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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第三節

舉例來說,女人們畢竟讓我付出了沉重代價。我用在她們身上的時間就不能撥給男人了,而男人未必見諒。出路何在?人家要原諒您的幸福和成功,您就得慨然應允與他們分享之。可為了幸福,就不太顧得別人。這樣,出路就堵死了。或者是幸福而受審,或者是宣告無罪,卻窮困潦倒。就我來說,還要更不公道:我因既往的幸福被判決。很久以來,我沉湎於人人贊同的幻想中,而從四面八方飛來的卻是判詞、利矢和譏諷,我自己卻面帶笑容,毫不介意。終於我有所警覺,頭腦清醒了,而就在這時我遍體鱗傷,頓時周身乏力,招架不住了。於是我周圍的人無不拿我當笑料。
咱們上了堤岸,應當順著堤岸走下去,以便儘可能遠離這些過於優美的住房。咱們就坐下來吧。您有何評價?可不是,這是最美好的靜態風景了。請看左邊這堆沙子,他們管這叫「沙丘」,右邊是灰色的堤岸,腳下是淡白色的沙灘,海水也略帶一些青灰的色調,以及那開闊的天空,映照著似青似白的不盡海浪。真是一處溫馨的地獄!一切都朝橫向伸展,沒有曲折,天空沒什麼色澤,一片死氣沉沉。這不就是萬物皆空,也就是視覺中的虛無嗎?荒無人煙,最突出的是荒無人煙啊!只有您和我,面對這一片荒涼的寰宇!天空透出了一些生氣,您說對啦,親愛的朋友!它濃雲密布,接著又露出笑意,忽而似乎掠過強勁的氣流,忽而又似乎關閉了海市蜃樓的門洞。其實那是白鴿在飛翔。您可曾注意:荷蘭的天空布滿千千萬萬隻白鴿。當它們翱翔在高空時肉眼不能辨別;它們拍打著翅膀,整齊劃一地升降起落,在廣漠的天空掀起羽翼織成的淺灰色波濤。隨著氣流時而悠遠,時而迫近。白鴿在空中盼望,它們一年到頭盼望著。它們在地球上空轉來轉去,凝望下方,但願能落地。但下面什麼也沒有,只有海洋和水流,以及招牌林立的一片片屋宇,卻沒有足以停歇的突出部位。
這類勾搭引發我最深沉的感情,唯有一種感激而已。那時事事順當,人家不但讓我自由自在,還可到處走動。我剛離開一個女人的床笫,就跟另一個女人甜言蜜語,甚至嘻嘻哈哈。好像我欠了一個女人的情,也就對所有的女人過意不去。雖然我這種感情看上去含糊不清,實際結果卻明明白白:我保持了同身邊所有相好女人的關係,想什麼時候利用就什麼時候利用。我自己也承認:我簡直活不下去,除非世上所有的人,或儘可能多的人都來伺候我;他們應當永遠清閑,不得有獨自的生活,隨時準備應我之召,過著枯寂的日子,直到我寵幸之日為止。概言之,為了我幸福,被我看中的人就不許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只許在我高興的時候被動地過日子。
畢竟,在久久自我研究之餘,我揭示了人靈魂深處的兩重性。搜索枯腸憶舊之餘,我終於悟及:謙虛幫助我出風頭,自卑推動我取勝,而德行卻引導我欺壓他人!我用和平手段打仗,又以大公無私的手段滿足一切私慾。例如我從不抱怨人家不記得我的生日,人家對我在這個問題上不事張揚又驚奇又讚美。但我這種高尚的原因就更不可告人了:我希望被忘掉,好關起門來自怨自艾。在這日子(我深知這是一個很能出風頭的日子)之前好幾天,我就指望有些人記憶失靈,並且格外留意別流露出足以提醒他的任何跡象。(有一回我甚至想把住所的日曆竄改一下!)確知無人打擾之後,我便盡情享受湧上心頭的萬般愁緒了。
