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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暫住奧蘭

21、暫住奧蘭

加繆在奧蘭和阿爾及爾都有一幫忠實的朋友。他經常去阿爾及爾。朋友們有著和他一樣的政治立場,很自然地從當年收留西班牙共和黨人發展到現在摒棄維希政權的意識形態。當律師的雅克·維蘭在軍事法庭上為流亡者和共產黨人辯護。加繆自稱什麼都願意做,即使去賣古董或者是種菜。他曾夢想與皮埃爾和胡利奧·達維拉一道去開墾某個農場,胡利奧現在已經和克里絲蒂安娜·加蘭多結了婚。加繆可以和後來開了一家畫廊兼書店的羅貝爾·馬爾丹討論繪畫,他還與傑出的學界朋友、猶太人貝尼舒一家人有著交往,這一家人生活的中心是文化、研究、文憑、書籍世界,這些並不屬於每個奧蘭家庭。貝尼舒家的祖父曾擁有一家布匹商店,後來倒閉了,現在做其他生意也不成功。他有三個兒子,保羅、安德烈和喬治。保羅在巴黎念完大學預科后,進入了高等師範學校。安德烈與加繆最要好,他比加繆小三歲,喜歡波德萊爾、蘭波,尤其熱愛普魯斯特,他的高等教育文憑的論文題目就是《馬塞爾·普魯斯特作品中的情感記憶》。安德烈欣賞柏拉圖、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嚴謹,擁有數學天賦。痴迷於心演算法的他14歲時就給同伴上算術課。因為患有胸膜炎,他未能參加教職資格考試。「咱倆都是胸部有問題,」加繆對他說。安德烈的妻子瑪多是弗朗西娜的朋友。很少將自己的作品示人的阿爾貝把《局外人》手稿給了安德烈,他一個通宵就讀完了,在他看來,加繆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安德烈懷有共產主義情感,一直反對宗教干預政治。以前,每逢耶穌受難日和伊斯蘭教齋月的第一天,他都會和一群夥伴坐在咖啡館里,挑釁般地高唱《自由思想者之歌》。
竟忍心把我拋棄
「淡水!」賣水的小販在扯著嗓子喊。
加繆有一些特別喜愛的去處:長著粗糙大榕樹的閱兵場、塞甘大街:每天一大早,來這裏散步的男男女女就絡繹不絕;還有西班牙人居住的卡萊爾區,多姿多彩的猶太區,人頭攢動的黑人穆斯林村子,那裡的咖啡館擠滿了喝茶的男人,耳朵上都插著一片薄荷葉。他還愛到池塘一帶散步,那裡有漂亮的露台,往下看是港口,往上是西班牙人建造的要塞。春天喚醒了各種色彩與氣息,澆過水的人行道和花園濕漉漉的,草藥店和貨棧里散發出桂皮與胡椒的芳香,還有帆布貨包的酸澀氣味、塗了柏油的防雨篷布難聞的氣味,以及炭火盆上燒烤肉串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加繆重新找到了充沛的陽光、熾熱的氣候,重新找到了非洲。塵土中,馬尿和馬糞的氣味並不算刺鼻。
索維爾沒有讀過《局外人》,他不知道自己就是默爾索的原型之一。
