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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與馬克思無關的聖奧古斯丁

9、與馬克思無關的聖奧古斯丁

從加繆闡發的大段神學論述看,他既不像是普羅提諾主義者,也不像是奧古斯丁主義者,而更像是貝拉基派信徒:貝拉基派教義主張只有人本身才是自己精神命運和世俗命運的製造者。在《婚禮集》的第一篇隨筆中,加繆發現了《傳道書》中的節奏:「一段時間用於生活,一段時間用於證明生活。此外還有一段時間用於創造,但這不太自然。對於我來說,以全部身體去生活、以整個心靈去證明就已足夠。」
加繆為自己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選擇了一個很大的題目:《基督教形而上學與新柏拉圖主義,普羅提諾與聖奧古斯丁》。這種只需指導教師同意就能通過的自由選題方式構成了攻讀高等教育文憑的獨特魅力。阿爾及爾大學哲學專業的負責人勒內·普瓦利耶同意了加繆論文的選題與具體標題。他的朋友讓·吉通曾經出版過一部論普羅提諾和奧古斯丁的書,而格勒尼耶側重研究的則是印度教。由於幾位評審者對該題目都知之不多,因此對於加繆非常有利。較之格勒尼耶,普瓦利耶的研究領域與普羅提諾離得更遠。
在阿爾及爾,即使有天賦的大學生也不會去質疑大學的教育方法及其正當性。在笛卡爾與阿爾及利亞人的工資之間,或者康德與人民陣線的活動計劃之間,存在什麼關係呢?尼贊也許會說,大學里的、國家的那套哲學與加繆及其朋友們推翻現存社會秩序的憧憬之間,相距甚遠。
在一隻貓的陪伴下加繆完成了論文的結尾。1936年4月16日他在給瑪格麗特·多布萊納的信中說:「白貓穆尼烏昨晚死了,早晨我發現它身體僵硬地躺在自己的一灘尿中。有人對我說它是被人毒死的,不過每次死了動物都會有人這麼說。」加繆希望能夠跟一些朋友,尤其是瑪格麗特和讓娜,在阿爾及爾附近、義大利或法國租一個農場,建立一個有內部規章制度的共同生活的團體:「我新增了一條規定。第A.22條:山羊的名字應該叫作塞基娜。」他在信中附了一幅自己飾有光輪的小畫像,旁邊注道:「將來我被封聖時的樣子。」
取得學士學位后,想要獲得教職資格的人必須撰寫一篇100至200頁,類似於小型博士論文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加繆打算沿著馬爾羅的足跡到亞洲任教,或者是去法國本土,但最希望的還是留在阿爾及利亞。22歲的他想當一名公務員性質的教師,雖然沒有什麼樂趣但是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一名中學教師在等級制的執教生涯中到達頂峰時能獲得專任教職資格,地位在其他教師之上,相當於軍隊中的上校軍銜。作為具有專任資格的教師,他必須每周為國家執教14個小時,此外還有備課及批改作文的時間。一名敬業的哲學課教師批改一篇論文就可能花上半個小時。不過格勒尼耶強調說,懷有文學抱負的教師可以利用學校假期從事自己的創作,暑假有三個月時間,聖誕節和復活節各有15天。格勒尼耶已經獲得中學專任教職資格,現在希望能成為大學教師。在大學的執教初期,每周需要完成的教學量是6個小時。
5月25日,加繆獲得了他的大學畢業文憑。佔2學分的筆試他得了40分中的28分;佔1學分的論文口頭答辯得了14分;對規定文本(西塞羅的《學院派哲學》第二章第30小節)的闡釋也得了14分,因此總分為56分。評語:良好。能力證明由勒內·普瓦利耶、讓·格勒尼耶和文學院院長、論文答辯委員會成員路易·熱爾內簽署。普瓦利耶採用了他的老師安德烈·拉朗德奉行的一個原則:在大學里給學生的評分永遠都不要高於15分。加繆不僅配得上自己的成績,而且可能不止於此,因為他的論文撰寫條理非常細緻。有了這個評語,他就可以成為參加教職資格考試的出色人選,即使普瓦利耶認為他的論文表現的主要是文學才華。
