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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尋父 一 在馬車上空……

第一部 尋父

說情者:寡婦加繆 獻給永遠無法讀此書的你

一 在馬車上空……

這是1913年一個秋天的夜晚。乘客兩小時前從博恩火車站出發,他們是在三等車廂的硬板凳上坐了一天一夜后從阿爾及爾到達那裡的。他們在火車站找到這輛馬車和阿拉伯人,他正等著把他們帶到二十多公裡外,一個小村莊附近的一片墾地去,男人要去經管這片地產。費了不少工夫才裝好箱子及其他物品,道路坎坷更使他們耽誤了時間。阿拉伯人好似察覺了同伴的擔憂,對他說:「別害怕。這裏沒有強盜。」「強盜到處都有,」男人說道,「不過,我有備而來。」他拍了拍鼓鼓的口袋。「你說得對,總會有些瘋子。」阿拉伯人說。這時,女人喚她的丈夫:「亨利,我不舒服。」男人說了句粗話,又催了一下馬。「馬上就到了。」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又望向妻子,「還難受嗎?」她朝他心不在焉地笑笑,笑得有點兒怪,卻看不出難受。「嗯,很難受。」他繼續關注地望著她。於是,她又表示歉意了。「不要緊,也許是坐火車坐的。」「看,村莊。」阿拉伯人叫道。的確,在路的左前方,他們看到了索爾弗里諾在雨中閃爍的模糊燈光。「可你要走右邊的路。」阿拉伯人說。男人有些猶豫,轉向他的妻子問道:「去家裡還是去村莊?」「噢,回家吧,回家好些。」稍遠處,車子向右拐,駛向那個等待著他們的陌生的家。「還有一公里。」阿拉伯人說。「快到了。」男人對他妻子說。她無聲地哭泣著。「你馬上就可以睡下了,我就去叫醫生。」他做著手勢,一字一頓清晰地喊道,「是的,去叫醫生,我覺得應該這樣。」阿拉伯人看著他們,感到很驚奇。「她快要生孩子了,」男人說,「村裡有醫生嗎?」「有,如果你願意,我去叫。」「不,你待在家裡,注意著點兒。我去會快一點兒。他有車或馬嗎?」「他有車。」隨後,阿拉伯人對女人說:「你會有個男孩,他會很漂亮。」女人朝他笑笑,好像沒聽懂。「她聽不到,」男人說,「在家裡,要大聲喊,還得打手勢。」
挨著車夫坐在長凳前邊的是個法國人,三十來歲,面色沉靜,眼睛望著腳下晃動著的兩匹馬臀。他挺結實,矮胖,長臉,高高的額頭稜角分明,剛毅的下巴,明亮的雙眼,儘管已過了季節,仍穿著一件人字斜紋布上衣,三粒扣子按時尚一直扣到了脖領,短短的頭髮上戴著一頂輕便鴨舌帽。當雨滴開始在車頂篷上滾動時,他轉向車內大聲問著:「還好嗎?」卡在第一條長凳和一堆舊箱子、舊傢具中間的另一條長凳上坐著一個女人,衣衫破舊,圍著一條粗羊毛大披肩。女人對他微微笑了笑,答道:「好,好。」她同時做了一個表示歉意的手勢。一個四歲的小男孩睡在她的懷裡。她臉色溫和,五官端正,黑黑的捲髮恰似西班牙女人,小巧的鼻子直挺,栗色的眼睛美麗而熱情。不過,此時,這張臉上有某種觸動人心的九九藏書東西。那不僅僅是一時流露出的疲憊或某種類似感覺的痕迹,不是的,倒是有點兒萬事漠然,心不在焉,正是某些無邪之人慣有的神情,這種神情正時而掠過美麗的臉龐。在她那極為善良的目光中,時而會摻進一絲轉瞬即逝的毫無道理的恐慌。她用她那因幹活而變得粗糙、骨節粗大的手輕輕地拍著她丈夫的背說:「還好,還好。」隨即,她停止了微笑,目光望著車篷下的道路,路上的水窪已開始泛亮了。
