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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知識階層的無產者

13、知識階層的無產者

加繆總能不斷俘獲異性的芳心,相繼有許多姑娘被這位英俊出色而性格陰鬱的男人所迷住。他了解自己身體的需要,但並不喜歡紀德讚美肉體的那種方式:「他要求自己的身體克制住慾望以便讓其更加強烈,所以他更接近於被妓院行話叫作沒事找事或者老愛思考的那類人。基督教也要求人克制慾望,但它所希望的,是一種更為自然的苦修。」加繆舉了一個名叫萬桑的夥伴作為例子。他是一個箍桶匠、蛙泳冠軍:「口渴了就喝酒,想女人了就去找一個來睡覺,要是愛她就會娶她為妻。」
加繆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所在:「所以我是因為盲目工作而陷入了困境,用我想要表達的東西取代了我應該表達的東西。我大概沒有讓別人讀懂,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得更好。我所做的事情在自己看來都一直是很晦澀的,別人大概就是因此感到了我的局限所在。所有這些對於您而言大概都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但是對於我卻非常的重要。過去的一年裡,我曾經擔心自己做事過於認真,而現在我真的要認真了,我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大概會有許多事情要做。格勒尼耶曾對我說,在這件事情上我最大的障礙是自負與驕傲,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您明白,他說的話是多麼的有道理。每次我跟他見過面(次數極少),他對我說的話都會讓我反感好幾天,接著我就明白了,知道自己是多麼地熱愛這個人。在結束這些話之前,我想補充的是我還曾寫過一小冊隨筆集(關於佛羅倫薩、傑米拉、蒂巴薩和阿爾及爾)。」他說的是《婚禮集》。他的小說和隨筆的主題都是關於幸福的。「您會看到,即使是在這些隨筆里,也有某種過於緊張的東西,做不到自由放任。每次您跟我說:『我們就不能談談巴赫嗎?』我就會想到對於一切藝術家而言他所代表的那種卓越典範的意義:那種歡快、那種寬厚、那種最簡單最自然的音樂語言中蘊含的無比豐富的內涵。寫作就應該像這樣。但那需要一顆純潔的心靈,那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擁有的東西。」
筆記:「氣溫每分鐘都在變化,這種觀測經驗太變化不定了,從中難以獲得數學概念上的穩定性。觀察在這裏意味著對自然現象的任意截取,唯有平均值的概念才能幫助我們提供出自然現象的總體面貌。」這篇筆記中彙集了各種計劃、軼事、小插圖。作為人的加繆與作為作家的加繆一樣都成熟了。他注意到:「『真正的』孤獨體驗是最沒有文學性的一種,與文學意義上人們所設想的孤獨相距十萬八千里。」他將把自己的孤獨體驗寫進第一部小說里。這部題為《幸福的死亡》的作品寫了將近兩年,雖然未經仔細推敲,但是成了後來其他創作的雛形:他在其中回憶了父親、母親、舅舅和自己患肺結核的經歷。小說主人公帕特里斯·麥爾索經常去見有錢的殘疾人扎格勒斯。麥爾索是個貧窮的小職員,他的情婦同時也是那個殘疾人的情婦,名叫瑪爾特。麥爾索殺死了扎格勒斯,攫取了他的財產,去布拉格旅遊了一趟又回到阿爾及爾。他娶了一個叫呂西安娜的女子,後來又趕走了她。和現實生活中的阿爾貝一樣,帕特里斯幸福地與三個被他叫作「小丫頭」的女友一起生活,住在「面對世界的房子」翡虛院里。患了病的麥爾索好不容易在離蒂巴薩幾公里的謝努阿高地搞到一處房子,就像讓娜、瑪格麗特和阿爾貝所憧憬的世外桃源的農場。在經過潤色的抒情性隨筆兼敘事《婚禮集》中,加繆擺脫了自己的真實生活情節,顯得要更為從容自在一些。《幸福的死亡》的敘述者語氣帶著反諷:當一個人物用滑稽的口吻講述馬恩河戰役時,麥爾索打斷了他:「你別煩我們。」
