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兒子或第一個人 一 中學

第二部 兒子或第一個人

一 中學

又一天,語文老師發給每個學生一份有關校內管理的印刷材料,讓他們帶回家由父母簽字。材料上列舉了禁止學生帶入學校的物件,從武器乃至畫報,還有撲克牌等,其用詞極為講究,雅克只得用白話給他母親和外婆作了個概述。家中只有母親能夠在材料下邊好歹簽個名字,因為丈夫去世后,她每個季度要去領取戰爭寡婦撫恤金,國庫的管理部門——不過,卡特琳·科爾梅利只簡單地說去國庫,對她來說,這隻是個專有名詞,沒有任何意義,但卻使孩子們感到那是個神話般的地方,是取之不盡的財源。他們的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可去取上一小筆錢——每次都讓她簽名,開始她感到為難,後來,一個鄰居(?)教她照葫蘆畫瓢地學會了「寡婦加繆」的簽名,她湊合著寫了上去,並得到了認可。但第二天早晨,母親由於要去清掃一個開門很早的商店,已先於他出了門,雅克發現母親忘記簽名了。他外婆不會。她是用畫圈的方法來算賬的,根據一個圈,還是兩個圈,分別代表個位,十位或百位。雅克只得帶著未簽名的材料去了學校,解釋說母親忘記了。當被問到他家裡是不是沒有別人能簽名時,他回答說是的。從老師驚訝的神情上,他才發現,這種情況並不像他始終認為的那樣平常。
還有一次,當人們詢問他的宗教信仰時,他答道:「天主教。」當問他是否要上教理課時,他想起了外婆的恐懼,回答說不。板著面孔的輔導老師說:「總之,你是一個不遵守教規的天主教徒。」雅克無法解釋他家的事及他們家人對待宗教的奇特方式。因此,他堅定地答道:「是的。」人們笑了起來,覺得他挺任性。而此時,正是他最六神無主的時候。
巴巴蘇恩街的盡頭是一個大廣場,左右兩側面對面坐落著中學與兵營。中學背靠阿拉伯城區,其陡峭潮濕的街道沿山坡而上。兵營背臨大海。過了中學就是馬朗格公園。過了兵營是幾乎住了一半西班牙人的巴貝魯埃德貧民區。離七點一刻差幾分鐘的時候,皮埃爾和雅克大步爬上台階,從正門旁邊的小門融入一群孩子中。他們來到正面寬大的階梯前,階梯兩側貼著光榮榜,他們飛跑上階梯來到平台前,平台左側是樓梯,一道玻璃長廊將其與院子隔開。在平台的一根柱子後邊,他們看到「犀牛」正在監視著遲到者(「犀牛」是總學監,科西嘉島人,矮小,愛激動,因有兩撇翹鬍子而得名)。另一種生活開始了。

周四與假期

連續兩年,雅克假期都打工。先在五金店,後來在一個船舶經紀人那兒。每次,他都為9月15日的到來感到恐懼,這是他要辭工的日子。
每天中午及六點,雅克兩次衝到外邊,奔下坡道,跳上滿載的電車,此時,幾乎所有的踏腳上都吊著一串人,電車將這些勞動者帶回他們的居住區。在沉悶酷暑中擠著人,大人和孩子都不吭一聲,轉向等待著他們的家,靜靜地淌著汗,忍受著這種生活,生活在沒有靈魂的工作及乘坐毫不舒適的電車往複來往之中,最後立即沉睡。在某些晚上,雅克看著他們總感到內心難過。直到此時,他所經歷的是貧困中的豐富與快樂的生活,但酷熱、厭煩、勞累向他揭示了不幸。這便是愚蠢得讓人心酸的工作,那無休止的單調生活使日子變得太長,生命卻顯得太短。
「他說得好。」她對女兒說,她女兒堅信不疑地表示贊同。這鼓勵了外婆,她轉向左側的男或女鄰座,看著他(或她),微笑著,點頭證實她剛發表的見解。頭一年,雅克注意到他外婆是唯一一個戴著西班牙老婦人黑圍巾的,他覺得有些窘。說真的,這種虛偽的羞恥感一直伴隨著他;他只是感到無能為力,當他靦腆地試著向外婆說起帽子時,外婆回答說她沒錢浪費,而且圍巾可以暖住耳朵。不過,當外婆在頒獎儀式時同鄰座說話時,他感到自己可恥地漲紅了臉。政府官員講完后,最年輕的教師——通常是本年度從市裡來的——起身,按慣例,由他作正式演說。演說持續在半小時至一小時之間,年輕的大學生從來都要在演說中大談文化典故及人文主義的優雅,這個阿爾及利亞聽眾群對他根本無法理解。炎熱助威,注意力分散,扇子越搖越快。甚至外婆也顯得厭倦了,目光別移。唯有卡特琳·科爾梅利專心致志,目不轉睛地沐浴在不斷落下來的博學、智慧之甘露中。而雅克呢,他跺著腳,用目光尋覓著皮埃爾和其他同學,小心地用暗號警示著他們,同他們開始了漫長的鬼臉對話。熱烈的掌聲向終於結束了的演說家表示感謝,之後,開始宣布獲獎人名單。首先從高年級開始,頭幾年,兩個女人得等上整整一個下午才能到雅克的那個班級。只有最高獎才由隱形的軍樂致意。獲獎者年齡越來越小,他們站起身,沿著院子,走上前台,同官員握手,接受他的表揚,然後由校長向他們頒發獲獎書籍(前台腳下有一個裝滿圖書的滑輪箱子,一個人在獲獎者之前登上台,將書送到校長手中)。隨後,獲獎者在掌聲中伴著音樂走下台,夾著書本,興高采烈,用目光尋找著快樂得直抹眼淚的父母。天空的藍色稍稍變淺,從一條目不可見的縫隙將炎熱稍稍灑向大海。獲獎者上上下下,軍樂一遍遍奏起,院子里人越來越少,此時天空已開始發青,終於到了雅克所在的班級。他們班上的名單一開始宣布,他立即停止了淘氣,變得嚴肅起來。聽到叫他的名字,他站起身,頭嗡嗡作響。在他身後,他隱約聽到母親由於聽不到而問著外婆:「是叫科爾梅利嗎?」「是的。」激動得面色泛紅的外婆答道。他走過水泥路,上了檯子,官員身穿吊著錶鏈的背心,校長滿意的笑容,時而可見台上教師群中某個老師友好的目光,然後,在音樂聲中走向兩個女人,她們已經站到了過道處,母親驚喜地望著他,他把厚厚的獎狀交給母親保管,外婆用目光掃視著周邊的見證人。在等了一個漫長的下午後,這一切都過去得太快,而雅克已急著回家,去看獎給他的書了。
假期也讓雅克重返家中。至少是在頭幾年。他們家無人休過假,男人們整年不停地工作。只是當他們在工廠做工,受了工傷,並有此類事故的保險時,才由醫院或醫生開假,得到一些閑暇。比如,埃爾斯特舅舅有一陣子覺得疲憊不堪,就曾有意用長刨削掉了手心上的一大塊肉,而如他所述,「享受了工傷保險」。而女人們,如卡特琳·科爾梅利,她們不停息地勞作,其理由是,對於她們來說,休息就意味著飯食更加缺油少肉。毫無保障的失業是最可怕的病痛。這就解釋了這一情況:無論在皮埃爾家還是在雅克家,這些在日常生活中總是最寬容的工人們,工作時卻總是很排外,不斷地譴責義大利人、西班牙人、猶太人、阿拉伯人,最終,譴責整個地球上的人奪去了他們的工作——這種態度定會令研究無產階級理論的知識分子困惑,然而卻是極為人道,應該原諒的。這些出乎意料的民族主義者同其他民族爭奪的並非是要統治世界或掌握著金錢與閑暇的特權,而是一種必需,為了生活,直至死亡。
當他實在無法忍受,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時,他就下樓到商店的後院去,獨自待在蹲式廁所里,四周是水泥牆,光線昏暗,瀰漫著苦澀的尿味。在這昏暗的地方,他閉上雙眼,呼吸著熟悉的氣味兒,夢想著。在他內心,某種模糊、盲目的東西在血液里翻騰。有時,他腦中又重現哈絲蘭太太的大腿。那是有一天,他在她對面碰掉了一盒大頭針,他屈膝拾取時,抬頭看到了短裙下叉開的雙膝及花邊襯裙下的大腿。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女人裙下的內褲,這突如其來的窺視使他口發乾,抖得幾乎發狂。某種神秘泄露給了他,儘管他不斷地體驗,卻從來不會感到枯竭。
實際上,無人能助他們。他和皮埃爾立即發現他們得獨自面對一切。貝爾納先生,他們不敢去打擾,況且他也說不出什麼,因為他對中學一無所知。在他們家裡,更是全然不知。對於雅克全家,比如說,拉丁語是完全沒有意義的符號。曾有那樣幾個時代(只除了原始獸|性時代,這他們倒可以想象),人們不講法語,有那樣的一些文明相繼而至,其習俗與語言是如此的不同,這些事實他們渾然不知。圖像、書籍、傳聞,以及平常交談中膚淺的文化知識,這一切她們從未涉及過。在這個家庭中,沒有報紙,在雅克帶回書以前,沒有書籍,也沒有收音機,有的只是一些常用的東西。家裡來的都是親戚好友,人們很少出門,即便出門,也總是去拜訪同樣無知的家庭,雅克從中學帶回的東西在家裡無人理解,於是,他與家人之間便更加無話可說。在中學,他同樣不能談論他的家庭,他感覺到這個家有點兒特別,即便他能夠戰勝使他緘默不語的強烈的羞恥感,他也無法表達這種感覺。
