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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第二節

我呢,至少我沒這種借口。我並不感到煩悶,因為我在主事。我要提到的那天晚上,應當說是尤其不煩悶的一天。不,說真的,我不想製造什麼事端。然而……親愛的先生,您瞧:那是一個美好的秋夜,城裡還比較熱,而塞納河上已籠罩著濕漉漉的空氣。夜色已降臨,西邊的天空還很明亮,但正漸漸變得暗淡。路燈發著幽微的光亮。我順著左岸的長堤上走去,目標是藝術大橋。在舊書商已鎖好的書箱之間,可以瞥見河水的閃閃金光。河岸上行人稀少:巴黎人已在進晚餐。我腳下踩著沾滿灰塵的黃葉,那還是夏季殘留的痕迹。天空漸漸布滿繁星,若從一盞路燈走向另一盞,便可瞥見它們悄然映眼的模樣。我正在享受這塵囂之後的寧靜,這溫馨的夜色,以及漸顯空曠的巴黎市容。我很滿足。這一天收穫不小:為一位盲人辯護,我要求的減刑做到了,客戶同我熱烈握手;作了一兩次慷慨的捐贈;下午在幾位老友面前,發表了一篇出色的即席講話,抨擊統治階級心狠手辣,以及上層人士的虛情假意。
咱倆說句悄悄話兒:奴役,最好是面帶微笑的奴役,實在絕對必要,但這隻能心照不宣。非要使用奴隸,而又管他們叫「自由人」,豈不甚好?第一這是維護原則,第二是讓他們保留一線希望,這是本應有的彌補,您說對不對?照此辦理,他們就永保笑容,咱們也永遠心安理得。否則咱們就不能不自我反省,於是覺得悲慟欲絕,甚至謙卑膽怯起來,那可是堪憂堪慮啊。因此,開店不必掛招牌。這家店號又是如此聲名狼藉!何況假如一一入席的貴賓都自報職業身份,那反倒令人難堪。試想,假如名片都如實寫上:「杜邦,膽小怕事的哲學家」,或「基督教產業的業主」,或「與人通姦的人文學者」,那可就多姿多彩啦。但那就像地獄一般可怕了。倒也是,地獄大概就是這樣的:大街小巷都有路牌,但說不出道理來。一旦將您入冊,便萬劫不復!
怎麼啦?請原諒,我走神了。我大概明天能再見到您。對啦,就是明天。不,不,我不能留下。何況您看見那邊有個相貌醜陋的人,他正叫我去商量事情呢。他肯定是個正人君子,警察在卑劣地迫害他,並且是出於反常心態。您覺得他長得像殺人犯嗎?請相信那正是一般僱主的長相。他也偷東西,您會意想不到地發現:這位穴居人專做繪畫作品的黑市買賣。在荷蘭,人人是油畫和鬱金香專家。這一位雖然貌不驚人,卻是最有名的竊畫案作案人。什麼案子?也許我以後會告訴您。對我的神機妙算大可不必驚訝。我身為感化法庭法官,卻別有業餘愛好:兼任這類好人的法律顧問。我研究了這個國家的法律,在這個街區里招徠一批客戶,這兒可不要查看您的文憑。這差使來之不易,可我的樣子叫人放心,是不是?我笑容可掬,似乎毫無城府,跟人握手勁頭十足,這些便是王牌。而且我辦成了幾樁難辦的案子,首先是為了謀利,其次也是出於信仰。先生,無人不痛罵老鴇和盜賊,但正人君子卻無一例外地永遠自認清白。而依愚之見,卻應對此種狀況予以匡正。(瞧,我又來這一套啦!)倘若不如此,那就永遠有笑料。
