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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第一節

人家到底送上了咱們的刺柏子酒。祝您萬事如意。不錯,大猩猩張口管我叫「博士」呢。在這些國家裡,人人都是博士或教授。他們出於謙遜或善意,總是顯得恭恭敬敬。至少,在他們那裡,惡意還沒有變成國家體制。不過我並不是醫學博士。您若想了解,我來此之前是當律師的。現在我充任感化法庭的法官。
先生,我能否為您效勞而又不令您感到厭煩?我擔心,那位在此當家做主的、可敬的大猩猩聽不明白您的話。的確,它只懂荷蘭語。除非您授權我為您解釋,否則它猜不出您是要刺柏子酒。喏,我自以為讓它聽懂了我的意思:這頻頻點頭大概表示它已被我說服。它去拿酒啦,而且在趕緊做,只是還有點從容不迫。您運氣不錯,它並沒有嘟噥。它如果不肯上酒,就嘟噥一聲,誰也不會堅持。完全憑興緻辦事,這是大動物的特權。不過我退場啦,先生。很高興為您效了勞。謝謝您,也接受您的謝意,假如確知沒給您找麻煩。您太好啦。我這就把我的酒杯放在您旁邊。
與此相反,在海拔五六百米處若有一座天然的陽台,足以遠眺陽光璀璨的碧波,那會成為我呼吸酣暢之所在。尤其是如果能讓我幽居獨處,在蟻動的芸芸眾生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處,那就格外美不勝收。我從從容容地向自己解釋:佈道詞、重大的預言、燃燒的奇迹,全都是在尚可企及的高處發生的。在我看來,在地窖或牢房裡是無法思考的(除非牢房設在可以極目遠望的高塔之上),在那種地方人會發霉的。有位先生加入了修行會,滿心期望自己的僧房面向開闊的山山水水,不想卻正對著一堵死牆,他竟因此憤而還俗。我很能理解他。但您盡可相信,就我而言,我是不會發霉的。在一天的任何時刻,我都可以獨自或與他人一起攀上某個高地,在那裡燃一堆明火,於是一種愉快的得救之感在我的胸臆暗暗升起。至少正是這樣,我才品嘗到生之樂趣,才有了良好的自我感覺。
我生在正派人家,卻屬於無名之輩(父親是一名軍官)。不過我得謙恭地承認,某些日子里,我覺得自己儼然如王儲,或如國王在燃燒的荊棘。請注意:這還不是平常那種信心,須知平常我就以聰敏過人自居。此類「信心」倒無害處,因為許多白痴也心存此念。不是的,恰恰因為老是心滿意足,我就覺得自己命該如此(這話我不太願明說)。換言之,我在眾人當中獨走紅運,註定事事成功,永遠發跡。總之,這大概因為我具有謙遜的美德。我不願把成績歸功於個人的長處,也不信某人兼備各種能耐純屬偶然。因此,我事事如意大概多多少少是上天的旨意。我還要告訴您我不信任何宗教,您就更能看出這信心實在是不同尋常。尋常也罷,不尋常也罷,這信心長期使我高出凡俗,因此在很長一個時期里我超然物外,對那些歲月至今不能忘懷。這情形一直持續到那天晚上……不過那是另一樁事,應當把它忘掉,也許我言過其實了。我的確事事順遂,但卻一點兒也不滿足。有了一件樂趣,我就巴望另一件。我走出一場盛會,便趕赴另一場盛會。我有時成夜成夜地翩翩起舞,對人對物都愛得發狂。有時直到深夜,歌舞和酒酣,我那奔放的情緒,大伙兒的放縱不羈使我興高采烈,既滿意又倦怠,在極度疲憊之中,我突然悟到眾生與人世的真諦。但第二天疲倦消失了,我那點兒悟性也就消失了,於是又重新尋歡作樂。我就這樣奔跑著,總能遂願,卻永無饜足,也不知道該在哪裡止步,直到那一天,或者說那個晚上:音樂聲戛然而止,燈光驟然熄滅。我興高采烈參加的那個晚會……但請允許我招來那位靈長類的朋友。請點頭表示一下謝意,尤其是要同我一起喝一杯。我需要您的支持。