有時,外婆在某些特定的場合讓他去院中抓雞時,他也會感受到同樣的不安,他儘力用驕傲或虛榮去戰勝它。那總是在晚上,節日的前夕,復活節或聖誕節前,或者是一個闊點兒的親戚來家時,家裡既想表示尊重,也想掩飾家中的實際經濟情況,顯得體面一些。的確,雅克上中學的頭幾年,外婆讓約瑟夫舅舅星期日做小買賣時弄回一些阿拉伯小雞崽,動員起埃爾斯特舅舅在院子盡頭潮濕發黏的地上就地蓋起一個簡陋的雞棚,她養了五六隻雞,這些雞為她下蛋,時而還要獻出生命。外婆第一次決定採取行動時,全家正在吃飯,她讓哥哥去把受害雞抓來。但路易拒絕擔此重任,他明確地表示他害怕。外婆冷笑著斥責這些富人的孩子們絲毫不像她那個時代的孩童們,他們那時在窮鄉僻壤,什麼都不怕。「雅克嘛,他比較勇敢,我知道的。你去吧。」說實話,雅克一點兒也不比哥哥勇敢。但當人們這樣說他時,他不能退卻。於是,第一個晚上他去了。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下樓梯,然後在黑漆漆的走廊向左拐,摸到院落大門,打開大門。夜色沒有走廊里那麼黑,能分辨出通向院落那長著青苔、很滑的四級台階。右邊,居住著理髮師及阿拉伯人的小亭子間的百葉窗透出隱隱的亮光。對面,他看到團團泛白的雞或睡在地上或卧在沾滿糞便的欄杆上。來到雞窩前,他蹲下身,手指抓住頭上方的鐵絲網網眼,剛一碰這搖搖晃晃的雞窩,沉悶的咕噠咕噠的叫聲及暖暖的、令人作嘔的雞糞味兒便一齊撲面而來。他打開地上的小柵欄門,彎下身子將手臂伸了進去,厭惡地碰到了地面和臟髒的條棍,立即縮回了手,他極為害怕。此時,雞窩裡嘈雜一片,家禽扇動著翅膀及爪子四處亂飛。然而,他得採取行動,既然他被認為是最勇敢的。不過,在一片黑暗中,在這個昏暗骯髒的角落裡,雞的喧鬧使他感到焦慮不安,腹部開始陣痛。他停了一下,望望頭頂上純凈的夜空,夜空的繁星明亮而安靜。然後,他向前撲去,抓住碰到的第一隻爪子,將尖叫著嚇暈了的雞拉到小門邊,用另一隻手抓住另一隻爪子,用力把母雞拉出雞窩,碰到門邊時蹭掉了一些雞毛,此時,雞窩裡一片尖聲狂叫。阿拉伯老人警惕地出現在一下打開窗欞的亮光中。「是我,塔哈爾先生,」孩子乾巴巴地說道,「我給外婆抓只雞。」「啊,是你,我以為來了小偷呢。」他縮回頭,院子又籠罩在昏暗中。雅克跑起來,母雞在他手中拚命掙扎,撞到了走廊的牆上或樓梯欄杆上,他病態般地感到厭惡與恐懼,覺得手心裏呈鱗片狀的雞爪皮厚厚的、冷冷的。在樓梯口及家中的走廊里他跑得更快,最後終於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飯廳里。勝利者出現在門口,頭髮散亂,膝頭被院中的青苔染綠,抓著母雞,儘可能遠離自己的身軀,臉色嚇得慘白。「你看,」外婆對老大說,「他比你小,他讓你害臊。」還未等雅克驕傲起來,外婆就用堅定的手一把抓住了母雞的爪子,母雞一下子安靜下來,好似知道已落入了無情的手中。他哥哥吃著甜食,一眼也不看他,只是向他做了個蔑視的鬼臉,這使雅克更加滿足。不過,這種滿足只持續了一瞬間。外婆對有一個具有男子氣概的外孫感到高興,作為酬勞,讓他在廚房中觀看宰殺母雞。她已系好一條藍色的大圍裙,用一隻手抓著母雞的爪子,在地上放了一個又大又深的白瓷盤,還有一把長長的菜刀,埃爾斯特舅舅常常在一塊又長又黑的石頭上磨刀,把已用得又窄又薄的刀刃磨得只剩下了閃亮的一條線。「待在那兒。」雅克站在廚房裡面指定的地方,外婆待在門口,堵住了母雞,也堵住了孩子的出路。腰部靠著洗碗槽,〔左〕肩倚著牆,他恐懼地看著祭司的每一個動作。外婆將盤子正好放在燈光下,小煤油燈放在門口左邊的木桌上。她把母雞摁在地上,右膝著地壓住雞爪,用雙手壓住母雞防止它掙扎,隨後,用左手抓住雞頭,向後拉著放在盤子上方。用那把像刮鬍刀一樣鋒利的刀子,她慢慢地在應該是男人喉結的地方割開了母雞的脖子,扭動著雞脖子拉開傷口,同時,將刀子插到軟骨深處,發出一聲可怕的聲音,此時,母雞嚇人地抽跳著,一動不動了。鮮紅的雞血流入了白色的盤子,雅克望著,雙腿發抖,好似流淌著的是他自己快要流盡的鮮血。
是的,他是個男子漢,他償還了部分所欠,減輕了一點兒家中困難的念頭使他內心充滿了幾近惡意的自豪感,這是當男人們開始感到了自由、無所約束時的感受。的確,開學后,當他邁進二年級的院子時,他已不再是那個沒有目標的孩子了,不再是四年前在清早離開貝爾庫,穿著帶釘的鞋子踉蹌而行,一想到等待他的陌生世界就緊張得發抖的那個孩子了,他此時看待同學們的目光已失去了某種天真。另外,此時發生的諸多事情也使他脫胎于從前的那個孩子了。有一天,一直忍受著外婆打罵,把這看做孩子生活不可避免之事的他從她手中奪過了牛筋鞭子,他突然變得狂怒,極為堅定地要打擊這個白髮老人,她那冷靜明亮的目光讓他狂怒不已。這時,外婆明白了,退卻了,把自己關到房間里,為養了些不近人情的孩子而痛苦呻|吟,但也確信不能再打雅克了。的確,她此後再未打過他。這是因為那個孩子事實上已死了,已長成一個瘦弱而肌肉發達的少年,蓬亂的頭髮,暴躁的目光,他為給家裡掙錢而工作了整個夏天,他剛剛被任命為學校足球隊的正式守門員,而且三天前,他第一次暈乎乎、飄飄https://read.99csw.com然地品味了一個少女的香唇。
星期四也是雅克和皮埃爾去市立圖書館的日子。雅克一直狼吞虎咽般地讀著落入手中的書,其貪婪程度不亞於他對待生活、遊戲及夢想。閱讀讓他躲進一個純情的天地,在那兒,貧富同樣有趣,因為完全是虛構的。《無畏者》這厚厚的連環畫集在他和同學們手中傳來閱去,直至硬殼封面變得灰白粗糙,內頁折角破損。畫集首先將他帶到一個滑稽的或大無畏的世界,這滿足了他內心兩個基本的渴求,即對快樂及勇敢的渴求。兩個男孩應該是非常崇尚英勇威猛的氣質,只要看看他們令人難以置信地讀了那麼多武俠小說,那麼輕而易舉地將《帕爾達揚》中的人物與他們的日常生活融在一起,就可知道了。他們最喜愛的大作家是米歇爾·澤瓦戈,他們也喜歡文藝復興時期,尤其是義大利那些短劍與毒藥的故事,就發生在羅馬及佛羅倫薩的宮殿里,在王室及教皇的奢華中,這是這兩個貴族最愛的天地。有時,能看到他們在皮埃爾居住的黃塵飛揚的街道上,拔出漆著〔〕的長尺子,下了決鬥書,在垃圾桶之間展開激烈的決鬥,隨後,手指上的傷痕便會保留良久。他們此時不可能找到其他的書讀,因為這個社區讀書的人很少,他們自己又無法買書,只能隔一陣子到小書店去翻翻隨意亂放著的通俗讀物。
榮軍院的周圍是一個被廢棄的大公園。幾個殘廢軍人在房屋周圍整理出一片玫瑰園及花圃,還有一個圈在干棘柵欄牆中的小菜園。但再遠些,從前漂亮的公園已荒蕪了。有數不清的桉樹、棕樹、椰子樹及樹榦粗壯的橡膠樹,其垂下的枝幹已在稍遠處紮下了根,由此構成了一個充滿陰影與秘密的植物迷宮。濃密而結實的柏樹,茁壯的橘子樹,茂盛的月桂樹叢,紅的,白的,佔領了看不見的小路,路上的礫石已被黏土蓋住,被一簇簇芬芳的山梅花、茉莉花、鐵線蓮、西番蓮、忍冬叢所吞噬,這些植物的下面茁壯生長著三葉草、酢漿草及各種野草,構成了一片草毯。在這芬芳的熱帶叢林中散步、爬行,潛伏在齊耳的草中,用刀子開發出纏繞不清的小路,走出來時腿上布滿斑紋,臉上沾滿水珠,這真讓人心醉。
實際上並非如此簡單。當然,在報紙上的小廣告中,可以見到僱用小店員或小當差。貝爾托太太,那散發著黃油味兒(習慣於油味兒的鼻子及口腔對此感到有點兒奇特)的乳品商店的老闆娘就住在理髮館旁邊,她把廣告讀給外婆聽。但僱主總是要求受聘人至少要有十五歲。不厚著臉皮撒謊很難隱瞞雅克的歲數,因為他十三歲,個兒長得不大。另外,登廣告者總希望僱用能長期幹下去的職員。外婆(穿戴如同每次重要的外出一樣,也包括戴著著名的頭巾)開始帶著雅克去的那幾家都覺得他太小,或是乾脆拒絕只僱用兩個月。「只好說你會留下來幹了。」外婆說道。「這不是真的。」「沒關係,他們會相信你的。」這不是雅克的意思,實際上,他覺得這種謊言哽在喉頭難以出口。當然,他在家裡常常撒點兒謊,為了躲過懲罰,為了留下一個兩法郎的硬幣,更常見的是出於聊天或吹牛的快樂。不過,如果說他覺得跟家裡人撒謊是可恕之罪,對外人撒謊他覺得罪大惡極。他隱約感覺到在根本問題上不能對所愛的人撒謊,理由是人們將無法再同他們一起生活,也無法再去愛他們。僱主對他的了解只限於人們所述的情況,因此,他們就不了解他,謊言便是全部。「走吧。」外婆繫上頭巾說道。這一天,貝爾托太太剛剛告訴她在阿卡有一家大五金店需要一個給文件歸檔的小店員。五金店位於通向中心社區的一條坡道上;七月中旬的驕陽烤著坡道,馬路上空散發著尿味和柏油味兒。一樓是商店,又窄又深,中間一個擺滿鐵件及碰鎖樣品的櫃檯將其順長分為兩半,大部分牆面上都裝有貼著神秘標籤的抽屜。入口的右側櫃檯上裝著鐵欄,裏面是錢台。鐵欄後邊那個淡棕色皮膚神色迷惘的太太讓外婆去二樓的辦公室。從商店盡頭的一個木樓梯走上去,便是一個與商店同樣朝向,同樣擺設的大辦公室,裏面有五六個男女職員圍坐在中間的大桌子旁邊。側面的一扇門通向經理室。
其中一個百貨店位於拱廊中部,店主是一個總坐在玻璃窗後面的胖男人,無論是在陰涼中還是在燈光中,他都顯得臃腫、蒼白,金魚眼,就像是搬起石塊或枯木后看到的動物一樣,尤其是頭上一毛不留。鑒於他這一特點,中學生們為他起了綽號「蒼蠅溜冰場」及「蚊子賽車場」,宣稱蚊蠅在這頭頂的不毛之地上奔跑轉彎時會失去控制,無法保持平衡。通常,在晚上,他們像一群驚鳥一樣從商店前蜂擁而過,看著他,叫著倒霉蛋的綽號,發出「滋滋」的叫聲,模仿著蒼蠅滑下的聲音。胖商販斥罵著他們;有那麼一兩次,他自以為是地試圖追趕他們,卻不得不放棄了。突然,他在叫嚷取笑聲中緘默不語,接連幾個晚上,助長了孩子們的威風,最後竟然到他眼皮底下來大喊大叫了。一天晚上,胖商販僱用的幾個阿拉伯青年從藏身的柱子后突然出現,撲向了奔逃的孩子們。雅克和皮埃爾那個晚上多虧腿腳敏捷,才快速逃脫了懲罰。雅克只是腦後挨了一巴掌,醒過神來后,立即遠離了對手。但是他們有兩三個同學腦袋上卻重重地挨了好幾下。隨後,學生們又密謀要劫掠商店,打傷店主,但事實上,他們的詭計沒有任何下文,他們不再折磨他們的受害者,並習慣了假惺惺地從對面的人行道上走過。「人們泄氣了。」雅克苦澀地說道,「不管怎麼說,是我們錯了。」皮埃爾答道:「是我們錯了,而且我們怕拳頭。」後來,他回憶起這段故事,那時,他(真正)明白了,人只是裝作遵紀守法,而從來只在強力面前屈服
好似天穹瀑布降落人間,雨水猛烈地沖刷著樹木、房頂、牆壁及街道上夏季的塵土。泥漿迅速匯成溪流,在下水道集水口發出很響的汩汩聲,差不多每年都要衝破下水道,漫上馬路,在汽車和電車前濺起兩支展翼的黃色翅膀。大海此時也變渾了,海灘、港口上滿是泥漿。隨後,陽光初照,房屋、街道及整座城市都冒著熱氣。炎熱還可能再現,但卻威風不再,天空更加晴朗,呼吸更加順暢,烈烈的陽光掩不住習習的來風,雨水宣告了秋季的來臨及複課開學。「夏季真長。」外婆說道,她鬆了一口氣,既為秋雨的來臨,也為了雅克的離去,在酷熱的日子里,他那煩人的腳步聲響在百葉窗緊閉的房間里,使得她更加煩躁。