我至少弄明白了:我站在「罪犯」、被告一邊是有限度的,僅限於他們的過失於我無害。他們的罪惡反使我大展辯才,那是因為我不是受害者。我若有險情,那也會儼如法官,而且是肝火極旺的主子:不僅要揍那罪犯,而且叫他下跪求饒,一切法律置之度外。親愛的同胞,明乎此,還要自認為生來就講公道,是孤兒寡婦的辯士,那就未免荒唐。
我也參加過一位律師公會老夥伴的葬禮。那是一位眾人瞧不上的小夥計。我照樣同他握手。我在工作地點同人人握手,每天來去兩次(而不是一次)。這誠懇而淳樸的態度使我深得人心而又代價不大。這人心卻是我發跡所必需的。至於那小夥計的葬禮,律師公會會長就不曾光臨了。我是親往的,並且是在遠行的前夕,這一點頗引人注目。也正因為如此,我早知道人家會發現我到了場,並且會稱讚一番。這您就懂啦,連這天下雪也沒能擋住我。
這時我登上了已人煙稀少的藝術大橋,為的是看一看夜色朦朧中的塞納河水。我正對著「綠色美景」餐廳站立,聖路易島盡收眼九九藏書底。我覺得心中升騰起一種強勁有力以至頗有成就的感覺,頓時心曠神怡。我挺了挺胸脯,正要點燃一支香煙(象徵心滿意足的香煙),卻聽見我身後爆出一陣大笑。驚訝之餘,我立刻掉過頭來,並未見有人影兒。我徑直走到欄杆邊上,也未見有駁船或輕舟。我回身朝著小島,於是重新聽見背後傳來的笑聲,只是顯得有些悠遠,似乎沿河漂下。我木然而立。笑聲漸行漸弱,但仍清晰地聽見它發自我的身後。它沒有別的來源,除非來自水上。與此同時,我聽見自己的心臟怦然跳動。別誤會,這笑聲毫無神秘之處。那是一陣善意的、自然而然的、幾乎是友好的笑聲,似乎是為了顯示事物的本色。何況頃刻間,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我回到堤岸上,走進多飛內街,買了一包根本不需要的香煙。我有些懵懂,呼吸急促起來。這天晚上,我給一位朋友打電話,他不在家。我正猶豫是否要出門,卻聽得窗下傳來了笑聲。我打開窗戶,的確,外面人行道上有一群青年人正高高興興地相互道別。我聳了聳肩,就關上了窗子。反正我有一樁案件要研究。我走進浴室,倒一杯涼水喝。面孔在鏡子里發出微笑,但我似乎覺得那微笑不單是我自己的……
我看出這番表白令您吃驚,難道您就沒有突然需要過支持、援助和友誼?當然也需要。我呢,我學會了以同情為滿足。同情比較容易爭取,而且並不要求承擔義務。「請相信我十分同情……」在內部致詞中,這類話後面緊接著就是「現在讓我們處理別的事情」。所謂同情是內閣總理的口頭禪,在天災人禍發生時,可以廉價奉送的。友誼就不那麼簡單了,要爭取到得長期努力並不辭辛勞。但友誼一旦獲得,就沒有辦法甩掉,而必須加以應付。可別相信您的朋友們(您應該那樣)會天天晚上給您打電話,以便弄清您是否正好當晚要自殺,或者僅僅問您是否要人做伴,是否想出門。不會的。請放心,如果他們打電話,那也肯定是在您有伴兒,生活很美妙的晚上。自殺嘛,他們倒是會根據認定的您的本分,而慫恿您下決心。親愛的先生,願老天保佑,別讓朋友們把咱們抬得太高!至於那些本該愛我們的人,我是指父母、親近的夥伴(多甜蜜的稱呼!),那是另一碼事。他們總有恰當的字眼,但字眼也就是子彈了。他們打電話就像開機關槍,而且百發百中!哦!這幫巴贊式的人物!