1937年7月26日,加繆在給厄爾貢的信中寫道:「我之所以喜愛寫作是因為它要求投入全部的激|情:那種隱秘而熾烈的激|情。」同一天在給瑪格麗特的信中,他草擬了未來幾周的工作計劃。他將友情與婚姻的可靠性進行了比較:「婚姻帶來的是枷鎖,友情帶來的是自由。」再過3天他就要乘船去度假,他想讓這次假期按計劃進行:
對於加繆而言,一部小說同時也表達了一種人生觀。《幸福的死亡》中人生觀尚處在萌芽狀態:麥爾索希望體驗所有的幸福,他成功了,與怨天尤人的扎格勒斯正好相反。加繆嘗試著將這段敘事由第一人稱改為第三人稱。翡虛院的那三個「小丫頭」讓人一望而知:卡特林娜是克里絲蒂安娜的化身,克萊爾是讓娜,蘿絲即瑪格麗特。這三個人物的形象很豐|滿,但沒有太多小說中應該有的自由虛構:加繆尚拘泥於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但是對於他與秘密伴侶兼秘書克里絲蒂安娜的關係,他只是一筆帶過。翡虛院的氣氛輕鬆,但並非放蕩或者流浪藝術家的那種風格,一些朋友和夥伴被此吸引而來。加繆在聽到關於他和三個女人一起生活的傳言時,只是輕蔑不屑又得意地微微一笑。其實並不存在四個人組成的家庭。除了若索夫婦等幾個密友,加繆不會向人提及他與克里絲蒂安娜的關係。
阿爾及爾、馬賽、阿爾勒、阿維尼翁、奧朗日、巴黎。行程2至3天。8月2日至9日從巴黎到薩瓦,待6至7天(德蓋爾斯夫婦的鄉間木屋沒人住,我可以自己做飯,每天花銷7法郎)。在一到一個半月里體驗一種智慧、寂寞(能帶來新的力量)、健康的生活。
不久他回到了阿爾及爾。瑪格麗特送了一件套頭毛衣給他。她撕掉了自己在佛羅倫薩拍的那些照片:「我那樣子真像個理髮店的小夥計,還是不知道自己這副尊容的好。」套頭毛衣將給加繆帶來「新的傻姑娘」:又有女人將投入他的懷抱,「否則她們就啥都不懂」。加繆在筆記中的簽九九藏書名是:「(燙髮的)歐仁。」
加繆再次放棄了去法國生活:在阿爾及利亞旅遊局駐巴黎辦事處工作的作家加布里埃爾·奧迪西奧未能替他在那兒找到一份工作。他在《婚禮集》中並沒有因為未去成巴黎而流露出悲傷,因為「阿爾及爾是個生活在那裡的每個人都會喜愛的地方:從每個街角都能看到大海,陽光充沛,人種也具有一種美感。……要是去了巴黎,就會懷念這裏的開闊以及飛翔的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在阿爾及爾生活至少是稱心的,你知道自己的慾望能夠得到滿足,因此能夠測量出自己所擁有的財富。」
加繆再次想到了遠走他鄉的念頭。「關於去印度支那的事,我正在等待答覆。我曾經提出過申請,就像每次在感到厭倦時我就會突然做出類似的舉動來一樣。我仍然隨時準備動身,但眼下我尚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能夠拿到體檢證明,那將使我最終得以準備教職資格的考試。……如果我拿到了這個證明,就會重新開始學習,並在阿爾及爾繼續待上一年,攻讀一個理科的學業證書(大概是生物學的);如果拿不到該怎麼辦呢!我非常需要錢,而印度支那能夠給我。在這個問題上,我曾經錯誤地跟您說我沒有什麼可失去也沒有什麼可得到,這類話在寫信時自然而然就會冒出來,因為說出來挺舒服的,我希望您好歹能夠正確看待我說過的這些話……」
順祝每天開心
加繆在阿爾及爾一直居無定所,有時住朋友借的地方,有時租個便宜的房間,有時則住在哥哥家裡。漸漸地,他終於在翡虛院定居下來。
加繆在琢磨,人物說這句話時,是否只該略微帶一點疑問的語氣?他拿雷卡尼奧嘴裏的大蒜臭逗樂。加繆既遠離現實主義,也遠離象徵主義,對他來說戲劇首先是一種演員與觀眾共同參与的藝術,它「完全存在於演員與觀眾的共謀之中,這種共謀構成了雙方對同一種幻覺的默契認同。……戲劇天生就服務於那些偉大、單純而熾熱的情感,人的命運(除此別無其他)就是圍繞這些情感而展開的:愛情,慾望,野心,宗教。」戲劇「滿足了藝術家再現生活的天然需要。」加繆打算再次將《人類的命運》搬上舞台,並演出尼贊翻譯的《阿卡奈人》:從馬爾羅再到馬爾羅,從埃斯庫羅斯到阿里斯托芬。