好在除了家人還有朋友,尤其是皮埃爾。他是個粗人,但是並不粗暴。加繆特別說起,「他是這裏我能愉快相處的唯一之人」。此外還可以閑逛,還有這座城市周圍的自然風光可看,儘管奧蘭在加繆眼中缺乏文化。他在弗爾家中的不愉快經常轉變為對這座城市的厭惡。有時他獨自一人、有時和朋友一起離開奧蘭:「前天我去了一趟特魯維爾。天氣極好,清冽的大風從高原上吹過,到處是三葉草和柔弱的秋水仙。整整一天我都悠閑無事,在那兒碰到一條很棒的狗,一半像狼犬,一半像卡比爾犬,扭動起來好似培養液里的一條纖毛蟲,所以我管它叫『原生』(即原生動物之意)。一整天它都跟我待在一起,這讓我很快活。有時候我只有跟動物尤其是狗待在一起才會感到自在。我本想把它帶走,可是長途汽車不讓帶動物。它一直跟在我身邊,汽車啟動時,它用純真的眼神望著我。希望以後還能見到它。」加繆一生跟許多狗打過交道,翡虛院的基爾克,克萊蒙的布萊茲·布拉坦,現在的「原生」……狗代表著純真的忠誠。加繆後來又去過特魯維爾,回奧蘭后就再也沒見過「原生」。他習慣了陽光明媚的奧蘭周邊環境:「這裏彷彿是我離開了多年的故鄉,現在重又回來,感覺還和當初一樣新鮮。」外出散步他喜歡走得筋疲力盡,回家后沖個澡,既幸福又睏乏欲睡。
「褲襠的事我可管不著!」克里絲蒂安娜頂了回去。
「我將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而你將是最偉大的散文作家。」
「買無花果嘍!」
小學教師每天要上8小時班。加繆一個人待在家裡晃來晃去,「時間長得不知如何打發」。他甚至忘了休假是怎麼回事。他想同時在奧蘭和阿爾及爾兩地生活,因為在阿爾及爾他又見到了伊馮娜,他還在奧蘭附近的特魯維爾和伊馮娜的母親及姐妹見過面。眼下在奧蘭的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在這裏我感到窒息,感到不快樂。我決定要離開這裏,我不太清楚自己能做什麼,反正我要離開。這裏的任何事情任何人我都不喜歡,這一點我甚至告訴了弗朗西娜。」當過演員的加繆不時地誇張一下:「現在我面對的東西都已經死亡,對於是否能延續它們的生命我已經完全無所謂。我只想做自己要做的事情。」read.99csw•com
加繆和皮埃爾·加蘭多經常去加利亞體育場,看過歐洲次重量級冠軍馬塞爾·塞爾當與維克多和奧馬爾·庫伊德里的比賽。他繼續寫道:「每一天我都會因為看不到自己身上那種熟悉的反應而感到奇怪,因為自己在等待時機的幫助而感到奇怪。」如果伊馮娜在身邊,他就不會有孤獨一人「枯燥乏味的感覺」。他無法解釋是什麼晦秘的原因讓自己依戀著伊馮娜。他遇見了伊馮娜的一位女友瑪麗卡·圖彼亞娜,一個迷人卻「莫名其妙結了婚」的姑娘。她對他說:
奧德烏拱廊順著阿爾澤街延伸,類似於巴塞羅那某些林蔭大道旁的拱廊。這裡有咖啡館、商店,以及「攝政王」和「里亞爾托」兩家電影院。加繆夫婦在這條街67號安頓下來,弗朗西娜的姐姐克里絲蒂安娜將房子讓給他們住,她自己則搬到65號跟母親一起住。這套房子陽台臨街,面積有一百多平米,包括客廳、兩間卧室、浴室、廚房,屋後有個洗衣間,兩側各有一個鋪著暗色地磚的露台。阿爾貝將一尊木製的鍍金小佛像擺放在壁爐上,自從與西蒙娜分手以後,他就一直將這尊佛像帶在身邊。弗爾一家對待加繆還算不錯。這個抗拒婚姻的人總算與弗朗西娜結婚了。但這個27歲的男人總是沒有——或者又失去了——固定工作。他經常沉著臉,不願說話。他覺得丈母娘為人專橫,事實也的確如此。在加繆眼中,這一家人家境非常富裕。比起他的家庭來當然是,但和奧蘭別的一些家族比則談不上。加繆毫無必要地表現得咄咄逼人,弗爾夫人請他「向令尊加繆夫人轉達真摯的心意」,阿爾貝打斷了她的話:
維希當局的政策在阿爾及利亞重新激活了反猶太主義。高中教師安德烈·貝尼舒被解僱了,他護照上的「法國公民」被改為「猶太原住民」。在克雷米約法令被廢止、111021名猶太人被剝奪了法國國籍之後,反猶的阿爾及利亞總督、海軍上將阿布里亞爾在阿爾及爾、奧蘭和君士坦丁省的敏感地帶布置了機關槍,以防猶太人舉行示威活動。奧蘭是阿爾及利亞猶太人密度最高的城市,居住著26671名前法國公民和他們的子女。反猶主義在戰前就受到市長、社會行動民族聯盟和拉丁聯誼會創始人、敵視猶太人的朗貝爾神父的煽動,現在在奧蘭的下層西班牙居民中傳播開來。這種反猶主義成了一種黏合劑,一種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紐帶」,比貝當的個人影響更加有效。公共建築和商店裡都裝飾著貝當的照片。奧蘭的反猶年輕人要求立即肅清「毒化中學校園的猶太人和外國人」。小學里的猶太孩子先是被一項未經公布的行政措施波及,隨後政府又頒布了法律和非正式的名額限制,將中小學的猶太學生人數限定為14%,后又降為7%。阿布里亞爾的繼任者伊夫·沙泰爾向阿爾及利亞猶太人領袖艾森貝特先生解釋為什麼猶太孩子要被排除在公立學校之外:「為了避免猶太小孩在一大群非猶太孩子中間感到不自在,我們認為最好是讓他們待在學校之外,並要求猶太社團自己創辦私立學校。」這是一種溫和的淘汰猶太人的方式。阿爾及利亞的猶太人沒有被關進集中營,也沒有被強制佩戴黃星,他們只是受到了迫害,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很多猶太人都是中小學教師,還有為數不多的大學教師。阿爾及利亞的所有猶太教師都被剝奪了教學的權利。安德烈·貝尼舒、莫里斯·薩爾法蒂(路易·貝尼斯蒂的妻弟)、馬塞爾·圖比亞那和其他一些人申請開辦私立課堂的許可。學區區長阿爾蒂領導下的大學行政監察員們負責向申請者提供擔保或拒絕擔保,他們比警察局和公共安全部門還要苛刻。警察局的一份涉及安德烈·貝尼舒的報告指出,他在戰前有過激進思想,目前沒有發現任何不良行為。於是貝尼舒的申請得到了批准,他在一些公寓里臨時開辦了課堂,其中包括加利耶尼大街11號。阿爾及利亞的社會精英們對當局很少提出抗議,下層民眾就更不會了,公共機構的頭腦們則對現狀無動於衷。那時阿爾及利亞的歐洲民眾和法國本土居民一樣,都是貝當主義者。為了響應戴高樂從倫敦發出的一次呼籲,費爾南德·弗爾進行了幾分鐘的罷工,結果被停職停薪兩個月。加繆的這位岳母是個敢作敢為的人。https://read.99csw•com
10月份,夏爾洛開出了月薪兩千法郎的條件,但這份薪水對於身陷奧蘭的加繆來說仍然不夠:「我感覺再過兩個月就只有徹底做個奧蘭人了。」他精神抖擻地參加踢足球,在隊中打中鋒的位置:「上次訓練,我把一隻手腕弄脫臼了。」
「沒有什麼加繆夫人。」
「看你下回還充不充愣小子,」皮埃爾·加蘭多打趣道。
一些阿拉伯人在兜售柏柏里無花果:
一個抵抗組織網路開始在阿爾及利亞各地出現,發起者是知識分子,其中包括很多猶太人。隨後他們投入了積極的抵抗行動。教師們是最初的核心力量,他們要做的是保護被阿爾及爾唯一一所大學驅逐的學生。布里達的教師雅克·沙皮拉組織學生們加入互助協會,其中包括哲學系學生讓·本薩義德、法律系和醫學院學生安德烈·納爾波尼、約瑟·阿布爾凱及其親屬、夏爾·蓋塔、呂西安·阿岱斯。在阿爾及爾,一名17歲的高中生安德烈·羅斯費爾德後來成為了阿斯蒂耶-皮拉弗爾抵抗組織中馬里奧·費弗爾小組的領導者。加繆向路易·貝尼斯蒂提到「要組織大家干點什麼」。皮埃爾·加蘭多及其夥伴們已經做好了準備,皮埃爾曾經在朱阿夫外籍軍團當過中士,後來以少尉軍銜退伍。