要有耐心?說對啦,或許是。咱們得耐心等待最後的審判。唉,咱們都性急,急得我充當了感化法庭律師。不過我先得處理好自己的種種發現,妥善對待同代人的恥笑。從我被呼喚(其實人家是在喚我)的那夜起,我就該應答,或至少尋找一個答案。談何容易。我久久摸索著。首先得靠那永恆的笑聲(以及發笑的人)教會我看透自己,發現自己也不那麼簡單。別不以為然,這看上去像是初始發現的真理,其實未必。最後發現的真理卻被叫做「初始真理」,妙。
唉,請相信:我提到這些毫無自鳴得意的成分。我想起這個時期我索取繁多,卻了無貢獻;我動員稠人廣眾為我效勞,可以說是先把他們「封存」起來,然後隨我之需予以調遣。想到這裏,對胸中湧起九九藏書的情緒真不知何以名之!也許是羞恥感吧?親愛的同胞,羞恥感有點兒灼人呢?對啦?那麼準是它,或者是與體面相關的某種可笑心態。只是我覺得那件成為我記憶核心的經歷,一旦發生之後我就始終不能忘懷。我不能不立即告訴您,雖然我扯到了許多枝節,並且企圖編選故事,諒必您明白這樣做不無道理。
朋友們叫您表裡如一,可別聽他們的。他們不過是希望您作證他們自鳴得意有理。您如答應,他們就更自信了。怎能把說實話當成交朋友的前提條件呢?事事追求真實是一種狂熱,什麼也不放過,而且也難以抵擋。這是弊病,有時是一種享樂,或一種自私心理。萬一您被逼到這種境地,那就別含糊:先答應說實話,然後盡量把謊話編圓。您滿足了他們的夙願,表現出對他們百分之二百的熱愛。
反正我是在演戲。我心裏明白:她們不喜歡直達目的地。先要有喁喁私語,或如她們所說,先要訴說衷情。我是當律師的,自然不愁沒詞兒;在團隊當兵時又學過演戲,對使眼風也不外行。我的角兒千變萬化,但戲本子卻只有一個。比如,「一見鍾情」就是最古老的保留節目,而且屢試不爽。只需哼哼幾句「說不清楚為什麼」,「沒什麼道理」,「我並不想談戀愛」,「對談情說愛早已厭倦」……就必定奏效。還有一個節目就是「天賜恩澤」:那就得宣稱「別的女人一向做不到」;還要說,「也許開花結不了果(因為不能未卜先知),但妙就妙在這裏」。尤其是,我練就了一小段台詞,深得對方青睞,您也定會拊掌稱是的。這段台詞的要點是:「我算不了什麼」(要說得悲切而又痛心),「用不著留戀我」,「我別有生活樂趣」,「不在於俗見的快樂」,「不過也許我寧可放棄一切,去追求這平平常常的快樂」,「只可惜如今為時已晚」。至於為什麼會「晚」,我卻三緘其口,深知向枕邊人「保密」的趣味無窮。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對自己的胡謅深信不疑,我是生活在角色當中的。無怪乎女伴們也演得十分賣力。感情最豐富的幾位對我的角兒體察入微,終於凄凄惻惻地委身於我。另外那幾位見我按演戲的章法辦事,先動口后動手,反倒急於求成。於是我兩頭得計:一是實現對她們的慾望;二是滿足了自尊心,因為每回都驗證了我的功效。
我既有所警覺,但發現自己有敵人。首先是在本行本業中,其次是在交際應酬中。有些人是我幫過他們,有些是我本應助一臂之力的。不過凡此種種當屬正常,我雖看出,也不太傷心。相反,使我困惑和痛苦的倒是不得不承認在陌生人或幾乎陌生的人當中也有敵人。我已向您舉例說明過我如何天真,因為天真,就總以為只是偶然見過我的非親非故之輩,必定是愛戴敝人的。可事實並非如此!對我懷有敵意的,多半是跟我有一面之緣而我卻不認識的人。他們大約以為我活得稱心如意,自由自在得很,這豈能原諒!自滿自得的神氣,如果表現不當,是可以激得驢子也發瘋的。另一方面,我的日程排得滿滿的,因為沒有時間,我謝絕了許多約見。然後我又忘了曾謝絕,原因是一樣的。可要求約見的人日程不緊,也正因為如此,對我的謝絕耿耿於懷。