又名阿爾貝·加繆
我現在的處境:有1700法郎。
1937年夏末,心情明朗乃至快樂的加繆領著一份微薄的薪水,一邊繼續自己的創作,一邊思考著即將到來的日子。他對一年的計劃是以大學的新學年作為開始來計算的。必須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而納稅卻要從1月1號算起。在宛若群星的姑娘們中,他認識了最出色的一位。別的有些女孩緋聞不斷,但這位名叫弗朗西娜·弗爾的明艷照人的姑娘既不見異思遷也不輕佻放蕩,在他眼中近乎完美。她能彈一手好鋼琴,很喜歡巴赫,眼下正在大學里修讀數學。她知道自己是個拿不定主意的人,但並不掩飾自己的弱點。加繆對她極為傾心,花了很多時間向她獻殷勤,鼓勵她在鋼琴和數學上都下功夫。她那雙黑眼睛、貓一樣的鼻子以及與韃靼人有幾分相似的高顴骨都令人著迷,微笑時會露出整潔的牙齒,而舞蹈家一般修長的雙腿更讓她體態輕盈,帶著一種天然的高雅。當加繆和他的朋友們講一些粗俗的笑話時,她會感到不快。她很喜歡別人對她獻殷勤,但要接近她並不容易。加繆在私生活中希望一種能夠讓他的個人自由得到尊重的生活秩序,簡而言之一種相互矛盾的東西。他的那些美人兒,首先是克里絲蒂安娜,其次是布朗什·巴蘭和呂賽特·莫萊,都給予了他這種自由,而弗朗西娜·弗爾這個既富有激|情又含蓄謹慎的姑娘,給予他的自由明顯要少得多。
他的朋友們來昂布倫住了一個星期。受到寄宿旅館的啟發,加繆悄悄給讓娜說了一句他小說中的句子:「某夫人,除了極像一隻年老的鶴以外,還具有音樂家的美妙才華。」讓娜覺得克洛德精神萎靡,與之相反,山區的清新空氣卻使加繆的健康有所好轉,就像瑪格麗特所說的那樣。讓娜、瑪格麗特和阿爾貝上了回程的火車。途經馬賽時,他發現自己所住客房的暖氣片背後有一些油膩膩的角落,「雖然不幹凈,卻讓人感覺已經到了自由隨意的地方」。越是接近義大利,他就越是感到放鬆,筆記內容也越來越豐富:「9月8日 星期二。輝煌的太陽緩慢落下。摩納哥和熱那亞的夾竹桃開滿了鮮花。利古里亞海岸的傍晚是藍色的。我感到疲乏,感到自己想要流淚。孤獨感,還有對愛的渴望。終於到了比薩,這座城市富有生命力而又樸實無華,映入眼帘的是它那些綠色和黃色的宮殿,還有建築物的圓頂,以及肅穆的阿爾諾河沿岸的優雅景緻。……我心中某處受傷的地方已經開始痊癒。」
他打算去加爾達湖地區。費用:每天20法郎。他希望讓娜和瑪格麗特也能來,即使她們沒有錢!大家可以合夥開支。旅途中加繆沒有繼續工作,他反覆說想去令他十分嚮往的佛羅倫薩。由於在呂散日租不到廉價的小木屋,他再次動身:「我從山上下來去了巴黎。」他在巴黎待了五六天,雖然一直在發燒,但是很開心,被這座城市的某種溫柔所打動:「除了溫柔我找不到別的詞。」這個藝術家敞開了他的心扉:「我在內心深處熟悉巴黎,就像自己出生在這座城市一樣。」在這座都市加繆找到了他在阿爾及爾所喜愛的東西:「read.99csw.com可能是以前經歷過的貧窮讓我對這座城市傾心:貝爾古與巴黎的某些街區非常相似(穆夫塔街、西岱島,等等)。……對於這座城市,我現在有種對欺騙了自己的女人所懷有的那種依戀,就是說如果生活在那裡,我將會非常痛苦,但同時又會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充實。」在一篇手記里他吐露的內心情感少了一些:「37年8月。溫柔又令人激動的巴黎。那些貓,那些孩子,懶散的下層百姓。城市是灰色的,抬頭看是一大片炫耀的石砌建築和雨蒙蒙的天空。」他參觀了世界博覽會,在展會的蘇聯影院看了《珂朗施塔德的水手》,然後離開巴黎到了上阿爾卑斯省海拔870米的昂布倫。「我下決心在那兒清清凈凈地待上一個月,即使是為了向朋友們證明那裡並不會對我的健康有什麼益處。」他寄宿的地方每天房租是33法郎。蓬塞批評他不聽從醫生的建議找一家療養院去療養。在昂布倫,加繆感到一種「可怕的」無聊,在幾乎是被強迫的休息中他驚奇地發現:「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居然開始考慮起自己的長篇小說來。」他指的是《幸福的死亡》:有關的情節構思源源不斷地湧進他的腦海。
