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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尋父 二 聖布里厄

第一部 尋父

二 聖布里厄

守墓人翻開一本包著皮的大冊子,用沾著泥土的手指在名單里尋找。他的手指停住了。「亨利·科爾梅利,」他念道,「在馬恩戰役中受了致命的傷,於1914年10月11日死於聖布里厄。」「是他。」旅客說。守墓人合上了大冊子。「來吧。」他說。他在前面領路,向墓地的前幾排墳墓走去。這些墓碑有的簡陋,有的矯飾而難看,全都覆蓋著大理石和珠子,這種陳舊的技巧在哪兒都毫無美感。「是親戚?」守墓人漫不經心地問道。「是我父親。」「難以承受啊。」另一位說。「噢……不,他去世時我還不到一歲。您能明白。」「是的,」守墓人答道,「不過,這不是個理由。當時死的人太多了。」雅克·科爾梅利什麼也沒說。當然,當時死了太多的人,但說到他父親,他不能臆想出他不具有的孝心。自他定居法國以來,他便允諾要完成他那個還留在阿爾及利亞的母親很久以來要他做的事:去看看他父親的墓地,而她自己從未去過。他覺得這種探望毫無意義。首先,對他而言,他並不了解自己的父親,對其生前的事幾乎是毫無所知,而且他討厭那些陳規舊律;其次,對他母親而言,她不提起去世之人,她根本無法想象他能看到些什麼。不過,他過去的老師回到了聖布里厄,他覺得這也是見見他的機會,便決定來看看這陌生的死者,甚至堅持要先於重見故友,以便隨後能自由自在,無事一身輕。「就是這兒。」守墓人說道。他們來到了一片墓區,四周圍著用漆成黑色的大鐵鏈串著的灰石界碑。墓碑很多,式樣雷同,都是刻著字的長方碑,間距相等,整齊排列。每個墓碑前都擺著一小束鮮花。「四十年來,一直是法國紀念協會維護著墓地。看,他在那兒。」他指著第一排的一塊石碑說道。雅克·科爾梅利在距石碑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我把您留這兒了。」守墓人說道。科爾梅利走近墓碑,心不在焉地望著。是的,正是他的名字。他抬起了眼睛,泛白的天空中幾小片灰白色的雲彩正慢慢飄過,天空時晴時暗。在他周圍,大片的亡靈墓地籠罩著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城裡沉悶的嘈雜聲從高牆上方傳來。時而,一條黑影從遠處的墓碑間走過。雅克·科爾梅利抬頭望著天空中漫遊的雲彩,試著抓住濕潤的花香以外那正來自遙遠寂靜的大海鹹鹹的味道,忽然,水桶碰撞墓石的響聲使他從幻夢中清醒過來。這時,他才看到墓碑上他父親的生辰年月。這可是他此次的發現,以前從不知曉。他看了一下兩個日期:「1885—1914」,機械地計算了一下:二十九歲。突然,一個念頭湧上來,震撼了他的整個身心。他已經四十歲了。葬在這塊石板下面的那個男人,那個曾是他父親的人比他還年輕https://read.99csw.com
下午將盡,他身旁傳來了裙擺的聲響,出現了一個黑影,這把他又拉回到周圍的墓地及天空那現實環境中。得走了,他在這兒已無事可做了。但他無法離別這個名字,這個日期。這塊石碑下只有骨灰和塵土了。但對於他來說,父親又復活了,一個奇特而沉默的生命,他覺得又要將父親拋下,讓他繼續度過這個無盡孤獨的漫漫長夜。人們曾把他拋在這裏,隨後便忘卻了。荒涼的天空突然間響起轟鳴,一九-九-藏-書架看不見的飛機剛剛飛過隔音牆。雅克·科爾梅利背轉過身去,拋下了父親。
乘客走到三等車廂里,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他的對面是一個男人,稀疏的頭髮趴在頭上,泡泡的臉龐,酒糟鼻子,實際年齡應小於他的面相。他蜷縮成一團,閉著眼睛,喘著粗氣,顯然是由於不消化而難受,他時而朝他的對面迅速瞥上一眼。在同一條長椅靠過道的那邊,坐著一個盛裝打扮的農婦,戴著一頂奇特的帽子,上面裝飾著一串蠟制的葡萄,她正為一個面呈菜色的紅髮小孩擤鼻涕。乘客的笑容消失了。他從包里拿出一本雜誌讀著消遣,可那文章卻使他打起了哈欠。
溫情與憐憫突然溢滿了他的胸膛,這不是兒子懷念去世父親的心靈顫抖,而是一個男人在意外死亡的孩子面前所感受到的震驚與同情——這裏的某種東西是有悖自然常規的。不過,說真的,也不是常規的問題,而只有瘋狂與混亂,那就是兒子比父親歲數大。他僵在那裡,隨後的時光在他周圍、在他視而不見的墓碑間裂成碎片,歲月停息,不再沿那條長河流向盡頭。它們只是一些爆裂聲,是浪花,是旋渦,雅克·科爾梅利現正在其中掙扎,與苦惱及同情搏擊。他望向墓地的其他墓碑,上面的日期告訴他,睡在這片土地下的都是些孩子,他們是那些此時已頭髮花白,自以為懂得生活的人們的父親。因為他自己就覺得活得不錯,他獨自創建了一切,他了解自己的力量,自己的能力,他敢於直面人生,掌握著自己的命運。而此時,他處在異樣的眩暈中,他感到這座雕像,這座每個人最終都要豎立起來,並要被時光之火燒得更加堅固,隨著時間的長河,等待著最後風化的雕read.99csw.com像正快速開裂,開始倒坍了。他只剩下了一顆慌亂的心,渴望活下去,反抗著這個與他相伴了四十年的世界的死亡規律,這顆心始終強有力地跳動著,撞擊著將他與生命之秘密隔絕的那面牆,想要再進一步,再遠一點兒,去了解生命的秘密,在死去之前了解,為了生存而了解,只需一次,只需一秒鐘,不過,必須一勞永逸地去了解。