安德烈·貝尼舒建議他到自己開辦的課堂教法語,這一課堂後來成為笛卡爾學校。加繆的講課在那些男孩女孩中間大受歡迎,他們知道他是一位明星人物,出版過著作,眼下正在撰寫新書;知道他辦過《阿爾及爾共和報》,還搞過戲劇。多棒的教師!學生們喜歡他那歪著頭的姿勢,喜歡他的嗓音。貝尼舒慷慨提供的這份教學工作成了加繆得以謀生的手段之一,另外他還在佩克桑斯街18號的私立學校兼課,講授法語、歷史、地理、哲學,並經常為校足球隊出謀劃策。阿爾澤街的弗爾一家人都在教書:除弗朗西娜之外,姐姐克里絲蒂安娜是斯特凡娜-吉賽爾女子高中的教師,同時還為準備高中畢業會考的一些猶太學生補習功課;二姐蘇茜則在另一所猶太學校任教。
「我欠了你很多。」
他要伊馮娜給他寫信,要她把電報發到阿爾澤街或者郵局,由他去取。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哪一天他會跟她一起買票「去世界的任何角落」。現實主義並沒有磨滅他身上的浪漫性格,他說自己「已被幽靈吞噬」,不想隱瞞任何東西,不願「降低人格去說謊」。他斷言自己的工作毫無收穫,其實他剛剛重新修改完自己的荒誕三部曲。他的日子缺乏生機,總是花更多的時間寫信而不是寫作:「迄今為止,我一直都知道自己這輩子想幹什麼,為此我也一直在做該做的事情。可現在我感覺自己正在輸掉這一生,感覺自己正一分一秒地被吃掉、被吞噬,彷彿僅僅是因為怯懦而被剝奪了自己的人生,彷彿在一場拳擊賽中放棄了比賽。」read.99csw.com
我親愛的綠袖姑娘
在奧蘭有文化的持不同政見者圈子裡,有兩個人既是朋友又是競爭對手,他們是加繆和讓-保羅·德·達岱爾森,這位年輕人曾以第一名的成績通過了德語教職資格會考。相貌英俊的達岱爾森戴著淺黃色手套,遇見婦女總要行吻手禮。他半開玩笑地向加繆宣布:
加繆踢進了一個球。
「您一點兒都不像個知識分子。」
加繆對奧蘭尼地區的海灘情有獨鍾。他心中的阿爾及利亞,就是大海、陽光和沙灘,既真實又具有幻想性質。安德烈·貝拉米克說不應該辜負遠離市中心的奧蘭海灘,然而汽油是配給供應的,時刻表老在變的長途汽車又總是人滿為患,於是「皮埃爾一幫人」便騎自行車前往。加繆夫婦尤其喜歡西邊海灘的那些小型海水浴場。途經布伊斯維爾的狹窄海灘——那是決定默爾索命運的背景地點,又經過埃勒-凱比爾海灘,他們一行人到達阿因納·埃勒-土爾克,喝上一杯冰鎮檸檬水解渴,然後朝著沙丘和蘆葦叢繼續騎去。幾公里之後,他們徒步穿過乳香黃連木叢和刺柏林,投入了沙灘和清澈海水的懷抱。白天,地中海呈現為綠色,然後是深藍;傍晚,玫瑰色的微光從天空灑落;到了夜裡,海面閃耀著一片粼光。這群朋友經常露營,偶爾會赤|裸著身子溜達,沿途撞見幾個漁民。阿爾貝雙臂交叉,閉上眼睛享受日光浴。夥伴們替他擔心,他的肺部虛弱,不太適合這樣的陽光照射。大家聚在一起合唱那首英文老歌,旋律舒緩快樂的《綠袖姑娘》:
在筆記中,他試圖分析自己與弗朗西娜、伊馮娜以及一般女性之間的關係:「心靈如何才能控制自己?愛?沒有比它更不可靠的東西了。你可以知道愛情帶來的痛苦,卻無法知道愛情本身。」這裏的「你」既指所有人,也指他自己。「愛情現在對我來說意味著一種剝奪、後悔和一無所有。我已經不會再有衝動,有的只是焦慮。身在一個一切看上去都像天堂的地方,但仍然是地獄。我把令我感到空虛的東西叫作生活和愛情。想離開卻被羈絆,應該決裂嗎?我的心黯淡無光,失落迷茫。一股淚水和愛情的鹹味。」這段話之前他還寫道:「應該拒絕被女性的吸引力所奴役。」心碎的唐璜已經不再是唐璜,想要忘掉眼前一切的加繆開始胡思亂想:「如果當初我隨遇而安,現在就會是個每天按時上下班的公務員,並要自己相信那樣也挺好。目前的現狀也許並不比那種生活更好,而這還是我一直努力的結果。也許有一天,我會厭倦繼續努力。也許將一切放棄了,就會得到某種令人厭惡的安靜。」別的人也會生病,加繆提出的建議是對身體的疲憊保持警惕:「沒有什麼比疾病更卑鄙的事情了,一旦得了病,人就會抵抗不住懶散的巨大誘惑。」至於他和伊馮娜的關係,「也許我們之間的確存在著某種激|情,不過,假如我比較切實地看待這件事,不帶著衝動和狂熱,那麼我會對自己說除此以外我並不希望還有別的任何東西。當然,我無法否認此刻正在想念你,就像想念一切不在眼前的東西一樣。」他的語氣中仍然流露出幽默來:「這樣的想法當然不夠高尚。」
加繆鼓勵「團隊劇社」的老成員們重新排練,但他認為目前如果將佩璣的《貞德》搬上舞台將是個糟糕的主意:「那會有點兒太緊跟形勢了。不過大家都知道關於這類題材我從來都沒有好脾氣。」假如夏爾洛能夠多付一點兒薪酬,他還是決定聖誕節時去阿爾及爾。加繆此刻感到空虛:「我寫得跟個國務秘書一樣糟糕,沒有什麼內容好寫。」話雖如此,事實上他正在草擬一部小說。
4月初,加繆聽天由命地繼續待在奧蘭這座城市,總之,繼續與弗朗西娜一起生活。他幫人補習功課,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方式:當時索格勒夫人替他支付房租,他靠幫人補習功課勉強維持生活。現在他已經快滿28歲了,仍然還靠弗爾家提供住處。弗朗西娜有工作有薪水,而他在完成了大學學業之後又過上了大學生的生活。夏爾洛出版社給的稿酬很微薄,荒誕三部曲能否出版尚屬未知。埃德蒙·布呂阿將自己最新寫的一本書寄給他看,那是用阿爾及爾方言對《熙德》的滑稽模仿。加繆本想就此寫一篇評論文章,就像以前在《阿爾及爾共和報》上發表的關於《波納寓言集》的評論文章一樣,但是眼下阿爾及利亞沒有任何人會發表加繆寫的文章。九九藏書
克里絲蒂安娜·弗爾送給阿爾貝一條圍巾,可是他的褲子已經破了。
有兩個加繆生活在奧蘭,一個是公眾場合的、愉快的,讓人覺得他已適應了這座城市;另一個是私下的、焦慮的,向親近的朋友傾訴自己內心的憂鬱:「以我目前的生活條件,重返奧蘭跟從前沒什麼兩樣。」他寫信給伊馮娜的女友呂賽特:「如果伊馮娜願意,我想跟她在這裏見一面(僅只是見面而已)。」他又開始了創作:「我總覺得自己有話想說,只有把它說出來,我才會徹底安寧。」荒誕三部曲完成後他曾經獲得過安寧,但是需要再次去獲得,因為他已經開始構思另外一部著作:「我對奧蘭以及所有一切都感到厭倦。要是有足夠的錢,我會離開這裏,獨自一人到山上或是某處荒無人煙的海灘住上幾天。」