在佛羅倫薩,他們三個阿爾及利亞人住的客店每天連同膳食價錢共20里拉,不到當時的20法郎。去菲耶索萊遠足回來,他們都疲憊不堪,店家給他們端上了美味的意大利麵條。這幾個朋友沒有談論義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問題,儘管這個話題不像德國的納粹主義那麼讓人感到壓抑。加繆既喜歡寫作也喜歡重寫舊作,他的確不是個憑一時衝動寫作的人:「那些不願意重寫的人都是為了更快出名,可鄙。我要從頭再寫一遍。」
寄宿一個月要花掉1000法郎+其他開支。還剩下600法郎。
加繆非常喜歡阿爾及爾和阿爾及利亞人的玩笑,既樸素實在又發人深思:「各種含義緊密聯繫在一起。阿爾及爾殯儀館的裝殮工開著空車時最喜歡開的玩笑,就是沖大街上碰見的漂亮姑娘喊:『上來嗎寶貝兒?』這種直白的話雖然令對方感到惱火,卻總讓人覺得意味深長。」在《婚禮集》那些抒情的和精心潤色的隨筆最後,加繆用俗語插入了一段很長的註釋,強調說「本地老冒的語言常常是一種文學性的語言,……一種再創造,而黑道上的那些人並不總是講俚語,只是使用一些俚語詞彙,兩者是不同的。」跟朋友們在一起時,加繆會模仿一種誇張的阿爾及爾腔調:「於是小伙兒走過去沖那人說:『慢著,等一下。』那人沖他說:『你有啥事兒?』於是小伙兒沖他說:『俺要揍你。』『你要揍俺?』於是那人把手伸到身後,其實只是裝裝樣子嚇唬他。於是那小伙兒沖他說:『別把手放後邊,否則我會開槍讓你吃子彈。』」
在義大利,讓娜和瑪格麗特填寫旅店入住卡時填的籍貫是「阿爾及利亞」而不是「法國」。他們都首先是阿爾及利亞人,更具體地說阿爾貝是阿爾及爾人,讓娜和瑪格麗特則是奧蘭人。這一回旅行很順利。加繆靜靜地觀賞阿爾諾河,抄下各處牆上的塗鴉:「阿爾貝托跟我的妹妹做|愛。」他看女士時的目光是色迷迷的,並在筆記中寫下了這樣的話:「小腹之下那個熱乎乎的慾望之物在蠢蠢欲動。」他從佛羅倫薩給弗雷曼維爾寫信:「自打離開昂布倫,我明白了那段日子對於你我是何等的艱難。眼下在佛羅倫薩,我終日懷著想要流淚的心情打發時光,這是我感受幸福的特殊方式。……終於有什麼東西在我心中融化了,而在昂布倫,日子過得就像個腫瘤,一天硬似一天。啊,克洛德!人在幸福時真的會變得更好。……突然間失去了真切的生活習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在阿爾勒與弗雷曼維爾重聚。去過了流放和凈化之地昂布倫后,義大利讓他覺得又重新找回了天堂般的國度。在佛羅倫薩,看到那些碩大艷麗的花朵,以及與往來行人的臉龐相似的那些當地人的臉龐,他都會心生感動。他思索著當地民間藝術的技巧:「關於錫耶納和佛羅倫薩的原住民。他們製作的塑像總比真人更小,那種固執並非來自對透視的無知,而是來自對他們塑造的人和諸神的堅定信念。」作為戲劇導演,加繆將這一點記了下來:「由此可以得到啟發設計舞台布景。」
阿爾貝對弗朗西娜只談普通的和最基本的事情:「十天以後劇社就要再次演出。節目單:由紀德小說改編的《浪子回頭》,以及夏爾·維爾德拉克的《特納西岱號郵輪》。今晚我要去張貼海報。每個星期天我都要安放布景,而每個晚上大家都在吵吵鬧鬧中排練。您看,藝術也是牛屎上開出的花朵。節目單做好后我會寄給您一份,您要是願意,我會讓人給您預留一個座位,以後它就屬於您了。……您讀過蒙泰朗關於阿爾及爾的那本小冊子嗎?如果沒有我就給您寄去,它會讓您開心的。」他吐露了一些真實情況:「《卡拉馬佐夫兄弟》已經停演一周了,評論界與行家對它讚譽有加,票房收入卻遭遇失敗,不過至少我算是熬到頭了。