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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及爾的夏天——為雅克·厄爾貢而作

阿爾及爾的夏天
——為雅克·厄爾貢而作

這樣的起起落落,在阿爾及爾是夏天為我們提供的。正是在這時候,城裡空無一人。不過窮人和天空是走不開的。和窮人一道,我們並肩走向港灣和人間珍寶:溫暖的海水和女人晒黑了的肉體。晚上,他們飽享這樣的珍寶之餘,便回到光亮的屋頂下、昏暗的煤油燈前,這便是他們日常生活的全部境遇了。
正當白晝轉入黑夜的瞬息,它有著種種跡象和呼號,鑄成我心目中的阿爾及爾:那是與此緊緊相連的呀!當我暫別此地的時候,我想象它的黃昏有如幸福的遐想。在城市高處的山丘上,乳香黃連木和橄欖叢中蜿蜒著通途和幽徑。我的心此刻轉向它們。我彷彿看見一群群黑色的小鳥,自那裡飛往綠色的天邊。在太陽突然消失了的天空里,有點兒什麼東西徐徐舒展。小小一片赤色的雲漸漸延伸著,終於在空中融化了。幾乎緊接著,第一顆星星升起,眼見它輪廓愈益分明,在漸漸濃重的夜色中站穩了。再以後,黑夜驟然吞食了一切。阿爾及爾行色匆匆的夜晚哪,你有什麼不可企及的力量,將那麼多情致擁進我的胸懷?你送到我唇邊的柔情蜜意,我還未曾好好品嘗,卻已在黑夜中逃遁。難道這正是它經久不散的秘訣嗎?這地方的溫情令人陶醉,卻稍縱即逝。但當這溫情猶在之際,至少可以盡情享受。在巴多瓦尼海灘上,舞會是每天必辦的。在這面對大海的巨大長方形場地中,本區的貧困青年盡興而舞,直至夜深。我常常在那裡靜候特別時刻的來臨。白天的舞廳有傾斜的木篷遮陽。日落之後,木篷被收起。於是,舞場上亮起獨具特色的綠光,那是水天相接映出的光芒。如果你遠離窗口而坐,就只能見得著一片夜空,它襯托著舞伴們的面容,如中國皮影一般漸次掠過。有時樂隊奏出一支圓舞曲,只見在綠色天幕下,人影幢幢不停旋轉,就像唱片上貼的人影兒。黑夜很快來臨,於是燈火通明。不過真無法形容在這妙不可言的時刻,我感到多麼激動人心,又多麼神秘莫測。我還記得一位身材高大的妙齡女郎,她整個下午都在跳舞。她那緊身藍衣裙上戴著一隻茉莉花的花環,汗水已將下半身衣裙溻得透濕。她邊舞邊笑,並且仰面向天。她從每一張桌子旁邊掠過時,留下了鮮花與肉體交融的芬芳。夜幕降臨之後,我就看不見她緊貼著男舞伴的身子了。但襯在夜空上的,是輪番出現的白色茉莉花和濃密的黑髮。當她高高挺起豐|滿的乳|房時,我聽見她那爽朗的笑聲,也瞥見那男伴猛然彎下了身子。我對於天真無邪的概念,可以說來自這樣的狂歡之夜。而那些性格暴烈的生物,我聽說與旋轉著慾念的夜空是難解難分的。
可是在城市另一端,夏天已將另一些珍寶呈現給我們,那是恰成對照的靜寂與厭倦。這靜寂,依其來自陰影還是陽光而各不相同。籠罩于政府廣場的,是正午的靜寂。在四周樹木的陰影下,阿拉伯人買五個銅板一杯的冰檸檬汁,它飄散著橘花的清香。他們交口稱讚:「真涼快!真涼快!」這read•99csw.com讚美聲在空曠的廣場上蕩漾。接著在烈日下又恢復萬籟俱寂。在冷飲商的冰罐里,冰塊正在旋轉,我聽見那叮叮的細聲。還有午睡時分的靜寂。在海軍部附近的幾條街上,在理髮匠油膩膩的小鋪門前,這靜寂尤為分明,恰似有幾隻蒼蠅躲在蘆葦簾后發出節奏分明的嗡嗡聲。其他如在喀斯巴區摩爾人的咖啡館里,靜寂的是人的軀體。它已無從脫身,離不開面前那杯茶,也做不到以沸騰熱血來喚回青春。但最耐人尋味的還是夏夜的靜寂。
人們在這裏,整個青年時期,可獲得與青春美相得益彰的生活。這以後便是下坡路和被遺忘了。他們以血肉之軀為本錢,但也明知會輸錢的。在阿爾及爾,對年輕活潑的人而言,處處是隱身之處和揚揚得意的理由:海灣、陽光、通向海洋紅白相間的平台、鮮花和體育場以及大腿嫩白的姑娘們。但對青春已逝的人們,就無所依靠,也沒有消愁解悶的地方。在別的國家,義大利的平台、歐洲各處的修道院或是普羅旺斯錯落有致的山丘,都是能躲避人群和悠然自得的所在。但在這裏,一切都要求僻靜,要求青年人的熱血。歌德彌留之際呼喚著光明,這已成為歷史名言。但在貝爾庫和巴勃-艾爾-烏埃德,老頭兒們卻坐在咖啡店的一角,聽任梳平貼髮式的小夥子們在一旁自吹自擂。