兩個男人進來時,阿拉伯女人微微露笑地瞥了他們一眼,旋即又轉向火光,兩條細細的棕色手臂一直捧著臉盆。餐館老闆娘望著他們,高興地叫道:「不需要您了,醫生。自行完成。」她站起身,兩個男人看到在產婦旁邊,一個血糊糊無定形的東西,看似不動,卻充滿活力,從那兒傳來好似來自地下的持續不斷的哼哼聲,難以聽清。「這麼說吧,」醫生說,「我希望你們未動臍帶。」「沒有,」老闆娘笑著說,「總得給您留點兒事做。」她站起身把位子讓給了醫生,醫生擋住了科爾梅利望向新生兒的目光,此時,他正站在門邊,已脫掉了上衣。醫生蹲了下去,打開了他的醫藥箱,隨後從阿拉伯女人手中接過臉盆。她立即退出亮光,躲進壁爐旁昏暗的角落裡。醫生始終背對著門,他洗了手,往手上倒了點兒酒精,燒酒味立即溢滿房間。這時,產婦抬起了頭,看到了她丈夫,燦爛的笑容使她疲憊的美麗臉龐容光煥發。科爾梅利向床墊走過去。「他來了。」她喘著氣對丈夫說,並把手指向了新生兒。「是的,」醫生說,「不過請您靜卧。」女人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他。科爾梅利站在床墊腳下,對她做了個慰藉的手勢。「躺下吧。」她向後躺了下去。此時,大雨更猛烈地打在房頂的舊瓦上。醫生在被子下忙碌著。然後,他站起身,好像在搖動眼前的什麼東西。一聲細細的哭叫傳了出來。「是個男孩,一個漂亮的小東西。」醫生說。「這可是個良好的開端,」餐館老闆娘說,「從搬家開始。」阿拉伯女人在角落裡笑出了聲,並拍了兩下手,科爾梅利望望她,她卻窘迫地轉過身去。「好了,你們現在給我們留點空兒吧。」醫生說。科爾梅利望著他妻子。但她的臉一直向後仰著。只有那雙放在粗糙被子上的手還能讓人想起剛才那照亮凄涼房間的燦爛笑容。他戴上鴨舌帽,向房門走去。「你們叫他什麼名字?」餐館老闆娘高聲問道。「不知道,我們沒想過。」他望著嬰兒。「既然你們當時不在這兒,我們就叫他雅克。」老闆娘放聲大笑,科爾梅利走了出去。葡萄架下,一直頂著包袋的阿拉伯老人還在等待。他看了看科爾梅利,而他卻一聲不吭。「給。」阿拉伯老人說,並把包袋的一角遞給他。科爾梅利躲到了包袋下。他碰到了阿拉伯老人的肩部,聞到了他衣服上散發出來的煙味,感到了落在兩人頭頂包袋上的雨滴。「是個男孩。」他說,九-九-藏-書並不看同伴一眼。「上帝保佑,」阿拉伯人答道,「您是一家之主。」從幾千公里高空落下的雨水不停地打在他們面前的煤渣路上,砸出許多水窪,在稍遠處的葡萄園裡,鐵絲藤架一直在雨中閃亮。這雨水流不到東邊的大海,它會淹沒整個地區,淹沒河邊的沼澤地,淹沒周圍的山坡,淹沒幾近荒蕪的廣袤土地,其強烈的味道直逼擠在一個包袋下的兩個男人。此時,從他們身後斷斷續續地傳出微弱的哭聲。
走出他的墾區后,男人向十字路口走去,他們最早見到的村莊的燈光就是從那裡發出的。此時,燈光更加明亮,雨也停了,右邊的道路筆直地穿過葡萄田,某些地段可看到鐵絲閃爍著亮光。大約走到半路時,馬匹放慢了腳步,不慌不忙地走著,走近了一個長方形的窩棚樣的小屋,一邊是一個石砌的屋子,另一邊大些,用木板搭成,一個大大的擋雨屋檐遮在一個突出的櫃檯上方。石砌的房屋門上寫著「雅克太太農業食堂」,光線從門下透出。男人勒馬停在門旁,並未下馬,敲了敲門。渾厚而果斷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什麼事?」