得知您喜歡《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很高興,要知道所有的朋友都反對上演這齣戲,我幾乎是強迫大家同意的,今天大家都改變態度了。您已經猜到,我在劇里扮演伊萬的角色,我無法跟您說我是懷著多麼大的喜悅扮演這個角色的。關於這一點格勒尼耶曾對我說:『我早就料到您會扮演這個角色,伊萬代表著沒有上帝沒有愛的智慧。』這話說得有些重但他是對的。……我一直在不停地工作(我可九九藏書以跟您說這些對嗎?),剛剛寫完了一部長篇小說。」他說的是《幸福的死亡》。「只不過所有這些都是在一種惱怒的狀態下寫成的,每天先醞釀好幾個小時,到了晚上才寫下來。所以,儘管別人(格勒尼耶、厄爾貢)照常誇了我一番,但從他們的話中能聽出某種明顯的意思:這是一部失敗的小說,寫得太倉促,還稱不上是一部藝術品。這在好幾天里對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我多少曾把這部作品能否成功看作是自己最後的希望,看來我錯了。現在已經感覺好一些。我在寫的時候缺少足夠的時間,而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有喘氣的時間,需要暫停和回味。我獨自一人寫作,無法向任何人讀上哪怕一行字。」
從9月10號到20號每天預算40法郎=400法郎
加繆讓夏爾洛出版社出版了讀法律的女大學生布朗什·巴蘭的詩集,併為其配寫了一篇溢美浮夸的序言,預言她未來的作品會更加出色。他是在阿爾及爾的「白屋機場」經瑪麗·韋東介紹認識布朗什的,隨即建議她參加《塞萊絲蒂娜》的演出。布朗什的父親是一位軍官,向埃德蒙·夏爾洛抱怨加繆老是向他的女兒獻殷勤。布朗什先生明白這個年輕人是不可能總待在一個女人身邊的。軍官後來把女兒送到了摩洛哥。那次分離之後,加繆以一種保護人的口氣給布朗什寫信,稱呼她「我的孩子」、「小姑娘」。他希望布朗什既不要內疚也不要不安,他發現她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摩洛哥之行會讓她生活得更好,因此她不應該拒絕,「無論是為了家庭、為了某種失望乃至愛情。」總之,布朗什和阿爾貝的關係是超越于普通法則之上的。實際上他並不愛她,把她打發去品嘗孤獨的魅力,那是他們共同的財富。他既擅長與女人斷絕關係之道,又擅長誘惑女人之道,布朗什也只好認了。
《幸福的死亡》沒有完成。加繆對登記氣象卡片胸有成竹,對自己寫的小說還沒有這種把握。不過在1936年開始撰寫的隨筆《婚禮集》中,他下筆已經更為得心應手。1934至1936年寫《反與正》時,他幾乎一直處在憂傷之中。現在,《婚禮集》充滿了一種抒情的喜悅。
還有別的姑娘圍著加繆轉,而且個個愛他。讀藥學的大學生呂賽特·莫萊是在阿爾及爾郵政局的門口遇見他的,介紹他們認識的是弗朗西娜·弗爾的表妹瑪奈特·夏普瓏。在奧蘭女子中學讀書時,呂賽特的法語老師是弗朗西娜的姐姐克里絲蒂安娜。現在瑪奈特和呂賽特一起住在阿爾及爾聖桑大街的女子公寓。呂賽特在「團隊劇社」扮演《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女僕角色,一些人叫她弗朗索瓦絲,包括加繆在內的另一些人則叫她呂賽特。在這個圈子裡,一般以姓稱呼男的,以名稱呼女的。加繆用了一年時間才和呂賽特由「您」相稱改為由「你」相稱。跟布朗什在一起時,他會談論詩歌;跟呂賽特在一起則談論小說和政治。他說自己一直沒弄明白呂賽特對他所懷有的感情。他覺得她性格內向靦腆、怕和生人交往。他對呂賽特所懷有的是「溫情、慾望,尤其是夥伴之間的那種友誼」。他同樣不愛她,跟她不斷提起弗朗西娜,就像跟克里絲蒂安娜·加蘭多以及其他姑娘一樣。
加繆在信中向弗朗西娜傾訴衷腸:「我重讀了一遍剛寫完的這封信,那麼坦率地跟您說一些我通常不告訴別人的事情,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要知道今年以來我沒有跟任何人『交流』過(只見了格勒尼耶兩次),現在我懷著很大的喜悅給您寫信。只是,由於我希望自己在您的面前真實而透明,結果總是會說出一些蠢話或者自命不凡的話來。我會像您一樣將此解釋為書信交流往往詞不達意,可是我記得您跟我當面在一起時,我的表現也是同樣的笨拙和自命不凡,真是沒有辦法。」
