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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薩爾茲堡通信

10、薩爾茲堡通信

「你們知道我是基督徒嗎?」
這一年,鮑里斯·蘇瓦利納發表了《斯大林》一書,向數百名更為知情的前黨員揭開了斯大林主義的面目。
布爾儒瓦感覺到了阿爾貝和西蒙娜之間的緊張關係。在貝希特斯加登,他們三人同住一個房間,這引起了店主的反感。在布爾儒瓦看來,加繆還沒有充分欣賞貝希特斯加登這個突入奧地利的德國飛地。這些來自阿爾及爾的人並不知道這裏乃是元首的鷹巢。加繆孤獨一人匆匆遊覽了一座島嶼和上面的小教堂。
振作起來后,他又開始了政治意義上的遊覽。致弗雷曼維爾書信:「身處此地我對西班牙正在發生的事件知之甚少,每次都要隔很久才能偶爾看到一份法國報紙,上面的報道自然是相互矛盾的,不過至少有關法國的消息還不算太離譜。」這個共產主義的初學者沒有料到會出現造成共和派陣營分裂的衝突,他生活在一個簡單化的二元政治世界中。個人遭遇的問題沒有妨礙他對弗雷曼維爾加以鼓勵,後者給他寄了一篇準備在阿爾及爾共產黨機關報《社會鬥爭》上發表的報道。遠在布拉格的阿爾貝建議克洛德將文章投給由出版商加斯東·伽利馬資助的進步周刊《人道、公社與星期五》。
布爾儒瓦結識了一些反納粹的德國避難者。他們三人去看了一場馬克希姆·高爾基的戲劇《小資產階級》:斯大林曾建議所有的共產黨都要傳播高爾基的作品。這齣劇因為使用鬥爭語言而顯得有些「宣傳鼓動」色彩,演員的表演很不錯,但是導演不夠出色。布爾儒瓦和加繆彼此發誓在阿爾及爾排練《底層》時他們要做得更好。
布爾儒瓦沒有時間翻閱報紙。7月19日他將兩艘划艇放入水中,自己帶著行李划第一艘。中途停靠時,三個朋友就地露營。一覺醒來加繆覺得周身疼痛。他們到達了靠近奧德邊境的庫夫施泰因。7月22日,加繆在給瑪格麗特和讓娜的信中抱怨道:「我感到疲憊不堪,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記起醫生是不允許我做雙臂劇烈運動的。我打算放棄繼續划艇,改以步行或坐車沿河道完成行程。……每當我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病人,就明白離自己想要成為的健康人還有多遠。」他的兩個同伴將撇下他乘划艇順流而下。他宣稱:「以後我應該寫一本《身體心理學》(將其列入我準備撰寫的無數作品之中)。」想到可能去奧蘭一所私立的費奈龍學校當教師,他就沒有那麼高興了。讓娜此時正在別處旅遊,只有瑪格麗特一人會讀他的信。加繆逗她:「您的思維還是那麼忽起忽落嗎?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嗎?……我這邊總是沒完沒了地下著雨,電影院在放映《華爾茲戰爭》。這裏的女人金髮、高個兒、傻乎乎的;男人心地善良、樂於助人、與世無爭。聽人講海恩利希·海涅曾說蒂羅爾人愚蠢透頂。這話有些過分,不過倒也有些真實之處。」
齊格弗里德,跑得更遠些,
8月14日,加繆再次給他的兩位「孩子兼姐妹兼女友」之一的瑪格麗特寫信:「我記得自己18歲那會兒,覺得睡眠時間是對生命的一種剝奪,那時我對於一切等待著我的東西都懷有一種狂暴貪婪的渴望:那些我還不認識的人、那些我還未說過的話、那些還未讀過的作品、那些書、那些人,這一切我都無法放棄。我不敢確定現在自己是否已經有所改變。」他用教訓的口吻道:「我不喜歡人因為自己的經歷而沾沾自喜,因為這種經歷太像是一種失敗。」在薩爾茲堡與西蒙娜的面對面談話就不是一次成功。他寄希望于讓娜和瑪格麗特這兩位奧蘭女友:「好的友誼如果不依靠某種『生活哲學』,就無法維繫下去(當然這不是真的)。因此我們在通信時可以有兩種選擇:1.寫些愚蠢的話(我比較擅長這種方式);2.承認(表現出)自己相信目的已經達到(對於這種方式我非常笨拙)。」在這些信中加繆沒有提到西蒙娜,彷彿連她的名字都無法寫出來。