的確,許多人裝作熱愛生活,以便避開愛情本身。有人試著享受和「體驗體驗」。但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觀點。要做一個享樂者,就必須具備罕見的稟賦。一個人的生活是在沒有精神支援的情況下完成的,其間有進有退,有獨處一隅,也有到場投入。只要看看貝爾庫的人怎樣幹活、怎樣保護老婆孩子(常常是無懈可擊),我想你就會暗自羞愧。當然,我並不為自己製造幻想。在我所說的那種生活中,並沒有太多的愛情。應當說,不再存在許多愛情。但至少沒有故意避開任何事情。有些辭藻是我歷來弄不明白的,例如「罪過」一詞。不過我自認這些人沒有犯下反對生活的罪過。因為如果存在反對生活的罪過,也許就犯不著對生活失望或寄託于來世,更不用迴避來世必定會有的榮華富貴。這些人沒有弄虛作假。他們二十歲時以生活的熱情,充當了夏天的神靈;在被奪去一切希望之後,還仍然是夏天的神靈。我親眼看見兩個人喪生。他們樣子可怖卻寂靜無聲。這樣是值得的,從裝滿人類大敵的潘多拉盒子里,古希臘人最後釋放的是希望,認定那是最可怕的災難。我沒見過更激動人心的象徵了。因為同一般看法相反,希望即等於忍受。而生活就是不要忍受。
在阿爾及爾,人們不說「入浴」,而說「涮一涮」。不必過於拘泥。大家在海灣里游游水,再到浮標上歇一歇。游到已有漂亮姑娘佔據的浮標,便對夥伴們喊道:「告訴你,這裏已有一隻海鷗啦!」這當然是無邪的玩笑。應當認為這正是年輕人的理想。大多數人冬天也這樣,他們每天中午都光著身子曬太陽,九*九*藏*書算是一頓粗茶淡飯。這倒不是因為他們讀了自然主義者枯燥的說教,那些人不過是肉體方面的基督教徒(關於身體的教條同心靈的教條一樣可惡)。真正的原因,僅在於他們「在陽光下舒舒服服」。怎樣高度評價這當代習俗也不算過分。兩千年來頭一回,可以在海灘上赤身裸體啦;兩千年來,人們竭力要將希臘的放肆和純真裝扮得體面些,盡量少暴露血肉之軀,把服裝弄得越來越複雜。如今且不管這段歷史,年輕人在地中海海灘上的奔跑,已與古希臘德洛斯運動員優美的姿勢相似。這樣接近肉體並通過肉體來生活,便發現肉體有其特色、有其生命,並且冒昧地說,也有它自身的「心理學」。我要說說淺陋之見,對紀德讚美肉體的方式不敢苟同。他要求肉體克制慾望,從而使之更強烈。這樣他就接近窯子里的行話所形容的「頭腦複雜或心眼兒多」的嫖客了。基督教義也要求暫停施欲。不過還算自然,認為這是一門苦修課。我的夥伴萬桑是箍桶匠兼少年蛙泳冠軍,看問題更清楚。他如果想跟一個女人睡覺,就像口渴了飲水一樣如此這般一番。倘若真愛她,便娶她(迄今未遇)。事畢,他總是說,肉體的發展正如精神的發展一樣,有其歷史、反覆、進步和欠缺。僅有一點細微差別:膚色。當人們夏天去海灣沐浴時,就意識到人人的皮膚都同時由白|嫩轉為金黃,再轉為褐色,最後是煙草色,那是肌膚努力蛻變的極限了。港灣上方是喀斯巴區變化多端的白色小房屋。從水平線往前看,映襯著阿拉伯城區純白天幕的,是人的軀體掀起的金黃波濤。隨著轉入八月,太陽更熾熱了,房屋的白色更加耀眼,皮膚也曬得更黑。怎能不按照陽光和季節,來使自己融合到頑石與血肉的對話中去呢?整整一上午都消磨掉了。其間有跳水,有歡聲笑語,有激浪嬉戲,有圍繞紅黑色貨輪的輕舟蕩漾(挪威的貨輪飄著林木的清香;德國的貨輪油味十足;沿著海岸送貨的小輪溢出酒香和大酒桶的氣息)。到陽光普照長天四角之際,滿載褐膚健兒的獨木舟飛駛著把我們送回岸上。接著那金色的雙槳戛然而止,我們在船塢的靜水中久久滑行。莫非與我一同在這平滑鏡面上歸來的,是一夥神靈?我終於辨明,他們就是我的兄弟!