一個年輕的共產主義哲學家、畢業於高師並獲得教職資格的保爾·尼贊發表了《警犬》一文,意在反對法國的學院式哲學。尼贊在書中言詞激烈古怪,論辯欠缺公允,斷言存在著兩種哲學,一種是壓迫者的,另一種是被壓迫者的。加繆知道尼贊的這篇論戰文章,但他絕對不會表達類似的觀點。當加繆提交一篇不帶革命色彩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時,他是否在以「滲透」的方式打入大學內部呢?他沒有尼贊的那種狂暴,後者宣稱:「沒有任何人願意被欺騙,並非所有的人都天真地相信一個哲學教職資格獲得者因為他的職務就是一個熱心腸的人,或者一個受人尊敬的人。」在阿爾及爾的上等居住區,人們在提到「專任資格教師」時都心懷敬意。加繆欣賞教過自己的老師:熱爾曼、格勒尼耶、厄爾貢;儘管如此,文憑對於他來說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在與弗雷曼維爾的通信中,他表現出對索邦大學的明顯不滿,但是對布倫什維克、拉朗德、巴羅迪、布格雷或普瓦利耶等人的研究工作,他顯得要比尼贊更為尊重。他那篇構思嚴謹的研究論文無需從馬克思、恩格斯談到普羅提諾和聖奧古斯丁,前者的著作他並沒有讀過多少。表面上看,他所接受的是一種道德化的正式的法國哲學。https://read.99csw.com
1936年5月8日加繆提交了自己的論文,然後等待結果。此前,他曾與從診所出來后再度躲到母親家中的西蒙娜又一次分居,並且又有過一回爭吵。擺脫了撰寫論文的苦役之後,他有兩個星期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在一篇手記中他寫道:「5月16日。散了很久的步。山崗的遠處是大海。陽光和煦。灌木叢中都開著白色的野薔薇花,花朵大而稠密,花瓣呈淡紫色。重新感受到的還有女性友情的溫柔。姑娘們端莊微笑的臉龐,……沒有虛情假意。」他在這裏插入了一段描寫,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小說或隨筆的片斷:「奇迹般的一天,樹木都清晰如畫。信任與友情,陽光與白色的房屋,細微的色調變化。啊!我那完好如初的幸福已經偏離了方向,它在傍晚的憂鬱中只帶給我一個姑娘的微笑,或是一個會心友好的聰慧眼神。」憂鬱是因為西蒙娜,聰慧的眼神是指讓娜,微笑是指瑪格麗特。一個人在私下手記中要比在一篇高等教育文憑論文中袒露更多的心曲:「基督教問題。如果完全按照比例,信仰者會因為福音書與教會偏激行為之間的矛盾而感到難堪嗎?信仰是否就意味著相信諾亞方舟的存在?是否意味著替宗教裁判所或審判伽利略的法庭辯護?」
他多少帶有痕迹地改寫和抄襲專家的觀點,就像許多大學生在學士論文中,以及很多後來成為教師的人在博士論文中所做的一樣。為了充實自己的論述,他「抄襲」J·蒂克塞龍、L·格朗喬治、P·阿爾法里克、E·吉爾森等專家的著作,有時對被引用者表示謝意,但經常忘記註明引文出處。在保羅·阿爾尚博看來,他的分析「非常籠統模糊」。略微超出高等教育文憑論文通常做法的是,加繆不動聲色地借用了那些令人敬畏的奧古斯丁評論者的觀點。read.99csw.com
