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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兒子或第一個人 二 難懂自我

第二部 兒子或第一個人

二 難懂自我

不過,這就是全部嗎?那些行為舉止,遊玩嬉戲,那種大胆、激|情,那個家庭,那盞煤油燈,那個黑黢黢的樓梯,那風中的棕葉,大海中的誕生及洗禮,還有那些黯淡而辛勞的夏日?確曾如此,是的,但也有存在本身的模糊之處,多年來,這一直在他內心默默地翻騰,就像流淌在岩石迷宮深處的地下水,從未見過陽光,卻折射著隱隱的微光,這微光不知來自何方,也許是透過岩石中的毛細血管,從淡紅色的地心吸到深穴黑色空氣中的,那裡生長著黏糊糊、緊縮縮的植物,汲取著養分,生長在幾乎不可能有生命的地方。他內心這種盲目的翻騰從未停止過,現在依然;這深埋在他心底的黑色火焰正如表面熄滅、內心仍在燃燒的炭火,使泥煤表面的裂痕錯位,移動了粗糙的植物逆流,以至於泥濘的表層同泥炭沼里的泥炭一起波動,而從這些稠厚而緩慢的起伏里,又在他內心一天天地產生了最強烈、最駭人的慾望,正如困在沙漠中的恐慌,無限的思鄉,突如其來的對簡單樸實的渴求,對無所事事的嚮往。是的,這些年來,這種隱約的內心活動與他周圍這個無邊無際的國度極為和諧,還在孩提時代,他就感受到了周圍地區的分量。那時,他面對望不到邊的大海,身後是綿延萬里的高山、丘陵和人們稱之為內地的沙漠,在兩者之間,籠罩著無時不在的危險,無人會提起它,因為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但雅克卻發現了它,那是在比爾曼德雷一個有拱頂房屋、石灰牆的小農場里,姨媽臨睡前總要到各個房間去查驗厚實的木製護窗板的大插銷是否已關好,正是在這兒,他九_九_藏_書產生了被棄感,就好似這兒的第一個居民,或是第一個征服者,登陸于這樣一個地方:那裡仍盛行強者為王,法律是為了無情地懲罰與道德不容之事,他周圍的人們既迷人又憂人,似近似遠,白天大家並肩而行,有時還會產生友誼,或者稱兄道弟,而夜晚來臨,他們卻躲回陌生的家裡,外人永不能入內,同他們的妻子一起緊閉門戶。他們的妻子你永遠也見不到,即便在街上見了,也不知道她們是誰,她們臉上半遮著面紗,白裙上方露出美麗、性感、脈脈含情的眼睛。在居住點里他們人數眾多,多到僅憑數量本身,就足以讓無形的恐怖籠罩上空,儘管這是些順從而疲憊的人。某些夜晚,當一個法國人和一個阿拉伯人之間發生鬥毆時,就能嗅到這種恐怖的氣息。這類鬥毆也同樣可能發生在兩個法國人或兩個阿拉伯人之間,但引起的反應卻截然不同。這時,居住點的阿拉伯人穿著褪色的藍工裝或破舊的帶風帽長袍,慢慢地走近,來自四面八方,持續不斷,直到漸漸彙集的人群不用暴力,僅以聚眾的方式將幾個過路旁觀的法國人攔在厚厚的人圈外邊,那個鬥毆的法國人掙扎著,倒退著,突然獨自面對著他的對手及面色陰沉而堅定的人群,如果他不是土生土長在這兒的,不知道唯有勇氣才能在這裏生存下去,那他的勇氣就會喪失殆盡。於是,他面對著這個具有威脅性的人群,然而這人群除了其自身存在及其不可遏止的聚攏外,卻什麼也未威脅。大部分場合,正是他們抓住狂怒發暈鬥毆的阿拉伯人,以便讓他在警察到來之前趕快離開。警察會很快得read.99csw.com到消息趕來,二話不說地將鬥毆者帶上車,在雅克家的窗下經過,他們受到粗暴對待,被帶往警署。「可憐的人。」看到兩個男人被緊緊抓住,被推搡著肩膀帶走時,母親說道。他們走後,孩子覺得威脅、暴力、恐怖依然徜徉在街上,一種陌生的恐慌使他嗓子發乾。在他內心,這個夜晚,是的,這混雜不清的根基將他與這片神奇駭人的土地拴在一起,與火熱的白晝及短暫得讓人傷感的夜晚拴在一起,就好似第二種人生,也許比日常表象下的第一種人生更加真實。它的故事是一連串模糊的願望及強烈而無法描述的感覺,是學校的味道,是住區馬廄的味道,母親手上的洗滌劑味兒,高地宅區的茉莉與忍冬的香味兒,字典的書頁及閱覽的書籍的味道,他家中或五金店廁所里的酸味兒,他有時在課前或課後獨自走進冰冷的大教室的味道,他要好的同學的體溫,迪迪埃和他在一起時那種暖而臭的羊毛味兒,或大個子馬爾科尼的媽媽大量灑在他身上的花露水味兒,引得雅克坐在教室的凳子上總想靠近他的朋友,還有皮埃爾從他一個姨媽那兒拿來的唇膏味兒,他們曾幾個人一起嗅著,慌亂而不安,就像一群進入一個發|情母狗剛剛離去的房間的公狗,想象著女人就是這個散發著甜甜香檸檬味兒及奶味的香脂塊,在他們那個充滿吼叫、汗味兒和灰塵的野蠻世界里,這使他們揭示了另一個精美、微妙、充滿了擋不住的誘惑的世界,甚至他們圍著唇膏說出的粗話都無法阻止他們受到誘惑。從幼年起,他就愛戀人體,人體的美妙使他在海灘上幸福地read.99csw.com開懷大笑,他愛人體的溫暖,他一直被其吸引,沒有什麼明確的念頭,是出於本能的愛,不是為了去佔有,他那時不懂,只是要進入其光環之中,與同學肩靠著肩,從容而依賴。而在電車的擁擠中,當女人的手與之接觸時間稍長一點兒時,他就會暈乎乎的。