再說,這豈不更好?他們無動於衷,我們早已受夠啦。一位父親不讓女兒嫁給一個油頭粉面的求婚者,女兒聲言:「你將來會後悔的!」說完便尋了短見。可父親一點兒也不後悔。他頂喜歡拋餌釣魚。女兒死了三個星期,他就照舊去河邊。「為了忘掉。」他宣布。這打算很有道理,他真忘了。其實不如此才怪。男人以為自儘是懲罰老婆,其結果是還她以自由,還不如眼不見為凈,何況人家說您別有原因。我呢,已聽得人家嘀咕:「他自尋短見是因為受不了……」唉,親愛的朋友,人們的創造力何其貧乏呀。他們總以為自殺只有一個原因。其實兩個原因也未嘗不可嘛。不,他們腦子裡裝不下。那麼,自尋短見又何必。何必為了他人對您的看法而犧牲?您一死,他們便藉機栽上一些愚不可及或俗不可耐的緣由。親愛的朋友,犧牲者會被遺忘、被譏諷或被利用,三者必居其一;至於被理解,則不可能。
不如直說吧,我熱愛生命,這是我真正的弱https://read.99csw.com點。只要我對生命之外的事無法想象,那我就仍熱愛生命。您不覺得這種渴求頗具平民色彩嗎?貴族心目中的自我,總是與其本人及其生命拉開點兒距離的。需要死就死,寧折不屈。可我呢,我是要「折」的,因為我仍然愛自己。喏,在我嘮叨一番之後,您以為我會對自己產生什麼感覺么?對自己厭惡?得啦,主要是厭惡別人。當然,我知道自己的過失,並感到內疚。但我仍要忘掉它們,這勁頭固執而不無根據。相反,我心裏不斷責怪別人。這當然令您反感啰,您或許認為這不合道理,但問題並不在於要「合道理」。問題在於要混得過去,對啦,首先在於要避免受到評判。我不說「避免懲罰」。因為不經評判(或審判)而受懲罰,那是可以容忍的。這種情況有個名稱,以擔保我們清白無辜。這名稱是「遭了不幸」。不,正是要迴避審判,不要老被人家評頭品足,而又老聽不見宣判。
因此,我的種種品德,在表面光滑之後也有不足掛齒的一面。誠然,我的缺點反而對我有利。我要諱言己過,表情自然冷峻,人家還以為是道貌岸然,於是冷淡引來愛戴,而在善舉之中卻將私心推到頂峰。不說啦,對比過多不利於論證。但哪裡是這麼回事!貪杯也好、女色也罷,我都不能自律。人家以為我活躍、好動,其實我是在床上稱王稱霸。我高喊忠誠,但我想,凡至親好友,終究要一概出賣的。當然,出賣無礙忠誠。我在懶散中幹完了重活,對鄰人也樂於相助,久已成習。但循例照做也於事無補,得到的慰藉極為淺薄。有幾次我徹底反思,結論是我的最大長處是蔑視。我日日相助的,是我最不放在眼裡的人。對那些盲人,我彬彬有禮,友愛關懷,至善至誠,其實我是在天天朝他們臉上吐唾沫。
不用說,真正的愛情極為罕見,一百年出現兩三次罷了。其他不過是虛榮或煩悶而已,說到自己,我並不自認為超凡脫俗。我絕非清心寡欲之輩,恰恰相反,是個多情種子,且極易傷心落淚。不過我的動情是為自己感慨,我只愛我自己。但籠統說我沒愛過別人也不對。我這一生至少結過一次情緣,而我是被追求的。在這方面,除去少時難免有周折,倒是很快有了準頭兒:我的愛情生活中唯一算數的便是肉|欲。我只是尋找洩慾和征服的對象。我的體質很有助益:老天爺待我不薄。我因此而很自負,屢戰屢勝,也不知是滿足了肉體還是實現了虛榮。喏,您又要說我在自吹自擂啦。我並不否認,由於句句是實話,我並不怎樣得意。