至於我……就請您自己判斷吧。看看我的身材、肩頭以及長相(常有人說「凶神惡煞」),我倒很像橄欖球員,不是嗎?但如果從談吐來判斷,就應當承認我有點兒精明。給我提供駝毛的那隻駱駝大概患有疥癬;另一方面,我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我也了解很多情況,卻毫無戒備地僅僅憑面孔就對您訴說衷情。不過別看我文質彬彬、談吐不俗,卻是澤迪伊克水手酒店裡的常客。得啦,不必追究啦。我的職業是雙重的,就像人有雙重性一樣。就是如此。我已說過,我充當感化法官。就我來說,有一點是清楚的:我一無所有。不錯,我曾經很有錢;不過卻沒同任何人分享過什麼。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我也不信聖經……?哦,您聽見港口的鳴笛聲嗎?今夜在須德海上有大霧呢。
咱們就站在這高峰上得啦。您現在大概明白我read.99csw.com為什麼說「追求更高的境界」了。我指的就是這類最高峰,也是我唯一得以安身之地。的確,我只有在高處才覺得自如。包括在日常生活的小節上,我都需要登高望遠。我喜歡公共汽車而不喜歡地鐵;喜歡敞篷馬車而不喜歡出租汽車;喜歡陽台而不喜歡夾層住房。我是業餘體育飛機駕駛員,飛上藍天後就全部身心都「登高」了。即使乘船,我也要坐在客艙的最高處。爬山時我避開山谷,專登山口和高地。這樣,我至少充當了「準平原」的居民。假如命運讓我選擇體力勞動,當個車工或屋面工之類,那麼請放心,我一定會看中屋頂,不怕「天旋地轉」。我討厭貨艙、底艙、地道、地洞、深淵之類。我甚至特別恨那些洞穴學者,他們厚著臉皮佔據了報紙頭版位置,而他們的表演卻令我作嘔。拚命登上海拔不足八百米的高處,冒著腦袋被夾在山間縫隙里的危險(這些糊塗人稱此類縫隙為「虹管」!),我覺得此類「事迹」只有變態人或精神有創傷的人才幹得出。這裏面肯定隱藏著罪過。
您知道嗎?在我那小村子里,一名德國軍官在一次鎮壓行動中,竟彬彬有禮地請一位老婦在兩個兒子中挑一個作為人質處決。您想象過嗎?要挑選!這個,不行,那個吧。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帶走。不必細講啦,但請相信,先生,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出現。我認識過一個心地純凈的人,他不願對人懷有戒意。他是和平主義者,崇尚自由,他一心一意愛全人類和各種動物。具有超凡入聖的心靈,這是毫無問題的。很好。在歐洲最近的宗教戰爭中,他隱退到鄉間。他在門口掛了個牌子,上書:「不管您從哪兒來,請進來,歡迎入內!」您猜猜看,是什麼人「應邀」了呢?是民團分子,他們如入無人之境地闖入,並且剜心剖腹地結果了他。
感化法庭的法官是幹什麼的?啊!我這件事引起了您的興趣。請相信,我沒有耍花樣,我可以更清楚地解釋一下。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我的職責。但先得跟您講一些事實,一定有助於您更好地理解我的故事。
請注意:我不是在評判它。我認為它的戒備是有道理的。假如不是如您所見,我那開朗的性格與此適巧相反的話,我倒願意分擔這種戒意。可惜我多嘴多舌,也很容易跟人家搭上腔。雖然我也懂得保持適當距離,但還是要利用一切機會。我住在法國的時候,每逢碰到才識之士,就立刻將他變作社交對象。哦,我注意到您對我用虛擬狀皺了眉頭。我承認自己對一般優美語言的愛好,並偏愛這罕見的語態。請相信,我常自責有此弱點。我也知道:喜歡穿細白的衣襪,並不等於腳上有泥。不過,講究文體就像府綢常常遮蓋濕疹一樣,起著掩飾作用。我自我解嘲地認定:說風涼話的人自己也不是純而又純。可不是嗎,咱們還是喝刺柏子酒吧。
