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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第四節

我還記得有些更嚴重的越軌行為。我動手寫一部《警察頌》和一部《鍘刀禮讚》。尤其是,我以去那些「專用」的咖啡館為己任:在那裡,職業的人道主義者經常聚會。我過去表現極好,當然受到歡迎。進去之後,我不動聲色地發出咒語:「他媽的!」或只說:「媽的……」您應當知道,這些人道主義的「初入教者」是如何靦腆。一時舉座木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彼此面面相覷,接著一陣嘩然,有的逃出咖啡館,有的憤然耳語,卻不聽別人發表演說。人人前俯後仰,如同魔鬼淋了聖水般亂成一團。
但我缺少培訓。我僅僅愛我自己已有三十余載。這習慣哪丟得掉?我丟不掉,於是在戀情上依然朝三暮四。我處處許願,同時表露愛好幾個女人,正如過去處處有相好。比之我那態度漠然的美好年華,我造的孽就更多了。我忘了說那鸚鵡痛不欲生,竟表示要絕食。幸好我到得及時,握住她的縴手,直到有人接班:她最愛讀的言情周刊描寫過一位頭髮花白的工程師此時從巴厘島遊歷歸來。反正我不像人家說的做到了淡泊寧靜,反而錯上加錯,糊塗又糊塗。我因此得了恐懼症,接連好幾年不能聽見「愛情」二字,人家提到「桃色生涯」,「美女殉情」,我就渾身發抖。於是我試著不近女色,過著童貞式的日子。將就點兒,女人對我友善也足夠了。可這等於放棄了「遊戲」。何況與肉|欲絕緣的女人令我厭煩,大約人家對我也是「彼此彼此」。沒有「戲」,便無須裝腔作勢,我或許在說實話。不過親愛的朋友,說實話可是要命的事。
我言過其實了?沒有。不過扯遠啦。我的意思是說,這狂歡縱慾的幾個月不無收益。我彷彿生活在雲里霧裡,笑聲變得模模糊糊,我也充耳不聞了。我本來就冷漠,現在毫無制約地變得更加冷冰冰。再也沒有激|情!脾氣平和,或者說根本沒有脾氣。患有肺病的肺葉漸漸乾燥而痊癒,卻讓那「幸福的主人」呼吸困難。我就是這樣,因痊癒而悄然走向死亡。我還操舊業為生,雖然因為口誤頻仍而聲譽下降,生活放蕩自然不能正常工作。有趣的是,人家不怎麼責怪我夜裡縱慾,而抱怨我出言不遜。我在口頭辯護中提到「上帝」作為咒語,雖系偶爾為之,也使客戶生了戒意。他們大概擔心:不要弄得老天爺也照管起他們的利益來,就像這位精通法典的律師一樣。由此推論我引證天神不過泄露了我的愚昧無知,差不多也是這麼回事。我的客戶就是如此推論的,於是本律師的事務所門可羅雀了。我不時還出庭辯護。甚至有時因為忘記,已不相信自己的言辭,倒反而效果不凡。我自己的聲音引我入勝,我凝神傾聽;我做不到過去那種高亢激昂(如在高空翱翔),卻還能拔地而起,可謂「超低空飛行」。除了職業需要,我杜門謝客;有一兩位窮愁潦倒的老相好,我還供應她們吃住,令其浮度餘生。偶爾我還參加一兩次友誼晚會,與肉|欲無緣,但也因倦怠而聽不清人言,真可謂今非昔比了。我稍有些發福,以為這場災難已經結束,剩下的便是了此殘生。
