繆,因為他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她們身上,不去追求她們或者拒絕了她們的主動示愛。他不願跟哲學專業為數稀少的「土著」學生之一,一個名叫昂魯什的小學教員有任何來往,那是普瓦利耶最喜歡的學生之一。加繆的臉上帶著強烈的榮譽感和優越感,有時候會令人感到不快。
馬克斯-波爾·富歇接受了。
這些年輕人常常相聚在總督府廣場的「交易所咖啡館」,或者穿過地勢低洼的卡斯巴一帶的小巷,登上城市的高處。在那兒他們就會接觸到阿拉伯人。擁有17萬白人和5萬5千「土著」的阿爾及爾是一座歐洲化的城市。在紀德喜愛的弗洛芒坦咖啡館,這幫朋友歇了歇腳。他們對小巧的公主墓地和那座摩爾式房屋情有獨鍾,後者由巴黎美術學院建築教授雷翁·克拉羅設計修建。這群學生沒有在為1930年慶典而建的弗朗謝·德斯佩雷博物館多作停留,而是一直來到城牆一帶的炮台和青銅大炮跟前,返回時則取道埃爾·克達爾墓地。到了別處的歐洲人墓地,這群朋友會挨著墓碑坐下來,辨認上面用法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馬爾他文刻下的碑文,它們講述的是殖民者的家族傳說。一個士兵的姓氏會讓人想起一場戰役,同年下葬的好幾個同姓名字則意味著曾經有過一場流行病。從墓地可以看到大海、巴伯·埃勒-烏埃德的灰褐色石灰岩開採場,以及和巴黎聖心大教堂一樣醜陋的圓頂蛋糕般的非洲聖母大教堂。他們順著卡塔魯吉街往山下走,路邊有幫人寫字為業的人,還有幾家小妓院。階梯下方是一片無花果樹和西迪-阿布德拉赫曼的陵墓。阿爾及爾的墓地有著新教徒墓地的那種不張揚的魅力。在通向希迪-本-烏爾的路上這群朋友加快了腳步:松樹林中那座長長的圓瓦屋頂的「科雷特博物館」令他們神往,再往前就是圍牆環繞的博爾吉·波里尼阿克和一個很大的公園。這幫學生的一些朋友會在那裡跟他們會合,其中有畫家路易·貝尼斯蒂。他們來到了塞萊斯特村和那家小旅店。馬克斯-波爾·富歇覺得旅店帶有「法國外省」的風味,還把老闆娘叫作「女主人太太」。順著下山的路走到要塞之前,他們會在西迪-本-烏爾的小清真寺逗留一陣。
在1933年底至1934年初寫的書信中,加繆提到了自己的經濟狀況。他已經沒有獎學金,曾經得到阿庫夫婦接濟的半住校高中生現在成了貧窮的大學生,他希望「在哪家出版社找到一份秘書的工作,但是沒有成功」,另外一份稅務局的工作他又「沒有興趣」。弗雷曼維爾能夠替他在《奧蘭早報》找一個專欄編輯的職位嗎?他可以一邊在奧蘭工作,一邊通過函授繼續學業。他曾經給《南方》和《阿爾及爾大學生》雜誌寫過稿,在《自由新聞》上主持過一個唱片專欄,因此「不是一個新手」。加繆也想到了「教師的飯碗」,那在阿庫看來是可靠的職業。做教師仍然可以繼續寫作,雖然要冒一些風險:要麼在學校鬧哄哄的環境中昏昏欲睡,要麼在里爾那類城市的迷霧中或者做博士論文的迷惘中懨懨醒來。做過博士論文的格勒尼耶知道這一切。加繆害怕教師生涯會使自己的藝術家才華受到窒息。
他們覺得自己是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
「一打白襪子。」
1934年2月至6月間,弗雷曼維爾仍住在巴黎。加繆的感覺好一些了,他請弗雷曼維爾幫他再找一份工作,不是為了生活得舒適,而是為了「更多地體驗生活」,以便「完成前面提到的那部作品」。弗雷曼維爾給他介紹了一份哈瓦斯通訊社的工作,加繆回https://read.99csw.com信說:「我的身體狀況使我完全無法從事夜間的工作,而且我也無法現在就動身。」西蒙娜跟他又和好了。「我急於想生活得更豐富,或者『更大限度地生活』,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我們兩個共同請你幫助我們,」加繆給這位朋友寫信說,他希望能有一份月薪1500法郎的工作,他會到巴黎去一趟,「6月份我不是一個人來巴黎,不過別以為會有什麼浪漫,也別以為我跟她的事很簡單,事實上比你想的要麻煩得多。」