您就走啦?請原諒我也許耽誤了您的時間。請不必付錢。您到「墨西哥城」就是到我家來做客,我很高興在家裡接待您。我明天晚上肯定在家,跟其他日子一樣。我十分感激地接受您的邀請。您回去的路嘛……這個……要是您不反對,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我送您到港口。從那裡繞過猶太人居住區,就是那幾條漂亮的大道了。有軌電車滿載鮮花,伴著吹吹打打的樂隊從那裡駛過。您的旅館就在其中之一的丹拉克大道上。請先走,我跟在您後面。我呀,我住在猶太區,在希特勒分子將它「清洗」之前就叫做「猶太區」。清洗得真乾淨!七萬五千名猶太人被流放或殺害,是「真空式」的清洗啊!我欣賞這不懈的努力、這前後一貫的耐心!人如果氣質不行,就得講究方法啰。在這裏,方法無疑創造了奇迹。我現在就住在發生有史以來最大一宗罪惡的那個地方。也許正是這幫助了我,使我能理解大猩猩和它的戒意。這樣,我就可以克服自己容易同情別人的天性。現在,當我瞥見新面孔時,內心就敲起了警鐘。「慢著點兒,危險!」即使同情心十分強烈,我也還是提防著。
但您已可以看出我如何滿足。我享有自己的天性,我們都知道,這就是幸福。雖然為了促使對方保持平靜,我們有時裝作責備此種「潔身自好」。我至少享有天性中的一部分,能對孤兒寡母的要求做出準確反應,日久天長這種天性支配了我的畢生經歷。比如,我也極喜歡幫助盲人過街。只要從老遠的地方瞥見一根拐杖正躊躇不前地在人行道的一角探路,我就立刻衝過去,有時還搶在已伸出的另一隻助人為樂的手之前,不讓這盲人接受任何其他善行,用我那溫馨而有力的手將他引上盲https://read•99csw•com人行道,並且克服交通上的種種障礙,進入安全地帶。然後咱們都很激動地分了手。同樣,我始終喜歡為路人諮詢,為他們點燃香煙,推一把沉甸甸的貨車,為「拋錨」的汽車助力,買一份「救世軍」女郎手中的報紙或賣花老太太的一束鮮花(雖然明知是從蒙帕納斯公墓親友獻花處偷來的)。嘿,還有一些,我不太說得出口:我還很樂意施捨。我有一位朋友是虔誠的基督教徒,連他也承認,看見有乞丐走近家門,第一個感覺是不舒服。我呢,我「尤有過之」:我覺得心花怒放!這方面就不必細講啦。
可不是嗎!聽聽他們踩在厚厚石板上重重的腳步聲,看著他們笨手笨腳地從一家店鋪走進另一家(店裡滿是金黃色的鯡魚和褐黃色的珠寶),您準會以為今晚他們是在此地。您和大家全都一樣,把這些好人當成一群行會職員和商人,懷著來此超度的夢想一個銅子兒一個銅子兒數著自己的錢,而唯一的樂趣就是戴著寬邊草帽去上人體解剖的課程!您可是弄錯啦。不錯,他們是在我們身邊行走著。但是,請看看他們的頭昂立在什麼地方:是在那霓虹燈、刺柏子酒和薄荷香氣做成的薄薄雲霧之中,那雲霧正從紅綠相間的商店招牌上徐徐下降。荷蘭是一個夢,先生,是黃金和煙霧的夢:煙霧多在白天,黃金多在夜間。而不論白天黑夜,夢裡的人物都像德國神話中的聖杯騎士,騎著裝有高高車把的黑色自行車,神思恍惚地飛快前進,像是一群群黑色的天鵝,在全國沿著一條條運河,圍著一片片海面,無休無止地旋轉又旋轉!他們在夢想,昂首于金黃色的雲霧之中。他們周而復始地旋轉著,他們像夢遊者一樣,在薄霧的金黃色煙雲中祈禱著,他們已不在此地。他們已飛向千萬公里之外的爪哇,那遠方的島嶼。他們取來面目猙獰的印度尼西亞神怪,陳設在所有的玻璃櫥窗中。這些神怪此刻正在我們頭頂遊盪,然後再降落在商店招牌和層次分明的屋頂上,為的是讓那些懷舊的殖民者記住:荷蘭不僅是商人們的歐洲,也是無邊無際的海洋。那海洋直通日本國,直通讓人們瘋狂而幸福地死去的遠方海島!