什麼?哪天晚上?我會來的,請耐心等著。而且我提到朋友和親密的夥伴,是十分切題的。您看,據說某人因朋友鋃鐺入獄,便從此在房內地板上睡覺(因為他的密友不再享有睡在床上的舒適)。親愛的先生,誰又會為我輩睡地板呢?我自己能做到嗎?聽著:我願意做,我一定會做。不錯,總有一天我們都能做到。那時人類就得救了。但這絕非易事,因為友誼是漫不經心的,至少是力量微薄的。它想做的事,卻力不能及。也許歸根結底,它堅持得不夠。也許我們熱愛生活也有限度,您注意到了嗎?只有死亡能喚醒我們的喜怒哀樂,正如我們愛那些新近作古的朋友,對嗎?我們多麼熱愛那些口裡含滿一抔黃土,從此不再饒舌的師長啊!到那時,敬意便油然而生,而他們也許畢生都在期待這一點兒敬意!可您知道,我們為什麼總是對死者比較公正、比較大方呢?原因極簡單!對死者不需盡義務了。他們一切隨我們的意,我們盡可從容不迫,將表達敬意放在一場酒會之後,與美艷的情婦幽會之前,總之是在空閑的時候。即使死者強迫我們盡義務,那不過是毋忘紀念,而我們恰恰忘性很大。不,我們愛的朋友是新鬼,是尚能引起悲痛的死者。其實是愛我們的悲痛,也就是愛我們自己。
某日,我正開著車,遲疑了一秒鐘,未能趁綠燈亮時通過,而咱們那些有耐心的同胞在我背後大鳴其喇叭。就在這時,我忽然想起類似情況下發生的另一件事。一個矮個子的傢伙,戴夾鼻眼鏡,穿高爾夫球球褲,駕摩托車超越了我的車子,但因碰上紅燈,只https://read.99csw.com好在我前方剎車。因為剎車太急,發動機熄了火,怎麼著也不能再啟動。下一次綠燈亮時,我以慣常的彬彬有禮請他挪動一下,好讓我通過。這矮個子對那不爭氣的發動機的怒火未平,便以「巴黎式」的文明叫我「回家抱孫子去罷」!我仍舊客客氣氣地請他幫個忙,當然語氣之中有幾分不耐煩。對方立刻駁斥:好歹要讓我「回家去」。這當兒,我身後的鳴笛聲此起彼伏。我口氣強硬起來,請對方注意禮貌,並且要明白自己在妨礙交通。這位先生本來就肝火旺,加上他那發動機顯然是故意怠工,於是問我是不是想挨揍,說他正準備給我幾老拳。如此厚顏無恥,已弄得我火冒三丈,於是我跳下車來,準備教訓教訓這沒規沒矩的傢伙。我自認為並不是膽小鬼,(「自認」的長處數不勝數呢!)我比對手高出整整一頭,我的肌肉一向很頂用。我當下還認為:是他該挨揍,而不是他揍人。但我在馬路中間剛立定腳跟,從開始聚攏的人群中卻冒出一條漢子,朝我猛撲過來,宣布我是頂頂劣等的貨色,又說他決不允許我向一位腳踩摩托車、因而佔了上風的人尋釁。我的臉正衝著這位俠義之士,但說實話,卻沒看清他的眉目。我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卻已聽得那摩托車噼里啪啦地開動了,我卻挨了一記耳刮子。我沒來得及弄清東南西北,那摩托車已經逃之夭夭。我糊裡糊塗朝那大俠走去,而越積越密的汽車就在這時齊聲鳴笛。綠燈又亮了。於是,我還帶著幾分懵懂,不僅沒去找那招呼我的白痴算賬,反倒老老實實回到自己車裡。我一踩油門,那白痴就罵我一聲「可憐蟲」,接著揚長而去。此情此景,迄今仍歷歷在目。
我總還得承認:此後就再也不涉足巴黎的沿河堤岸啦。我乘轎車或公共汽車途經該地時,總是屏息凝神,大約是在等待什麼。然而車子越過了塞納河,沒有發生什麼情況。我恢復正常呼吸,那一段時間身體也稍感不適。沒有任何疾病,可說是委靡不振,總是情緒不高。我去看了病,醫生開了提神葯。我的「神」被提上來,可不久又落了下去。我的生活不再那麼輕鬆:身子疲乏,心情就倦怠喲。本來無師自通的本領,似乎荒廢了一部分,我是指生活的藝術。正是這樣,我想這時開始出現了後面的事情。
說真的,親愛的同胞,我很感激您有這份好奇心。不過,我的故事並無奇特之處。既然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您:幾天之內,我常想起那笑聲,後來就忘掉啦。但在腦海里,似乎還隱隱約約聽到那聲音。不過我更常常疲弱無力地琢磨著別的什麼事情。