「我是聖·阿波特爾墾區的新經營者,我老婆要生孩子了,需要幫助。」無人回答。過了一會兒,門鎖打開了,門閂取掉了,門打開了一條縫。可隱約看到一個歐洲女人那黑而捲曲的頭髮,豐|滿的面頰,厚厚的嘴唇上方長著一個有點兒扁平的鼻子。「我叫亨利·科爾梅利,您能去我老婆那兒嗎?我去叫醫生。」她定定地以慣於掂量男人與厄運的目光直視著他。他堅定地迎住她的目光,未再說一句。「我去,」她說,「您快去吧。」他道了聲謝,用腳後跟夾了夾馬。過了一陣兒,他穿過干土壘的圍牆,走進了村莊。他面前顯然只有一條街道,道兩旁排列著千篇一律的小平房。他沿著這條街一直走到一個鋪著凝灰岩的小廣場上,那裡聳立著一座不尋常的金屬框架音樂亭。同街道上一樣,廣場上也空蕩無人。科爾梅利走向一座房屋,這時馬匹閃了一下。一個阿拉伯人從陰影里閃出,穿著深色的破舊斗篷,朝他走來。「請問,醫生的家在哪兒?」科爾梅利馬上問道。另一位審視著騎馬人。「跟我來。」他隨後說道。他們向街道的另一頭走去。其中一座底層加高,可從白色樓梯通達的建築物上寫著「自由、平等、博愛」,旁邊是用灰泥圍牆圍著的小花園。阿拉伯人指著花園盡頭的一座房屋說:「就是那兒。」科爾梅利跳下馬,步伐堅定有力地穿過花園,他只在花園正中看到了一棵矮矮的棕樹,棕葉枯黃,枝幹腐朽。他敲了敲門,無人應聲。他轉過身,阿拉伯人還靜靜地等在那兒。男人又敲了敲門。從另一頭傳來腳步聲,停在了門後邊。門仍關著。科爾梅利再一次敲門,並說:「我找醫生。」門閂立即拉動,門開了。一個男人出現了,他長著娃娃臉,顯得很年輕,但頭髮幾乎全白了,身高體壯,雙腿裹著綁腿,身著獵裝。「喂,您是從哪兒來的?」他微笑著問,「我從未見過您。」男人作了解釋。「噢,是的,村長已告訴我了,不過,告九九藏書訴我到這麼個窮鄉僻壤來生孩子是不是有點兒怪。」男人說他以為時間會晚一些,他可能搞錯了日子。「好吧,這種事每個人都可能遇到。您先走,我給『鬥牛士』配上鞍子,跟著您。」
一個黑影躲在滴水的葡萄藤下等著他們。走近后,他們認出是阿拉伯老人,頭上頂著一個袋子。「你好,卡特爾,怎麼樣了?」醫生問道。「我不知道,裏面都是女人,我沒進去。」老人說道。「很對,」醫生說,「尤其是當女人叫喊的時候。」但屋裡卻未再傳出叫聲。醫生打開門,走了進去,科爾梅利緊隨其後。
馬車突然安靜下來,幾乎是無聲地在行駛。愈加狹窄的道路上覆蓋著凝灰岩。沿路是蓋著瓦片的棚子,棚子后可見近處的葡萄園。濃濃的葡萄汁味兒撲面而來。他們穿過了幾座高屋頂的樓房,進入一個無樹的大院,車輪碾在院中的煤渣路上。阿拉伯人一聲不吭地拿過韁繩,拉緊。馬停了下來,其中一匹噴著鼻息。阿拉伯人用手指著一座刷了白石灰的小房子。那房子的小矮門周圍爬著葡萄藤,由於用硫酸銅殺菌而使四周發藍。男人跳到地上,冒雨跑向屋門。他打開了門。昏暗的房屋,壁爐空空,透著涼氣。阿拉伯人緊跟著他,在黑暗中徑直走向壁爐,他擦著一根火柴,點亮了掛在屋子中央一盞圓桌上方的油燈。男人稍稍看了看刷了白灰的廚房及一個鋪著紅瓷磚的洗碗槽,一箇舊碗櫃和一個掛在牆上暗淡的日曆牌。一條鋪著同類紅磚的樓梯通往樓上。「把火點著。」他說著,轉身又回到了馬車旁。(他抱過了小男孩?)女人一聲不吭地等著他。他把她抱下車,摟了她一會兒,然後仰起了她的頭。「你能走嗎?」「能。」她說,並用粗骨節的手撫摸著他的手臂。他扶著她走向房屋。「等一等。」他說。阿拉伯人已經點著了火,嫻熟而靈巧地往火上添加著葡萄枝。