幸運的是,我的職業能夠滿足這種登高望遠的天性。這就使我對鄰人沒有任何怨限,我總是幫人家的忙,而不會有負於人。這職業使我處於比法官更高的位置,因為我在審判法官;也使我高於被告,因為我迫使他對我感激不盡。親愛的先生,請掂量掂量這分量吧:我過著逍遙法外的日子,沒有任何審判會針對我。我不是站在法庭之上,而是在頂棚架子上的某個角落,就像那些神明,人家不時用機器把他們請下來,以便調整一下劇情,使之更有深意。無論如何,生活在高處仍然是唯一的辦法,足以被稠人廣眾瞻仰,並接受他們的歡呼。
您說得對。它的沉默與咆哮如雷聲一樣有效。那是原始森林的沉默,連嘴巴也「含而不露」。我有時不免驚詫:這位不出聲的朋友何以抵制文明的語言。它的工作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酒店裡接待各國水手。不知何故,這酒店被命名為「墨西哥城」。既然擔當如此的重任,人們可以擔心:它的無知或許會造成種種不便,您是否也有同感?設想一下:克羅馬尼安人在巴別塔里住了下來!他們至少會有身處異鄉之感。不過不要緊,咱們這位朋友不覺得流離失所,卻只顧走自己的路,什麼也影響不了它。我從它口裡聽到的一句話是要有所取捨。取捨什麼?大概是「取捨」這位朋友自身。我得向您坦言:我整個兒被這類動物吸引住了。誰要是由於職業或稟賦而對人類進行了大量思考,誰就可能懷念起靈長類動物來。這類動物是沒有私下盤算的。
幾年前,我在巴黎當律師,而且謝天謝地,是一名頗為人知曉的律師。當然,我沒有把真名實姓告訴您。我有一門專項業務:為高尚的訴訟辯護。像常人說的那樣:「幫孤兒寡母的忙。」但也不知怎麼搞的,總有一些提出過分要求的「寡母」和一些性格暴戾的「孤兒」。但是只要從某一被告身上嗅到一點兒「受害者」的氣息,我就馬上挽起袖子來打抱不平。這可是什麼樣的「打抱不平」啊!簡直就是急風暴雨!我全力以赴地進行辯護。您真九-九-藏-書可以認為:正義之神每天夜晚伴著我睡覺!我可以確信,您一定會讚賞我語調精當、情感真實、振振有詞、熱情洋溢,我的辯護詞寫得義憤填膺而又不失分寸。我生就一副尊嚴的體態,善於毫不費力地擺出高尚的架勢。何況令我勇氣倍增的還有兩種真誠的感情:因為站在正義一方而心滿意足,以及一般說來對法官懷有本能的蔑視。不過或許這蔑視終究不是那麼「本能」。我現在明白了,這蔑視自有其道理。但從外表上看,這蔑視像一種身不由己的激|情。人們無法否認,至少在眼下,還是需要有法官的,可不是嗎?不過,我無法理解的是:一個人竟可以自己指派自己擔任這驚世駭俗的職務。我可以接受法官的存在,雖然我面對法官,但這有點兒像我接受蝗蟲的存在。唯一的區別是:這些害蟲的肆虐沒有給我增加一分錢進款,但我與那些自己蔑視的人辯論卻可以謀生!
哦不,荷蘭人可遠遠沒有那麼現代化!請看看他們: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在幹什麼呢?哦,這些先生們靠這些女士們的勞動過活。他們不論男男女女,都屬於明顯的市民階級,上這裏來或者是聽信了謊言,或者是由於愚蠢。總之,是由於想象力過盛或不足。這些先生們不時弄弄刀槍,但別以為他們會持之以恆,不過逢場作戲罷了。放了最後幾槍,他們便驚恐而死。雖然如此,我覺得他們還算有德行,勝過那些拖拖拉拉、成家成戶謀殺的殺人犯。您難道沒有注意到:我們的社會正是為了這種模式的清洗而組織起來的嗎?您大概聽說過:巴西的大江小河裡有一種小魚,它們成千上萬地擁向魯莽的游水者,在瞬息之間,就用小口小口地咬嚙將他們清除掉!剩下的只有乾乾淨淨的骨架兒。不錯,它們就是這樣組織起來的。「您想跟所有的人一樣,過得體的生活嗎?」您當然會作肯定的回答。怎麼會說「不」呢?很好,人家會清除您。給您一份工作、一個家庭,以及有組織的休閑娛樂。於是小口小口地咬嚙指向您的肌膚,直至骨髓。不過我說得不準確。不應該說那是「他們的」組織。歸根結底,是「我們的」組織:看看到底是誰清除掉誰!