在阿爾及爾的街區電影院里,有時出售薄荷口香糖,有時上面刻上了一些紅字,都是挑逗愛情的句子:(1)問:「你什麼時候娶我?」「你愛我嗎?」(2)答:「愛得發狂。」「春天娶你。」在稍作醞釀之後,人家便將薄荷糖轉給女鄰座,她如是作答,或僅僅裝聾作啞。在貝爾庫,就有過這樣締結良緣的事例,有人白頭偕老就以此種交換薄荷糖做基礎。這很能說明,這裏的人童心未泯。
我很能理解,這樣的民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的。在這裏,智慧不像在義大利那樣有地位。這個民族對靈智無動於衷,它讚賞和崇拜的是軀體。從它那裡產生力量,產生天真的玩世不恭和稚氣的虛https://read•99csw•com榮心,這使它受到嚴厲的批評。一般人責難它的「心理狀態」,即看待事物和生活的某種方式。的確是這樣,生活緊張到一定程度,就不免有欠公道之處。這是一個沒有歷史、沒有傳統的民族,但卻不無詩意。我深知這詩意的性質,它生硬、有血有肉,談不上柔情蜜意,卻正是天籟般的詩,唯一能打動我、激勵我的詩。與文明的民族形成對照的,是有創造性的民族。這些在海灘上休閑的野蠻人,我不揣冒昧地希望:也許他們不知不覺地正在塑造一種文化,在那裡,人類的宏偉壯觀能如實反映出來。這整個投入到現實中的民族,是在沒有神話、沒有安慰之中生存。它將所有的財富賦予塵世,卻在死亡面前束手無策。它被賦予天生的麗質。與此同時,有一種特殊的貪婪,伴隨著這毫無前途的豐盛。人們在這裏的所作所為,表明對穩定的厭惡和對未來的無憂無慮。人們匆匆忙忙地生活,如果能產生什麼藝術,也是不會追求持久的藝術。正如多里斯人最早用木頭雕成第一根圓柱。不過確實也可同時發現節制和過度。在這個民族慷慨激昂、奮不顧身的面容上,在這失去柔情的夏日長空中,在這長空下,什麼真話都可以說,而任何欺世惑眾的神明也未曾留下希望或救世的標誌。在這長空和仰面相望者之間,沒有餘地置放神話、文學、倫理學或宗教,但卻有亂石、有肉體、有星辰以及摸得著的真理。
至少這就是阿爾及爾之夏的深刻教訓。但季節已在漸變,夏天已漸漸過去。在那麼多激烈陽剛的事情之後,飄來了九月最初的秋雨,彷彿被解放的大地最初的淚珠,又彷彿在三五天中這個國度滿懷著柔情。然而就在同一時期,角豆樹將愛的芬芳吹遍整個阿爾及利亞。每天晚上或在雨後時節,整個大地孕育著帶有苦杏仁香味的種苗。在一個夏天委身於太陽之餘,悠然自得地憩息著。此刻這股氣息再次確認了人們與大地的良緣,使我們身上勃起了人世間唯一陽剛的愛情:那種並非永恆卻極為慷慨的愛。
大概只有在阿爾及爾長期居住,才能理解過多的自然財富是多麼枯燥。對於想學習、受教育或完善自己的人來說,這裡是一無所有。這地方沒有可學習的東西。它不作承諾,也不讓你看到朦朧的前景。它滿足於奉獻,但那是豐盛的奉獻。它完完全全呈現給視覺,一旦享受它,便了解它。它的樂趣無葯可治,它的歡快也不提供前景。它所要求的,是清醒的靈魂,即不要求補償的靈魂。它要求採取清醒的行動,有如博取信譽的行動。奇特的地方!它賦予被養育者自己的光輝和自己的苦難。在這些地方,一個敏感者得到的感覺財富,卻與赤貧並存,這原也不足為奇。不存在同時不帶著痛苦的真理。因此不足為怪的是,我恰恰在赤貧者當間兒,才最珍愛這地方的容顏!