「上帝真的存在嗎?」
「不存在。」
蓬第尼之行並不成功。加繆想徒步走遍普羅旺斯,每天走一小段,這樣要比去佛羅倫薩開銷少些。他感覺自己精力充沛,而讓娜和瑪格麗特也是徒步旅行的能手。如果弗雷曼維爾去不了的話(不能徒步或情況不允許),加繆就一個人出發。至於重要的經費問題,他會找到辦法的。8月末他寫道:「我屬於知識階層的無產者。」無產者都沒有錢。他不斷地計算著花銷。向人借錢嗎?克洛德也身無分文。加繆是一個沒有穩定年金收入保障的藝術家,以下窘迫的費用預算比童年貧窮時期還要艱難:
他並沒有對政治保持距離,而是對政客、對他們蠱惑人心遠離民眾的宣傳保持距離。1937年8月的一則筆記:「許多年來,每當聽到政治演講或者讀到當權者寫的東西,我就會因為從中聽不到任何人性的聲音而感到可怕。總是同樣的套話重複著同樣的謊言,……那些人……在用畢生的大部分精力以及所謂至關重要的利益進行賭博。」他第一次明確寫下了在以後的一部小說中要表達的主題:「主人公在平淡無奇的日子里(婚姻、職位等)找尋著自己的生命。在閱讀一篇時裝目錄時,他突然意識到對於自己的生活(時裝目錄上所看到的那種生活)而言,他多麼像一個『局外人』。」默爾索開始取代《幸福的死亡》中的主人公麥爾索。加繆已經為《幸福的死亡》草擬了分為三個部分的提綱,但他並沒有照著提綱寫。現在,他又為另一部題為《局外人》的作品草擬了一個同樣分為三部分的提綱:「第一部分,他到目前為止的生活。第二部分,正文故事。第三部分,拒絕妥協,在大自然中發現真理。」在他的眼中,「今年這個8月如同一個轉折點、一次投入瘋狂努力之前的深呼吸。……我要生活並且創作、全身心投入生活直至熱淚盈眶的程度。」九九藏書
法布里斯·戴勒·董戈
「那麼,一切都是許可的了?」
教育部門並沒有因為這個浪子拒絕了西迪-貝爾-阿貝斯的編外教職而埋怨他。僅靠私下授課加繆無法維持生計,於是厄爾貢、格勒尼耶和其他人為他活動起來。1937年11月,阿爾及爾地球物理學院院長讓·庫龍聘請他做了氣象部門的臨時助理,月薪1000法郎。在法國本土,一個獲得教職資格的人剛參加工作時的月薪大約是2000法郎。這位助理穿著白大褂,在保爾·塞勒策爾的監督下有條不紊地投入了工作。他沒有將自己扮演成一個被降級錄用、受到剝削、想在氣候學方面發展的角色,而是興緻勃勃地整理起20年來350個氣象站收集到的觀測數據。這位哲學家兼作家現在所做的事情是登記卡片、將氣壓數據進行歸類、計算累計數值和平均值。他畫出各種曲線,記錄下11個月中的數據差異,這份工作一直干到1938年9月。
他向阿爾及爾學區申請一個非正式教學助理的職位,並在回到阿爾及爾幾天後得到了這份工作。他被任命到西迪-貝爾-阿貝斯擔任語法教師,那是一座殖民化造就的怪異城市,從奧蘭過去的直線距離不過60公里,但從阿爾及爾坐火車去則需要12個小時。這座醜陋的城市規劃得像方格一樣,郊區各處都有可以想見的法國名字:比若、馬爾索,類似於一個放大20倍的蒙多維。法國外籍軍團的第一團就在這裏訓練士兵。加繆于星期六前去向校長報到,然後乘星期天的火車返回阿爾及爾。他無法想象自己能在那座醜陋的外省城市每星期教18節課、批改試卷、遠離阿爾及爾的朋友和那些相好。獨處的誘惑當然是有的,但是很難在寄宿的貝爾-阿貝斯大飯店做一個緘默的苦修士。淋浴室兼廁所在走廊上,住在那樣的地方可沒有什麼誘惑力。1937年10月4日日記:「受命到貝爾-阿貝斯任教。面對那種從此將要伴隨我的環境,我突然後悔了,無法接受那樣的生活,也許是想到自己還有可能過上一種真正的生活,所以沒有把眼前這個飯碗太當回事。面對這種乏味與麻木的生存方式我退縮了。如果熬過最初幾天,我肯定會接受這種生活方式,但那正是危險所在。」