您一定覺得這很幼稚。但這類玩笑可能有更嚴肅的道理,我想打亂遊戲,特別是消除我的好名聲。一想到這些恭維,我就怒從中來:「一位像您這樣出色的人物……」人家客客氣氣地對我說,我卻臉色變得煞白。我不要他們的尊敬,因為它沒有普及;而既然我不予接受,那也「普及」不了。那麼就不如連審判帶好評一律抹上可笑的色彩。無論如何,我得釋放出那壓迫得我要閉過氣去的感覺。我到處陳列外表華麗的「時裝模特兒」,為了揭示它肚皮里的貨色,就得打碎它。我想起某次要與年輕的實習律師一起開一次座談會。律師公會會長把我吹得天花亂墜,我受不了啦。我以慣常的激|情開始演說,這類「訂貨」我張口便有。突然,我提出要以混淆是非的辦法來進行辯護。我指出:現代「宗教法庭」在混淆是非方面已登峰造極,它總是將盜賊和正人君子放在一起審判。將前者的罪行算在後者的賬上。不要這樣做。我的辦法正好相反,應當為盜賊辯護,同時論證那正人君子有罪。這正人君子便是律師。我說得詳細:
正在此時,死亡的念頭鑽進生活。我數九_九_藏_書落著:離了此一生還有幾年。我回想同齡人誰已過世。來不及盡責的思想折磨著我。什麼「責」?我也說不上。實在說,我正在做的事值當嗎?但不儘是懷疑這一點。一味困擾我的是可笑的顧慮:不能沒有坦承全部謊言就西歸!不是在上帝或他的使徒面前,我不信這個。您當了解。不,是向凡人、朋輩或女友認錯。否則,即使終生只隱瞞了一句謊話,死了就無法挽回。誰也永遠不會知道此事的真相,因為唯一知情的正是死者,他已帶走了秘密。這是毀滅真相。每念及此,我深感不安。不過如今卻有點兒叫我高興。一想到只有我知道人人想尋根問底的事,而且我掌握的情況令好幾個警察局徒然奔走,便馬上沾沾自喜。這且不表。當年我想不出辦法,苦不堪言。
「假定我願為一位值得同情的公民辯護,比方說,一位因情妒作案的殺人犯。陪審團的諸位先生:這位被告天性善良,卻因男女之情備受煎熬,這當中令人憤慨的因素實在微不足道。假如此人站在圍欄的這一側,坐在本人現在的席位上,豈不是要嚴重得多?這邊的人無善良可言,而且也未因受騙而痛苦。我現在很自由,不受你們嚴厲審問的約束。可諸位知道我是個什麼東西?我是一名類似天之驕子的公民,也是一個淫棍,發起脾氣來不亞於埃及法老,還是一條懶蟲。我沒殺過人?固然還沒殺。可有些頗有功德之士,我不是坐視不救么?大概有過此類案例。大概我還要重犯。而眼前這一位,請仔細端詳,他決不會重犯。他現在還為自己的罪過感到意外呢。」聽了這番宏論,年輕的同行們不知所措。稍後,他們發出略帶嘲弄的笑聲。待到我做結論時,我振振有詞地大談人性和假定應有的人權,他們這才放了心。這也說明「習慣成自然」嘛。
坦言之,有沒有借口?有一條,但寒磣之至,說不出口。不妨提一提:我從未真正以為人間百事值得當真。什麼事動真格兒,我也不知道。至少不是這些事,我不過當它兒戲,或者叫人煩心罷了。有人費勁或篤信什麼,我一直不能理解。有些人很古怪,我看了吃驚,至少心中存疑:他們可以要錢不要命,或者為什麼「地位」費盡心機,或者鄭重其事地為家業捨命。我想起一位朋友,他忽然想戒煙,而且憑毅力居然辦到了。某天早晨他打開報紙一看:第一枚氫彈爆炸了,而且聽說威力無窮,於是趕緊跑進了煙草店。現在我比較能理解他了。