如果說母親就此永遠離開了剛剛看見的學校,雅克卻是直接返回了他永遠走不出去的家庭及社區。
皮埃爾和雅克出於「家庭狀況」而獲得了半寄膳生待遇助學金。因此,他們可以整天待在學校,中午在食堂吃飯。通常早上八點或九點上課,但住校生於七點一刻吃早飯,半寄膳生也有權享用。兩個家庭所能享受的權利如此之少,他們從未想象過要放棄某種權利;因此,雅克和皮埃爾便成為極少數七點一刻到校的半寄膳生了。他們來到白色的圓形大飯堂,睡眼惺忪的住宿生們已經坐在鍍鋅長桌前,面對著大碗及堆著厚厚的乾麵包片的大筐子。侍者們——大部分為阿拉伯人——裹著粗布大圍裙,手提帶著長長壺嘴、原本亮閃閃的大咖啡壺穿行於排排飯桌間,往大碗里倒滾燙的飲料,其中的菊苣多於咖啡。孩子們享用了早餐,一刻鐘后,便可去學習室,在一個本身也住校的老師的監督下,學生們在課前溫習課文。
就這樣,在好幾年間,雅克的生活分作了兩不相等的部分,他無法將這兩種生活有機地聯繫在一起。有十二個小時,他在鼓聲中,在一個師生會集的社會裡,在遊戲與學習中度過。在白晝的另兩三個小時中,他生活在一個老區的舊屋裡,在他母親身邊。儘管他過去的生活的確是在這個地方,他現在及將來的生活卻是在中學。於是,漸漸地,這個社區與黑夜、睡覺及夢境混在了一起。此外,這個社區真的存在嗎?這難道不是黑夜裡孩子在無意識中感受到的曠野嗎?摔在水泥地上……不管怎麼說,在中學,他不能向任何人談論他的母親及家庭,而在家中,他無法向任何人談起學校。在中學畢業前的那幾年間,沒有一個同學,沒有一個老師到過他家。而他母親和外婆也從不去學校,只除了一年一度在七月初舉行的頒獎儀式。這一天,的確,她們從正門走進學校,來到盛裝打扮的家長及學生群中。外婆穿上有重大外出活動時的長裙,戴上黑色圍巾,卡特琳·科爾梅利戴著飾有栗色絹網、蠟制黑葡萄的帽子,一條栗色長裙,穿著那唯一的一雙半高跟皮鞋。雅克身著丹東領兒的短袖白襯衣,頭幾年穿短褲,後來是穿長褲,不過,每次都在前一夜由他母親細心地熨平。下午一點左右,他走在兩個女人中間,帶著她們走向紅色的電車,把她們安置在電車的長凳上坐下,自己到前邊站著,通過玻璃窗望著母親,母親不時地朝他笑笑,路途中一直關注著帽子的位置或長襪是否脫落,或胸前佩戴著的一條細鏈端部上的聖母金胸針。在市府廣場,便到了孩子每日所走的路線,沿著巴巴蘇恩街,他一年同兩個女人走上一回。雅克嗅著他母親身上的洗滌劑〔燈芯管〕味兒,她在重大的場合總會大量使用,他外婆昂首挺胸驕傲地走著,當她女兒抱怨腳疼時,便訓斥她(「這是對你這個年紀穿小鞋子的教訓。」),同時,雅克不倦地向她們指點著商店及商販,這在他的生活中曾佔據過如此重要的位置。到了中學,正門寬大階梯的兩側從上至下裝飾著一盆盆的植物花草。先到的學生與家長已登上了台階,科爾梅利一家當然也到得很早,正如所有的窮人,他們罕有社會義務及快樂之事,總是怕不準時。人們進入到高年級大院兒,院里擺著一排排從音樂舞廳借來的椅子,而在院子盡頭,大鍾下面,圈住了與院子同寬的一個檯子,擺著扶手椅和椅子,檯子上也擺滿了大量的綠色盆花。院子里漸漸地擠滿了盛裝打扮的人群,大部分是女人。先來者選擇了樹下遮陽的位置,其他人用細草編織、邊上飾有紅絨球的阿拉伯扇子扇著風。人群上空,蔚藍的天空好似凝住了,越來越酷熱難當。
看到每天十二小時在中學學習的日子即將來臨時他鬆了口氣,同時,也為要告訴辦公室的人們他要離職而日益憂心忡忡。最艱難的是在五金店。他怯懦地不想去辦公室了,想讓外婆去解釋。但外婆認為應取消一切手續,他只需領取工資,不再回去,不必解釋。雅克覺得派外婆去遭受老闆的狂怒是自然而然的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她撒謊造成了這種局面。在她這種迴避面前,他也不知為什麼感到憤怒。而且,他還找到了有說服力的理由:「那老闆會派人來這兒的。」「是的,」外婆說,「那你就對他說,你要去舅舅家幹活。」雅克懷著罪惡感走出去,這時外婆又對他說:「注意,先拿工錢,再對他說。」晚上,老闆把每個職員叫到他的房中發工資。「給,小傢伙。」他說著伸給雅克一個信封。雅克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老闆對他笑著。
老闆未穿外衣,領口開著,正在悶熱的辦公室里忙著,他身後的一扇小窗戶朝向一個下午兩點陽光仍照射不到的院子。他矮胖胖的,拇指插在褲子那條藍色寬背帶間,氣喘吁吁。看不太清他的面孔,只從那邊傳來低沉而氣喘的聲音,請外婆坐下。雅克嗅著瀰漫整座房屋的鐵器味兒。老闆一動不動,讓他覺得是一種不信任的態度,想到要在這個強大可怕的男人面前撒謊,他的雙腿發抖了。外婆可不發抖。雅克快十五歲了,他得自謀生路,不能耽擱。老闆覺得他沒有十五歲,不過,如果他聰明的話……對了,他有畢業證書嗎?沒有,他有助學金。什麼助學金?上中學的。那他上中學了?哪個年級?三年級。他不上學了?老闆更穩地坐定,現在他的面龐清晰一些了。他那顯白的圓眼睛來回打量著外婆和孩子,雅克被盯得全身發抖。「是的,」外婆說,「我們太窮。」老闆難以察覺地鬆弛下來。「很遺憾,」他說,「既然他挺有天分。不過,做生意也能有好前程。」的確,好前程朴樸實實地開始了。雅克每天工作八小時,一個月掙一百五十法郎。他可以從第二天開始工作。「你看,」外婆說,「他相信我們了。」「那我走時怎麼向他解釋?」「讓我來。」「好吧。」孩子順從地說道。他仰頭望著夏日的晴空,回想著鐵器的味道和那昏暗的辦公室,明天得早早起床,假期剛開始卻已經結束了。
「是圖書館。」她說道。這個詞她發不好音,她是聽她兒子說的,他什麼也不告訴她,不過,她能從書的封皮上認出來。「是。」雅克頭也不抬地說。卡特琳·科爾梅利從他肩頭俯身看著。她在燈下看著兩個長方形,一行行規則的排列;她也呼吸著那種味道。有時,她把由於洗涮變得粗硬的手指點到書頁上,好似要更好地了解什麼是書,要離這些神秘的符號更近一些,這些符號她無法理解,但她兒子卻經常幾個小時地沉醉於這種她所陌生的生活中,當他回到現九-九-藏-書實中,望著她的目光如同面對一個陌生人。變形的手柔柔地撫摩著孩子的頭,他毫無反應。她嘆了口氣,然後離他遠遠地坐下。「雅克,去睡覺。」外婆重複著命令,「明天,你會遲到的。」雅克站起身,準備著第二天上課的書包,把書夾在腋窩下,然後,將書壓在長枕下,像個醉漢,沉沉地睡去了。
在船舶經紀人那兒,夏天過得快活些,因為辦公室朝著海濱林蔭大道,特別是部分工作在港口進行。雅克得登上所有停泊阿爾及爾的各國船隻,而經紀人,那個粉面捲髮的漂亮老頭負責在各行政部門做代理。航海文件由雅克帶回辦公室,在那裡翻譯出來,一個星期後,雅克便可以自己翻譯貨物清單及某些清單了,只要是用英語寫成並要送到海關或接收貨物的進口大公司的。因此,雅克需經常去阿卡貨港取文件。酷熱毀壞了通向港口的坡道,沿路沉重的鑄鐵扶手滾燙,手不敢碰。在寬闊的港灣,烈日晒得人煙稀少,只有剛剛停泊靠岸的船隻周圍活躍著碼頭工人,他們穿著卷到小腿肚子的藍色長褲,赤|裸的上身曬得黑紅,頭上頂著一個包袱,從肩膀一直垂到腰間,扛著水泥袋煤包或稜角鋒利的包裹。他們在甲板搭至港口的步行橋上來來往往,或是從敞開的貨艙門進到貨船裏面,快速行走在架于貨艙和碼頭的厚木板上。碼頭上升騰著陽光與塵土的味道,過熱的甲板上散發著柏油融化、鐵器冒煙的味道,透過這一切,雅克能分辨出各個貨輪的特殊味道。挪威貨輪是木頭味兒,來自達喀卡或巴西的船帶來的是咖啡和香料味兒,德國船是油味兒,英國船是鐵器味兒。雅克爬上長長的步行橋,向一位什麼也不明白的海員出示經紀人證件。隨後,人們沿著連陰涼處都冒著熱氣的通道帶他到一個高級船員艙,有時也帶他到船長艙里。沿路,他渴望地觀察著這些窄小而空曠的小艙房,那裡集中了一個男人生活的基本東西,他喜愛這些小房間,遠勝於那些豪華的卧室。人們熱情地接待他,因為他自己也是熱情地微笑著,他喜歡這些粗獷的人,以及孤獨生活賦予他們的那種眼神,他把這種愛表露在臉上。有時,其中某人會講點兒法語,便問他些問題。然後,他就興高采烈地離去,走向火熱的碼頭,滾燙的坡道及工作的辦公室。只是,這種酷熱中的奔波使他感到勞累,他沉沉地睡著,九月時,他變得消瘦而有些神經質。
此外,根據印刷的紙張,每本書都有其獨特的味道,細膩而神秘的味道,其獨特足以讓雅克閉目即可分辨出是奈爾松出版社的書,還是法斯蓋爾出版社的一般版本。每種味道,甚至在開始閱讀前,就已使雅克快樂地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裡充滿了已經〔兌現〕的承諾,它使他所處的房間變暗,使社區、噪音及城市消失,一旦狂熱地進入閱讀狀態,整個世界便不復存在。孩子最終完全沉醉其中,不斷傳來的命令也無法將其拉回現實。「雅克,擺桌子,這是第三次說了。」他終於擺了桌子,目光空虛而無神,神色有些慌張,如同上了書癮,他重新拿起書,就像從未放下過。「雅克,吃飯。」他終於吃飯了,食物儘管實實在在,他卻覺得不如他在書中看到的那樣真實、可靠。然後,他放下碗,重新捧起書本。有時,母親在去角落落座前走到他身旁。