四十年後,在通往聖布里厄的火車過道里,一個男人不以為然地望著窗外閃過的景色,在春天下午那蒼白的陽光下,這片狹窄而平坦的地區布滿了村莊及難看的房屋,從巴黎一直延伸至芒什。不斷映入眼帘的是牧場及已耕作了幾個世紀的田園。這個男人沒戴帽子,頭髮剪成平頭,長臉龐上線條細膩,個頭高挑,藍色的眼睛透著直率,儘管他已有四十來歲,裹著風衣的身子仍然顯得修長。他雙手牢牢地抓著扶手,身體倚向一側,敞著懷,看起來悠然自得,精神飽滿。這時,火車慢慢地減速,停在了一個尋常小站上。過了一會兒,一個穿戴相當漂亮的年輕女人從男人站的車門下走過。她停下來換手提箱時,看到了車上的乘客。男人微笑著望著她,她也忍不住笑了。男人放低車窗,但火車已經開了。「遺憾。」他說。年輕女人一直朝他微笑。
到了旅館,他要了預訂的房間,一個長著土豆臉的女服務員想幫他提行李,他拒絕了,然而,在她引他來到房間后,卻給了一筆使女服務員也感到吃驚的小費,於是,她的臉色變得友善了。他重新仔細地洗了手,門也未鎖,就快步read.99csw.com地走下樓來。在大廳里,他遇到了那個女服務員,向她詢問墓地的位置,得到了過於詳細的指點,他友好地聽完解釋,便朝著指點的方向走去。他走在狹窄而陰暗的街道上,兩邊是難看的紅瓦平房。時而,可見到一些有梁的舊房子,房頂上的石板瓦歪歪斜斜。稀稀落落的行人匆匆地從商店櫥窗前走過,裏面擺放著玻璃器皿、塑料或尼龍的精美製品,以及在現代西方隨處可見的命途多舛的陶器。只有食品店顯得貨物充足。墓地四周圍著討厭的高牆,大門旁邊有擺著瘦花細草的花攤,還有幾個墓碑製作商店。那旅客停在一家店鋪前,看著一個顯得挺機靈的孩子在角落裡一塊還未刻字的墓碑上做作業。然後,他走了進去,朝著守墓人的房子走去。守墓人不在。旅客在一個陳設簡陋的小辦公室里等著,他發現了一張圖。守墓人進來時,他正在解析圖形。這是一個大骨節、大鼻子的大個子男人,透過他那厚厚的立領上衣發出一股汗味兒。旅客詢問1914年戰爭遇難者的墓區位置。「噢,」他說,「那兒叫做法國紀念墓地。您找誰?」「亨利·科爾梅利。」那旅客答道。
他回首自己的生活:瘋狂、勇敢、軟弱、執拗,總在為他毫無所知的那個目標努力,而實際上,這種生活已完全消逝了,他還未來得及試想一下這個剛剛給予他生命就死在大海另一邊那片陌生土地上的男人會是什麼樣。二十九歲時,他不也是脆弱、痛苦、緊張、固執、好色、幻想、厚顏而勇敢的人嘛!是的,他正是如此,而且還有過之,他曾生活過,終於長成了一個男人。然而,他從未把睡在那裡的男人想象成一個有生命的人,而是把他當做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從前在他的出生地九*九*藏*書生活過。他媽媽常對他說,他長得很像他,他死在戰場上。然而,他曾貪婪地試圖通過書本和活人所了解的秘密,現在他感到與這個死者,這個年輕的父親緊密相連,與其父的從前和後來緊密相連,他自己曾遠遠地尋找的正是這在時間和血緣上都與他極為貼近的東西。說實話,他沒得到過幫助。在家裡,人們很少說話,既不讀書也不寫字,一個不幸而漫不經心的母親,誰會向他講述這個年輕而可憐的父親呢?除了母親,無人認識他,而母親又把他忘了。他深信情況正是如此。他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這片如陌生人般匆匆經過的土地上。恐怕正應該由他來了解情況,來詢問究竟。不過,一個像他一樣一無所有,又想擁有整個世界的人,他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創立自我,來征服或了解世界。總之,還不算太晚,他還可以去尋找,去了解這個現在他覺得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加親近的男人到底是誰。他能夠……
過了一會兒,火車緩緩地停了下來,寫著「聖布里厄」的小站站牌出現在車門上。那乘客立即站起身,輕鬆地從上面的行李架上取下一個摺疊式旅行箱,向其他乘客道了個別。人們神情驚訝地回了禮,而後,他快步離開,一躍而下車廂的三級台階。在站台上,他看看自己的左手,他剛剛抓過的銅扶手上的炭黑還留在手上,於是,他拿出一塊手帕,仔細地擦著。隨後,他朝出站口走去,漸漸地一群服飾灰暗、面目模糊的乘客趕上了他。他在遮雨篷下的小柱子旁耐心地等著驗票,等著一言不發的職員把票還給他,然後穿過候車大廳,大廳的牆上光禿禿的,挺臟,上面只貼了些舊宣傳畫兒,畫上的蔚藍海岸也是炭黑色的。然後,在午後的斜陽中,他從車站快步向市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