我對愛情與貞潔都不抱希望,於是想到還有放蕩可以代替愛情。它可以堵住恥笑、復得安寧,尤其是讓您長生不老。時至深夜,懷裡摟著兩個美女,玩到了似醉似醒、心滿意足的份兒上,對未來的憧憬就毫無痛苦,思緒馳騁于古今之間,真正達到了生趣盎然的非凡境界。可以說我從來是放蕩縱慾的,因為我一向追求長生不老。我同您談到過我的本性難移,這也是我自珍自愛的絕妙效果。的確,我想長生不老想得發瘋。我自愛甚切,不能不渴望被愛者永生。在清醒狀態下,略有自知之明的人,都不會認為有理由讓淫棍長生不老。所以得給「長生不老」找到代用品。正因為我要長壽,所以在夜裡跟婊子們睡覺,並且夜夜貪杯。自然到清晨我口中充滿塵世的苦澀味兒。然而我畢竟飽嘗到了飄飄欲仙的美妙滋味。不妨向您坦白:我念念不忘那幾夜,我跑到一家齷齪不堪的妓院,與一位更衣舞|女敘舊,她對我百般恩愛。為了保全她的面子,某夜我甚至同妓院那位好說大話的小老闆武鬥一場。在這燈紅酒綠的天國,我無夜不在櫃檯邊徜徉,像江湖牙醫那樣滿口謊話,而且一杯接一杯地狂飲不止。我恭候黎明時分,終於輪到我跌進那美人兒被褥凌亂的眠床上。此刻的尋歡作樂已是逢場作戲,緊接著她立刻呼呼入睡。朝陽漸漸照亮了這污穢之地,我精疲力竭地在燦爛的晨曦中起床。
畢竟被刪節者未能如舊。親愛的,我說的事我明白。我一度朝不保夕。是的,你盡可在這世上大肆撻伐、賣弄風情、折磨同類,在報刊上自吹,或僅僅說幾句鄰人的壞話,一邊編織著你的毛衣。但在某些情況下,蹈襲舊例,僅僅是照舊生活,就有如登天之難。而此君並非天國之人,對此不九-九-藏-書必存疑。他大聲道出了自己的痛苦,因此,老友啊,我就愛戴他:他至死不知真相。
不,這不算什麼。這該死的潮濕,弄得我打哆嗦。咱們到站啦。很好。請前面走。不過也請稍留片刻,陪我走一段路。我還沒說完,得往下說。難就難在往下說。喏,您知道么,為什麼將此君送上十字架?我是指您或許正在想到的那一位。嘿,理由很多。謀殺總能找到理由。而叫人不死卻費盡口舌,還徒勞無益。因此,罪犯總能找到律師,清白無辜者僅僅偶然能找到。除去兩千年來人家不厭其詳向我們解釋的種種理由,還有很主要的一條足以說明這可怕的折磨,不知為何諱莫如深。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心裏明白,他不盡無辜。雖然別人加於他的罪過他未曾犯下,卻別有他罪,即使自己也不甚了了。真不甚了了?總之他是罪魁禍首。他肯定聽說過某次對無辜者的大屠殺,正當猶地亞的孩子們慘遭屠殺之際,他的父母卻將他帶到安全的地方。若不是因為他,孩子們會遭此厄運么?當然這並不是他願意的。但這些嗜血成性的士兵,這些被腰斬的兒童,令他驚心動魄。按照他的本色,他決不能遺忘。他的一切作為都含著隱憂,這不是那無法醫治的抑鬱么?因為他通宵達旦地聽到拉結呼天搶地的悲號,她在痛哭自己的骨肉,誰也安慰不了她啊。夜空蕩漾著悲號,拉結呼喚因為他被殺的孩子,而他居然無恙!
