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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米拉的風

賈米拉的風

但人是違心地去世的,也與他們的環境相悖。人家對他們說:「你會好的……」可他們還是死了。我不要這一套。因為雖然有時大自然言不由衷,但有時也說實話。賈米拉,這天晚上說實話,它有多麼美,憂鬱而堅定!我在這樣的天地面前不願說假話,也不願別人對我說假話。我想將清醒保持到底,並以全部的妒羡和厭惡來正視生命的結束。我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為要告別人世,是因為我留戀生者的命運,而不是要靜觀永恆的天空。形成自覺的死亡,那就是要縮小我們與世界的距離,並且毫無快意地進入結局,同時認識到將永遠失去的世界擁有許多振奮人心的事物。這教益是痛苦的,而賈米拉憂鬱的歌聲,卻將這痛苦更深一層地送入我的心靈。
人們在生活中,有少量熟悉的想法,兩三種而已。根據碰到的階層和人物,你會修飾它,使它改頭換面。要擁有自己的想法,得有十年時間,那才是可供一談的想法。當然,這太令人泄氣了。但人也有所得,可以同世界美好的一面多少熟悉起來。在此之前,他同世界是正面相視。現在需要橫跨一步,看看世界的側面。青年人正面看世界。他還沒有來得及修飾死亡的概念或虛無的概念,但已嘗到它們可怕的滋味。青春大約就是如此,那是艱難地面對死亡,有如熱愛陽光的動物切身體驗的恐怖。至少在這方面,與常言所說恰恰相反,青年不抱幻想。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誠心去為自己製造幻想。我目睹這坑坑窪窪的風景,這莊嚴而陰森的亂石,這日落時分更顯陌生的賈米拉九_九_藏_書,這對未來憧憬和斑斕色彩的消失,不知為什麼。這時我確信,名副其實的人在暮年應當恢復與世界的正面對話,否定自己過去的那幾種想法,恢復古人的清白和真實。他們在面對命運的時刻,目光中閃耀的正是這清白與真實。他們青春復得,但正是在擁抱死亡之時。這方面最不值一提的是疾病,那是一種治療死亡的藥物:它準備著死亡。它是一種訓練,第一階段便是自憐自愛。它支撐著人們:他們正拚命避免完全死亡的前途。可是賈米拉……這時我感覺到,文明唯一真正的進步,人們不時珍惜的進步,正是形成自覺的死亡。
有的地方,才智在沉淪,為了產生一種真理,那正是對前者的否定。當我去賈米拉時,有風有陽光,那可是另一碼事。首先要說,那裡籠罩著沉甸甸、打不破的靜寂,沉穩得有如天平的均衡。婉轉的鳥鳴、短笛的低回細語、山羊放牧的蹄音、上界下凡的天籟,這些聲響卻反襯出此地的一片靜寂與荒涼。漸行漸遠,一聲脆鳴,一聲尖叫,表示棲息于亂石中的一隻小鳥飛離而去。每一段路程,屋宇舊址中的幽徑,光潔圓柱間的石板通衢,凱旋門與小丘上一座廟宇間的開闊廣場,無不通向從四面八方圍合賈米拉的坑坑穀穀,彷彿五花八門的紙牌,向著一望無際的天邊敞開胸懷。人們來到這裏凝神屏息,面對亂石和靜默,同時晝光愈明,山巒愈顯雄偉,山色也漾出紫光。可在這片賈米拉高地上,常有山風吹拂。風與陽光交融,將陽光灑向古迹,又鑄造出一種意境,使人們倍九-九-藏-書感物我一體,我即古城的寂寞與幽靜。
這陽光又兼大風的沐浴耗盡我的元氣。我身上只剩下一丁點兒輕輕振臂的力量、低低呻|吟的命脈和心靈微弱的反叛。要不了多久,我將飛向四面八方,忘掉一切,也被自己遺忘。我將與風一體,融入這大風、這圓柱、這拱門和這灼|熱的石板以及這荒城四圍蒼涼的山巒。我還從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既超脫了自我,又生存在這塵世中間。
到賈米拉要花許多時間。這不是可以走馬觀花的一座城市。它不通往何地,也不向任何地區敞開,是到了后必須原路折回之地。這座古城在一條曲折漫長大路的盡端,那每一轉折都似乎預示古城在即,因而大路更顯其悠遠漫長。最後終於在一處色彩斑駁的高地上,在崇山峻岭的深處,顯示出它那微黃的骨架,如同一座枯骨叢林。賈米拉這時象徵著情愛與耐心的教訓,唯有這才能把我們導向世界搏動的心臟。在那裡,在稀疏的樹木和枯萎的野草間,它以起伏的山陵和嶙峋的亂石保護著自身。不許人濫施庸俗的讚詞,不許人來此獵奇,也不許人求未知的前程。
很少有人懂得,有一種拒絕與棄絕塵世毫無共同之處。在這兒,未來、更美好、地位等辭藻有什麼意義?心靈的發展又有什麼意義?我之所以堅決拒絕塵世所有的「今後」,正是因為它也意味著不棄絕我現在的財富。我不願相信死亡意味著來生的開始。對我來說,死亡是一扇關上的大門。我的意思不是說要跨過那門檻,而是說那意味著可怕的、可惡的冒險。人家向我建議的一切九_九_藏_書,無非是要卸去人們自身生存的負擔。而看到賈米拉天空中巨鳥緩緩飛翔,我所要求並得到的,恰恰是某種「生存的負擔」。全身心投入這被動的激|情中,其他我不管。我充滿青春活力,不可談到死。但假如必須談,我覺得正是在這兒我能找到貼切的用詞,來形容在恐怖和沉默之外,怎樣自覺地確認:那是不寄託于未來的死。