加繆給厄爾貢寫信講述了自己的這次「愚蠢冒險」:「我終於意識到自己進行了一次賭博,它迫使我創造出某種有意義的東西來,否則那將成為荒唐透頂的事情。」彷彿是為了驅邪,他將自己的這件倒霉事講給一個又一個的人聽:問題並不在於要寄居外地或者過一種流浪的生活,他抄錄了赫胥黎的一個觀點:「說到底,與其做個糟糕的流浪藝術家或者假貴族或者二流的知識分子,還不如做個跟別人一樣安分守己的布爾喬亞。」他向格勒尼耶明確表示,他想要寫作,但是不打算以此為職業「或者從中得到好處」。「我的生活中沒有多少純粹的東西,而寫作屬於其中之一。」像許多熱衷於做事的人一樣,他在檢討自己是否還不夠勤奮,認為自己好在還不是個懶惰之人,但是究竟能幹成什麼事業呢?「還能選擇的只有最具審美意味的自殺:結婚+每周上班40小時。要不然就一槍結果了自己。」加繆將自己的生活經歷轉化為一種反思。他為這個夏天拉下了帷幕:「旅行既不令人開心也不容易。當你窮得身無分文時,要實現自己的旅行夢就必須懷有對困難的偏好,以及對未知的熱愛。不過仔細想想,其實這會讓人對業餘愛好產生反感。我也許不會說,紀德和蒙泰朗旅行時所缺少的,是為了等待便宜火車票而不得不在一個城市待上6天的那種體驗。不過我很清楚,正是由於被迫等待便宜火車票的體驗,我看待事物的眼光與蒙泰朗和紀德是不一樣的。」
9月初,犒勞自己:日內瓦、米蘭或熱那亞、佛羅倫薩、阿西西、錫耶納、拉韋納、羅馬、那不勒斯巴勒莫、突尼西亞、卡普里島。整個這段行程預計15天左右。
靠這600法郎我從9月10日堅持到9月20日,還要支付直到蓬第尼的路費+返程路費。
上述美妙計劃後來未能實現。生病的加繆被「旅行中經常襲來」的懼怕所壓垮,經過阿維尼翁之後到達了里昂。一年前,里昂曾經是他凄涼的中歐之行的出發點。現在他開始後悔沒有留在阿爾及爾,在那裡的工作與陽光之間,他可以寄希望于得到一種身心的平衡,「儘管是脆弱的」。
讓娜與瑪格麗特被加繆邀請在旅途中與他匯合。他告訴她們:正在辦離婚手續的弗雷曼維爾也會加入進來。加繆急於離開阿爾及爾,到薩瓦去排遣他的痛苦,到佛羅倫薩和那不勒斯體驗愛的感覺。北非的天氣太熱了,儘管海水浴把他曬得「又黑又有魅力」。他告訴兩個女友的好消息是:「我不會結婚了。」他覺得自己既喜歡冒險又的確是個「冒險家」。他將自己到巴黎期間的住址事先告訴了她們:他將住在17區聖·費爾迪南街9號的呂西安·貝尼斯蒂家,然後他會去上薩瓦省波納莫諾日山區呂散日的「饑渴城堡」。
法國本土發生的事件波及到了阿爾及利亞。氣餒的情緒在左翼積極分子和支持者中間瀰漫,阿爾及爾的文化中心無疾而終。在西班牙,佛朗哥分子逐漸得勢而共和派卻在相互廝殺。加繆和蓬塞在波爾德大廳前閑聊,他向蓬塞表明,宣傳性戲劇的失敗在於限制了選擇和表達的可能性。作為一個基本的文化領域,戲劇不能縮減自己的自由。加繆組建了一個名為「團隊劇社」的獨立劇團,名字來自迪維維埃和雅克·科波影片《美好團隊》的啟發。他想要「訓練出一個團隊來」,聚集起了羅貝爾和瑪德萊娜·若索、讓娜與瑪格麗特、夏爾·蓬塞,以及蓬塞在斯基阿菲諾船舶裝備公司的同事、較為年長的塞萊斯丹·雷卡尼奧。雷卡尼奧曾經在阿爾及爾戲劇藝術學院學習過,但是因為對政治非常厭惡,所以沒有參加當時的勞動劇團。由加繆於10月份起草的成立宣言在有關問題上闡明了劇社的宗旨:「團隊劇社既無政治色彩也無宗教色彩,它所希望的是讓觀眾成為自己的朋友。」若索建議他派發「劇社之友卡」,每年20法郎,持卡觀眾可以買到八五折的優惠戲票。宣言確定了劇社的理想:「創造一種有生命的藝術,向那些真正有生命的人細心傳達它的內涵。這種藝術既粗俗又精妙,是對於動感、聲音和光線的一種特殊理解。」雷卡尼奧精彩地扮演了卡拉馬佐夫父親的角色,演出時他要求真正拿著一塊餡餅和一瓶酒狼吞虎咽,同時向伊萬提問:https://read•99csw.com
加繆像喜歡水果一樣喜歡阿爾及爾人的詞彙、喜歡那些帶有很多語法錯誤的典雅句子和表達方式。作為演員和地中海人,他會使用歌唱般的語調,配合一些淫穢的手勢,在突出阿拉伯語喉音效果的同時,講一些關於「卡茨」(性器官)或者「盎高拉德」(欺騙行徑)的故事。在進行這類講述和模仿時,他明白一個社會群體就是一種語言,這種語言就是它的身份標誌。