正是從聖維多利亞教堂前,每年開學后不久,燕群南飛。的確,街道在此處變寬,街道上方拉滿了電線,甚至還有一條高壓電纜,從前為有軌電車所用,廢掉不用后也未拆掉。寒潮初至——此地的冷也是相對的,因為從不凍冰。不過,經過幾個月的炎炎夏日後,這種寒冷也是極為明顯的——燕子常飛翔在海濱大道上空,飛在中學前的廣場上,或飛在貧民區的上空,時而尖叫著啄幾下榕樹果、海上的垃圾或新鮮的驢糞蛋兒,先是形單影隻地出現在巴巴蘇恩街的過道中,低低地飛著迎向電車,再呼地一下飛往高處,消失在屋頂上方的天空中。一天早晨,聖維多利亞小廣場屋頂上方的電線上突然站滿了幾千隻燕子,緊緊相挨,淡黑色脖頸上的小腦袋點點啄啄,輕輕地移動著爪子,擺動著尾巴為新來者騰點兒位置,灰色的鳥糞蓋滿了人行道,上萬隻燕子齊聲喳喳叫著,時而夾雜著短促的咕咕聲,從清晨起就在街道上空不停地竊竊私語。黃昏,孩子們奔向電車站時,燕叫聲漸漸高亢,幾乎震聾耳朵,而突然好似得到了無聲的命令,萬隻小腦袋、黑色尾巴的燕子相依而眠。有兩三天的工夫,燕子分撥從薩海爾各地趕來,有的還來自更遙遠的地方,儘力地在先來者之間安頓下來,漸漸地佔據了主要居住地兩側沿街的檐口,齊聲歡叫,最後終於變得震耳欲聾。隨後,一天早晨,驟然間,燕去街空。曙光來臨之前,燕子成群南飛了。對於孩子們來說,冬天遠早於季節來臨了,因為,他們覺得夏季是不能缺少溫暖夜色中的燕群歡叫的。
書的內容究竟是什麼,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們進入圖書館的那種感覺。他們看到的不是擺滿黑色封皮書籍的牆壁,而是一個多變的天地,一個廣闊的視野。一進大門,就已經把他們從那個社區狹隘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了。隨後的情景便是:每人拿著有權借閱的兩本書,用臂肘緊緊夾在胸前,跑到此時已發暗的大街上,腳下踩著梧桐樹果,臆想著他們將從書中獲取的快樂,已經在與上星期所獲的愉悅進行著比較,直至來到主街上,打開書,在剛點亮的路燈那微弱的光線下,先讀上一兩句(例如:「他具有超人的精力。」),使他們的嚮往更加愉快、熱切。他們迅速分開,跑向飯廳,把書在油布桌上攤開,照在油燈下。粗糙而有些磨手的封面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糨糊味兒。
但這種辦公室的工作卻來無影去無蹤。買與賣,一切都圍著這庸俗無用的行為轉,儘管他一直生活在貧困之中,雅克在這個辦公室里卻發現了平庸,併為失去的光明而哭泣。他的同事們並非是造成這種令人窒息感覺的人。他們對他都很好,從不粗暴地指使他,甚至不苟言笑的哈絲蘭太太有時也對他笑笑。他們之間很少交談,具有阿爾及利亞特有的那種快樂、友好及無動於衷。當老闆在他們之後一刻鐘到來時,或當他從辦公室出來發出某個指示或驗證某張發票時(遇到大買賣時,他將老會計或有關的職員召進辦公室),每個人的性格便顯露無遺,好似這些男人和女人只有在同權力相連時才能為自己定位。老會計傲慢而獨立,哈絲蘭太太沉浸在嚴肅的沉思中,而會計助理卻殷勤倍加。在餘下的時光里,他們縮回自己的外殼中,雅克在椅子上等待著命令,以便做出他外婆稱之為工作的可笑舉動。
圖書館每星期開三次,其中星期四是上午及下班以後開放。一個相貌不大討人喜歡的年輕的小學女教師每周義務為圖書館服務幾個小時,她坐在一張白木大桌子後邊,掌管著借書登記簿。房間是方形的,牆邊全是白木的書架,上面擺滿了黑布封皮書。還有一張小桌子,周圍擺了幾把椅子,以方便那些快速查閱字典的人。因為這裏只是外借圖書,有一個按字母排列的卡片櫃。雅克和皮埃爾從不查閱,他們的方法就是從書架前走過,看題目選書,極少關注作者,記下書號,填在一張藍色的借書卡上。要借書只需提供房租交訖單,付很少的一點兒費用而已。於是,你便能拿到一張借書折,借出的書都登記在冊,與年輕女教師手中的登記簿同時登記。
巴巴蘇恩街是一條狹窄的街道,兩邊的拱廊坐落在粗大的方柱上,使其更顯狹窄,也就剛好鋪設上電車軌道,由另一家公司經營,保障著此區與城市高地社區的交通。晴天,蔚藍的天空像一個火熱的蓋子罩在街上,拱廊下的陰涼處還算涼快。雨天,整條街就變成一個潮濕發亮的石頭深溝。拱廊里的商店接連不斷。布匹批發商的店面塗成深色,柔和地襯托出亮色面料;香料店中飄出丁子香花|蕾和咖啡的香味兒;阿拉伯商販擺攤出售流著油和蜜的糕點;陰暗幽深的咖啡店中,大咖啡壺此時正噗噗作響(而晚上,燈光照得通亮,咖啡店裡人聲鼎沸,一群男人踏著撒在地板上的鋸末,擠在吧台前,吧台上擺著裝滿燒酒的杯子及其滿茶碟的羽扇豆、鯷魚、芹菜塊、橄欖、炸薯條和花生米);最後是為遊人開的百貨店,裏面出售難看的東方彩色玻璃小飾物,小飾物擺在平放的玻璃框中,四周是放著明信片的旋轉欄及色彩鮮艷的摩爾式頭巾。
書籍印刷的方式已經向讀者預示他將獲得愉悅。皮埃爾和雅克不喜歡字太空的那種書,那是文雅的作者與讀者互感得意的作品,他們喜歡行行排列著蠅頭小字,詞句密密麻麻地寫滿整頁,正如鄉村的大盤菜,可以盡情地吃,吃上良久,總吃不完,只有這種菜才能滿足那些特大胃口。他們對文辭雅句不感興趣,他們什麼也不懂,他們想知道一切。書寫得不好,結構粗糙,這沒什麼關係,只要寫得明白,充滿激|情就行;這些書,只有這些書,才能賦予他們許多夢想,然而,他們便枕著夢想安然入眠。
不過,製作駭人的毒藥也佔據了下午的很多時間。孩子們在靠著一堵長滿野葡萄牆面的舊石凳下堆了全套的工具:有阿司匹林管子,藥瓶或舊墨盒,碗碟碎片及破口的杯子,這構成了他們的實驗室。隱在公園最茂密處,避開人們的目光,孩子們在那兒製作神秘的毒藥。主要成分是夾竹桃,因為他們常聽周圍的人說夾竹桃的影子為不祥之物,不小心睡在樹下的人會沉睡不醒。在花開季節,他們長時間地用兩塊石頭磨樹葉及花,直到磨成有害的糊狀,一看就覺得能致人死地。糊糊放在露天,立即閃現了幾縷嚇人的虹彩。這時,一個孩子跑到水邊用一箇舊瓶子裝滿水。然後再磨松果。孩子們堅信松果對身體有害,站不住腳的理由是柏樹是墓地之樹。不過,松果是從樹上,而不是在地上收穫的,乾燥得硬邦邦的。兩種糊糊攪和在一箇舊碗里,加上水,用一塊臟手帕過濾。濾汁呈憂人的綠色,孩子們儘可能小心地進行加工,把它作為致命的毒藥。他們小心地將葯汁倒在阿司匹林管中或藥瓶里,然後蓋緊蓋子,避免用手碰著。剩下的與其他的糊糊摻在一起,把他們能採到的都磨成糊,以組成一系列濃度漸強的毒藥,仔細地編上號,放在石凳下,一直存到下個星期,使其發酵,讓配劑最終變得致命。完成這項邪惡的工作后,雅克和皮埃爾高興地望著駭人的成套瓶子,醉心地嗅著從沾滿綠糊糊的石塊上散發出的酸苦味兒。然而,這些毒藥並不針對任何人。兩位化學家估算著他們能夠殺死多少人,有時甚至樂觀地假設他們製作了足夠的毒藥,可使城市荒無人煙。不過,他們從未想過這神奇的毒藥能讓他們除去某一個討厭的同學或老師。事實上,他們誰也不討厭,這使他們長大成人走入社會後處境頗為尷尬。
假期的確已結束了,儘管夏日依舊,一樣的熱,一樣的煩,但卻已失去了從前令他改變心態的一切,它的天空,它的綠地,它的嘈雜。雅克不在貧窮而黃灰一片的社區度日了,而是到了中心社區,那裡的漂亮水泥取代了窮人區的灰泥屋,房屋上矇著顯得雅緻卻更加憂鬱的灰色。八點,從雅克踏入泛著鐵味兒和陰影的商店時起,他內心的光明便熄滅了,晴空消失了。他向收款員問個好,便爬上照明很差的二樓辦公室。中央大桌子旁沒有他的位置,一個老會計,一天到晚叼著手卷的紙煙,小鬍子都染黃了;一個會計助理,這是個三十來歲半禿頂的男人,具有公牛的身軀和臉龐;兩個年輕的店員,一個瘦瘦的,棕發,肌肉結實,外形挺拔俊俏,每天來時濕襯衣總是貼在身上,發出一股好聞的大海味兒,因為他每天早上都去海邊游泳,然後再把全天埋葬在辦公室里。另一個胖胖的,愛說愛笑,無法抑制開朗快活的本性;最後,還有哈絲蘭太太,她是經理室的秘書,有點兒像大洋馬,總穿著粉紅色的紗布或斜紋布長裙,看起來還挺順眼,她總是用嚴厲的目光巡視著整個世界,這些人就足以將桌子佔滿,堆著他們的資料、賬本及機器。於是,雅克坐在經理室門右側的一把椅子上,等候著別人交給他的工作,常常是要把發票或商函分類放入窗邊的卡片箱里。起初,他喜歡拉出文件格,撥弄著,嗅著它的味道,紙張和膠水的味道如此好聞,可最後,這味道也變得索然無味了,或者人們讓他再驗證一下成串的加數,他坐在椅子上,放在膝頭上做著,再有就是會計助理請他一起「核查」一組數字,他總是站著,用心地核對著,另一個用低沉的聲音列數著數字,以便不影響其他同事。從窗戶能看到街道及對面的樓房,但從來看不見天空。有時,不過不大經常,人們派雅克去商店旁邊的文具店買辦公用品,或去郵局寄個急件。大郵局位於兩百米外的一條林蔭大道上,這條街從港口一直通向山丘上的城市。在大道上,雅克又尋回了空間及陽光。郵局在一個大圓頂建築物內,三面大門照得裏面通亮,一個大圓屋頂也灑下光明。但不幸的是,人們常常讓雅克在一天工作結束離開辦公室時去寄信,這可就又是一個苦差了,因為得在日頭西斜的時刻跑向擠滿顧客的郵局,在窗口前排隊,這就又延長了他的工作時間。事實上,對於雅克來說,漫長的夏日就消耗在暗淡無光的日子及毫無意義的忙碌中。「總不能閑待著啊。」外婆如是說。而正是在這個辦公室里,雅克覺得無事可做。他並非不想工作,儘管大海和庫帕的遊戲是無法取代的。但對他來說,真正的工作是例如箍桶之類的活兒,是要長久用力的活兒,是一連串輕巧準確的動作,是有力而靈巧的手,勞動成果清晰可見:一個新桶,加工精細,沒有縫隙,工人們此時可以欣賞的東西。