我是見過世面的人,卻意外地提出一個過去避之唯恐不及的問題。我聽見對方問:「你愛我嗎?」您應知道,此時通常要反問:「你呢?」假如我說「愛」,就作了超乎實際的承諾。假如一口否認,就可能失去愛,因而苦不堪言。我期待給我寧靜的感情愈受威脅,就愈要求女伴有此感情。於是我被導向愈來愈明白無誤地許願,只好要求自己的心靈拿出愈來愈寬廣的感情。這樣我就對一位迷人的女郎產生虛假的戀情,她讀言情報刊極多極細,到了運用自如的程度。好比一個知識分子宣傳「無階級社會」那樣信心十足。但她對我的「戀情」卻感到愕然。您也知道,她這種信心頗具感染力。於是我也竭力賣弄風情,總算使自己相信果真如此。至少直至那關鍵時刻:她快成為我的情婦;但我終於明白,言情報刊教人談情說愛,卻未教人如此這般做|愛。我愛上了一隻學舌的鸚鵡,接著還要同一條蛇睡覺!我只好到別處去尋找書本上敘說、生活里卻碰不到的愛情。
喏,您去過希臘嗎?沒有?也好!請問咱們在那裡能做什麼?那裡需要心地純凈的人。要知道,那裡朋友們手牽著手,成雙成對漫步街頭。確實如此,女人待在家裡,成年男子蓄著鬍髭,頗有尊嚴地逛著馬路,手指與友人的手指緊緊握在一處。東方也時有此情此景?那很好。可請問:您會在巴黎街頭拉著我的手嗎?哦,我是開玩笑。咱們有一套禮儀,厚厚的「油垢」弄得我們極不自然。登上希臘諸島之前,咱們得好好洗個澡。那裡的空氣是無邪的,大海和享樂都明凈無瑕。而咱們……
但真正在大西洋上嘶嗚呼喚的也是這些海鷗,那一天我終於弄明白:我不曾痊癒,我仍然被擠逼在一角,得自己適應。大出風頭的歲月已逝,當然那瘋狂勁兒及其餘波也已過去。必須服服帖帖承認自己有罪。這不會錯。您大概不知道中世紀人稱「土牢」的秘密監獄。通常一入此牢便終生無人過問。這土牢的獨到之處是,體積設計得妙不可言。它高得不足以讓你直立,橫得不容你就寢。於是你只能取不便之形態,在「斜切線」中度日。想睡就得栽跟斗,清醒時就得蹲著。親愛的,在這如此簡單的發現中包含著天才(我可不是瞎說)。日日夜夜,通過這折磨關節的刑罰,囚犯被告知他是有罪的;而清白無辜在於心情舒暢地伸展四肢。您能想象一位慣於登高望遠的天才裝進這等囚籠嗎?您說什麼?能陷此囹圄而保持清白嗎?不大可能,極不可能!否則我就喪失理智啦。讓清白無辜像駝背人那樣苟活,我一刻也不能作此想象。何read.99csw.com況咱們不能肯定任何人是清白的,卻可以一口咬定人人有罪。每個人都在證明別人全都有罪,這是我的信念和期望。
那又怎樣?那麼,上帝的唯一用處是保障清白。但我卻把宗教看做一架龐大的漂白機,用以洗刷一番。它確曾這樣做,為時不久,三年而已,並且名稱不叫宗教。後來肥皂短缺,咱們涕淚橫流,以涕互贈。咱們個個貪婪,人人被罰,於是彼此以唾相敬。嗨!一送土牢了之。大家爭著先唾為快,如此而已。我向您透露一樁機密,親愛的:不必等最後審判,審判日日在進行。