喏,又下雨啦。咱們別往前走了,就在這門廊下站一站。很好。說到哪兒啦?哦,丟臉的問題!後來我想起這回的歷險,終於弄明白了其中含意。總而言之,是我的幻想經不起事實檢驗。現在很清楚:我原先夢想做個完美無缺的人,在人格和專業上都受到尊重。就是說,又要做塞爾當,又要做戴高樂。一句話:我在什麼事情上都要發號施令。所以我要端起架子,裝模作樣地表現自己體格健壯(其次才是資質聰穎)。但當眾挨揍卻不敢還手,我那偉大的形象便毀於一旦。我以真理和智慧的信徒自居,倘若真是這樣,這次歷險早被目擊者忘得一乾二淨,於我又有何妨?我至多應自責無端發怒,而憤怒又無機智,未能應付場面罷了。我非但欠缺此種明智,反而一味追求報復和克敵制勝!這麼看來,我似乎並非立志當大智大仁之士,卻要做一介武夫,充當大力士,而表現形式又近似小兒。實際上如您所知,聰明的人無不夢想充當江洋大盜,靠強力統治世界。可惜這不像武俠小說寫的那麼輕而易舉,於是一般人改而從政,加入最殘酷無情的政黨罷了。只要能對全世界呼風喚雨,委屈一下智慧又有何妨?我發現原來自己夢寐以求的也是壓迫他人。
因此我過日子沒有什麼連貫性,除了天天必誦「我」字經。還有天天跟女人混,天天做好事也做壞事,天天(像狗看門一樣)堅守我的崗位。我就這樣在生活的表面上漂浮,也可以說在「字面上」、九九藏書而決不是深入實際地過日子。書是馬馬虎虎讀了一遍,朋友是馬馬虎虎地關愛了一番,名城大埠是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女人嘛是似有似無地玩弄了一番。我舉手投足不是由於煩悶,就是因為神不守舍。各色人等接踵而來,他們想抓住點兒實實在在的東西,但卻一無所獲,真是倒了霉。是他們倒霉。就我而言,不過是健忘。我歷來只記得我自己。
恰如其分地說:我的健忘也不無好處。您應當知道,有的宗教原諒一切冒犯,信教的確也原諒,但忘記卻歷來做不到。我不是原諒冒犯的料兒,卻總是以忘掉了事。有人以為我記他的恨,卻碰到我嘻嘻哈哈地跟他打招呼,於是覺得莫名其妙。按那人的性格,他要麼對我的寬宏大量由衷欽佩,要麼對我的膽小怕事嗤之以鼻,萬萬想不到我的「道理」要簡單一萬倍,我連此人的尊姓大名也忘得一乾二淨。同樣的毛病使我有時顯得麻木不仁,有時似乎忘恩負義,但人家都以為我器量很大。
我明白髮號施令或支遣僕役是免不了的。人人需要奴隸,就像需要清潔的空氣一樣。發號施令就是呼氣吸氣,您很同意這高見吧?甚至一無所有的人也懂得呼吸。社會地位最低的人也有老婆孩子。即使獨身,也養一條狗。一句話,就是您發脾氣,他無權還嘴。「不許頂撞爸爸!」從一種意義上講,您熟知的這句套話有些古怪:不頂撞心愛者,還頂撞誰?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它又很令人折服。總得有人說了算啊。否則,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那就沒完沒了,而權威可以裁決一切。我們日久天長才悟出這層道理。比如,您當注意到:咱們這古老的歐洲到底善於說理了。在那幼稚的年代,咱們說:「這是我的想法。您有什麼不同意見?」現在可不這樣說啦。咱們變清醒了。咱們用發表通告代替對話。「此為真理,」通告說,「各位盡可爭論,但與鄙人無關。不過幾年之後就會設置警察,讓爾等明白還是我有理。」
哦,親愛的地球!如今世上一切都已明明白白。我們彼此了解,知道能幹什麼。喏,為了另舉一個例子(而不是轉換話題),我要說,我總是喜歡人家面帶微笑地侍奉。假如女僕一臉苦相,我就會終日不受用。她當然有權不高興。但我總是想:她侍候人總是笑著比哭著好嘛。這對我比較適合。這道理不算高明,但總不是蠢話。因此,我也從不上中國餐館。為什麼?因為亞洲人不高興的時候(尤其是當著白種人的面),顯得十分傲慢。他們上菜時當然保持這副容貌。那您又怎能好好享用烤雞烤鴨,心裏卻又覺得自己在理呢(特別是四目相對時)?