只有周四和周日,雅克和皮埃爾才能尋回他們的天地(只除了某幾個星期四),雅克不得脫身,也就是說被課後留校(正如總監的通知條上所註明的,雅克用「懲罰」這個詞向母親作了概述后,讓母親在上面簽字),得在中學待上兩個鐘頭,即八點至十點(錯誤嚴重時為四個小時),在一個專門的教室,一群受罰者中間,由一個通常為此日還得工作而憤憤不平的輔導老師監管著,做那些枯燥至極的額外作業。皮埃爾在八年的中學期間,從未嘗過留校的滋味,但雅克過於好動,也過於虛榮,常為了表現https://read.99csw.com自我而做蠢事,便一次次地被留校。他徒勞地向外婆解釋說,這些懲罰涉及的只是某一行為,她辨別不清犯傻與品行不端的區別。對她來說,一個好學生必得是德行好又乖巧,品德高尚才能學習優良。因此,至少在頭幾年,周四的懲罰由於周三的體罰而變得更加嚴重。
「你幹得很好。你可以告訴你的父母。」雅克於是說了起來,解釋說他不會再來了。老闆意外地望著他,手臂仍然朝他伸著。「為什麼?」得撒謊,但說不出口。雅克一聲不吭,表情如此窘迫,老闆明白了。「你要回中學上課了?」「是的。」雅克說。又窘又怕的雅克一下輕鬆下來,這使他淚水盈盈。狂怒的老闆站了起來。「你來時就知道要走。你外婆也知道。」雅克只能點頭稱是。大嗓門回蕩在房中,他們都是不誠實的人,而老闆他厭惡不誠實。他要是知道的話,他有權不付工錢;而他真蠢,不,他不付工錢,讓他外婆來,她會受到很好的接待;如果對他說實話,他也許會雇他做別的活,而謊言,啊,「他不能再上學了,我們太窮。」而他就這樣讓人騙了。「就是為了這個。」不知所措的雅克突然說。「什麼,為了這個?」「因為我們太窮。」隨後,他默不做聲,而另一位看了他一眼,緩緩補充說:「……你們才這樣做,你們才對我說謊?」雅克咬緊牙關,眼望腳尖。沉默,無休無止。然後,老闆拿起信封遞給他:「拿著你的錢,走吧。」他粗暴地說。「不。」雅克說道。老闆將信封塞進他的口袋:「走吧。」街上,雅克奔跑著,淌著淚水,雙手緊緊抓住上衣領口,不去碰他口袋中燙手的錢。
這一年的10月1日,雅克·科爾梅利腳穿大大的新鞋,頗不得勁兒,身穿漿過的襯衣舉止拘謹,肩挎散發著油漆和皮子氣味的書包,與皮埃爾一起站在有軌電車的車頭前部,看著他們旁邊的司機將手柄推到了一擋速度,沉重的車輛離開了貝爾庫車站。這時,雅克迴轉過頭,想看看幾米之外的母親和外婆,她們依然俯在窗台上,目送他第一次走向神秘的中學,但他未能看到她們,因為他旁邊的人翻開《阿爾及利亞快訊》,正在閱讀內版。於是,他又轉身朝向前方,看著鋼軌被機車一段段地吞進,在他們的頭頂上,電纜線在晨風中晃動。離開了家,離開了這個除了幾次遠遊外,他從未真正離開過的熟悉的社區(當人們進城時,說是「去阿爾及爾」),他心裏有點兒難過。車速越來越快,儘管皮埃爾友好地與他肩靠著肩,他還是感到孤獨不安,就像走進一個陌生的世界,不知如何是好。
使他們感到孤獨的,並非是社會階層的不同。在這個移民國家中,到處可見迅速致富及驚人的破產,階層的界線遠不如種族明顯。如果孩子們是阿拉伯人,他們會更加痛苦,倍感苦澀。此外,他們在社區小學時已接觸過阿拉伯同學,不過,中學的阿拉伯孩子卻不同,他們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的子弟。不,使他們感到不同於人的東西,而雅克比皮埃爾更甚,因為這種獨特感在他家中比在皮埃爾家更為明顯,這便是他的家庭不可能符合傳統的價值及觀念。在學年初的問卷中,他當然可以回答說他的父親死於戰爭,這大致上已體現了其社會地位,說明他是國家撫養的戰爭孤兒,這大家都明白。但隨後,便犯難了。在發下來的表格中,他不知應在「父母職業」中寫什麼。他先寫上了「家庭婦女」,而皮埃爾寫的是「郵電局職工」。但皮埃爾告訴他,做家務不是一項職業,而是指一個不工作、在家做家務的主婦。「不,」雅克說,「她也給其他人做家務活,特別是對面的服飾用品店。」「那麼,」皮埃爾遲疑著說,「我想,應該寫上女傭。」雅克從未有過這個念頭,理由很簡單,這個不常用的詞在他家中從未有人提過——還有一個理由便是他們家裡從來無人感覺到她在為別人工作,她首先是為自己的孩子工作。雅克寫上了這個詞,寫完后,一下子感受到了羞恥,併為有這種羞恥感而感到羞恥。
他們沿著半掩著百葉窗的食堂走著,鍍鋅的大桌子在昏暗中隱隱地閃著光,然後是廚房,裏面有巨大的容器、鍋爐及鍋子,從那兒飄出殘羹剩菜的味道,在最後一個側廊里,他們看到了兩人或三人的房間,床上鋪著灰毯,屋內還有白木的壁櫃。然後,他們走下一個通向外面的樓梯,來到了花園。
孩子本身並不重要,代表他的是他的父母。正是通過其父母的社會地位,他為自己定位,在世人眼中定位。他感到自己所受到的真正的評價也要受父母的影響,也就是說,是無可辯駁的。雅克剛剛發現的正是這種世人的評價,以及對自己心態的自我評價。他那時無法知道,長大成人後,自然就不會有這種羞恥感了。因為,判斷一個人的好壞,要看他的為人,家庭的影響很小,反之,甚至可能會以長大成人的孩子來評判其家庭。但此時的雅克需具有超常的堅強而純潔的心靈才能承受他的發現,需具有強人的忍辱負重才能接受向他揭示了自己本質的痛苦而不會發狂及感到恥辱。他毫不具備這些品質,但固有的驕傲至少在此時幫助了他,讓他堅定地在表格上寫下了「女傭」,並神色堅定地交給了輔導老師,而老師卻毫未留意。就此,雅克絲毫不想改變家庭及家況,他現在的母親就是他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即使他是極其狂熱而痛苦地愛著她。此外,如何才能讓人明白,一個窮孩子雖然有時會感到羞愧,但卻從來無所想望?
巴巴蘇恩街的中部,有一側沒有拱廊,顯得寬闊些,那裡坐落著聖維多利亞教堂。這座小教堂佔據的位置原來是一座清真寺。在教堂刷白的正面上,鑿了一個奉獻祭品禮,總是鮮花盛開。在暢通的人行道上開著花店,孩子們經過的時候,架上已擺滿了鮮花,按季節的不同,大把的鳶尾花、康乃馨、玫瑰花或銀蓮花插在高高的保養盒裡,其上部邊沿由於經常洒水淋花而鏽蝕了。在同一條人行道上,還有一個阿拉伯炸糕店,這實際上是一間陋室,勉強住下三個男人。陋室的一側挖了一個火爐,周圍鋪著藍白相間的瓷磚,火爐上一個翻滾的大油鍋正在歡唱。火爐前總是盤腿坐著一個怪人,穿著阿拉伯短褲。天熱時上身半裸,其他時候穿一件歐式上衣,翻領處用一個安全別針扣緊,再加上他剃光的腦袋,瘦削的臉龐及缺齒的嘴巴,活像一個未戴眼鏡的甘地。他手持一個紅色搪瓷漏勺,照看著炸在油中漸黃的圓炸糕。炸好一個,也就是說,當炸糕外表金黃,而細膩的內心麵糰變得鬆脆呈半透明狀時(就像透明的炸薯條),他就小心地將長柄大勺伸到炸糕下,迅速把它撈出油鍋,在上面晃動三四下漏漏油,然後將炸糕放在面前用玻璃罩著的貨架上,貨架的隔板上戳了幾個洞,一邊擺著已經備好的蜜糖糕條,另一邊,扁而圓的是油炸糕。皮埃爾和雅克酷愛這些甜食,當他們兩人中哪一個極其偶然地有點兒錢時,他們便停下腳步,接過用紙包著的炸糕,包紙立刻被油浸成透明狀,或是買一個蜜糕,小販在交給他們之前,先浸入火爐旁邊的一個罈子里,糕條於是沾滿深色的蜂蜜,星星點點地夾雜著炸糕碎屑。孩子們接過漂亮的美食,咬上一大口,一直往學校跑去,頭及上身向前傾著,怕弄髒衣服。
「好,好,」他說,「你,是個男子漢。」
這種對未知事物與死亡的不安,他出了校門回家時總能感受到,每天傍晚時便一下子充滿他的胸膛,猶如昏暗迅速地吞沒了大地,直到晚上外婆點亮煤油燈為止。外婆將燈罩放在漆布桌上,稍稍踮起腳尖,雙腿靠在桌沿上,身體前傾,擰著脖子看燈罩下的燈口,一隻手捏住調燈芯的銅製調節輪,另一隻手用燃著的火柴撥弄著燈芯,直到燈芯明亮地燃燒起來。於是,外婆將燈罩罩進帶齒的銅製燈托槽里,發出些許響聲,然後,在桌前重新站直,抬起一隻手臂,繼續調節燈芯,直到黃黃的、暖暖的燈光在桌子上照出圓圓的一圈,光線更加柔和,好似在漆布上反著光,照著女人與孩子的臉龐。孩子此時正在桌子的另一側觀看著點燈儀式,隨著燈光亮起,他的心情漸漸放鬆了。
但卡比利亞牧童站在陽光暴晒而光禿的山上,望著大雁飛過,幻想著它們來自北方,途經萬里來到此地。他在白天幻想了一整天,晚上回到長滿乳香黃連木的山丘上,回到家中穿長裙的女人身邊,回到破舊的茅屋,他的根基扎在這裏。就這樣,雅克被資產階級(?)傳統這種奇特的媚葯所迷醉,而實際上,他最親近的人是同他最為相似者,這就是皮埃爾。每天早晨六點一刻(只除了星期日和星期四),雅克大步地躍下他家的樓梯,奔跑著,無論是在夏季的濕潤氣候中,還是在冬季把他的披風吹得鼓鼓的暴風雨中,在噴泉處轉彎,跑上皮埃爾家的街道,衝上三樓輕輕地敲門。皮埃爾的媽媽,一個漂亮大方的女人給他打開門,一進門就是擺設簡單的飯廳。飯廳兩頭的牆上各有一扇門,通向卧室。一間是皮埃爾與母親同住,另一間住的是他的兩個舅舅,強壯的鐵路工人,不愛說話,總是面帶笑容。進入飯廳右手一間既不通風也無光線的小房間用作廚房和衛生間。皮埃爾總不準時。他坐在鋪著漆布的飯桌前,如果是冬天還亮著一盞油燈,手裡端著一個棕色的釉瓷大碗,小心地大口喝著他母親為他準備的滾燙的牛奶咖啡。「吹一吹。」她說道。他吹了吹,咂著嘴吮吸著,雅克來回換腿站在旁邊望著他。皮埃爾喝完后,還得到點著蠟燭的廚房去,洗碗池前放著一杯水,水杯上擺著一支擠上一條專用牙膏的牙刷,因為他患有牙齒膿漏。他穿上斗篷,背上書包,戴好帽子,全副武裝地到廚房裡用力而長久地刷著牙,然後很響地吐在洗碗池中。牙膏的藥味兒與牛奶咖啡味兒混在一起,雅克有點兒噁心,同時也等得不耐煩了,他顯示在臉上讓皮埃爾知道,隨之而來的便常常是賭氣,而這也恰是友誼的凝固劑。於是,他們沉默不語地走下樓梯,來到街上,板著臉一直走到有軌電車站。有時卻正相反,他們嬉笑著互相追逐,或是把一個書包當橄欖球相互傳遞。他們在車站等著車,窺著紅色電車是否到來,以便早知道坐兩三位司機中哪一位的車。