讓咱們坐在這種「橫渡大西洋」的船上。好大的霧!我想我是在被押往土牢的路上。沒錯兒,我會告訴您是怎麼回事。掙扎一番之後,我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但此種努力歸於徒然,於是我決心遠離男人的社會。不,不是那意思,我沒有尋找荒無人煙的島嶼,那已不復存在。我只是躲進了女人的懷抱。須知她們並不真正譴責任何過失:她們不過是要讓咱們受辱,或把精力耗盡。所以女人不是對戰士的獎賞,而是給罪犯的報酬。她是罪犯的歸宿、罪犯的避風港。罪犯一般是在女人眠床上被捕的。人間天堂里給咱們留下的不就剩下了女人嗎?我束手無策,便奔向天然的避風港。但我不再費唇舌。出於積習,我還表演表演,不過已不再有新意。我不大願意承認,擔心又要說出粗話,我的確感到這時需要愛情。淫|盪,是不是?總之我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痛苦,一種令人格外空虛的節制,於是我在半強制、半好奇的心態下作了一些承諾。既然我需要愛和被愛,就自以為墮入了情網。換句話說,我裝起糊塗來。
待到我不再在深夜矜功伐能,唯一剩下的好處便是日子不太痛苦了。周身的疲乏同時銷蝕了我的許多「有生力量」。每次縱慾都削減生命力,也就削減了痛苦。與常人之見相反,放蕩並無瘋狂之處。它不過久睡不醒罷了。您一定注意到:真正染上妒忌的男人,最著急的事莫過於跟他以為不忠的冤家上床。這當然是要再驗證一下那寶貝兒仍是他的。他要(如俗話所說)「佔有」她。這還因為,事畢他們便妒意冰釋。肉體的妒忌既是想象使然,也是對自己的判斷。人們總以為,情敵與自己在相同情況下的想法一模一樣。幸好享樂過度既削弱想象,又影響判斷力。痛苦與陽剛之氣一同休眠,時間也一樣長。同樣,少年有了第一個情婦就不再愁雲密布、終日遐想了。某些婚姻其實是「體制化」了的縱慾,漸漸變成勇氣和創新的墳墓,單調而無聊。是的,親愛的朋友,市民式的婚姻搞得舉國上下懶懶散散,還會將人推向死氣沉沉呢。
他深知內情,體驗到了天天面對無意的罪過是多麼痛苦(噢,或許自己不死同殺死別人同罪!),他就很難自持。不如一了百了,不再自辯,正視死亡,而不要獨自生還。去到另一個世界,他那可能被擁戴的地點。結果並不如願,他口吐怨言,最後人家刪節了他的言論。是啊,我記得是從第三位福音書作者開始,便刪除了他的抱怨。「你為什麼拋棄了我?」這是號召反叛。難道不是?於是,一剪了之。順便提醒:假如呂克不曾刪節,就不大引人注目,至少不那麼明顯。結果是刪節者炒熱了被刪的文字。人間的秩序也很曖昧的。
酒精和女人確是我唯一應得的憩息。親愛的朋友,謹向您泄露這天機,勸君不妨一試。您會發現:真正的放蕩解放一切,不會製造任何義務。在放蕩中,人們佔有的是自己,所以是那些頂頂自珍自愛者的喜好。那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談不到今昔變化,尤其是絕無憧憬嚮往,也不會立刻有什麼懲罰。放蕩縱慾之地是與世隔絕的。入門之際便拋掉了憂與喜。不必相互交談。在那裡欲得之事可以不開口就到手,甚至往往連錢也不要。哦,讓我特別向那些素昧平生、過後卻被忘卻的女人致敬,她們幫了我大忙。如今我每每念及還留有些許敬意。
不幸的是他拋下了咱們,要在任何情況下都繼續往前,即使咱們進了土牢,知道了https://read.99csw.com他的所知,卻不能像他那樣作為,尤其是像他那樣死去。當然,有人試著借鑒他的死法。反正作如下想法是天才之舉:「您沒什麼光彩,得啦,這是事實。也罷,不必細談!一次了結,上十字架吧!」可現在許多人上十字架是為了讓人家遠鄉眺望,即使為此要多少踐踏一下那位十字架上的老住戶。許多人並不高尚卻要施捨。唉!何其不公,對他多麼不公道!令我寒心!