不過這天晚上我依然感覺不適,甚至連句子也寫不通了。說話也沒勁兒,講演稿沒感染力。大概是氣候不好,呼吸不暢通,宅氣沉悶,胸部感到壓抑。親愛的同胞,您不反對咱們出去走走,在城裡散一會兒步嗎?多謝。
親愛的同胞,我得老實承認:我一貫喜歡自我吹噓。我呀,我呀,我……這便是我舒適生活中的老調兒,一天到晚掛在嘴上。我一開口就吹噓自己,特別是能夠做得不露聲色而又效果彰著的時候。我早就精通個中訣竅。的確,我的日子過得自由自在而且出人頭地。我覺得自己不受任何人差遣,僅僅是因為不承認有人與我旗鼓相當,這理由很充分。我已對您說過:我自認比誰都聰明,而且也最通情達理,最機敏靈巧。我是優秀射擊手、出色的駕駛員,也是最體貼知心人的情夫。即使在顯然薄弱的方面,比如網球,現在我是一名普通球友,卻認定假如有足夠的訓練,我准能勝過頭幾名。我只看得見自己的長處,因而善意待人,並且心安理得。我關心別人純屬賞賜,完全出於自願,因此功勞在我,於是在自憐自愛方面我又升了一級。
我有一位朋友,平素我對他敬而遠之。我有點兒煩他,何況他還挺愛說教。但請放心,在彌留之際,他還是見到了我。我算準了日子才去的。他臨終對我深表滿意,緊握著我的手。還有一個女人,對我糾纏不已,當然是白費力氣。她也很識時務地英年早逝了。於是馬上在我心坎兒上贏得一席之地!而且妙就妙在是自尋短見!老天有眼,一時興起了多麼愉快的忙亂!電話派上了用場,表示至痛至哀;用語極精練,但言簡意賅,還說是強忍撕九九藏書心裂肺之痛,甚至還有幾分自責!
一到晚上,這些水道有多麼美好啊!我很喜歡那一潭靜水的氣息,以及浸泡在水道里的黃葉和駁船上為死者運送鮮花的陣陣清香。不,不,請相信這種愛好不是病態。恰恰相反,這在我是一種積習。實際上我在強迫自己欣賞這些水道。我頂頂喜歡的是西西里島,您這就明白啦。而且還得從埃特納山上俯瞰,欣賞那一片光明中的島景與海域。也喜歡爪哇島,但須是在楸樹開花的季節。不錯,我年輕時去過那裡。一般來說,我喜歡一切島嶼,在那裡發號施令比較容易。
比如您,親愛的同胞,請想想該掛什麼招牌。您不願開口?得啦,晚點兒答覆也可以。反正我知道自己的招牌是什麼:「表裡不一」「快樂的『天門神』,人前人後兩副面孔」;大門上方還掛有本店格言:「勿信本店貨色」。我的名片寫明:「讓·巴蒂斯特·克拉芒斯,喜劇演員。」喏,上文提到的那晚之後不久,我又有所發現。我送走了一位剛攙扶過的盲人,然後向他致敬。這「脫帽禮」不是給他看的,他反正看不見。給誰看呢?給觀眾看。演完了戲得謝幕呀。表演得不錯,嗯?還有一天,我助了一位開車者一臂之力,他不勝感激。我竟答稱:「沒人能這樣做!」當然,我本應說:「誰都會這樣做的。」後來我深悔這次說漏了嘴。須知在謙恭禮讓方面,我比誰都高出一籌。
不過,我漸漸恢復了記憶。或者也可以說我向著記憶力靠攏,因而想起了那些要讓我想起的事。在向您娓娓敘來之前,親愛的同胞,請允許我舉幾個親身經歷的例子(這對您大有好處,我想一定是這樣)。