請允許我介紹自己:我是讓·巴蒂斯特·克拉芒斯,隨時準備為您效勞。很高興認識您。您大概在經商吧?差不多是這樣。回答得妙!也堪稱準確,我們凡事總是「差不多」。瞧,請允許我假扮偵探。您跟我差不多的年紀,從目光看,很了解那些四十歲上下的人:他們差不多已經經歷了人生的風風雨雨。您差不多穿戴整齊,也就是跟在我們國內差不多。您的兩手肌膚細膩,因此,您差不多是個城裡人!不過是個精明的城裡人!對虛擬狀動詞的未完成過去時皺眉頭,這就雙倍地證明您有文化:第一您能識別;第二您感到不舒服。還有,我能引起您的興趣,不揣冒昧地講,這表示您的思想還算開放。您差不多是一位……?可這有什麼要緊?職業還不如教派能引起我的興趣。請允許我提兩個問題,如果不算唐突即請回答。您有財產嗎?有一點兒?沒有。您就是我所謂的古猶太不信聖經的教徒了。假如您不上教堂讀經,那我就得承認您不會有長進。有長進?您讀過聖經?您可真令我感興趣哩。
我那些堪稱「典範」的被告中,有一些犯了殺人之罪,就是受同一種感覺的驅動。他們處境悲慘,看到自己在報紙上赫赫有名,大概得到某種凄苦的慰藉。像許許多多凡人一樣,他們當初對自己默默無聞已十分不耐煩,這也是他們走上窮途末路的部分原因。要想出名,只要殺掉自家的門房就行了。遺憾的是,這種出名轉瞬即逝,許多門房都該殺,並被殺了。犯罪始終是熱門新聞,但罪犯卻僅僅露一下面,很快就由別人取而代之。何況這一時的風頭代價太高。為這些不幸想出風頭的人辯護,等於在同一時間地點使自己出名,但手段要節約得多。這也就鼓勵我做應有的努力,讓被告儘可能少付錢,其實他們多多少少是替我付錢。另一方面,我付出了憤怒、才華和情感,表明我不欠他們的賬。法官懲罰犯人,被告為犯罪而付出代價;我呢,我卻不必盡任何義務,不受審判也不受懲罰,在一片伊甸園式的光明中自由行動。
我被認為很大方,實際上也是這樣。我公開和私下捐贈了很多財物。但在同一筆錢財分手時,我一點兒也不心疼,卻總是欣然應命。其間也雜有些許憂鬱:那往往是由於價值微薄,或許並不討人喜歡。我有點捐贈狂,甚至不願聽致謝的話。錢財的確切數目令我惱火,我一聽說就心煩。我的慷慨大方必須做得自由自在。
親愛的先生,這種直接感受九*九*藏*書的生活不就是「伊甸園」么?我便是這樣生活的。我從來沒有必要學習怎樣生活。在這個問題上,我是生而知之的。有些人必須躲開別人,或至少是將就別人。就我而言,將就的辦法是現成的。需要隨和時我就隨和;必須保持沉默時我就不開口;瀟洒自如或者一本正經,我都能說到做到。因此我處處受歡迎,我在場面上的成功已不計其數。我的長相不俗,我表現得既像不知疲倦的舞伴,又像道貌岸然的學者,我既愛|女|人又主持正義,兼顧這兩者亦非易事。我是體育健將,又是丹青高手。不過我就此打住,免得您以為我自吹自擂。但您不妨想象一位正當英年的男子,體格強壯,稟賦不凡,動手動腦都很出色。他不寒酸,也不奢侈;他睡眠充足,神態安詳;他事事如意,得其所成,但除了為人隨和、頗善周旋之外,並無劍拔弩張之勢。如此道來,您得承認我這一輩子還算順遂。
先生、親愛的同胞:那麼明天見吧。不啦,現在您識路了,我到那座橋邊就同您分手。夜間我從不過橋,這是由於某種祈願。不管怎麼說,假定正好有人投水自盡。有兩種辦法,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您跟著往下跳,好將他救起來,而這在冬季則冒著最大的風險!或者您不聞不問,而那之後的餘生,卻會留下無盡的痛苦。祝您晚安!什麼?這些櫥窗後面的妖艷女郎?先生,那是夢,廉價的夢,是到印度去遠遊!這些女士們用調料做香水,您若走進去,她們便放下窗帘,於是航行開始。神怪就會降臨到赤條精光的身子上,而那些島嶼便悠悠忽忽地漂流起來,搖動著棕櫚樹葉般垂吊的長發。您不妨一試。