是的,我存在。眼下令我吃驚的,是我不能再進一步。就像一個判了終身監禁的人,對他來說,一切皆存在。但也像一個知道明日如今日,日復一日亦如此的人。因為對一個人來說,認識到他目下的存在,就等於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如果說有反映心境的風景,那便是最平庸的那種。我在這地方一直注視著不屬於我卻屬於它自身的某種東西。例如對死亡的關切,這是人人皆有的。在眼下已西落的太陽照耀下,圓柱投射出斜影,其間受傷的鳥雀與空氣融合得難以辨別,我的焦慮也融入其中。代替焦慮的是那種乾巴巴的清醒。焦慮來自生者的心靈,但平靜將治愈這生者的心靈。白晝將盡,萬籟與光照均在白天而降的灰色大幕中漸漸消失,我也不再觀賞天空。這時我覺得自己赤手空拳,無力抵擋那內心說「不」的潛力。
使我驚奇的是,我們敏於深入探討其他問題,而關於死亡卻思想貧乏。這是好事,或是壞事。我擔心或期待如此(按他們的說法)。但這也證明,我們掌握不住簡單的事物。藍色意味著什麼,對藍色又作何感想?就死亡而言,困難是一樣的。我們不善於探討死亡和色彩。但是,站在我面九九藏書前的這個人倒真是重要的,他像土地一樣沉甸甸,預示著我的未來。但我真能這樣想嗎?我琢磨,我會死掉的,但這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我無法相信這點,並且只能體驗別人的死亡。我見到過別人死去。見得最多的是狗怎樣死去,觸摸到將死的狗令我震驚。我這時想到鮮花、微笑,渴望女人。我悟到我對於死亡的厭惡全包含在對生存的熱望中。我羡慕將生存下去的人們。對他們來說,鮮花和對女人的渴望全然是有血有肉的。我妒羡別人,因為我非常熱愛生活,不能不表現得自私。永恆對我沒有意義。人們可以待在那裡,睡上一天,聽見人家說:「您真強壯,我必須誠懇地對待您:我可以奉告,您將會死去。」待在那裡,雙手捧著生活,心中惴惴不安,目光遲鈍獃滯。其他一切又有何意義?熱血將湧向我的太陽穴,我覺得自己將捏碎身邊的一切。
傍晚時分,我們攀登著通向村莊的山坡,然後退回幾步傾聽講解:「這裡是異教徒的城市。這從田野里突現的城區,是基督教徒的居住地。後來……」不錯,是這樣的。這裏出現過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社會。一些征服者,以下級軍官的文明在這裏留下痕迹。他們關於壯觀雄偉,形成了低級而可笑的觀念,並以帝國的疆域來衡量它有多麼偉大。奇迹正在於,他們文明的遺址,恰恰否定了他們的理想。在落霞與白鴿飛翔之中,自高處俯瞰這枯槁的城市,即可看出它並未在天空留下征服與雄心的標誌。世界終將戰勝歷史。賈米拉在山谷、藍天和靜謐之間發出了頑石的呼號。我很理解其中的詩https://read.99csw•com意:清醒、漠視、痛苦或美好的真正標誌。我們不離開這雄偉的地方,心中感到很難過。賈米拉被留在我們身後,它的天空流溢著一汪憂鬱的水,聲聲鳥鳴自高地另一面傳來,羊群突然而迅疾地在山坡上湧現。而在這舒緩悅耳的暮色中,一處祭壇的門楣上,顯露出一位帶角神靈栩栩如生的容貌。
在這雄偉荒涼的景緻中,我們遊盪了整整一天。漸漸地,午後始過,不大的風力,隨著分分秒秒變強,終至吹遍山山水水。它從遠處東面的一個山口發端,自天邊滾滾向前,在亂石和陽光間歡蹦亂跳,勇往直前。它馬不停蹄,在古迹當間兒呼嘯不已。在一處亂石和泥丘的圓谷里旋轉,親吻了破敗不堪的幾堆巨石。以它的氣流擁抱每一根圓柱,終於唳叫著衝進向天際敞懷的古代廣場。我覺得自己像一根桅杆,與風相撞,咯咯作響。腹中空空,兩眼焦灼,嘴唇乾裂,我的皮膚乾燥得面目全非。從前,我是通過皮膚來感受人間涼暖的。老天的喜怒哀樂都作用於皮膚,夏天用熱風溫暖它,冬季以霜雪侵蝕它。但在大風久久吹打之下,一個多鐘頭以來卻站不穩腳跟,又拚命抵擋著,我已感覺不出肌膚發出的信號。如同潮水磨光卵石,我已被風吹得光滑,真可謂心力交瘁。我彷彿融進了這攪得我載沉載浮的風力,由少至多,終至於不能分辨哪是我的血脈搏擊,哪是這大自然無所不在的心髒的強勁跳動。這風彷彿正在按四周熾熱赤|裸的形象塑造著我。我變成亂石堆里的一員,大風飄逸的擁抱賦予我圓柱般獨立不羈的氣勢,或者如盛夏晴空映襯下的一株橄欖那麼孤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