她站在桌旁,雙手撫著肚子,朝向燈光的美麗臉龐上露出陣陣痛苦的表情。她好像沒注意到屋裡潮濕、無生氣及貧寒的氣息。男人在樓上忙碌著,然後他出現在樓梯口上。「房裡沒有壁爐?」「沒有,」阿拉伯人答道,「另外一間里也沒有。」「過來。」男人說道。阿拉伯人向他走去。稍後,他背著身子出現了,手裡抬著大床墊,男人抬著另一端。他們把床墊放在了壁爐旁。男人把桌子拉到一個角落裡。這時,阿拉伯人又上了樓,很快又下來了,手裡拿著長枕頭和被子。「躺在那兒。」男人對他妻子說,並把她扶向床墊。她猶豫著。床墊散發出一股潮濕的馬鬃味兒。「我不能脫衣服。」她說著,望著周圍,就好像終於看清了這地方。「脫掉你裏面的衣服。」男人說道。然後,他又重複了一遍:「脫掉你的內衣。」接著又對阿拉伯人說:「多謝,請卸下匹馬來,我要騎著去村裡。」阿拉伯人走了出去。女人忙活著,背轉向了她的丈夫,她丈夫也轉過了身。隨後,她躺了下去。一經躺平了身子,拉上被子,她立即大叫一聲,叫聲悠長,大張著嘴巴,就好似想要一下子把沉積在她心中的痛苦全都喊出來。男人站在床墊邊上,任她叫著,當她停下來時,他脫掉衣服read.99csw.com,單膝跪下,吻了吻那張雙目緊閉的面龐上美麗的額頭。他重新穿上衣服,冒雨走了出去。卸了套的馬已經在那兒轉圈了,前腿站在煤渣路上。「我去找鞍子。」阿拉伯人說。「不用了,把韁繩留下,我就這麼騎。把箱子和雜物放到廚房裡。你有老婆嗎?」「她死了。她老了。」「你有女兒嗎?」「上帝保佑,沒有。不過,我有兒媳婦。」「讓她過來。」「我會這樣做的,安心走吧。」男人望著站在毛毛雨中一動不動的阿拉伯老人,他正翹著濕漉漉的小鬍子朝他微笑。他始終沒有笑容,不過,他用明亮而關切的目光望著老人。隨後,他把手伸向他,老人以阿拉伯人的方式,握住他的手指,再把手指送到唇邊。男人轉過身,踩得煤渣嚓嚓響,他徑直走向馬匹,跳上了光背馬,隨著沉重的馬蹄聲漸漸遠去。
馬車吱吱嘎嘎地行駛在一條線路清晰卻未夯實的路上。時而,鐵輪或馬蹄下迸出一星火花,燧石打在車體板上或被壓在車轍鬆軟的土裡,發出沉悶的響聲。兩匹小馬嘚嘚兒前行,只偶失前蹄,挺著前胸拉著裝有傢具的沉重車子,以各自的步調奔跑著,將道路不斷地拋在後面。其中一匹有時噴著響鼻,打亂了馬步。於是,趕車的阿拉伯人拽響它背上陳舊的韁繩,它又重新有節奏地奔跑起來。
他們面前的壁爐里葡萄枝正熊熊燃燒,照亮了房間,遠遠亮過掛在房子中間的那盞飾著銅邊和珠子的油燈。右邊的洗碗槽一股腦兒裝滿了金屬罐和毛巾。左邊,那個搖搖晃晃的白色木製小碗櫃前,放在中間的那張桌子被推開了。一箇舊旅行袋,一個帽子盒,還有幾個小包袱佔滿了桌子。舊行李,其中有一個大柳條箱,擺滿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只有中間靠火的地方還有點兒空兒。在這塊空地上,床墊順壁爐垂直擺放,女人躺在上面,頭稍向後仰,枕在沒有枕套的枕頭上,頭髮散亂。此時,被單隻蓋住了床墊的一半。餐館老闆娘跪在床墊的左側,遮住了床墊未蓋住的地方。她正往臉盆里擰一塊毛巾,鮮紅的血水從上面滴下來。一個未戴面紗的阿拉伯女人盤腿坐在右側,以獻祭之神態雙手端著另一個有點兒脫瓷的搪瓷盆,盆里熱氣騰騰。一條摺疊的床單鋪在產婦身下,兩個女人拽住兩端。影子及壁爐的火光在石灰牆上及堆滿房間的行李包上來回晃動,再近些,照紅了兩個看護的面龐及產婦那在被子下扭曲著的身體。