葬禮前兩天很熱鬧。看門人的老婆生了病,躺在唯一的那間屋子裡。就在她身旁,人家將開口棺材放在支架上。住戶自己取信件。大家推開門,道一聲:「太太,您早!」聆聽了一番對死者的頌揚(那女人邊說邊用手指著死鬼)之後,便帶著信件走開。這沒什麼可以開心的,對不對?但全樓的人還是去了那充滿防腐劑怪味兒的小屋。住戶們並不打發僕人代勞,不,他們不願坐失良機。何況僕人自己也來,悄悄兒來罷了。葬禮那天,棺材直接抬出有困難,小屋的門太窄。於是那女人躺在病床上似喜似悲地驚嘆道:「親愛的,你的個頭兒真高啊!」葬禮主持人忙答道:「太太,不必擔心。咱們將他側著身子,立著抬出去!」人家真這樣做了,然後再將他平放下來。在場的還有一位昔日的酒館服務員。後來弄明白,是每晚必到的酒友。除了此人,我是唯一走到墳場,並且往棺材上拋鮮花的人。那棺材的奢侈著實令我吃驚。葬禮既畢,我又登門拜訪遺孀,聽她裝腔作勢地道了一番謝。您說這一切有什麼道理?沒啥道理,除了因為在一起喝過酒。
不過我對女人從不使用心計,我態度誠實,或近乎誠實。我跟女人的關係平易近人,或像通常說的那樣「舒展自如」。這當中沒有欺詐,或者只有擺在面上的技巧,她們稱之為「好意」。按約定俗成之說,我愛所有的女人,也就是說一個也不愛。我始終認為仇視女性是既庸俗又愚蠢的。凡是我結交的女人,我幾乎都認為高出我一籌。當然,我把她們捧上天,目的是為我所用,而絕不是投其所好。這又怎能說明白呢?
雨下大了,咱們有的是時間,容我向您透露後來我又記起的一項新發現吧!咱們且坐在這長凳上避雨。同樣的雨絲,落進同一條水道,幾百年來抽煙斗的君子就是坐在這裏觀賞的。我要對您說的事有點兒難以啟齒,是涉及一個女人的。先要說明,我不費力氣就能勾搭上女人。我的意思不是說能滿足她們的需要,甚至也不是靠她們尋歡作樂。不,僅僅是把事辦成。我差不多什麼時候想做就能做到。人家覺得我有魅力啊,多了不起!您自然懂什麼叫「魅力」:不必明說,人家就送上門來。當年我就有這本領。您萬萬想不到?得啦,也不必搖頭嘛。有我這副長相,自然是天經地義啰。嗨,成年之後,自己的形象自己負責,至於我嘛……這有什麼關係?事實如此,女人覺得我有魅力,我就順水推舟啰。
至於還有幾條真理,我是逐步發現的,全都在上文說的那一夜之後。不是立即發現,不是的,也不十分明朗。我得先回憶回憶。逐漸逐漸,我看得比較九*九*藏*書明白了;過去體驗到的,現在學到了其中原委。過去因為忘性大,反幫了我的忙。我什麼都忘記,首先是忘掉下過的決心。說到底,什麼也不算數。戰爭、自殺、愛情、苦難,我當然都關注,假如情況逼著我關注的話;但那都是浮皮潦草、略盡人意而已。有時我也假裝熱心與日常起居毫不相干的事,但在實質上我決不捲入,當然除非自由受阻。怎麼對您說明白呢?那屬於浮光掠影一類。不錯,就我而言,事事浮光掠影。
您會說:小事一段。沒錯兒。不過此事我久久未能忘懷,這就非同小可啦。我自有理由:人家打了我,我沒有回手,總不能管我叫「膽小鬼」吧?我遭突然襲擊,而且是兩頭夾擊,已經昏頭昏腦,鳴笛聲更搞得我不知所措。但我特別懊喪,是覺得似乎很丟臉。想起當時眾目睽睽,人人含譏帶諷,眼睜睜看著我這衣著考究(穿的是藍西裝)的紳士忍氣吞聲地鑽進汽車,大家無不幸災樂禍!那一聲「可憐蟲」,我聽得很明白,不過覺得也還中肯。總之,我是當眾出醜。誠然是巧合,但巧合的事到處都有。事後一想,當時該怎麼做倒是清清楚楚:我應當略施「鉤擊」小技,將那俠客擊倒,然後登車,追上那打了我的混蛋。我應當在馬路邊停下車來,將他逼到一角,拉他下車,按他本該領受的份額,饗之以老拳。我以稍加修改的「版本」,在自己腦海里將這部小小的故事片放映了一百遍。可惜為時已晚,那口惡氣足足憋了五六天。