在這類交易當中,我除了肉|欲也有別的滿足,那就是表演癖。我喜歡女人充當某種表演的夥伴,她們至少樂於表演天真無邪的角兒。瞧,我歷來不甘寂寞,日常生活里我頂喜歡休閑娛樂。即使五光十色的社交活動也極易令我厭倦,但跟心愛的女人在一塊兒卻從不覺得膩味。說來慚愧:我寧可放棄同愛因斯坦的十次談話,也不能回絕同一位充當配角的漂亮戲子的頭場幽會。等到了第十場幽會,我倒當真想見見愛因斯坦或者專心讀書了。總之,我只是在小小荒唐的間隔中關心大事。往往我同友人當街進行熱烈的爭論,萬一這時哪個小妖精正在過馬路,我準會獃獃地站在路邊,把爭論的焦點忘得一乾二淨。
您彬彬有禮而沉默寡言,我同意您的私見:此番經歷算不得光彩。可親愛的同胞,也請您回首一下往事:如有類似閱歷,也不妨稍加披露。我本人一想到這段趣史,迄今還忍俊不禁。不過這笑有些不同,跟我在藝術大橋上聽到的笑聲倒有些相像。我是笑我自己的言談和辯護詞,主要是那些辯護詞,而不是對女人們說的那些話。對女人們,我至少沒有撒謊。在我的態度間,我的本能毫不拐彎抹角地說著真心話。且說做|愛的行為罷,那就是一種自白嘛。自私心理在其中表露無遺,虛榮心也顯而易見,要不然就是真心為他人著想。一言以蔽之,在上文提到的那樁可嘆的故事中,我比在別的遭遇中更坦誠,連我自己也不曾料到。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道出自己怎樣才能過日子。與外表相反,我在私生活里比較自尊(即使在干出上面那種事時,或許尤其是那時,也不例外),而絕不是在口若懸河、侈談正義和無辜的官腔里read.99csw.com。至少可以說,當我自覺在跟活人同做一事時,我不能自欺欺人,隱諱自己的天性。「人人在尋歡作樂時都無欺無詐」,親愛的同胞,不知這話是我在讀書時所見,還是我自己的感想?
須知這份愛心我一旦復得,就又覺得不堪重負。我惱火的時候,就詛咒心愛的冤家早死。這一死既可把雙方的關係鑄成定局,又可免除對她的束縛。但你總不能咒得人類死光,或者至少地球人口銳減,以便享受非如此就不可得的自由。我出於情理和對人類之愛,都反對這樣做。
這可是千真萬確,即使有幾位不能令我盡興,我也竭力不時與她們重敘舊誼,真是常言所道「久別如初識」;緊接著又如當初配合默契,還證明「藕斷絲連」,全靠我來縫接。有時我竟至逼她們發誓不得與任何其他男人有染,好讓我自己一勞永逸地放心。但我這不放心與感情無涉,甚至也用不上想象力。深入我膏肓的是某種妄自尊大,這使我很難設想:跟我做了愛的女人怎能跟別的男人同枕共席(雖然她們明擺著要這麼乾的)。但此種發誓束縛了她們,卻放開了我的手腳。既然她們不沾別的葷腥,我就可以同她們一刀兩斷;她們另有所歡時我反而做不到。我只要把她們的身子明驗一次,就感覺得到「長期有效」。您道奇不奇?親愛的同胞,真相就是如此。有人大喊:「一定得愛我!」另一些人呵斥:「不要愛我!」但別有一族(最惡劣、最陰險的那一族)卻要求:「不必愛我,卻要對我忠實!」
您不覺得這像是一個玩具娃娃式的村莊嗎?處處都有獨特的風格啊!可親愛的朋友,我帶您上這個小島,並不是為了欣賞別緻的風格。人人可以向您介紹女帽、木鞋、裝飾獨到的房屋,漁夫們在屋裡抽著香噴噴的細煙草。我恰恰是少有的能向您介紹要點的人士之一。