在其題為《基督教形而上學與新柏拉圖主義》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中,加繆構建了一個兩層的論述框架。第一層:規範的學術論文;第二層:加繆自己的第一部著作,涉及到一些反覆出現的主題。如果我們讓引文和論據材料像海潮一樣退去,那麼岩石般大量露出的則是加繆作為一個人的種種關注。他不斷談論著自己,在對普羅提諾和奧古斯丁的論述中找尋自我。「普羅提諾的哲學是一種藝術家的觀點,事物因為自身的美而得到解釋。不過,這種在藝術家面對世界之美時佔據其心靈的強烈情感,普羅提諾將其轉換到了智性的世界中。……普羅提諾是以肉體的方式來描寫智慧的。」加繆固然永遠不會像濟慈一樣說美即是真、真即是美,但是對於他而言,生命與自然之美體現了一種根本的價值。他覺得福音書將死亡放在了新人類關注的中心,對此他表示反對。在他看來,人的王國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塵世。古希臘人是光明和純潔的。在思考的終點,他選擇了自己所能想象的希臘世界而放棄了基督教:「基督教所要做的只是賦予一個其實並不具有多少希臘意味的觀念以具體形式,這個觀念就是:對於人而言,問題不在於完善自己的天性,而在於逃避它。」正在同時寫作《婚禮集》部分篇章的加繆不希望人逃避自己的天性,而是相反。聖奧古斯丁曾言:「愛的尺度就是沒有尺度地去愛。」加繆補充道:在這個世界中去愛。由於深受一種他所摒棄的基督教的影響,他並不排斥人會犯錯誤的觀念,但是拒絕基督教中的罪惡觀。奧古斯丁所宣揚的禁慾與苦行在令他著迷的同時,總是讓他感到厭惡。他思考著關於歷史發展的觀念,將其既當作意味,又當作方向。每個共產黨人,無論是否具有文化修養,都相信世俗的天堂會在革命之後到來。加繆是在討論諾斯替教派信徒而非馬克思時觸及到了歷史的問題。他認為在某些信仰者看來,靈魂「就是對上帝的渴望、對失去的家園的懷念。」對於自己充其量作為泛神論者在蒂巴薩走過的那條心醉神迷之路,他懷念但並不渴望。他不想皈依宗教:「尋找自我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指全神貫注。光有美是不夠的。」在論文的最後,這個年輕人向聖奧古斯丁之後的基督教表示了敬意:「在漫長的歲月里,它一直是人們唯一共同的希望、防禦西方世界之惡的唯一有效的盾牌。」現在的共產主義是一面盾牌嗎?是唯一的盾牌嗎?https://read•99csw.com
加繆擺脫了上帝的問題,但沒有擺脫為自己確立一個行為準則的需要。可如果上帝不存在話,如何確立這個準則呢?並非一切都是被許可的。通過共產主義設想一種社會性道德容易,建立個體道德卻更為困難。既然上帝不存在,那麼如何在沒有他的情況下生活呢?加繆為自己給出了三重答案:生活,行動,寫作。
1936年春末,加繆正式獲得了畢業證書,同時手頭正在進行一些作品的創作。他未來的職業似乎已經勾勒清楚:通過教職資格考試,成為一名教師。為何不像格勒尼耶那樣也拿一個博士學位呢?是繼續待在阿爾及利亞,還是上巴黎去?格勒尼耶反覆說過,在那兒出名更容易。是繼續跟無法預料未來的西蒙娜在一起還是分開?他的計劃太多,必須再次制定一個時間表:「時光之所以流逝得那麼快,是因為我們沒有為其預定標記,故而青春歲月由於其充實而顯得漫長,暮年時光由於大局已定而顯得短促。」
就在他將以上有所醒悟的思緒寫進筆記本之前不久,人民陣線的各黨派於1936年4月26日贏得了立法選舉。左翼在國會獲得了378個席位,右翼與溫和派得到222個席位。206614名阿爾及利亞選民參加了這次使人民陣線贏得勝利的選舉,他們中略多於16%的人沒有投票:比法國的比例略高一點。在阿爾及利亞選出的十名國會議員中,有三名社會黨人或接近社會黨的議員、五名激進黨人、一名左翼獨立人士和一名唯一的右翼黨人。激進社會黨人和共產黨人充滿熱情(這在加繆當時的個人文字中未留下任何記載),他們要求增加工會的權利、解散各類聯盟、保護世俗學校、實行每周40小時工作制、設立失業保障基金。5月,庫爾伯瓦、勒阿弗爾、圖盧茲爆發了罷工。法共支持由「工人國際法國分部」領導人兼精神領袖雷翁·布盧姆組建的人民陣線政府,儘管法共本身沒有參与其中。在阿爾及利亞,共產黨人終於覺得自己自由了。