說實在,咱們的主人倒是有幾分盤算,儘管是暗中盤算。它怎麼也聽不懂人家當著面說的那些話,結果就形成多疑的性格。因此,它總是擺著一副嚴肅而戒備的面孔,這說明它至少已覺察到:在人類之間有點兒不順利的事情。這種心情妨礙了討論與它工作無關的話題。比如請注意:在它腦袋後面的底牆上,有一塊長方形的空白,那原是由於撤去一幅畫而留出的空間。從前這裏確曾有過一幅畫,畫得很有意思,不啻是一幅傑作。而當酒店主人接受和出讓這幅畫時,筆者都在場。那兩次都流露出一種疑慮,並且是在深思熟慮好幾個星期之後。就這點而論,不能不承認:社交多少損害了它那坦誠樸素的天性。
您將在阿姆斯特丹長期逗留嗎?那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對嗎?很有魅力?這形容詞我很久沒聽見啦。自從我離開巴黎之後,已經有好幾年啦。但心靈是有記憶力的,我對本國的首都一點兒也未遺忘,連它的河岸都牢記心間。巴黎恰似一幅美景圖畫,在絕妙的景緻中居住著四百萬人影兒。按最近一次人口普查,應當是近五百萬?可不是,他們又製造了一批娃娃。這不出我意料。我總覺得同胞們有兩大樂趣:一是製造思想,二是通姦。可以說是亂來一氣。再說也不必責備他們,不光是他們如此,連整個歐洲也落到這種地步。我有時想:未來的歷史學家將怎樣評論我們。也許他們只要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現代人:他們通姦並讀報。在做出這有力的定義之後,可以說這個論題就窮竭了。
我的情況要好一些。不僅是因為我不會加入罪犯的陣營(特別是殺妻這一條,由於我是單身漢,是絕無此種機會的),而且還因為我為他們辯護只有一個條件:他們必須是名副其實的殺人犯,正如同另外有些人是名副其實的野蠻人。我進行此類辯護的方式就令我心滿意足。我在職業生活方面確實無可指摘。毫無疑問,我從不接受賄賂,我連「打通關節」之類的事都不屑干。比較罕見的是,我從未討好過某個記者,讓他為我說幾句話;也沒有討好過任何官員,請他「鼎力相助」。我甚至有兩三次獲得榮譽軍團勳章的機會,但卻不事聲張而保持尊嚴地予以婉謝,這才是我精神上的報償。還有,我從不要窮人付律師費,也從不宣揚這一點。親愛的先生,別以為這些都是敝人在自我吹噓。我沒有什麼功勞,在當今社會裡,貪婪已取代野心,這等的貪婪始終為我所不齒。我的境界遠高於此,這麼說對我而言是符合實際的,您將會看到這一點。
喏,就是這樣:我站在正義一邊,良心上就過得去了。親愛的先生,感受到法律的力量,因為在理而心滿意足,由於自重自敬而不勝欣慰,這些都是強有力的支柱,足以讓我們屹立於天地,或讓我們勇往直前。與此相反,如果您剝奪了人們享有的這一切,就會使他們連豬狗都不如。有多少罪行,其之所以犯下,僅僅是因為犯罪者不願認錯!我從前認識一位實業家,他的read.99csw.com妻子十全十美,人人讚不絕口,但他仍然對她犯下了不忠之過。這男人因為自己有錯而氣急敗壞,因為拿不到,也不能自稱擁有「德行完善」的證書而怒不可遏。他的妻子愈是行為端正、舉止不凡,他就愈是火冒三丈。最後,他無法忍受自己的過失。您道他幹了什麼?停止對妻子的不忠嗎?沒那麼回事!他竟將她一殺了之。我同他打交道就是因為這樁案子。