親愛的,您弄錯啦,船行駛得很好。不過這須德海是一汪死海,或幾近死海。它的海岸平坦,又籠罩在霧裡,真不知道源於何地,終於哪方。因此,咱們是在毫無標誌的情況下航行,無法判定航速。總之是在前進,一切毫無變化。這哪裡是航行,簡直如在夢中。
我一再做這些無傷大雅的荒唐事,最多不過讓輿論導向有些變化。沒使它信服,尤其是讓我信服。聽眾一般表示驚奇,感到困惑,有些抵觸(跟您差不多,請別否認),所以我無法平靜。請看:責難自己並不能洗刷自己。要麼我本來就是無罪的羔羊。自責得講方式,我設計頗費時間,而且不到完全自在的分上還設計不出。至此,我身邊的人仍不免覺得好笑,我凌亂的抗爭不足滌盪其中的好意和友情,這令我不快。
有一陣子,我的生活表面上一如既往。我是上了「軌道」的車子,滾滾向前,似乎蓄意而為,熟人對我倍加讚賞。倒霉就倒在這兒。您當記得,有道是:「人人讚揚,必定遭殃!」哦,真是至理名言!我遭殃啦。車子失靈,莫名其妙地停了車。
不過在愛情、死亡、微薄的收入這些問題上,誰能說這種態度是在理的呢?可應當怎樣呢?我想象中的淳樸愛情,只有在小說或戲劇中才存在。那些要死要活的人物完全進入了自身的角色。我那些窮客戶的自我辯護似乎總是符合這類模式。這樣,我生活在這類人之中,卻無共同利益,於是就不能相信自己的承諾。我斯文、懶散,足以滿足他們的期望,去從事工作、過家庭生活以及盡公民義務;但也每每心不在焉,終於把什麼都弄得一團糟。我一輩子都具有兩重性:最鄭重其事的行為,往往也是最不願承諾的事情。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更是錯上加錯,愚不可及地自譴自責,堅拒已感到在醞釀中(藉助親朋好友並針對我)的審判,也許我因而不得不尋找出路?
我毫不收斂地「解放」自己。在人稱「罪惡淵藪」的某旅店,與我同居的既有一名老牌煙花女,又有一位良家閨秀。對前者我如中世紀的騎士般侍奉;對後者,我大傳「實幹」之經。可惜的是,那煙花女頗具市民性格,後來竟答應為一家教會報紙撰寫回憶錄。那報紙實在異常摩登開明。良家閨女的天性|欲望一發不可收拾,便趕緊找了夫婿,發揮她那非凡的能力。當時有一家男士公會,常遭人詬罵,我卻得以入會,真是三生有幸。此事容筆者從略。還有,您應當聽說過,聰敏伶俐的男人也常為酒量過人而不勝自豪。我本可在這種消磨中安度餘生,不過還是碰到了自身的障礙。我的肝臟未能抵擋得住,弄得我疲憊不堪,迄今猶如大病初愈。我演了一出「長生不老」的戲,不過數周,卻落得個「朝不保夕」的結局。
當然,我有時也假裝認真對待生活。但很快,這「認真」本身也顯得輕佻了。於是我只是繼續儘力扮演自己的角兒。我表現得有效率、聰明過人、積德積善、很守本分、時而發怒、時而寬厚、助人為樂、積極向上……好啦,就此打住。您明白:我跟這些荷蘭佬一樣,人在心不在,占的位置越大,就越是神不守舍。我唯一熱誠的時代,還是從事體育運動的時候,以及在團隊里演戲自娛的歲月。這兩件事都有「遊戲規則」,也並不認真,但大家權且當真。如今世上還有兩個處所是我感到清白的:一是星期日人山人海的體育場,一是我無限嚮往的劇場。
請相信我:宗教一開始說教便犯錯誤了,規定種種戒律也不行。叫人犯罪或懲罰人都無須上帝,我們的同類便足夠,何況我們自己還從旁相助。您提到最後的審判,允許我滿懷敬意地一笑置之。我倒是恭候良久:我目睹的是更糟糕的審判,即人間審判。對於人,是不考慮減刑情節的,即使良好動機也判為有罪。您可曾聽說,某國人民為read.99csw.com證明自己在世上最偉大,近來發明了一種「唾籠」。那是一種水泥封固的囚籠,囚徒直立而不能動彈。籠門堅固,將其鎖牢,但高止於顎。觀者所見僅為面部,每一看守路過皆可盡情唾辱之。囚徒木立,無法揩拭,但尚有緊閉兩眼的權利。親愛的,這可是凡人的發明。這傑作無須上帝存在。