我同一個女人決裂頗費躊躇,這就形成了同時有許多相好,這情形我並不歸之於情感豐沛。我的哪位相好如果因為達不到高潮而言退,這時並不是感情在促使我行動。接著便是我向對方靠攏,表示讓步,並且滔滔不絕起來。感情也好,酥軟甜蜜的心情也好,都是我在促使她們萌生。至於我自己,只有浮光掠影的感受,不過是受到對方拒絕的刺|激,對於可能失去情愛有些警覺罷了。的確,有時我也真以為自己很痛苦。但只要那冤家真正離去,我就不難將她忘掉,而如果她決定重投我的懷抱,我卻會當面無視她的存在。不,當我面臨被拋棄的危險時,喚醒我的既非愛情,也非某種寬宏大度之心,而僅僅是被愛的慾望和得到應得之物的渴求。一旦被愛,相好的又被遺忘,這時我卻揚揚得意,心滿意足,待人接物也就和藹可親起來。
這是任何人(除了不食人間煙火者,我是指聖賢)都無法容忍的。人家的表演就是炫耀惡意。於是大家忙著審判別人,為的是自己不必受審。有什麼辦法?人們最自然的想法、順水推舟而來的想法,就是認為自己無辜。這方面我們都很像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那個法國小孩。他堅持要向錄事逞遞請願書。錄事自己也是被囚者,他登記了孩子的到來。遞請願書?錄事及其夥伴哈哈大笑:「老弟,沒有用。這裏不許請願。」那法國孩子卻說:「先生,我的情況是例外。我清白無辜啊!」
只是那「驗證」並非一勞永逸的,每有新人就得重新開張。一再重複,積久成習。很快地,現話就脫口而出,成了條件反射:終於變得沒有慾念也要渴求。須知至少對某些人而言,捨棄不欲之物反而難上加難了。
嗨,雨停啦!勞駕送我到家吧。我感到異樣的疲勞,倒不是因為說了許多,而是因為想到還必須說下去。也好!再說幾句,就可以講清我的主要發現。而且又何必啰唆?為了給一座雕像揭幕,最好免掉各種致詞。是這樣的:那是一個十一月的夜晚,在我以為聽見身後有人發笑之前約兩三年,我走過羅亞爾大橋回位於左岸的住所。已是夜裡一點鐘,下起了小雨,簡直就是毛毛雨,卻驅趕走了本已稀稀拉拉的行人。我剛同一位相好分手,她此刻肯https://read•99csw.com定已呼呼大睡。我很願意走這麼一段路。我覺得身子有些麻木,但身上的血液正如這酥雨緩緩流淌,心情是平靜的。在橋面上,我從一個身影旁走過,那影子倚著欄杆,似乎在觀賞河水。我挨得近些,辨出那是一位身著黑衣的苗條少女。在烏髮與風衣假領之間,可見那細皮嫩肉、微微濕潤的後頸,我有些動情。但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便繼續行走。走過橋身,我順著堤岸朝我居住的聖—米歇爾大街走去。我已走了大約五十米,突然聽見撲通一聲人體落向水面的巨響,雖然已有一段距離,但在鴉雀無聲的黑夜裡,卻很駭人。我停下腳步,卻未回頭。幾乎同時,我聽見一聲呼喊,接著重複了幾遍,也順著河水傳來,漸漸消逝。在突然凝固住了的黑夜裡,後來的寂靜似乎無邊無涯。我很想跑,卻跑不動。我想一來是冷,二來是怕,我哆嗦不已。我琢磨著應該趕快做點什麼,卻覺得渾身癱軟,抵擋不住。我忘了當時想什麼。「太晚,太遠啦……」之類。我動彈不得,卻側耳聆聽。然後我冒著雨緩緩走開。我沒向任何人報警。