然而我身不由己了,我在辯解了!請原諒。先生,這是由於習慣、稟賦和願望,總是想讓人了解這座城市,以及事物的實質!因為我們接觸到了這個核心。您是否注意到:阿姆斯特丹那些環繞一個中心的條條運河,很像地獄的一層層圓圈?當然是市民式的地獄,充滿各式各樣的噩夢。當人們從外面走入,隨著跨過這一圓圈的步伐,生活(當然包括它的罪惡)就變得越來越沉悶、越來越黑暗。這裡是最內層的一圈了。也就是……那個圈子了。哦,您知道嗎?活見鬼,真難把您歸類呢。但您應當會理解:我可以說事物的核心正在這裏,雖然我們的位置是在歐亞大陸的終端。一個敏感的人能理解這些奇怪的現象。無論如何,那些讀報者和通姦者深入不下去啦。他們來自歐洲的各個角落,在內海的海邊上、那淡黃色的沙灘上止步。他們聆聽汽笛聲,徒然在霧色中尋找舟楫的身影,然後再次跨過那條條運河,在濛濛細雨中折回。他們瑟縮著用各國語言要求「墨西哥城」送上一杯刺柏子酒。我正是在「墨西哥城」等候他們光臨。
這些都是細節,但有助於了解我在日常生活,尤其是在本行本業中為何其樂無窮。在司法官的走廊里,您有時會讓一位被告的妻子攔住。而替這位被告辯護純粹是為了主持正義或出於同情,也就是說不取分文。這女人說了一番「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之類的話。您回答說那是盡本分,誰都會這麼做的。甚至在此時解囊相助,緩和一下對方的燃眉之急,但為了避免無休無止的欷歔感嘆並使事情「恰到好處」,您就湊過去吻了吻那可憐女人的手,並就此打住。親愛的先生,這時的境界大大高於「壯志凌雲」的俗人追求,而是自我提升到最高峰,也就是達到「為德行而德行」的頂點。
不錯,很少有人能比我更隨遇而安。我與生活的協調是點滴不漏的。我接受生活中的一切,而不論其高雅凡俗。我並不排斥它的揶揄嘲弄,它的榮華富貴,當然也不拒絕它的種種約束。特別要提到的是,肉|欲、物質,總之是在肉體方面,我獲得了穩當的樂趣,卻又不曾沉湎其中。而許多男人卻因為情場失意或孤獨無伴而不知所措,或竟痛不欲生。我生來就有自己的肉體,因此我自身就美滿和諧,在輕鬆愉快之中把握著自己。人家與我交往便體會得到,有時還對我坦承:這使他們受益匪淺。因此大家願同我交朋友。比如有人覺得早就認識我。生活、生活中的人物以及生活的賞賜全都來迎合我,我善意而自豪地接受了這一切。其實,我做足了凡人,既圓滿又淳樸,結果多多少少變成了超人。
還是談談我的禮貌吧。那是遠近聞名,並且貨真價實的。的確,禮貌使我不勝欣喜。某些日子的早晨,我有幸在公共汽車或地鐵中為老弱病殘讓座兒,撿起某個老婦人失落的物品並交還失主(她那感激不盡的微笑是我十分熟悉的),或者僅僅是把叫好了的出租汽車讓給有急事者。如果是這樣,我那一整天就會覺得心情舒暢。在罷工的日子里,若能在公共汽車站接納三五個回不了家的同胞上我的私用車,我也十分高興。在劇場里,我常常讓出座位,好讓情侶團聚;在旅途中,幫助身材不高的姑娘將手提箱放上行李架……這類事迹在我遠較旁人更為常見,因為我很注意捕捉機會。由此獲得的樂趣也就格外津津有味。
哦,對不起,夫人!何況她反正也沒聽明白。來了這麼多人,嗯,時候也不早了,況且是冒雨而來。這雨接連下了那麼多天!幸好還有刺柏子酒,這片黑暗中唯一的曙光!您感覺得到它反射在您身上的那金色或銅色的光芒嗎?我很喜歡趁著刺柏子酒的酒酣,在夜色中漫步,走遍城中大街小巷。我成夜成夜地漫遊,徜徉於夢境,或者無休無止地自言自語,就像今晚一樣,是的。我擔心有點兒把您攪糊塗了。謝謝您保持禮貌。不過我已說過了頭。只要一張嘴,字句就從我口裡不斷流出。何況這個國家賦予我靈感。我愛這個國家的人民,他們熙熙攘攘地走在人行道上,擠在彈丸之地上的房子里或水面上。四周是濃密的霧或冰冷的田野,海浪滔滔,像肥皂水一樣冒泡泡。我愛他們,他們分身有術,既生活在這裏,也在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