在這種內心的困惑中,產生了這種渴望的激|情,這種對生活的狂熱永駐其身,甚至今日仍絲毫未損。只是這種狂熱——在他重歸家庭,童年的影像重現時——使突如其來的青春歲月不再來的可怕情感變得更加苦澀。正像他曾狂愛過的那個女人,噢,是的,他全身心熱烈地愛著她,是的,同她相處總是慾望如火,當他在快活中無聲地大叫一聲離開她時,世界又重歸其炙熱的秩序,他愛她,因為她美麗,因為她對生活的狂熱,慷慨而絕望,這也正是他所具有的,這狂熱使她拒絕,拒絕光陰的流逝,儘管她知道此時此刻時光就在飛逝,她不願聽到有一天人們說她風韻猶存,而是要永葆青春,始終年輕。一天,他笑著對她說,青春飛逝,殘陽西斜時,她哽咽了。「噢,不,不,」她流著淚說,「我真喜歡愛情。」她諸事聰穎過人,也許正是由於她真的聰穎過人,她才拒絕世界的現狀,正如在那些日子里,她返回她的國外出生地作短暫逗留,去掃墓探友,看望她的姨媽時,人們對她說:「這是你最後一次見到她們了。」的確,面對她們的面龐,她們的軀體,她們的衰敗,她想叫喊著躲開;或是在晚上全家聚餐時,桌布是一位已仙逝良久的曾祖母繡的,已無人再懷念她,只有她會憶起年輕時的曾祖母,想到她的快樂,九-九-藏-書她對生活的渴望,正像她自己一樣,年輕時光彩照人,餐桌邊上的人齊聲讚歎,贊其美貌的女人們已年老色衰,而餐桌周邊牆上懸挂的佳人肖像卻正是她們自己。於是,熱血沸騰,她想逃離,逃到一個無人衰老,無人離世的地方,在那裡美貌永駐,生命總是野性而鮮艷。這地方並不存在。她回來后撲在他的懷中哭泣,他愛她至極。
是的,活著的願望,要活下去的願望,要參与這個世界火熱生活的願望,他曾在潛意識中想從母親那兒得到,卻未能、或許不敢得到的東西,是他在小狗布里昂身邊找到的東西,當小狗在陽光下倚他而卧,他嗅著他那刺鼻的皮毛味兒時,或者正是在那種最強烈、最野性的味道中,生命的熱量頑強地儲存在他身上,這是他無法捨棄的。
噢!是的,就是這樣,這個孩子那時的生活正如此。在那個居住點的窮島上,生活在赤|裸裸的匱乏中,身處一個殘缺不全、愚昧無知的家庭,年輕的血液沸騰著,滿懷對生活的渴望,具有野性而熱切的才智,始終快樂興奮,又時而遭到陌生世界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困惑,但很快便複原,儘力去理解,去認識,去同化這個他不熟悉的世界,而且的確同化了它,因為他滿懷熱望地走近它,不想耍滑鑽營,以無私的美好願望,始終如一的平和信念走近它,這是一種保障。是的,因為這種信念確保他事想竟成,這世上,僅在這世界上,他覺得永遠沒有他不能為之事。他準備著(他童年的一無所有也為他作了準備)隨處安身,因為他不渴望什麼地位,而只想要快快樂樂,自由自在,身強力壯,以及生活中一切美好而神秘的東西,這都是現在買不到,將來也永遠買不到的東西。由於貧窮,甚至希望在某一天能夠拿到錢,而既非強求,也不受制於它,正如今日的他,雅克,四十歲了,擁有那麼多,確信已遠非貧者,然而在母親身邊,卻無論如何都算不得什麼。是的,他就這樣活過,在沉悶的夏季,在多雨的短暫冬季,在海里,在風中,在街上嬉戲,沒有父親,沒有家教,但在那一年,他找到了一個父親,這也正是他最需要的時刻,在〔〕的人與物的經驗中前行,知識的大門向他敞開,使他建立起了某種類似品行的東西(足以應付他當時所處的環境,但後來在面對世界的癌瘤時卻顯得無能為力),並形成了他自己的傳統風格。九_九_藏_書
他自己也一樣,也許比她更甚,因為他出生在沒有祖先,沒有回憶的土地上,他的先人被根除得更加徹底,在那兒,衰老孤助無援,得不到它在〔〕文明國度里獲得的那種憂鬱的救助,他就像單刃刀片顫抖不停,註定要一下子斷掉,對生活的純粹激|情面對的正是完完全全的死亡,他感到生命、青春、生物都離他而去,卻無能為力,只是被拋在了盲目的希望之中,希望這種在多年中一直支撐他度日、給他無限養分,與最艱難的環境勢均力敵的隱隱約約的力量寬宏大量地——這曾給予他生存的理由——同樣給予他面對衰老、平靜去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