6月份,他到法爾孔海角背後的海灘上露營了8天:「近來諸事不順,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他在阿爾及爾還有幾件傢具和物品,他需要錢。他讓呂賽特幫他賣掉那些東西,收回以前借給埃默里、馬迪·斯道拉、米蓋爾孿生姐妹和朋友道姆的那些書籍。加繆收到了這些書中的一部分,但他珍視的幾套叢書在借來借去的過程中被拆散了!十二卷本的《聖托馬斯·阿奎那全集》已經不完整。呂賽特後來問過夏爾洛是否持有其中的幾卷,夏爾洛回信時提到,「一直有傳言」說加繆考慮重返阿爾及爾。阿爾貝告訴呂賽特:「這是奉承人的外交辭令,但與事實恰好相反。讓這些傳言別再傳了。」7月1號至15號放假期間,他甚至連回阿爾及爾所需要的一千法郎都沒有。多虧安德烈·貝尼舒一直關照,加繆整個夏天都能擔任一些哲學課。
我愛你那麼久長
弗爾家餐桌上鋪的是桌布,加繆-桑德斯家鋪的是一塊上了漆的帆布。有時候,阿爾貝故意用一些無產者的方式去激怒「上校夫人」——這是女婿為丈母娘取的綽號,他炫耀地將一瓶葡萄酒放在地上。他和很欣賞他的克里絲蒂安娜相處融洽,她本來是可能喜歡上寫作的。
弗朗西娜是小學代課教師。弗爾一家並不被看作是猶太人,她們家只有一位外祖母克拉拉·圖布爾是猶太人。這一家的幾個女兒都受過基督教洗禮,母親費爾南德一直在郵政局工作。阿爾及爾的出版商夏爾洛執意要加繆跟他合作,但不能保證給他一份像樣的工資,因此加繆必須待在奧蘭。生活必需品在阿爾及利亞比法國本土還要稀罕,食物油和脂肪、糖、土豆、肉、牛奶都緊缺。加繆和已經複員的皮埃爾·加蘭多常在一起,他們又時常去光顧從前的咖啡館,喝麝香葡萄酒。星期六,他們一起聽弗拉明戈音樂。他們都酷愛足球。維希政府禁止使用英語,那penalty(罰球)、corner(角球)和break(突破)該怎麼說呢?
加繆經常從奧蘭去阿爾及爾,在那兒他又見到了特拉齊尼夫婦、蓬塞和納米亞。作為共產黨員和猶太人的納米亞後來與烏茲迦納一道被關押在阿爾及利亞南部的一個集中營。弗朗西娜的工作時間安排較為緊湊,有時得空她便陪同丈夫一起去阿爾及爾,與「團隊劇社」的老夥伴們重新聚首,其中包括呂賽特·莫萊。這些昔日的同好很想把契訶夫的《伊萬諾夫》搬上舞台。該劇的主人公是個破產的地主,轉而支持反猶主義,因為意識到自身存在的無意義和荒誕而自殺。弗朗西娜參与一些角色台詞的朗讀,包括莫里哀《唐璜》中的埃爾薇和莎士比亞劇中的奧菲莉亞。這群夥伴們未能實現他們的計劃。索維爾·加里耶羅到了奧蘭,瑪奈特和她的未婚夫羅貝爾·馬爾丹(弗朗西娜的表兄弟)對索維爾的畫作頗感興趣,後來在他們開的「山丘書店」舉辦過一些畫展。加繆借錢給索維爾,卻拒絕他還錢。他沒有解釋,只是說:
團結互助成了一種生活的方式。加繆和弗爾家周圍的人為路易·貝尼斯蒂募捐,這位猶太人失去了作為繪畫教師的工作權利。加繆一家人為他提供了幾天住宿。費爾南德還接待了尼古拉·齊亞洛蒙特,一位具有卓越思想的作家,馬爾羅的朋友,他在其組建的西班牙縱隊里當過機槍手。受齊亞洛蒙特等經驗豐富的外來者的影響,加繆及其朋友們開始思考能夠「做點什麼」。從法國來的避難者試圖前往摩洛哥、英國和美國。齊亞洛蒙特動身去了紐約。奧蘭和阿爾及爾的自由派人士都在思考如何與維希主義和德國人進行鬥爭。加繆知道,即使他到了英國,也不會像埃德加·本蘇桑那樣被自由法國抵抗力量收留,當上飛行員。