和西蒙娜的關係動蕩不定,時而和好,時而分手。「除了靠時間來愈合創傷外,我還能說什麼呢?」加繆在寫給弗雷曼維爾的信中說,「與她在一起的確能感受到陽光的氣息,還有藝術、愛情。然而,當你眼下的愛情出了問題,那愛情這件事本身就很難令人滿意了。」他又提到了自己的文章:「沒有一份刊物適合我,因為我根本就不想發表。為了創作而創作,不僅更美好而且更可靠,不去追求可憐巴巴的所謂不朽。……即使我要發表作品,那也是三四年以後的事,因為孕育一部作品至少也得要這麼長的時間。……我不相信有所謂早熟的天才。」他同時要應付幾個方面的事情:談戀愛、乏味的日常生活、為將要開始的作品做準備、還要完成學士學業。
阿爾及爾大學的哲學專業有一位專職教授、幾個臨時助教和20來個學生。上課的教室太大,四分之三都是空的。幾個女孩戴著帽子,男孩們則是套裝加領帶。加繆身穿白長褲,頭戴氈帽,系著蝴蝶領結,被人看成是一個紈絝子弟。專業負責人勒內·普瓦利耶很重視自己主講的課程。這位哲學教職資格獲得者已經出版了他的博士論文《論時空觀的幾種特性》,一本對於前來聽課的文學專業學生而言非常嚴謹的科學著作。普瓦利耶深入研究了相對論和量子論。在他看來,科學研究是一所訓練嚴謹頭腦的學校。他曾在東方語言學院學習過兩年,並取得過法律學士學位,此外還對佛教,尤其是吠檀多學派懷有興趣。當時法國的大學對弗洛伊德學說尚持懷疑態度,而普瓦利耶已經對無意識產生了興趣。他曾在蒙彼利埃教過書,在他眼中,阿爾及爾是一個讓人感到不太舒服的城市,這裏的歐洲人分隔成幾個小圈子:移民、軍人和公務員。大學的文學院似乎與世隔絕,14名教師在院里的每次聚會上都隔著桌上的朗姆酒水果蛋糕互相窺視,重複著同樣的談話。普瓦利耶一個人負責四門課,每個學年各兩門。10月份他的課堂上有大約12名用功的學生,到6月份就只剩下6個,其中有加繆和來旁聽的西蒙娜。比較認真的女孩有米莉亞姆·薩拉瑪和莉莉阿娜·舒庫恩。普瓦利耶講解因果關係、決定論和自由概念,將日本神道中的恩典與基督教的原理聯繫起來。他認為自己的邏輯學和普通哲學課無法喚起學生們的激|情,他們的態度認真但思維不夠開闊。口試成績最好的是伊夫·德謝塞勒,他是工人國際法國分部的出色演說家。論說文與陳述報告的成績阿爾貝·加繆緊隨其後。在普瓦利耶看來,每當書面表達加繆就會脫穎而出,即使他寫作的形式成分多於內容。寥寥那麼幾個的學生,如何能夠既像朋友一般邀請其中某個人喝咖啡又不讓其考試及格呢?普瓦利耶給自己挑選了幾個助教,將普通哲學的一門附加課程委託給格勒尼耶上,他們是同一屆參加哲學教職資格考試的,普瓦利耶獲得第一,格勒尼耶名列第三。前者偏重理科,後者偏重文科;前者講課遵循教學大綱,後者講課隨興所至。普瓦利耶教給學生一種非實證主義意義上的對科學的尊重,而格勒尼耶忽視了這個方面。
另外一位給加繆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畢業於師範學校的拉丁文學和羅馬史教師雅克·厄爾貢。1934年,他有一門課專門介紹羅馬的皇帝,其中包括卡利古拉。他的妻子塞弗里安娜有個知名的父親叫保爾·德雅爾丹,在每隔十天舉行的蓬第尼招待會上他聚集了一批以《新法蘭西雜誌》幾大重要人物為核心的一批知識分子和社交界人士。紀德、羅歇·馬丹·杜伽爾、克洛岱爾、馬爾羅代表文學界,哲學方面的代表是貝爾納·格勒杜伊森和那位頭腦敏銳的學界名流雷翁·布倫什維克,普瓦利耶的博士論文就是題獻給他的。厄爾貢欣賞加繆,可惜這位年輕人沒有學過希臘文,拉丁文也只是中等水平。在加繆翻譯塔西佗的一篇作業上厄爾貢寫下這樣的評語:「勉強及格。人很聰明但譯文質量很不穩定,太多吃不準的地方。」
作為社會主義青年同盟的積極分子,馬克斯-波爾·富歇要去農村活動,「S」跟他疏遠了。加繆約馬克斯-波爾·富歇在植物園見面,他們一直走到了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