上帝與共產主義二者,究竟誰掌握並理解了歷史?摩尼教的善惡二元論曾經吸引著奧古斯丁。1936年的加繆就正處在摩尼教觀念,即某種簡單化和慷慨的共產主義學說之中。他在奧古斯丁思想里還發現了一種美學觀。這個哲學專業的學生首先是一個作家,形式對於他而言與內容同等重要。通過普羅提諾和奧古斯丁,他在審視普遍性悲觀主義各種論據的同時尋找著樂觀主義的理由,並且作為附帶收穫發現了一種悲劇感以及活著的幸福。
加繆沒有學過希臘語,而且只接受過粗淺的宗教教育,為何要選擇古希臘文化和基督教的論文題目?原因在於,奧古斯丁和普羅提諾都是北非人。加繆覺得自己不僅僅是阿爾及爾人和阿爾及利亞人:他還夢想自己是一個地中海人,奇異地覺得自己是個生活在基督教世界中的希臘人、一個生活在城市中的外鄉人、一個的外國佬。他尋思自己為何會有這種不帶信仰的宗教氣質,為何希望共產主義能夠造就一種沒有神靈的宗教。他把很多想法都告訴了弗雷曼維爾,跟格勒尼耶談得不多,對普瓦利耶則完全不提。普羅提諾和聖奧古斯丁筆下的人物吸引著他,因為比起笛卡爾、康德和黑格爾來,他們要更加接近他的心靈、肉體和頭腦。在希臘人和基督徒之間承前啟後的普羅提諾所沉思的是一個善與美的永恆世界,這種研究與絕對之物的神秘誘惑劃清了界線。對於基督徒而言,絕九_九_藏_書對之物意味著彼岸世界、天國;而加繆則希望這個彼岸世界能在人間實現。普羅提諾代表著一種新柏拉圖主義,對於柏拉圖主義者而言,真實的世界就是理念的世界。加繆想要將現實與表象、經驗感性之物與智性統一起來。與格勒尼耶一樣,普羅提諾追求「心醉神迷」的體驗,但是不像格勒尼耶那樣小心謹慎。他常常覺得自己神遊物外、進入到一個超感性的世界之中。在神靈的啟示下,我們應該能夠看見「我們」與「太一」的融合。普羅提諾的神秘主義與加繆所夢想的美並不對立,那種美在他遊歷阿爾及爾周邊地區時是一種真切的存在。一種形而上學體系的價值並不完全存在於它所揭示的真理之中,它自身便具有一種美。普羅提諾思想中的美學也讓加繆為之著迷。
在奧古斯丁看來,柏拉圖在普羅提諾身上獲得了新生,而加繆喜歡看到他們的彼此共存。奧古斯丁身上既有人也有哲學家,他是論述超驗性與唯一的上帝之不可穿透性的神學家。對於加繆而言,上帝是難以理解的。奧古斯丁不是一個枯燥乏味的思想家,而是一個討論慾念的嚴厲道德家。他既天真又嚴肅地懇求上帝:「請讓我貞潔禁慾,但不要馬上。」加繆在尋求感官的滿足以及對感官滿足的超越。他喜歡奧古斯丁的激|情和對正義的探求,但奧古斯丁有關罪惡的意識讓他感到困惑。他懷著讚歎心情讀過的奧古斯丁和托爾斯泰,都表現出一種熱烈的懺悔願望。每個有天賦的大學生都會對善與惡產生興趣,如果他進行哲學思考,就會去研究自由的種種問題,並且思考如何能夠獲得自由。對於奧古斯丁而言,人在獲得神的恩典時就能得到自由,而加繆尋找的是人的恩典。
作為具有普羅提諾思想傾向的共產黨員,這位加繆在手記中還寫道:「但是,就另外一個方面而言,如何將共產主義與對人生的厭倦統一起來呢?如果我嘗試極端的形式是因為它們達到了荒誕與無益的程度,那我就會否定共產主義。此外還有宗教關懷的問題……」他同時思考著當前的共產主義和昔日的基督教。
雷翁·布盧姆和法國總工會的總書記雷翁·儒沃一道,要求工人們重新開工。工人們對此充耳不聞。6月8日開始舉行三方談判:布盧姆、代表資方的法國製造總聯盟、代表勞方的勞動總聯盟,最後達成了總理府協議。每個有10人以上僱員的企業將從員工中選出代表,集體勞動合同將被普遍實施,工資將上調7%~15%。這是一個受到經濟學家,甚至左翼經濟學家質疑的決定。經過了數周的熱烈討論與炎熱天氣之後,「理性的火山口轟鳴噴發」,最終敲定的兩項措施衝擊著人們的想象力:每年15天不減薪休假制、每周40小時工作制獲得了通過。艾蒂安·桑德斯舅舅不用等到受了工傷才能休息幾天了。這些決定激怒了很多歐洲移民,甚至那些社會主義激進分子:難道這些措施可以一視同仁地用在阿拉伯人和歐洲人身上嗎?簡直瘋了!