是怎麼回事?我正要說呢,別擔心。何況這還是我的話題。不過我要再提到那位看門人的太太。她不惜傾家蕩產,買了好木材、銀十字架、銀扶把,為的是好好享受一番自己的悲痛。可過了不到一個月,就當上了一個好吹牛但嗓門兒很甜的男人的姘頭。他狠狠地揍她,只聽得一陣陣慘呼,緊接著他就打開窗戶,高唱他最得意的詠嘆調:「女人啊,你們長得真漂亮!」鄰居嘖嘖稱奇:「真虧了他!」請問「虧」他什麼?其實,這男中音歌唱家表裡不一,那看門人的太太也表裡不一。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倆不相愛。何況也不能證明她不愛自己的丈夫。再說,當這好吹牛的男人嗓子疼痛,兩臂疲乏,接著遠走高飛之後,這忠實的妻子又對亡夫讚不絕口了。不管怎麼說,我還認識另一些人,一個個也都儀錶堂堂,但卻不見得更忠心、更誠懇。我認識一個男人,一生有二十年獻給一個冒冒失失的女人,為她犧牲了自己的一切:朋友、差事,甚至日常的體面。可某天晚上他卻承認自己從來也不愛她。他只是解悶兒,不過如此;他像大多數人一樣感到煩悶而已。於是他為自己製造了一種複雜曲折的生活。得搞出點兒事來,這就是大部分人類職責的由來。得有點兒事,哪怕是毫無愛情可言的盡心,哪怕是製造一場戰爭或死亡!因此,葬禮乃千載難逢的良機!
這所房屋很漂亮,是吧?您看見的兩隻腦袋是黑奴的腦袋。那是一塊招牌啊。房子屬於一位買賣黑奴的商人。哦,在那個時代,人家不隱諱自己的行業。人家有錢櫃,到處宣揚:「喏,我有一幢臨街的房子,我買賣奴隸,靠黑人的身體發財!」您能想象如今還有什麼人公開宣布說這是他的職業嗎?「真丟人!」我在這裏就聽見巴黎同行們的罵聲啦。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決不妥協。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發表兩三篇、甚至更多的宣言!反覆考慮之餘,我也會在他們之後簽上大名。奴隸制度喲,這個我們可是反對的!要說是不得不在家裡或工廠里推行,那倒也合乎常情,但就此而自吹自擂,就未免過分啦。
親愛的先生,人就是這樣,他有兩副面孔:他在愛別人時不能不愛自己。不妨觀察一下您的鄰居:萬一在樓里死了一個人。平常他們過著小日子,睡得安安穩穩。突然,比如說,看門人死啦。他們立刻驚醒過來,不勝興奮,四處打聽,又悲傷、又痛惜。因為是剛死的人,於是興師動眾。他們需要戲劇性,那有什麼辦法!這是他們小小的體驗,是他們的開胃酒!再說,我跟您說起看門人,難道是出於偶然?我的住處就有這麼一位,其貌不揚,心腸狠毒,又卑劣又記恨,恐怕一心修善的方濟會修士也望而生畏。後來我不跟他說話了,但他的生存卻敗我的興。他一命歸天,我還是參加了葬禮。您道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