他在林茨接受了一次氣胸治療。筆記本上潦草寫著:「林茨。多瑙河與工人居住的郊區。醫生。古特維斯。郊區。哥特式小教堂。孤獨。」
1936年7月初,他們三人乘船過地中海,再坐火車到達里昂。布爾儒瓦曾在這座城市教書並從事過社會活動。7月13日加繆在寫給瑪格麗特和讓娜的信中說:「對於我的這次旅行你們不要有任何期待。我討厭『走馬觀光』式的旅行。……對我而言,這次旅行具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意味:畏懼。這樣說表達不了任何意思,不過假如我是作家,將來會嘗試將這種心情寫出來。」他聽信了關於里昂的陳詞濫調,這座城市被描述為既可怖又偉大。這裏的一切都是「布爾喬亞式的:居所的舒適、廚房、風俗,甚至妓|女。一座偽君子和心懷城府之人的城市,我發自內心地厭惡他們。這些人想盡了辦法『逃避』真正的生活,只知道當地出產的香腸和奶油沙司鰨魚。一種極其平庸乏味的法國人。」阿爾貝用誇張的口氣說:「與其把這種人叫作混蛋,不如把他們叫作里昂人。」九*九*藏*書
他在布拉格感到非常不適應。8月6日在寫給瑪格麗特的信中說:「巨大的城市。……我走得渾身散了架。自昨天起我就無法擺脫鬱鬱寡歡的心情,無法去享受這座城市中可愛的地方。」他在等待西蒙娜和伊夫的到達。手頭拮据令他苦惱,他對自己的這種擔憂也不滿,在信中對瑪格麗特說:「剩下的錢還可以對付8天,而我卻在這個問題上自尋煩惱。」他清醒地做了自我分析:「這是因為(我了解自己)我得在焦急的等待中度過三天時間,在目前的狀況下,這種等待只會使我感到抑鬱。您明白這一點嗎,無憂無慮、身心健康的小姑娘?」他打量觀察著自己,主體變成了自己的客體。接著他又無精打采地講述道:「布拉格是一座帶有古老貴族氣質的國際化城市,郊外四處散落著一些工業區。……從遠處望過去,首先看到的是林立的煙囪、哥特式教堂和巴洛克式的拱頂。整座城市讓人產生身處鄉下的幻覺。」他打算去參觀猶太人墓地,可是沒有找到,由此可見他的方位感迷失得有多厲害,就像一個美國遊客到巴黎卻連埃菲爾鐵塔都沒找到一樣。加繆四處遊盪,買了一份法文日報《不妥協者》,這個報名起得不好,因為在西班牙問題上,這份報紙就採取了有利於民族主義者的妥協立場。加繆又想到了自己的人生計劃。是在奧蘭教書,還是「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以便在阿爾及爾生活」?8月7日他寫道:「今天我在想,更明智的做法也許應該是把一切都拋下,到阿爾卑斯山中去待上三個星期以便恢復健康。」他想象瑪格麗特正被一群狗和貓圍著,笑盈盈地在品嘗蜂蜜。次日又寫道:「感覺好些了。我見到了大教堂,以及大量的巴洛克式教堂,可是都不合我的心意。」同一天他給弗雷曼維爾寫道:「一個多月來,由於神經衰弱,我的生活處在半瘋狂狀態,而最近這幾天情況變得更加糟糕。」他看不懂各處的招牌和《民粹派政治報》的頭版消息,既不會德語,更不會捷克語。布拉格散發著醋漬黃瓜的難聞氣味,加繆喜歡的只有棕色啤酒和手風琴音樂。他無法去感受當地人的生活,對於這個身處斯拉夫國度的拉丁人來說,那些灰色和牛油般黃色的牆壁、咖啡及可可茶都顯得冷冰冰的,那裡的電車也和阿爾及爾的不同。