但這談何容易。如今我們時時準備被審判,猶如時時準備與人通姦。唯一的區別是不必擔心失敗。您如果不信,就不妨聽聽咱們那些大慈大悲的同胞們在餐桌上的高談闊論,他們每年八月到那些休假別墅療治心煩病,在餐桌上總是滔滔不絕。如果您下不了斷語,還可以讀讀當代偉人的演說詞。要不就觀察觀察自己的家庭,必當受益匪淺。親愛的朋友,可別給他們評(審)判咱們的機會,一點兒也不給!否則咱們就體無完膚啰!咱們跟猛獸馴養員一樣,必須小心謹慎。假如他在進籠子之前,不小心用剃刀割破了喉嚨,那對猛獸是何等的美餐!我突然明白了這點,正好那天我一下子悟到:自己並不是那麼了不起。自此,我百倍警覺。既然我流了點血,就會全軍覆沒:它們會把我一口吞掉的。
某日即發生此種情形(姑且隱去女方姓氏)。她並未令我真正動心,卻因被動貪婪刺|激了我。說實話,戰果平平,這本也在意料之中。我從不懊惱,很快忘掉了這冤家,後來也未見到她。我以為她並未發現箇中玄機,沒想到她還會有什麼高見。何況她那消極等待的神態,更使我以為她退避世俗。不料幾個星期之後,她竟向第三方對我說三道四。我當即覺得有點兒受騙上當;她不太消極哩,卻很有些主見。我聳聳肩,假裝一笑了之。我真是將這事付之一笑,因為顯然是小事一樁。要說在哪方面應將「謙虛知足」立為規矩,那麼男女之事便首當其衝,因為風雲變幻,難以預測。誰知當我獨自反思之際,心中依然憤憤不平,立誓要一爭高下。聳肩歸聳肩,行動又怎樣呢?過了不久,我又見到這女人。我如此這般引逗她,這回真正弄到了手。其實並不難:女人也不甘受挫的。從此以後,我或明或暗,千方百計地折磨她。今天拋棄她,明日又鴛夢重溫,而且強迫她在難堪的時間地點聽我擺布,時時刻刻虐待她,就像獄卒對囚犯那樣抓住不放。這光景一直持續到某日,在縱情狂歡、弄得她死去活來之後,又逗得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誇耀自己受辱的經歷。正是從這天起我反而疏遠她,後來我乾脆將她拋到腦後。
終於到家啦,到了我的隱身之地!昨天?由它去吧。我聽您吩咐,帶您去游馬爾肯島,您將看見須德海。咱們十一點鐘在「墨西哥城」見面。什麼?那女人嗎?哦,我一無所知,真的一無所知。第二天以及後來幾天,我沒有看報紙。
總之,我的肉|欲本身極為強烈,即使為了十分鐘的恩恩愛愛,我就可以不認爹娘,後悔一輩子也在所不計。說得不對!尤其是為了十來分鐘的飄飄欲仙,如果我確知並無後續的麻煩,那我更要投入。我自然也立了一些規矩。比如,朋友們的老婆是不可染指的。辦法很簡單:在行事前幾天,誠心誠意地終止對夫君的友誼就是了。也許我不應當把這叫做「肉|欲」。肉|欲是不招人討厭的。不妨包涵點兒,把這叫做「生理缺陷」:除了把做|愛看成做|愛之外,就什麼也不懂,算是與生俱來的無能。不管怎樣,這缺陷倒叫人感到舒舒服服。跟我的健忘一配套,我就格外自由自在了。同時,這使我顯得更超然、更自主,於是頻頻得手。浪漫情調我絕不夠read•99csw.com格兒,給傳奇故事添油加醋的本事還是有的。我那些相好的女士跟波拿巴頗有雷同之處:人人幹不成的事兒,她們卻穩操勝券。
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們於是很少跟比自己優秀的人說心裡話。我們躲避他們。與此相反,我們與跟自己類似、毛病相同的人交心,目的不是改過或改進,首要的是,要被認為是完美無缺的。我們只要求在現有道路上得到同情和鼓勵。總之,我們既要不再負罪,又不必費力凈化自己。缺德的勁兒不夠,德行也欠佳。作惡或從善的幹勁都不足。您讀過但丁的書嗎?真讀過?好極啦。那您一定知道:在上帝與撒旦之爭中,但丁承認有中性的天使。他將這類天使安排在地獄的邊緣,即地獄之前的「更衣室」。親愛的朋友,咱們都在「更衣室」。