一些次要的人物也開始出現,例如以路易·貝尼斯蒂為原型的和善的諾埃爾。兩隻貓卡利和古拉睡意正酣,「也知道肉體是有靈魂的,儘管靈魂不起任何作用。」「子夜」一章:「……夜已深了。這樣的夜晚里,世界彷彿在休憩與思考,一陣低沉的鼾聲和浩瀚星空傳來的聲音預告著將要到來的黎明。從布滿星球的天空,灑落下一片顫動的光線。」阿爾貝和克里絲蒂安娜兩人單獨來到海邊,小說的帕特里斯則在海水中游向卡特林娜,握住她的雙手,將她貼在自己身上,重複著常說的那句話:「『永遠不要放棄,卡特林娜。你身上擁有那麼多東西,其中最高貴的就是對幸福的感受力。』……『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麥爾索』,卡特林娜一邊輕聲回答,一邊抱住了帕特里斯的肩膀。『此刻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成為你自己。』」
對此他感到奇妙:「按說我很少想到要當長篇小說家,現在卻開始極其清晰地看到了我筆下的人物,一時間覺得自己彷彿脫離了真實的世界。」他曾經寫過一些隨筆或者隨筆兼敘事。對於他那一代人來說,作為文學最高體裁的長篇小說是由紀德、蒙泰朗和馬爾羅所代表的。「如果說現在我對什麼還沒有把握的話,那僅僅是不知能否將自己腦海中的那個世界寫出來。」他告訴兩個女友自己的這部小說將會是「某種真正古怪奇特然而生動的東西。你們不用害怕。」他還告訴她們自己「極端無聊」。寄宿異鄉無所事事,加繆在飯桌上差點「將口水吐到正在服藥丸的女鄰桌臉上『以便讓她走開』」,女鄰桌於是將自己「腸胃的輕微不適」告訴了丈夫。永別了熱那亞、錫耶納、拉韋納:「義大利之行泡湯了,也許我只會去佛羅倫薩待上兩三天。」加繆想9月底去蓬第尼住上十來天,大概會在那兒「見到幾個大作家,並被引見給德雅爾丹」。我們能感覺到在他提到「大作家」時那種天真的崇敬心情。他還希望在蓬第尼找一份能在來年幹上幾個月的工作。眼下他到底還是發現了昂布倫的一些魅力,這裏非但不是阿爾及利亞與義大利之間的一處流放地,反倒是他曾經憧憬過的隱居之所。「……在這裏我能與自己獨處,而在阿爾及爾我卻筋疲力盡,頭腦被行動的身體推著走,經常像個傻瓜一樣行事,沒有時間想到自己。在這裏我終於有時間在做事之前先進行思考,正因為閑暇無聊才得以明白很多事情。……在這裏生活我的內心要更自在一些。」
他在小說里羅列了翡虛院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幸福時刻。「黎明」一章:「帕特里斯和卡特林娜在露台上迎著初升的太陽吃早餐。卡特林娜穿著浴裝,被女友們叫作『男孩』的他則穿著內褲,脖子上搭著一條浴巾。他們就著鹽吃西紅柿、土豆沙拉,還有蜂蜜。」克萊爾-讓娜這樣提到卡特林娜-克里絲蒂安娜:「一個體現了大自然力量的女孩兒。」「中午」一章:「12點差一刻,卡特林娜來了,穿著輕便的裙子和露著雙腳的涼鞋,……這時氣喘吁吁的克萊爾問道:『你們要做扁豆嗎?我有個很好的菜譜。』」「天黑了」一章:「克萊爾站起身,將雙手放到牆上,抬頭仰望天空。面對眼前這一切永恆和高貴的景象,她已經分不清什麼是自己的生活,什麼是自己對生活的渴望,已經把自己的希望與星空的移動交融到一起了。突然間她轉回身來對帕特里斯說:『在美好的日子里,要對生活抱有信心,這會迫使它不讓你失望。』『是的,』帕特里斯說道,沒有抬眼去看她。」
儘管自己都缺錢,加繆還是提出借給讓娜和瑪格麗特這兩位朋友600法郎。再向其他人借錢嗎?比如與加繆相好的阿爾及爾女演員格勒萊小姐?這會令他感到難堪。經濟上困難如同寫作計劃一樣激勵著他。他引用了蒙泰朗的一句話:「我的上帝,我是多麼地喜歡這樣的到處奔波。」他懷著一種「父親般的喜悅」等待讓娜和瑪格麗特的到來,並開始嘗試用義大利文作為一封信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