此前一年,教英語的朋友伊夫·布爾儒瓦,一位划艇愛好者,曾經從因斯布魯克乘划艇直達布達佩斯。他向加繆夫婦建議一起做一次航行。伊夫欣賞加繆做事的耐力:一面做著所有的工作,一面還能保持不倦、殷勤和優雅。他也被西蒙娜所迷住,曾經到本·阿克努的一家九-九-藏-書診所去探望過她,眼下她說起想要投入古典舞蹈的學習。加繆中斷了自己的工作,因為這次旅行能將西蒙娜從嗎啡中拉出來,使她擺脫阿爾及爾那些向她提供毒品的人。布爾儒瓦隨身帶著加有大量註釋的紅色《貝德克旅遊指南》,其中一本是1911年法語版的《奧地利-匈牙利》,其餘是1910年英語版的《南方德國》和1925年英語版的《北方德國》。在離開阿爾及爾赴馬賽之前,他向加繆夫婦介紹了乘划艇的各種困難與樂趣。
瑪麗內拉,
然而氣氛有所緩和,西蒙娜不斷地讓伊夫感到有趣。在餐館里,侍者們將德語或英語的菜單翻譯給他們聽,譯完了S便提出要點上面沒有的菜,然後狼吞虎咽吃下一大盤蘑菇。
加繆沒有去翡虛院居住,但是交付了自己應該分擔的100法郎月租。目前他必須住在阿爾及爾市中心。三個星期後,如果有能力的話他將租一間房子。他打算租一個小套間與母親住在一起,她「已經上了年紀,無論如何需要有人照顧」。懷著對瑪格麗特無限的信任,加繆用友情取代了愛情:「我無法不滿懷感情地想起這整個夏天您給我寫信時的忠誠與純樸。不過現在讓我們拉上窗帘吧(因為有陽光,就像鄧南遮會說的那樣)。」
他們三人在特羅廣場一個咖啡館的露天座坐下來。一個布爾儒瓦從前的學生過來向老師致意,他是極右的愛國青年團成員,更嚴重的是,他的父親是個警長。加繆對此反應強烈。跟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搭訕的。
加繆和西蒙娜越過德國邊境去遊覽德累斯頓。很高興能獨自活動的布爾儒瓦乘火車去了梅爾尼克,沿易北河划艇繼續行程。他們三人在德累斯頓重新匯合,參觀了各處的博物館。像所有參觀者一樣他們例行公事地到美術館欣賞了拉斐爾的一幅聖母畫像,以及安放在一處教堂里的原西斯廷聖母雕像。對於加繆而言,就像《貝德克旅遊指南》所說的一樣,德累斯頓是「日爾曼的佛羅倫薩」。
他們三人進入了捷克邊境。加繆乘火車繼續行程,伊夫與西蒙娜則順伏爾塔瓦河而下,一路划船,一路欣賞緩慢流動的河流、沿岸的松樹和樺樹。他們在布德約維茨作了一次停留,那是一座沒有吸引力的城市,儘管有著歐洲最大的廣場,四周是人造黃油色、綠色和淺棕色的房屋。西蒙娜向伊夫借錢,說她需要做一次……刮宮術。兩小時后她回來了,面帶微笑。布爾儒瓦確信她是去找到了毒品。怪異的女人!無論坐在划艇上還是待在帳篷下,她都顯得耐力十足。
在奧爾穆茲逗留的一個星期讓布爾儒瓦感到悶悶不樂。西蒙娜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心不在焉而且又吸了毒。三個人住在維也納的布拉哈旅店。S經常獨自待在房間里精心打扮,加繆和布爾儒瓦沉默不語逛遍了環城大道。阿爾貝想要縮短行程,並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瑪格麗特。他既不打算去威尼斯,也不打算去熱那亞。以後她寫信應寄到他在阿爾及爾臨時地址:貝爾特澤納街2號他哥哥的家中。三位旅行者遊覽了維也納,他們去了霍夫堡和申布倫花園,在格蘭沁鎮巨大的桌子上品嘗了香腸及新上市的葡萄酒,那是專為遊客準備的遠足線路。加繆在手記中寫下:「文明。」後來《幸福的死亡》中則有這樣的描述:「維也納是一座讓人休憩的城市:沒有任何值得參觀的去處。聖艾蒂安大教堂過於龐大,讓他感到乏味。他更喜歡那裡的咖啡館。」帶著一種敏銳的觀察眼光,他注意到這裏吃飯每餐都要上一道摜奶油!