回程時雨又重新下了起來,騎著灰斑馬的醫生在半路追上了科爾梅利。科爾梅利渾身透濕,但卻始終直挺挺地穩坐在那匹笨重的農莊馬匹上。「真奇怪到這兒來,」醫生喊道,「不過,您會看到,這個地方也挺好,只是有些蚊子,貧窮山鄉有盜賊。」他們並肩而行。「您得注意,蚊子可以讓你們放心地生活到春天。至於盜賊嘛……」他笑起來,但其同伴卻一聲不吭地繼續趕路。醫生好奇地望著他說:「別怕,一切都會順利。」科爾梅利將明亮的目光轉向醫生,沉靜地望著他,友好地說:「我不怕,我習慣經受沉重的打擊。」「這是你們的第一胎嗎?」「不是,我把一個四歲的男孩留在阿爾及爾的岳母家裡了。」他們來到十字路口,走上了去墾區的路。煤渣立即在馬蹄下飛起來。當馬匹停住,寂靜無聲時,就聽到從屋裡傳來一聲尖叫。兩個男人下了馬。九*九*藏*書
一輛簡陋的馬車行駛在布滿碎石的路上,黃昏中,大片的烏雲朝著東方疾飛。三天前,大團的烏雲聚攏在大西洋上,西風一到便開始滾動,先是緩緩的,隨後越飛越快,飛過秋季鱗光閃閃的海面,直撲大陸,在摩洛哥的山脊上散成雲絲,在阿爾及利亞高原上聚成雲團,在接近突尼西亞邊境的上空,試圖飛向第勒尼安海,融入其中。這好似一座無邊無際的島嶼,北邊是翻騰的大海,南邊是凝結的沙波,雲層在其上空疾行了幾千公里后,從這片無名之地經過,速度僅僅稍快于幾千年來帝國與種族的變更。此時雲層已無力飛馳,有些已形成大大的雨滴,稀稀落落地砸響在坐著四個乘客的馬車頂篷上。
深夜,科爾梅利穿著長內褲及貼身針織衫睡在他妻子旁邊的另一張床墊上,睜眼望著天花板上跳動的火光。房間已差不多收拾好了。在他妻子的另一側,嬰兒靜靜地睡在衣筐里,只偶爾發出細細的咕嚕聲。他妻子也睡著了,臉龐轉向他,嘴唇微啟。雨已經停了。明天就得幹活了。在他身邊,他妻子那雙已經粗糙、幾近僵硬的手也在提示著他。他伸出手,輕輕地放在產婦手上,向後仰著,合上了眼睛。
光線已暗,天驟然黑了。阿拉伯人把放在左邊的方形燈籠從鎖橫頭上取下來,轉向裏面,劃了好幾根粗頭的火柴才點亮了燈籠里的蠟燭。然後,他又將燈籠放回原處。小雨沙沙地下著,落雨在微弱的燭光中閃著亮,淅瀝的雨聲充滿了周圍黑暗的世界。時而,馬車駛過一叢叢荊棘,掠過微光下閃現的矮樹。而此外時光,它行駛在荒野之中,由於黑,荒野愈加顯得廣袤無垠。只有燒荒的味道,或突然而至的濃濃的肥料味兒,才讓人想到此時路過的是一片已開墾的耕地。女人在駕車人身後說著話,他拉了拉韁繩,身體向後仰著。「一個人也沒有。」女人重複道。「你害怕了?」「什麼?」男人又重說了一遍,不過這次是在喊。「不,不,跟你在一塊兒不怕。」但她顯得有些憂慮。「你不舒服嗎?」男人問。「有點兒。」他催馬前進,回蕩在夜幕中的又只有車輪軋路及八隻馬蹄鐵掌踏響路面的巨大響聲了。
男人轉過身來對著沉靜的阿拉伯人。他頭上裹著系黃色細繩的包頭巾,穿著在腿肚上方綁緊的寬襠肥褲,顯得很粗壯。「還遠嗎?」蓄著濃密白色小鬍子的阿拉伯人微微笑了。「八公里,你就到了。」男人又轉過身來,雖無笑容,卻很關切地望著他的妻子。她的目光並未離開地面。「把韁繩給我。」男人說。「好的。」阿拉伯人說。他把韁繩交給他,男人跨過去,阿拉伯老人從他身下滑向他剛離開的座位。男人拉了兩下韁繩駕馭住馬,馬調整了奔跑的節奏,忽地拉直了韁繩。「你識馬性。」阿拉伯人說。「是的。」回答簡短乾脆,男人毫無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