與社區小學最大的區別是教師很多。在中學,課變老師變,教學方法也隨之而變。於是便可作比較,也就是說,可以選擇對之愛或不愛。從這一點上看,一個小學老師更像父親,幾乎無所不管,不可或缺。因此,愛不愛他其實不成其為問題。人們愛他,常常是因為要絕對依靠他。如果偶爾有哪個孩子不喜歡他,或不太喜歡他,這種依賴與需要依然存在,與愛也差不多。在中學則相反,老師就像叔叔,是有權進行選擇的。尤其是,可以不愛他們。有那麼個物理老師,穿著講究,語言卻專橫粗魯,雅克和皮埃爾始終無法「忍受」他,儘管在幾年中常常得見他。有幸成為他們最愛的是文學老師。孩子們見他的次數比別的老師多。的確,每次上課,雅克和皮埃爾都很迷戀他,但卻無法依賴他,因為他對他們毫無所知,課一結束,他就回到了未知的生活中去,而他們也返回遠處的社區,那裡絕不會有中學老師居住,他們從未遇到過老師或同學。在他們的電車線上——紅色的電車通向下城區(C.F.R.A.線),而被認為是富人居住的上城區走的是另一條線,跑的是綠色電車(T.A.線)。此外,T.A.線直達學校,而C.F.R.A.線卻停在市府廣場,得從下邊〔〕到中學。因此,課一結束,兩個孩子一出校門,或者在稍遠的市府廣場上,他們離開一幫歡快的同學,走向通往貧民區的紅色電車時,就會產生隔離感,他們感到的正是隔離,而不是自卑。他們住在別處,僅此而已。
更使他感到困惑的是那些大城市的年輕人,他們是由於父親的工作調動而偶然來到阿爾及爾的。最令他琢磨的是喬治·迪迪埃。他們倆都非常喜歡法文課和閱讀課,因此,他們之間關係很密切,皮埃爾對此頗為忌妒。迪迪埃的父親是個官吏,是一個嚴格遵守教規的天主教徒。他母親「搞音樂」,他姐姐(雅克從未見過,但他有著美好的幻想)繡花,而迪迪埃的一生,據他自己說,是要成為神甫。他極為聰明,在信仰與道德問題上毫不妥協,堅定不移。從未聽他說過一句粗話,或像其他孩子那樣,揚揚自得地說些暗指生理或生育之類的話,儘管在他們頭腦中對此類話題的含義並不十分清晰。他們成了好朋友后,他試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雅克不再說粗話。雅克同他在一起時輕而易舉地就辦到了。但當他同其他人共處時,又隨意地說起了粗話(此時,他多變的性格已顯現出來,這使他能夠輕易地做許多事,使他能講多種語言,適應各種環境,扮演各種角色,只除了……)。同迪迪埃在一起,雅克才知道了什麼是法國中產階級。他的朋友在法國擁有一座住宅,他每年都回去度假,他經常對雅克講起或在信中描述,這房屋有一個閣樓,裏面放滿了舊箱子,箱子里保存著家庭里的通信、紀念物和照片。他了解自己祖父母及曾祖父母的故事,一個曾在特拉法卡爾當過水手的祖先的故事,這漫長的歷史在他的想象中栩栩如生,是他日常行為舉止的榜樣及鞭策。「我爺爺說過……我爸爸希望……」他就這樣顯示著他的嚴謹,他那累人的純正。當他談到法國時,總是說「我們的祖國」,並表示在需要時,願為祖國做出犧牲(「你的父親是為祖國而死的」,他對雅克說……),而祖國的概念對雅克來說沒有意義,他知道他是法國人,應承擔某些義務,但對於他來說,法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人們倚仗她,有時她也需要你,有點兒像他在外邊聽人談論過的上帝,這上帝似乎是善與惡的最高掌管者,人們無法影響它,而它卻左右著人類的命運。他的這種感覺比同他一起生活的幾個女人更強烈。「媽媽,什麼是祖國?」有一天他問道。她顯得有點兒慌,正如她每次遇到不明白的事。「我不知道。」她說道。「是法國。」「噢!是的。」她好似鬆了口氣。而迪迪埃知道這一切,對他來說,世代相傳的家庭牢牢地存在於世,通過其歷史,他了解他的出生地,他稱呼聖女貞德時只呼其名:讓娜。同樣,對他來說,善與惡都有一定之規,正如他自己當年與未來的命運一樣。雅克,以及皮埃爾隱隱地感覺到他們屬於另類:沒有過去,沒有祖屋,沒有堆滿信件與照片的閣樓。從理論上說,他們是一個模糊國家的公民,那裡會有白雪覆蓋屋頂,然而他們卻是在烤人的驕陽下長大,具有最初級的道德觀,例如教導他們不能偷竊,要保護母親及婦女,但對有關女人及對待上級的關係等眾多問題卻毫未涉及……(等等)。總之,他們是被上帝遺忘,也不知曉上帝的孩子,無法設計未來。他們覺得,在太陽、大海或貧困那漫不經心的神靈保護下,每日的現實生活已是如此地取之不盡了。的確,如果說雅克如此深切地依戀迪迪埃,恐怕正是由於這孩子那顆追求完美的心,極為忠誠的心(雅克第一次聽到忠誠這個詞——他曾讀過上百次——就是出自迪迪埃之口),以及他那種迷人的溫情,不過,也是由於他的與眾不同。在雅克看來,他的魅力具有異國情調,深深地吸引著他,正如長大成人後,雅克感到不可抗拒地被外國女人所吸引。那個具有家史、傳統及宗教的孩子對雅克的誘惑力可與晒黑了皮膚的冒險者相媲美,他們從熱帶地區歸來,罩在奇特而不可思議的神秘光圈中。https://read.99csw.com
七點鐘,人流擁出校門,一撥撥喧嚷的學生沿著巴巴蘇恩街奔跑,街邊所有的商店都亮起了燈光,長廊下的人行道上擠滿了人,以至於有時得跑到汽車道上去,走在鐵軌中間,直到看見電車開來,又得趕緊擠進長廊下,一直跑到市府廣場前,四周阿拉伯商販的亭子及貨攤,用乙炔燈照得通亮,孩子們愉快地嗅著燈的香料。紅色的電車等在那兒,已經人滿為患,人遠多於早晨,有時人多得站在踏腳上,這是不允許的,但同時又被容忍了,直到有人在某一站下了車,孩子們才鑽入人群,各自散開,絕對無法交談,只用臂肘和身體慢慢擠撞著來到扶手邊,從這兒能看到昏暗中的港口,那些綴著燈光的大遊船,在暮色籠罩的大海中,好似失火后還殘留著炭火的樓房。於是,通亮的大電車在大海的咆哮聲中駛過,隨後便向市中心開去,在越來越破爛的房屋間穿行,直到貝爾庫區,他們在那兒分手。從永遠都是黑黢黢的樓梯走向煤油燈的亮光,圓圓的油燈只照亮了餐桌上的漆布及周圍的椅子,其他地方依然昏暗,卡特琳·科爾梅利在櫥櫃前忙著準備餐具,外婆在廚房裡熱著午間剩下的燴菜,哥哥則在桌角讀探險小說。有時,得去姆扎博人開的副食店買即時缺少的鹽或四分之一塊黃油,或去咖啡館卡比家找回仍在夸夸其談的埃爾斯特舅舅。八點鐘吃晚飯,靜悄悄的,或者舅舅講起一個不知其所以然的奇遇,逗得自己哈哈大笑。一般來說,不會談論學校的事,只有時外婆問雅克是否得了高分,雅克說是的,便再無人說話。他母親從不問他什麼,當他說得了好分數時,晃晃腦袋,溫柔地望著他,始終是默默的,有點兒遠遠的。「別動,」她對母親說,「我去拿乳酪。」然後,便毫無動靜地直到吃完飯,她站起身收拾餐桌。「幫幫你媽媽。」外婆說道。此時,他正拿起小說《帕爾達揚》,準備貪婪地讀下去。他幫忙收拾完了,回到燈下,將充滿決鬥與勇氣的大厚書本放在光滑無物的漆布上,這時,他母親從燈下拿開一把椅子,冬季時坐到窗戶邊,夏季時坐到陽台上,觀望著來來往往、逐漸稀疏的電車、汽車及行人。又是外婆告訴雅克得去睡覺了,因為他第二天早上五點半就得起床。他先擁吻了外婆,隨後是舅舅,最後是他母親。母親溫柔而心不在焉地吻了他一下,又重新一動不動地在夜色中望著街上及下面不懈地流淌著的生命之河,她不懈地待在上邊,而她兒子,嗓子發緊,也不懈地在黑暗中觀視著她,看著她那彎彎瘦瘦的脊背,充滿了在不幸面前那種說不清楚的不安,他一點兒也不懂。
通常,他們與皮埃爾及其母親一同返回,外婆默默地比較著兩摞書的厚度。回到家,雅克先拿起獎狀,按外婆的要求,將寫著他名字的頁碼折上角,以便她給鄰居及親戚們看。然後,他將寶物攤開。他還沒弄完,就見他母親已更衣完畢,穿著拖鞋,扣著粗布外套,把椅子拉向窗邊。她對他微笑著:「你學得很好。」她說道,同時搖了搖腦袋。他也望著她,他等待著,也不知等什麼,而她卻轉向了街道,以他熟悉的姿態,遠離了學校,在一年中她不會再去。此時昏暗侵入房間,街道上空已亮起了路燈,街上行走的人們已面目模糊。
孩子們先在走廊及內院溜達,通常是立即就把他們的下午點心吃掉,以便除去礙事的麵包及在手指間融化的巧克力的累贅。他們遇到一些殘廢軍人,有缺胳膊少腿的,有坐在輪椅上的,沒有毀容或瞎眼的。只有殘肢的,穿戴整潔,常常掛著勳章,衣服袖子或褲腿仔細地挽起,用安全別針別在看不見的殘肢端部。一點兒也不可怕,他們人很多。孩子們第一天感到震驚,隨後便如同他們見過的所有新鮮事物一樣,立即將其融入了這個世界的正常秩序中。馬爾隆太太告訴過他們,這些男人在戰爭中失去了臂膀或腿,而戰爭正是他們那個天地的一部分,他們耳聞的都是戰爭,戰爭影響了他們周圍那麼多的事物,他們毫不費力地明白,戰爭中完全可能失去臂膀或腿,甚至可以把戰爭準確地定義為一個失去大腿和胳膊的生活時期。因此,這個瘸子、跛子的世界對於孩子們來說毫無悲劇色彩。的確,有些人陰沉著臉,一言不發,但大多數人年輕而歡樂,甚至拿自己的殘疾開玩笑。「我只有一條腿,」說話者金髮方臉,健康開朗,常常在洗衣房裡閑逛,「但還能踢你們的屁股。」他對孩子們說。於是,他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扶著長廊護牆,躍起唯一的一條腿踢向孩子們。孩子們隨他一起笑著,撒腿逃掉了。只有他們能夠跑動並使用雙臂,他們覺得很正常。僅一次,雅克在踢足球時扭傷了腳。在幾天里不得不拖腳而行時,他想到,周四的那些殘廢軍人一生都不能跑動,不能跳上徐徐開動的有軌電車,不能踢球。人體機器的這種可驚可嘆之處一下子震動了他,同時,想到自己也可能成為殘疾人,他感受到了一種盲目的恐慌,隨後,又忘到了一邊。