8月22日加繆從奧爾穆茲給弗雷曼維爾寫信:「我剛去了一趟德國,那裡到處都能感覺到仇恨。……我對局勢沒有把握。……你要是知道什麼就告訴我一聲。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手頭緊張。」他不想再依賴索格勒夫人,因為屈辱是尊嚴的反義詞。在寫給讓·格勒尼耶的信中,他解釋說阿爾及爾大學有個圖書館管理員助理的職位可以聘用大學生,此外他很想聯繫奧蘭市費奈龍學校的校長特勒小姐:九九藏書「我寫作不多、讀書不多,但是體驗(包括親眼目睹)和經歷過許多。」他向瑪格麗特袒露了更多的內心世界,她想要寄錢給他,他心懷感激地拒絕了:「我的心情好多了,對一切煩擾我的事情都已安之若素。至於健康,再過三個星期我就會回來,到時候一切都會回到正軌的。」
「我也在讀《今日俄羅斯》。」
那裡有巨龍,
他饒有興趣地見識了工人居住的維勒巴納郊區,布爾儒瓦以前曾在此住過。加繆興奮地嚷道:「這裏像個共產主義市區,有摩天大樓和勒科爾布齊耶風格的建築,市政府的牆上畫著鐮刀和鎚子,工人們用大車推著一架機械鋼琴招呼大家參加舞會。明天我要跟他們一塊兒去遊行。」他為蘇聯的社會變革感到痴迷。從未加入共產黨的布爾儒瓦對他微笑道:
加繆終於找到了猶太人墓地。他向布爾儒瓦略微透露了自己的問題,尤其當西蒙娜消失的時候——或許是去尋找嗎啡了?他解釋說阿爾及利亞那個提供毒品的醫生是她的情人:
1936年8月,加繆孤獨一人在布拉格待了4天。在一家便宜旅館的房間里,他「度日如年」,充滿「焦慮」。食物不對他的胃口:「我每頓飯的花銷不能超過十克朗。……我指著看不懂的菜單點了一道菜,……結果端上來的是一盤粗粒麵粉和肉的雜燴,裏面放了大量的枯茗,讓人噁心。」
加繆渾身都繃緊了。
「所有的診所她都去過。」他咬著牙道。
加繆試圖談及這次旅行的樂趣:「我給您寫這封信時剛剛看完一出『神秘劇』,由霍夫曼斯塔爾編劇、馬克斯·萊茵哈特導演,劇名叫《傑德爾曼或有錢人的死亡遊戲》。這齣劇下午5點在大教堂廣場上演,我從其中學到了很多東西,但最重要的是,它帶給人一種非同一般的感動。劇情結尾時,天色已近黃昏。劇中的那個有錢人帶著懊悔死去,信仰之神俯在他的墳墓上說:『現在他失去了一切,甚至生命。』」
布爾儒瓦領著加繆夫婦登上弗爾維埃爾高地俯瞰全城。走到聖-伊萊內教堂附近時,布爾儒瓦帶著挑釁的口吻說:
在解讀完那封可怕的信之後,他用克制的語氣寫道:「或許這也是因為最近我比平時更加敏感,不過自打旅行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那麼認真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已經訂了婚的人』。」離開阿爾及爾之前他就有所懷疑,如果真要生活在懷疑和半謊言中的話,看來倒不如知道真相為好。在旅行日記中加繆三言兩語寫道:「薩爾茲堡。伊爾德曼。聖彼得墓園。米拉貝爾花園及其矯揉造作的成功。雨天,天藍繡球花,湖光山色,在高原上散步。」他忘了曾經將這件事也告訴過布爾儒瓦,在給兩位阿爾及爾女友的信中說:「布爾儒瓦什麼也沒察覺到,為了他我只能繼續這次旅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甚至開起了玩笑,用女聲戲謔地模仿男歌手:
快回到家中……
西班牙的民族主義者攻下布爾戈斯,與政府分庭抗禮。柏林正在舉行奧運會,莫斯科在審判托洛茨基分子。法國推動歐洲在西班牙實行不介入政策,而德國宣布它將像蘇聯一樣實行禁運。無論法國還是德國都不尊重這些虔誠的決議。法國人第一次享受到了帶薪休假。阿爾貝母親喜愛的歌唱家蒂諾·羅西推出了《瑪麗內拉》,喜歡老歌的加繆也跟著哼唱:
加繆懂得了什麼叫背叛、失敗和分道揚鑣。他強調了自己的旅行觀:「任何地方如果不能讓我厭倦,就不能讓我學到任何東西。」他為自己的痛苦尋找理由:「一生中有過一次真正的愛情、一次痛苦的激|情,這畢竟還是件好事情。」在《幸福的死亡》中,他改寫了這段經歷。麥爾索-加繆這樣想象瑪爾特-西蒙娜:「他可以肯定那個男人和瑪爾特睡過覺。……麥爾索覺得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崩潰了。」在薩爾茲堡曾經心碎的人回到阿爾及爾後讓自己重新成為了藝術家。返回后的第二天他給瑪格麗特寫信,特別回顧了在蒙特貝里科度過的那一周read.99csw.com:「我在義大利度過了非常美妙的6天。……收穫很多。我沒有寫一行字,也很少說話。現在我在想那是否就是一種幸福。眼下我住在哥哥家裡,他的住所和生活都很儉樸。」
布爾儒瓦將划艇託運回法國。他們在波特琛歇了一站,然後向西里西亞繼續行程。認真的加繆在筆記中記下:「哥特式墓園。磚砌拱門之間的天竺葵與陽光。」在弗羅茨瓦夫他又記下:「濛濛細雨。教堂以及工廠的煙囪。對他而言具有一種特殊的悲劇意味。」對西里西亞平原的印象?「冷漠,令人不快。沙丘。懶洋洋的上午,鳥群從黏糊糊的土地上飛過。」在德國境內短暫逗留之後,伊夫、西蒙娜和阿爾貝來到奧爾穆茲,再次踏上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土地。加繆將德國與捷克斯洛伐克混為一談作了個簡略評價:「這個國家沒有什麼特色,沉悶、骯髒、霧蒙蒙的,有某種冷漠卻又奇怪地討人喜歡之處。」他們缺少克朗和馬克,等待著索格勒夫人寄來匯款,以及布爾儒瓦的薪水。岳母的一張匯款到了,附有一句電文:「祝玩得開心。」
布爾儒瓦與西蒙娜和阿爾貝一直相處融洽。他們提前一周預定了火車票,這是為了享受去義大利旅行的優惠票價所必需的。他們已經人困馬乏,布爾儒瓦建議應該在離威尼斯一個小時的維琴察落腳。離開了日爾曼和斯拉夫國家,加繆重獲了生氣。在威尼斯這座由石頭、磚和水造就的夢幻城市,布爾儒瓦帶他們急匆匆來到聖馬可廣場,隨後精疲力竭地乘火車來到威尼斯與維洛納之間的維琴察。一條鐵路將市區與蒙特貝里科鎮分隔開來,他們在這座小鎮逗留了8天。終於能夠眺望到加繆喜歡的地中海遠景及色彩了。還有這裏的寧靜。穿過一片了無生氣的平原,蒙特貝里科的北面矗立著多羅米特雪山,左側往維洛納的方向,是蒙太古家族的城堡。雖然西蒙娜不是朱麗葉,阿爾貝也沒有把自己當作羅密歐,但是悲劇氣息卻在空氣中飄蕩。這是加繆第一次接觸義大利,看到它的紫杉和柏樹。如果沒有那條數百米的通向教堂的巨大長廊、那座鐘樓,以及眺望台和那家「雙狼客棧」,這裏本來只是個丘陵高處的普通村莊。加繆得到了休息。「在布拉格時,我身處牆壁之間感到窒息;在這裏,我面對著整個世界。」 他觀賞維琴察市場上那些淌汁的西瓜,琢磨奧林匹克劇院舞台上的布景,對戲劇的愛好又回來了。他喜歡義大利的這些下午昏昏沉沉、到了晚上就開始喧鬧的小城鎮。他和布爾儒瓦一起玩滾球遊戲,而S則待在房間里或者不知去向。要麼是倦怠了,要麼是緩和了,西蒙娜與阿爾貝之間的相處就像保持一定距離的朋友。他們再次經過米蘭,但沒有遊覽。從馬賽乘船回到阿爾及爾後,9月9日,這對夫妻真的分手了,阿爾貝住到了哥哥家裡,西蒙娜則住到了母親家裡。