加繆和埃勒戈奇一家、瑪格麗特·多布萊納、舒庫龍一家、科昂醫生、阿德雷、阿桑等人一道,籌劃著自己採取行動。自1940年11月起,阿爾及利亞共產黨就在秘密出版一份名為《社會鬥爭》的刊物。1941年,他們開始呼籲阿爾及利亞的獨立、呼籲建立民主政府、將土地歸還給勞動者、實行工業化、推行住房政策、修建農村可飲用水系統。有待作出合理解釋的是為什麼蘇聯要跟德國簽訂互不侵犯條約。阿共解釋說蘇聯是在利用「帝國主義者之間的競爭阻止對蘇聯的入侵」,蘇聯「知道這場戰爭將會削弱帝國主義的力量,經過歷史發展辯證法不可避免的這一階段,各國人民將掙脫身上的枷鎖,到那時蘇聯就會幫助他們為爭取解放而鬥爭……總之,先自己幫助自己,然後蘇聯就會幫助你們。」阿爾及利亞共產黨現在的影響力已經很微弱。read.99csw.com
「看報看報,」這是《奧蘭回聲報》的報童在叫賣。
儘管在奧蘭感到不自在,但是他可能需要這座城市作為正在構思中的一部小說的背景。他向呂賽特求助,特別請她「從阿爾及爾大學圖書館借有關鼠疫的醫學著作」,借期半個月,「越快越好」。除了「鼠疫方面的書籍」以外,他還開列了一些別的書目。11月,同樣是為了借閱有關鼠疫的書籍,他還曾向艾馬紐埃爾·羅布萊斯求助。
三天後,1941年2月21日,他在創作筆記中寫道:「《西西弗的神話》完成。荒誕三部曲結束。自由開始。」
因為城裡水管接的是鹹水水源。
這些露營者在田裡偷甜瓜吃。加繆給貝拉米克講了一則過去在報紙上讀到的社會新聞,一個關於誤會的故事:一個流亡者回到家鄉,留宿他的母親和姐妹沒有認出他來,把他掐死了。加繆在《局外人》中對這個故事有所影射。
夢想著和你永遠相依
阿爾貝對伊馮娜難以忘懷,處在弗朗西娜與伊馮娜之間令他心碎。這年仲夏他曾給伊馮娜寫信說:「即使是我做錯了,即使你為此痛苦,對你來說事情也就僅此而已。我從眼下的處境中看不出任何庸俗的意味來,因為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沒有摻入過任何庸俗的成分。如果別人曾經這麼看,我們自己很清楚事實並非如此,現在仍然很清楚。你也完全明白根本沒有什麼草率或者妥協。你若是給我寫信,或者是來看我、叫我的名字、把你的面龐貼近我,那都絕對談不上荒唐。」信中充滿了矛盾的情感:「當然,我沒有對你說要你等我,……以前我對你一點兒把握也沒有。」加繆對忠誠的理解與一般人的不一樣:「不管對還是不對,我有一個堅定信念,你也應該有,那就是堅信有一種忠誠超越一切,超越于和我們之上,有了它,我們在任何時候都能夠重聚。如果你不能給我別的,我所求諸於你的就是這一點,我所能給予你的也是這一點,因為這是我今天所擁有的全部。」他說會去重新找她:「即使不情願,我也知道這一點確鑿無疑,對此既無須高興,也無須難過。」他與伊馮娜一起去露營了一個星期,陪同他們的有克里絲蒂安娜·達維拉和兩個男孩。這幾天自由而幸福的日子代替了夢想中的旅行。弗爾家對這件事的反應淡漠。加繆給伊馮娜寫了一封絕交信:「我不會再見你了。……原諒這件事情上我所有的荒唐吧。我很痛苦,我愛你,但即使如此也無濟於事。」
「你應該給他買條褲子,」弗朗西娜對姐姐說。
阿爾貝一邊大口吞下琴扎諾開胃酒和腌制沙丁魚,一邊反駁說自己完全就是個知識分子,而且對此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