未被留校的周四及周日,上午用於購物及做家務活,下午,皮埃爾和讓才能結伴出去。在氣候宜人的季節,可以去細沙海灘,或去練兵場,這是一片寬闊的地帶,包括一個畫線粗糙的足球場及好幾個滾球遊戲場。大家可以踢足球,通常是用破布做成的球,踢球的阿拉伯孩子和法國孩子自動組成兩隊。在其他的季節,兩個孩子去庫帕榮軍院玩兒。皮埃爾的媽媽已離開郵局,在那兒當洗衣女工總管。庫帕是阿爾及爾東部一座山丘的名字,位於一條有軌電車的終點。城區到此截止,悅目的薩海爾原野一望無邊,有和緩的山坡,充盈的河水,肥沃的草地,以及誘人的紅色田園,田間被高高的柏樹或蘆葦分隔成片。葡萄、果樹、玉米茂盛生長而無需精耕細作。城區及潮熱的低地社區的人們認為這兒空氣新鮮,有益健康。每當阿爾及爾人有點兒富餘錢時,便會避開阿爾及爾的盛夏去氣候比較溫和的法國度假,只要一個地方的空氣稍稍新鮮純凈一點兒,便被冠以「法國的空氣」。因此,在庫帕,人們呼吸的是法國的空氣。榮軍院是在戰後不久為住院的殘廢軍人建的,離電車站只有五分鐘的路。這裏曾是一箇舊修道院,建築結構複雜,幾個側翼房屋那厚厚的白灰牆下是遮陽長廊及涼爽的拱形大廳,這裡是廚房及服務區。皮埃爾的媽媽,馬爾隆太太領導的洗衣房就在一個大廳里。她先在瀰漫著熨斗的熱氣及濕衣服味道的大廳里招待孩子們,旁邊是她領導的兩個職員,一個是阿拉伯人,一個是法國人。她給他們每人一塊麵包,一塊巧克力,然後,挽起袖子,露出漂亮、青春而有力的手臂:「把東西放進口袋,四點時再吃,去花園裡玩吧,我要工作了。」
兩點鐘,隱在走廊里的軍樂隊開始演奏《馬賽曲》,在場的人全部起立,戴著方形帽、身著平紋薄長袍——按專業不同,顏色各異——的教師們跟在校長及本年度要受累的一個官方人物(通常是政府的一個高級官員)走了進來。老師落座時又奏起了一首軍樂曲。隨後,政府官員講話,泛泛地提到法國,重點談到教育。卡特琳·科爾梅利聽而不聞,但從未顯露出不耐煩或無興趣。外婆倒是聽得見,但聽不大懂。
「拿走盤子。」漫長的時間過後,外婆說道。母雞的血已流盡了。雅克小心地把盤子放在桌子上,盤中血的顏色已變深了。外婆將母雞扔在盤子旁邊,母雞的羽毛也發暗了,無神的目光,圓而皺的眼皮已耷拉下來。雅克望著一動不動的母雞,雞爪已縮起,無力地吊著,雞冠已褪色、鬆弛了,終於死了。然後,他回到飯廳里。「我不能看這個,我。」第一個晚上,他哥哥壓抑著憤怒對他說,「讓人噁心。」「不對。」雅克不大肯定地說道。路易用敵意而審視的神態望著他。雅克恢復過來了。他藏匿起不安,這種在夜晚及駭人的死亡面前感受到的恐慌,在驕傲之中,僅僅是在驕傲之中,他找到了相抗的勇敢意志,最後,這真的使他充滿了勇氣。「你怕了,就是這麼回事。」他最後如是說。「是的,」正好進屋的外婆說道,「以後就由雅克去抓雞。」「好,好,」埃爾斯特舅舅說,「他勇敢。」雅克呆住了,他望著稍遠處的母親,她正在補罩著襪架的襪子。母親望著他。「是的,」她說,「很好,你很勇敢。」然後,她又轉向街道。雅克睜大雙眼望著她,再一次感到心中充滿了不幸。「去睡吧。」外婆說道。雅克連燈也未點,藉著飯廳的餘光在房間里脫了衣服。他睡在雙人床的床邊上,以便不碰到,也不妨礙他哥哥。由於勞累及感情衝動,他疲憊不堪,一下子就睡著了。因起床晚於他而睡在裏面的哥哥跨過他的身體進去睡覺時他醒了,或者母親有時在黑暗中碰到柜子時會吵醒他,母親在黑暗中脫了衣服,輕輕地上了床,睡得如此寧靜,還以為她醒著。雅克有時真的覺得她醒著,想叫她,又暗忖她是聽不到的,於是便強迫自己同她一道醒著,靜靜的,一動也不動,不出一點兒聲響,直到瞌睡擊倒了他,同時也擊倒了已勞累了一天、洗涮持家的母親。
他們看不上後面那兩節車廂,總是爬到車頭上去,站在前邊。每次都很艱難,因為電車上擠滿了進城上班的工人,而且他們的書包也挺礙事。每次有人下車,他們就趕緊往前擠,站到最前面去。在那塊用鐵板和玻璃製成的隔板後邊,高而窄的變速箱頂上有一個手柄,可平行環繞轉動,其中一個大而凸起的鋼卡槽為空擋,另外三個為各擋速度,第五個卡槽為倒車擋。只有司機們可以操縱這手柄,在他們的上方貼著一個告示,禁止與司機談話。兩個孩子極為崇拜他們,把他們看做半個神仙。他們身穿准軍事化的制服,戴著硬牛皮帽檐的制服帽,只有阿拉伯司機頂著小圓帽。兩個孩子以貌辨人。一個是「友好的小個兒青年」,他看上去很年輕,肩膀瘦削;「棕熊」是一個又高又壯、線條粗獷的阿拉伯人,目光始終直視前方;「動物之友」是一個面色灰暗,目光明亮的義大利人,總是弓腰握著手柄,他綽號的由來是:他幾乎會把車停下來,以避免壓著一條心不在焉的狗,還有一次是一條狗大模大樣地將狗屎拉在鐵軌之間時;「佐羅」是個大個子蠢傢伙,他的面龐和小鬍子頗像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動物之友」是孩子們心儀的朋友,但他們最崇拜的是「棕熊」,他沉著鎮靜,穩穩地端坐著,快速駕駛著轟轟響的電車,蒲扇般的左手緊握著操縱桿,只要可能,立即將速度推到三擋,警惕的右手放在變速箱右側的大制動輪上,做好準備,一旦手柄推到空擋,電車在鋼軌上沉重滑動時,便有力地把制動輪轉上幾圈。「棕熊」駕車時,在轉彎和道岔處,用大螺旋彈簧固定在電車頂上的集電器桿常會脫離通過一個空心輪相連接的電纜線,於是,它震顫著,噼啪作響,擦著火星,直立起來。售票員跳下電車,抓住集電器桿一端的長線——這長線自動捲入動力車後面的鐵箱中——用盡全身力氣頂住鋼輪的阻力把線拉出,把集電器桿重新向後拉去,讓它慢慢上升,試著讓電線進入輪子的空心輪輞中,周圍逆濺著火花。孩子們把身子探出車外,如果是冬天,就把鼻子擠在車窗上,關注著一切,成功時,便對著人群通告一聲,這樣既通知了司機,又未違規與其交談。但「棕熊」卻無動於衷,他按規矩等著售票員拉動懸在電車後部的細短繩,使前面的鈴聲響起,發出開車信號。於是,他又重新啟動電車,仍然勇往直前。孩子們聚在前面,在陰雨綿綿或陽光燦爛的清晨,看著腳下與頭頂駛過的鋼軌和電網,快樂地望著電車快速超過一輛馬車,或與一輛笨重的汽車並駕齊驅一陣。隨著市中心的臨近,每read•99csw.com到一站,就有一些阿拉伯工人和法國工人下車,而穿著整潔的另一些人又上了車,鈴聲一響,電車又重新啟動,就這樣從城市弧形的這一端駛向另一端,直到一下子來到港口,寬闊的海灣一直延伸到天邊那藍藍的大山邊。再過三站,就是終點站:市府廣場,孩子們就在那兒下車。廣場的三面環著樹木及帶拱廊的房屋,一面朝向白色的清真寺,後面是港口。廣場中央矗立著奧爾良公爵的躍馬雕像,在明亮的天空下蓋滿銅銹,青銅已成黑色,陰天下雨時流淌著雨水(傳說,雕塑家忘了雕上馬銜索,因而自殺了),馬尾上不停地流著水,落在用鐵柵圍繞雕像的小花壇中。廣場上鋪著亮亮的小塊鋪路石,孩子們跳下電車后,在路面上一直滑向巴巴蘇恩街,從那兒五分鐘就能走到中學。
噢,是的,酷熱難耐,它常常使所有的人都要發瘋,一天天變得愈加焦慮不安,卻無體力也無精力作出反應,去叫,去罵,去打,而且緊張情緒像酷熱一樣不斷積累,直到在這個淺黃褐色凄涼的社區的某處爆發——正如那天,在里昂街,在緊挨著叫做馬哈博的阿拉伯社區邊緣,在山丘紅黏土的墓地周圍,雅克看到從摩爾人理髮師那布滿灰塵的理髮館里走出一個阿拉伯人,穿著藍衣服,頭剃得光光的,他在雅克前面的人行道上走了幾步,姿態奇特,身體前傾,頭卻過於靠後,似乎不大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確,不應該這樣。理髮師給他刮臉時變得瘋狂,一下子用長長的刮臉刀將暴露著的喉嚨割斷,而他在輕輕的划痕下卻毫無知覺,只是當汩汩的鮮血使他窒息時,他才走出門來,像個沒宰殺好的鴨子跑了幾步,而此刻,被顧客們立即制伏的理髮師還在大聲叫罵——猶如這漫無天日的酷熱本身炸開了一樣。