白雪皚皚的山峰令他恐懼,作為幽閉恐怖症患者他產生了窒息感。到薩爾茲堡后情況將會好轉,儘管沒有錢去參加歡樂的音樂活動,三個人還是計劃逗留兩到三天。他們租了兩個相連的房間。一天早晨,加繆臉色陰沉地找到布爾儒瓦,告訴他自己和西蒙娜分手了。他在郵局看到了阿爾及爾一個醫生寄給S的一封信,他拆開了信。那個人向西蒙娜·加繆提供毒品,並且是她的情人。7月26日,剛到達薩爾茲堡兩個小時,他就給瑪格麗特和讓娜寫信,特別提到自己遭受了生平「最痛苦的一次打擊」:「……我的生活因此而徹底改變了。我不喜歡對別人隱藏什麼,但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位朋友一個事實:一回到阿爾及利亞,我就會徹底地一個人生活。我只請您永遠不要再跟我提起這件事。」哪個醫生?是在一家診所為西蒙娜治療的X大夫,還是Z大夫?阿爾貝只知道西蒙娜吸毒,但並不知道這些醫生是她的情人。九_九_藏_書
一個作家會隱藏在自己創作的人物背後,而且往往越年輕就越不掩飾自己。這次旅行之後,加繆將開始創作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麥爾索與他相似,幾乎是過分地相似。其中講述的捷克斯洛伐克之行與他們夫婦的這次旅行如出一轍。和麥爾索一樣,加繆身體疲憊、心情沮喪。然而在小說中,讀者不明白麥爾索為何在一起並不牽涉他的人命案發生后要逃離阿爾及利亞。「他渾身是汗地醒來,在房間里轉了一陣,然後點燃一支煙坐下,腦子裡一片空白,瞅著自己褲子上的褶皺,嘴裏混雜著睡眠和煙草帶來的苦味。……由於感到自己非常的敏感(此處由筆者加粗)、對周遭的一切信號都非常專註,麥爾索體驗到了深刻的精神創傷,讓他向生活打開了自己的心扉。」加繆後來沒有出版《幸福的死亡》這部應該說是失敗之作的長篇小說。眼下加繆-麥爾索在布拉格尋找便宜的餐館。絲絲的細雨喚醒了他身上強烈的焦慮。對於這座城市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他都感到陌生。就像自己筆下的主人公一樣,他也覺得一切都「在瘋狂之中」坍塌。查理大橋上那些雕像在伏爾塔瓦河面的奇形怪狀的倒影帶給麥爾索-加繆「一種失去熱忱的孤獨所造成的熾烈而痛苦的感受」,其中已經沒有「愛情的成分」。
布爾儒瓦又租了一條划艇。他們乘三等車廂的火車經瑞士去奧地利。加繆到達因斯布魯克時已經感到疲憊。7月17日他又給瑪格麗特和讓娜寫信:「蒂羅爾地區讓我最無興趣的……就是其蒂羅爾式的生活方式,因為因斯布魯克是一座輕歌劇的城市,這兒的人穿著短褲、戴著羽毛帽就在街上散步。」不過他還是承認,「這是一個可愛的地方,具有一種野性的溫柔,夜晚非常美麗。」他沒有心情欣賞自然風光。「後天我就要乘划艇順著因河出發,我們會在沿途露營。」他希望以後與瑪格麗特和讓娜一起重遊這條線路。金錢上的關切:「我有一張阿爾及利亞的六合彩票(50法郎的)。這裏看不到北非報紙,所以你們幫我留意第三期的開獎消息,看看136918A號能否為我們帶來財富、農場和幸福。」瑪格麗特、讓娜和阿爾貝一直滿足於租房而居,那是阿爾及爾特朗里區高處的一所房子,位於西迪-布拉伊姆路和阿芒迪耶街的交匯處。加繆急著向兩個女友寫信交代以便付清「翡虛院」業主的房租。
啊!繼續留在我的懷抱吧……
在因斯布魯克,三位旅行者像當年歌德一樣下榻于「金鷹旅館」。衣索比亞的戰爭結束了,加繆所夢想的第二故鄉西班牙又因為內戰而動蕩不安。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想要推翻卡薩雷斯·基洛加領導的共和黨政府。18日發生了暴動,19日基洛加辭職。以民族主義為名義的暴動者牢牢鉗制住了共和黨人和政府方面的軍隊,佔領了薩拉曼卡、巴利阿多利德和潘普呂納。這些地名比亞的斯亞貝巴更讓加繆動情。他和布爾儒瓦認為,民族主義暴動將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