加繆投入到按部就班的論文撰寫之中。做這樣的工作不可能表現出什麼革命性,他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結構嚴謹,論述極為詳盡:導論、章、節、分節一、二、三,分段1、2、3……,註釋旁徵博引。貫穿這位大學生論文思路的是這樣幾個疑問:古希臘思想與後來更具悲劇意味的基督教思想是對立的,如何將古希臘精神與福音書中的基督教思想統一起來?普羅提諾的貢獻是什麼?如何使思維既具有智性又具有感性?信仰與懷疑論、理性與肉體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加繆決定當教師,因此要參加教職資格考試。大學主管部門同意給他一筆4500法郎的貸款,使他能夠免於一文不名的貧困,其餘的開銷將由他幫人補習授課的收入以及關心他的岳母索格勒夫人的資助來填補。
加繆表現出對一種擺脫了上帝的基督教的好感。他讚頌入世精神,對基督教的拯救主義持懷疑態度,因為這種思想通向一種與古希臘的自由之光相對立的歷史哲學。潛在的批判:基督教通向的是個體原罪論和普遍有罪論。讀了加繆的這篇論文,我們就不會懷疑這位論述者在撰寫論文的同一年也會參与共產黨的鬥爭:加繆將不同的事情區分開來,就像他將不同的朋友區分開來一樣。
論文答辯兩天以後,5月27日法國爆發了罷工運動https://read.99csw.com,工廠企業被佔領,工人們有時會越過工會組織的統一領導,宣布工廠與機器是屬於他們的。1789年的革命者們所保證的私有制被一舉擊中!這種思想傳到了阿爾及爾、奧蘭和君士坦丁省,不過已經變得非常微弱。阿爾及爾的港口沒有像馬賽港那樣陷入癱瘓。在印刷業、旅店業、大型商場,工人們組織起由手風琴拉出節奏的舞會,亂作一團的警察們監視著很少有過激行為的罷工工人。
他對自己的論文進行修改潤色,這是他完成的第一部長篇文字手稿,比此前發表的文章更令他滿意。他仔細閱讀了聖奧古斯丁《懺悔錄》,那是加爾尼耶出版社1925年出的兩卷本,每頁下方排有拉丁原文對照。很多段落他都做了重點記號:「主啊,我是否能有理解您的能力?」加繆從來不去理解上帝,因為他首先想要理解的是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我的心熾熱、沸騰,泛起不知羞恥的泡沫,沒完沒了地翻騰、泛濫,融化著……」
這篇高等教育文憑論文的風格常常顯得滯重,而且幾乎總是接近文學隨筆的邊緣,時不時會出現一些學術論文中少見的表達方式:「我們看到這種基督教的異端學說閃耀著何種斑駁陸離的光芒,這是一種形而上學意義上的鄉村節日。」加繆在論文中關注的基本方面已經超出了一個大學生的思考範圍。當時的文學院在各種思想觀念中搖擺,遠離社會現實。醫學院和法學院的教師與政府當局及阿爾及利亞的頭面人物保持著聯繫,但哲學專業的教師則很少與外界交流。加繆像個出色的神學院學生一樣探討了基督教、懷疑論、影響智性的心靈、靈與肉體的交融、聖言、信仰和理性。為了加強自己論述的分量——他想到了隱居在樹林角落裡的格勒尼耶——,他還捎帶提到了印度的各派宗教。無論就大學傳統最好或最壞的意義而言,這篇論文都是一個絕妙的混合體,充滿著對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知識大全的影射。加繆顯得既富於魅力又嚴肅而天真,在論文中對拉丁文的引語旁徵博引。
因此從表面上看,加繆在自己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中所提出的問題與歷史強加給法國和阿爾及利亞的問題之間沒有任何聯繫。我們可以結合加繆學術研究背後的宗教觀和無神論觀,對他在撰寫學位論文期間的思想作出如下詞彙學的解讀:上帝=馬克思主義(加繆既不思考上帝也不思考馬克思主義);救世主=馬克思(其著作有待深入閱讀);得救的人民=無產階級,也就是共產黨;上帝的選民=無產者(加繆對他們了解與感受的比大多數大學生更多);墮入地獄者=資產階級(加繆現在對其略有了解,但並不批判它);教會=共產黨;獲得上帝的恩寵=加入共產黨;耶穌復活=革命(這種復活被所有的共產黨人都提到,加繆也對其抱有希望);地獄=資本家們所遭到的懲罰;千年至福將是共產主義的實現。在加繆看來,共產主義的實現將意味著那些走出香煙工廠散發著難聞煙草氣味的工人們、那些薪水微薄的職員們在自由和平等中獲得博愛。面對有待實現的社會主義,馬克斯-波爾·富歇會站在方濟各會立場,而加繆則更可能持(不帶上帝觀念的)多明我會立場。在撰寫這篇論文的同時,他還潤色了一些文學性隨筆,寫這類作品他無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都更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