您聽不懂我的意思?我承認有些累了。我表達凌亂。朋友們常誇我頭腦清晰,現在卻不是如此。而且稱「朋友們」也是說說而已。其實我不再有朋友,只有同謀者。這種人倒是有增無減,擴大到了全人類。人類中您居首位,在場的自然居首位。我怎麼知道自己不再有朋友?很簡單:有一天,我想自殺,為的是捉弄他們,也有懲罰他們之意。但到底懲罰誰?感到意外者有之,但自認被罰者沒有。我這才明白自己沒有朋友。何況即使有,也是白搭。假如我自殺成功並看到他們的喜怒哀樂,那才值得。可親愛的朋友,地底下一片漆黑,棺木厚實,屍衣緊裹啊!「靈魂的眼睛」可見,話倒不錯,但得真有「靈魂」,而且它要長著「眼睛」啊!喏,您並無把握,永遠是沒有把握呀。否則才有出路,人家才把您當真。您只有死掉,別人才相信您有理,您表裡如一,以及辛苦得值當。只要您有一口氣,便仍然是懸案一樁,只有權得到懷疑。因此,如果可以肯定見到效果,才值得費力氣去證明他們不信之事,叫他們大吃一驚。可另一方面您已毀了自己,他們信與不信又有何妨?您已不能親自光臨,目睹他們的驚奇和悲傷(何況也是短暫的)。總之不能像人人夢想的那樣,自己出席自己的葬禮。為了不再懷疑,就得不復存在,簡單明了。
我們都屬於例外情況。我們都想上訴點兒什麼!人人都聲稱完全清白,即便為此而指摘全人類,指摘老天爺。您稱讚某人說他真賣力,因而變得聰明或高尚,這不會叫他太高興。如果您說他天生高尚,他就心花怒放。反面的例子是,您如果告訴某罪犯,說他犯罪並非出自本能或天性,而是由於不幸的偶然情況,他就會對您感激不盡。在辯護過程中,他往往選擇此時此刻痛哭流涕。然而,生來正直聰明不算有本領。這與犯罪同理:不能因為生來如此就比偶然如此而負更重的責任。但這些壞蛋想得到寬大處理,也就是說不想負責任,於是恬不知恥地表白有何客觀原因、或什麼偶然情況,即使這些說法彼此矛盾。要點是他們都很清白,他們與生俱來的德行不容置疑;而他們偶犯的過失總是偶然現象。我對您說過:是要終止審判。因為不易做到,也不易叫人又讚賞、又寬恕他們的天性,於是都致力於發財。為什麼?您琢磨過嗎?當然是為了有權有勢。但首先是因為有錢就可以避免立即受審:您不必乘地鐵,而會擁有鍍鎳的私人汽車;您獨自住在大花園裡,乘卧鋪車,在豪華辦公室里辦公。親愛的朋友,有錢還不等於獲釋,但總是緩期執行嘛,不得已而求其次啰。
我與同代人的關係表面如舊,實際上卻悄悄變得不協調。朋友們沒變化。他們仍然不時讚美跟我在一起是何其諧協、何其安全。但我主要感受到的卻是不和諧,以及心情煩亂。我覺得自己易受傷害,似乎被「交付公審」。我習慣把朋輩看成畢恭畢敬的聽眾,但他們已今非昔比。以我為中心的圈子被打亂,他們形成了整齊的一排,如同在法庭上。自從我猜到我身上有什麼待審的東西,就認識到他們卻有某種必須審判別人的天賦。他們還像過去那樣全都到場,但卻咯咯發笑。也可以說,凡是我碰到的,都一邊瞧我一邊暗笑。這時期我甚至覺得有人在絆我,想讓我跌跤。也的確有兩三次,我到達公共場所時腳上絆到什麼東西。甚至有一次我仰天摔倒。我是理性化的法國人,立刻恢復了鎮靜,把這些小事歸於唯一合理的天命,即偶然性。不過我總是起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