當年在希臘群島,我的感覺正相反。新的大島小島不斷在天邊顯露。那連樹影兒也沒有的弧線勾勒出了天際,那滿是岩石的海岸突現在波濤之中。沒有朦朧的景象,在清晰的光照下,一切都是「標尺」。從一島到另一島,從緩緩行進的小船上望去,彷彿是在跳越;無論白晝黑夜,我們跨越輕淺明潔的細浪,在歡聲笑語和無盡的白沫簇擁下前進。那以後,希臘本身在我的心目中已漂向遠方,不停地漂泊到我腦海的邊際……唉,說到這裏,我也「漂泊」起來啦,我變得多愁善感!親愛的,打住我的話頭吧。
現在我覺得大海在漲潮。咱們的船就要開動,天色已暗。看,高處白鴿聚合成群。它們相互偎依,幾乎停止了翱翔,夕陽正在西下。咱們還是安靜下來,觀賞這有幾分凄慘的晚景吧。不行嗎?對我的話有興趣?您真老實。何況我真會引起您的興趣呢。關於感化法庭法官,且容后表,我先說說縱慾和地牢的事。
某日,我邀一女友出遊,並未言明慶祝我大病初愈;我們乘上的「橫渡大西洋」的客輪,自然是頭等艙。突然,在鐵青的洋麵上,瞥見遠處漂來一個黑點兒。我立刻目光別移,心跳加快。再凝神注目時,那黑點兒卻無影無蹤了。及至又瞥見,我幾乎發出驚呼,甚至愚不可及地想喊救命。那是大船過後往往留下的一塊殘片。可我受不了,立刻想到一名溺死者。於是我平心靜氣地悟到:一個想法您早知道它是真實可靠的,卻忍而不發。幾年前在塞納河上,我背後的那聲呼叫,順河水一直漂入了英吉利海峽,接著環遊全球,在廣漠的海洋上恭候我至今日。我又悟到:它還將在河流和大海上等著我;只要有我那苦澀的「洗禮聖水」,就會有它。試看,這裏不也是水么?咱們正待在平靜單調、一望無際的水面上,它的海岸與陸地連成一片。何以見得咱們是駛向阿姆斯特丹呢?咱們永遠也走不出這廣漠無垠的聖水盂啊。請聽,那不是無影無蹤的海鷗在嘶鳴嗎?它們向咱們呼叫,是呼喚咱們做什麼呢?
我還是振作起來。在千秋萬代的歷史中,某一個人的一句謊話算得了什麼!一場可悲的騙局,卻妄想撥亂反正,真是自不量力。須知那不過是滄海一粟!我還自忖:從目睹的實例看來,軀殼的死亡是一種重罰,那本身等於寬赦一切罪過。彌留的掙扎,換來了「得救」(即永遠消失的權利)。話雖如此,我的不安卻與日俱增。死亡的念頭盯住我不放,我每每夢驚而起,一片讚美之詞令我無地自容。我覺得謊話也有增無減,那情形之嚴重,弄得我永無寧日。終於有一天我把持不住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凌亂的。既然我是說謊者,那就要表明此點,並且在這些白痴發現之前,將我這「兩面性」朝他們迎頭擲去。要我辨明是非,那我就迎戰。為了防患於未然,我就想象自己如何爭取貽笑大方。總之,還是要終止審判。我要爭取恥笑者站在我這一邊,或至少我要站在他們那一邊。比如我設計在街上推搡盲人,我因此居然暗自竊喜,這使我發現,自己有一部分靈魂對盲人是恨之入骨的。我還策劃把殘疾人的推車放了氣,跑到建築工人腳手架下罵他們「骯髒的窮鬼」,鑽進地鐵打嬰兒耳光。我臆造這種種行為,卻一點兒也未付諸實踐。或者幹了差不多的事,卻完全忘記了。反正一聽到「公正」這個詞兒我就發怪脾氣。我的辯護詞里自然還要用它,但報復的辦法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痛斥人道精神。我宣布要發表宣言,揭露「被壓迫者」如何壓迫正人君子。某日我在一家餐廳平台上吃龍蝦,一個乞丐過來糾纏。我叫老闆將他趕走。這位主持「公道」者斥責道:「你在妨礙別人。你總該設身處地,替這些老爺太太想一想嘛!」我熱烈鼓掌。我還對願聽的人說,我很欣賞一位俄國地主的性格,可惜如今已不能效法他。他的農奴不論向他致敬與否,他都下令鞭笞,他認為兩者都大胆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