日間上課時,卻沒有這種隔膜。身上的罩衫可新可舊,但他們都很相像。唯有課堂上的聰穎及遊戲中的靈巧才是競爭。在這兩項競爭中,這兩個孩子都不落後。他們在小學得到了紮實的訓練,這使他們從六年級起就名列前茅。他們工整的書寫,準確的計算,訓練有素的記憶力,特別是,他們受到的教育,是要尊重所有的知識,這些至少從一開始就成為了他們的王牌。如果雅克不是那麼坐不住——這常常影響他上光榮榜,如果皮埃爾拉丁語學得更好,他們就會獲得全面的勝利。通常,他們都會得到老師的鼓勵,受到同學們的尊重。至於遊戲,主要是足球,課間休息時,雅克一開始就展示了他多年酷愛足球的水平。比賽是在飯後的休息時間,以及住宿生、半寄膳生和留校學習的非住宿生在四點鐘最後一節課前的一個小時休息時進行。此時的一個小時時間是讓學生們吃點兒東西並放鬆一下,以便能在隨後的兩個小時中專心準備第二天的功課。雅克才不吃點心呢。這個足球迷跑向水泥地院子,院子周圍是有粗柱子的長廊(長廊下,用功者及乖孩子們正邊走邊聊),那是一溜兒擺著四五條綠色的長凳,種植著粗壯的榕樹,並用鐵柵保護著。兩個陣營分佔了院子,守門員守在各側的兩個柱子之間,一個大大的泡沫橡膠球置於中央。沒有裁判,球一腳踢出,比賽便伴著叫喊聲開始了。學習上與優等生已平起平坐的雅克,正是在這個球場上,得到了差生的尊重與愛戴,他們由於缺乏頭腦,常常受到從天而降的狠狠的一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這兒,他首次與皮埃爾分開了,因為皮埃爾儘管也生來靈活,卻從不踢球,他比雅克長得快,也弱些,頭髮也更黃,就好似換了地方,他適應得差些。雅克呢,遲遲長不起來,人們給他起了一些優雅的外號:「超低空飛行」,「矮臀」,不過,他對此毫不在意,用腳飛快地傳著球,接連躲過大樹,繞過對手,他覺得自己是院子里的國王,生活中的主宰。鼓聲響起,預示著課間休息結束,課堂重新開始,這時,他才真正從天上掉下來,突然感到腳踏水泥地,喘著粗氣,淌著汗水,為時間的短暫感到氣惱,隨後,漸漸意識到該上課了,於是又重新與同學一起擁向人群,用袖子大把地擦去滿臉的汗水,突然想到鞋釘的磨損,心中一悸。上課後,不安地查看著鞋底,試圖估摸一下與前一天的不同及鞋尖的亮度,看到難以衡量磨損程度,稍稍放了點兒心。不過,有時出現了無法彌補的損壞,如鞋底開了,鞋面斷了,或鞋跟扭了,毫無疑問,他回家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這時他收緊肚腹,吞咽著口水,在兩個小時的學習中,試圖以更加用心的學習來彌補錯誤。然而,儘管他非常努力,挨打的恐懼還是鬧得他心不在焉。此外,這最後的課堂學習顯得非常漫長。首先是兩個小時。隨後,天黑或黃昏時還得繼續。高大的窗戶朝著馬朗格公園。在同桌坐著的雅克和皮埃爾周圍,學生們比平時更安靜,學習和遊戲使他們疲倦,此時他們都埋頭于最後的學習時刻。尤其是歲末時,夜色降臨在公園的大樹上、花壇中及香蕉樹叢間,青天漸漸色濃,緩緩瀰漫,此時,城市的嘈雜聲變得遙遠而低沉。天氣炎熱,某扇窗戶微啟,能聽到小花園上空傳來的最後一批燕子的叫聲,山梅花及大玉蘭樹的香味淹沒了筆墨尺子的酸苦味。雅克幻想著,心裏挺難過,直到年輕的輔導老師將他喚回現實,這個老師自己也在準備大學里的功課。還得等待放學的鼓聲。
此外,她對每年中有一個時期專門什麼也不幹感到不可理解。「我嘛,我從來沒放過假。」她常說。的確,她從未上過學,從未有過閑暇,她從小開始幹活,從未間斷過。為了日後更大的利益,她同意外孫在幾年內分文不攢。但從第一天起,她便開始考慮這被浪費掉的三個月,當雅克進入三年級時,她認為是該讓他假期干點兒活的時候了。「你今年夏天要工作,」學期末她對他說,「給家裡掙點兒錢。你不能閑待著。」可雅克覺得他很忙碌,要去戲水,要去庫帕探險,有體育活動,在貝爾庫街上遊盪,要讀畫報,讀通俗小說,讀維爾莫年鑒及聖艾蒂安兵工廠永遠也讀不完的目錄。這還未算為家裡購物及外婆讓他做的那些零碎活。不過,這一切對於她來說全是無所事事,因為孩子既未給家裡掙錢,也未像在學期中那樣努力學習,在她看來,這種無緣無故閑待著的狀況閃爍著地獄之火。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給他找份工作。
不過,最有意思的是刮大風的日子。榮軍院朝向公園的一側頂端從前有個平台,其石頭欄杆倒在鋪著紅磚的大水泥台腳下的野草里。從三面敞亮的平台上,可以俯瞰公園,出了公園,有一條河谷將庫帕山丘與薩海爾高原分開。阿爾及爾的東風特彆強勁,平台的朝向正好整個受到狂風的洗禮。在這些日子里,孩子們跑向近處的棕櫚樹,樹下總會有長長的干棕樹葉。他們颳去底部的刺,以便用雙手握住葉子,然後,拖著棕葉,跑向平台;大風狂刮著,在枝幹劇烈搖擺的桉樹間呼嘯著,將棕樹颳得亂七八糟,揉搓著橡膠樹寬大油亮的樹葉,發出揉紙般的聲響。孩子們得背對大風,扯著棕葉爬上平台。他們用雙手抓住嘩嘩作響的干棕葉,用身體遮掩著,然後猛然轉身。一下子,棕葉便貼在了他們身上,他們呼吸著其灰塵與乾草的味道。遊戲在於,頂風前進,同時將棕葉越舉越高。誰先到達平台邊緣,手中的棕葉不被風吹掉,並能高舉著棕葉挺立在那兒,一條腿向前支撐住全身,頑強地搏擊,盡量長久地頂住怒吼的狂風,誰就是勝者。在那兒,俯瞰著公園與樹木狂舞的山丘,在大片烏雲飛馳而過的天空,雅克覺得四處來風順著棕葉和他的手臂灌進他的全身,如此的有力,如此的狂喜,使他不停地放聲叫喊,直到臂膀被勞累所擊倒,終於拋下了棕葉,暴風雨一下子便呼嘯著將其捲走了。晚上,睡在床上,筋疲力盡,房中靜悄悄的,母親淺淺地睡著,他似乎還能聽到內心的風雨大作,他一生都鍾愛著它。
說謊,以便不去度假,遠離他所鍾愛的大海和夏日的晴空,去工作;又要說謊,以便重回中學上課。這種不公正使他難過得要死。因為最糟糕的並非是這些他始終無法說出口的謊言——他總是準備為快樂而撒謊,卻無法屈從這種迫不得已的謊言——,而是那些失去了的快樂,那些夏日的閑暇及他鍾愛的陽光,而此時,歲月不過是日復一日的清早急急起身及整日的沮喪匆忙。他在貧苦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他曾如此寬裕、貪戀地享受著的不可替代的財富,現在必須為了掙那點兒錢而放棄,而所掙的錢連這些財富的百萬分之一都買不來。然而,他明白必須這麼做,即使在他反抗情緒最強烈的時候,他內心仍有為這麼做而自豪的感覺。因為,在他第一次拿到工錢的那天,這些為謊言而犧牲的夏日就已得到了補償。當他走進飯廳時,外婆正在削土豆,削好后便扔在水盆里,埃爾斯特舅舅坐在那裡雙腿夾著耐心的小狗布里昂為它捉跳蚤,他母親剛回來,正在碗櫥旁邊的角落裡拆解了一個需要洗滌的臟衣服包裹,雅克走向前去,一言不發地將一張一百法郎的紙幣和幾個他捏了一路的硬幣放在桌上。外婆什麼也沒說,把一個二十法郎的硬幣推給他,撿起了餘額。她用手碰碰卡特琳·科爾梅利,讓她看看錢:「是你兒子的。」「嗯。」她應著,傷感的目光有一瞬落在了孩子身上。舅舅點點頭,夾住以為受刑完畢的布里昂。
大約就在他們進中學的時候,社區里建了一座市立圖書館,正好位於雅克的家與高地之間,高地上面就是漂亮小區了,那裡的別墅周圍都是種滿鮮花的小花園,溢滿香氣的鮮花怒放在阿爾及爾潮熱的坡地上。別墅環繞著聖奧迪爾修道院,是只接收女生的教會寄宿學校。正是在這個與他們所住社區如此近,卻又如此遙不可及的社區里,雅克和皮埃爾經歷了他們最深刻的激|情(現在還不是說出的時候,以後會講到,等等)。這兩個世界(一個是光禿禿的塵土飛揚,所有的地帶都是人或為人遮身的石頭屋,另一個卻是鮮花綠樹,十分豪華)的分界是一條挺寬的大道,兩側種著高大的梧桐樹,大街的一側滿是別墅,另一側是廉價樓房。市立圖書館就建在這裏。
圖書館里小說很多,但大部分都禁止十五歲以下者閱讀,並單獨擺放。兩個孩子單憑直覺選書,在餘下的書中並不能真正進行選擇。不過,這種隨意性在文學上來說並非壞事。兩個狼吞虎咽、混雜泛讀的孩子好書壞書一齊吞下,毫不擔心能否記住,的確,他們幾乎一點兒也記不住。不過,經過了幾個星期,幾個月,幾年的閱讀,一種奇特而強烈的激|情使一個充滿影像及記憶的世界在他們心中誕生並日益擴大,這世界並不能使他們日常生活的現實變得輕鬆,但無疑地,對這兩個充滿激|情的孩子卻無處不在,他們對夢想與現實同樣充滿了激|情
皮埃爾和雅克在燥熱的街上遊盪,穿著帶洞的草底帆布鞋,一條破短褲及一件小小的圓領棉針織衫,對於他們來說,假日首先是酷熱的來臨。最後幾次下雨是四月,最晚是五月。經過一個個星期,一個個月,太陽越來越烈,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晒乾、曬枯、烘烤著牆壁,將牆面、石塊、瓦片烤成細灰,隨風飄到街道、商店櫥窗及所有的樹葉上。整個七月社區變成了一個灰黃色的迷宮,白天荒無一人,所有房屋的所有百葉窗都仔細地關好,陽光烈烈地照在社區上空,使貓狗在門口卻步,迫使活人貼牆而行,躲避日照。八月,太陽隱在厚厚的灰色雲層后,從悶熱潮濕的天上漫射著灰白色的光芒,刺目累眼,掩住了街上最後的一絲顏色。制桶車間里的鎚子聲有氣無力地響著,工人們時而停下來將流滿汗水的頭和上身伸到水泵的清涼水柱下沖涼。房間里,一瓶瓶水或罕見的一瓶瓶酒用濕布包裹著。雅克的外婆在遮陽的房間里赤著腳走來走去,只穿一件襯衣,機械地搖動著草編扇子,每天上午幹活,中午把雅克拖到床上午睡,然後等到夜晚稍稍變涼時再重新幹活。在好幾個星期中,夏天及它的臣民就這樣在沉悶、潮濕、酷熱的天空下緩慢度日,甚至忘記了冬季的涼爽及雨水,就好似這個世界從未經歷過颳風、下雪、小雨紛紛,好似從創世至九月前,一直都只是挖了幾條炎熱走廊的乾燥大礦,那些身上滿是灰塵汗水的人們有些恐慌,眼神發直,緩緩地忙碌著。隨後,綳得過緊的天空一下子裂為兩半。九月初降的雨水兇猛、豐盈、浸濕了城市。社區的所有街道都閃著亮光,同時,榕樹油亮的葉子、電線及電車軌道全都泛著亮光。從俯瞰城市的山坡上空,一股來自遠方野地的濕土味兒給夏季的囚徒們帶來了空間那自由的信息。於是,孩子們衝上街頭,穿著單衣在雨中奔跑,在街上翻騰的溪水中跋涉,在大水窪中互相抓住肩膀站成圈,笑容滿面,歡聲陣陣,仰向珠簾般飄落的雨水,有節奏地踐踏著這新收穫的葡萄,讓其濺出比酒更加醉人的骯髒水花。
不管怎麼說,在酷熱難當的阿爾及利亞的夏天,超載的輪船載著達官顯貴們去怡人的「法國氣候」休假時(從那兒回來的人神奇而令人難以置信地描述了綠油油的草地,八月伏天,小河仍潺潺流水),而窮人區的生活卻沒什麼變化,與中心社區空出半城相反,由於孩子們成群地跑上街區,人倒好似增多了。

雞窩與殺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