感受到自己同一片土地的聯繫,自己對一些人的熱愛,了解到總是有一處心靈得以和諧的地方,這對於一個人的畢生而言已是夠繁忙的了。read.99csw.com不過看來還不止於此。但在那靈魂的歸宿處,一切都渴望著某些時刻。「不錯,應當回歸到那個地方。」普洛丁所祈願的那種和諧,為什麼不可在塵世復得呢?在這裏,統一體現為陽光和大海。它使心靈能感受,藉助的是某種對肉體的愛好,這愛好又鑄成心靈的苦樂。我聽說不存在超人的幸福,還聽說在日月流逝之外並不存在永恆。這不足稱道但卻很重要的財富,這些相對的真理,卻是唯一喚起我激|情的真理。其他的真理及「理想」的真理,我心智不足,不敢高攀。並不是要裝聾作啞,而是感受不到天使的幸福有何意義。我僅僅知道,這天空比我存在得更久。而我所謂的「永恆」,不就是指身後仍存在的事物嗎?我這裏的意思不是說人要迎合自己的境遇,那是另一回事。做人已非易事,何況做純凈的人。但所謂純凈,乃是找到靈魂的歸宿,在那裡能感受到塵世的親近,血液的沸騰與下午兩點鐘陽光跳動的脈搏結合到了一處。人所共知,國之將亡,方圖興國。太為自己苦惱的人,故國正是拋棄他們的國度。我不願變得粗暴,或者顯得誇張。但歸根結底,此生拋棄我的,首先是扼殺我的東西。一切讚揚生活的,同時也加深了生活的荒誕。在阿爾及爾的夏天,我明白只有一件事比受苦受難更重要,那就是一名幸福者的生命。不過這也可能是一種更偉大生命的必經之途,因為它導向不弄虛作假。
青春的標誌,也許就是爭取易得幸福的天然傾向。尤其是急於生活,形跡近乎浪費。在貝爾庫猶如在巴勃-艾爾-烏埃德,人們很早結婚。就業也很早,十年間就遍歷人生經驗。一名三十歲的工人已歷盡滄桑。他在妻子和孩子身邊等死。他的幸福來得突然,並且不容分辯。他的生活亦復如是。於是人們悟到:他生長的國度,是提供而又回收一切之地。在這種充足與豐盛之中,生活像一條弧線,由許多突然的、苛刻的、慷慨大度的激|情構成。不是締造生活,而是匆忙度日。因此問題不在思考和自我完善。例如在這裏,地獄的概念不過是一種親切的玩笑。只有非常講道德的人,才允許此類想象。而我實在認為,在阿爾及利亞全境,道德是無意義的字眼。並不是因為這些人缺乏原則。人們有自己的道德,而且很獨特。不能對自己的母親「失敬」;在街上總要讓自己的妻子受人尊重;對孕婦很照顧;不得兩人同時扭打一個對手,因為「這太下流」。凡不遵守這些起碼規矩的,「就不是好漢」,事情就這麼解決。我認為這又公正又有力。我們許多人還下意識地遵守這條「大街守則」,據我所知那是唯一大公無私的守則。但同時那種小店主的狹隘思想卻沒有市場。有人被警察押在街上走時,我總是看到周圍的人流露出憐憫之情。還沒有弄清是盜賊、弒父者,或僅僅是非國教徒,便喃喃道:「可憐的傢伙!」或者還帶點兒讚賞的口氣說:「這一位嘛,是海盜呢!」
有的民族生來就充滿自豪,並熱愛生活。那也是特別容易厭煩九九藏書的民族。它們關於死亡的感覺實在有些可厭。除去追求感官的樂趣,這個民族的娛樂是稚氣的。三十歲以上的人,多年來滿足於這樣的消遣:滾球俱樂部、聯誼會聚餐、三法郎一張門票的電影院,還有鎮上的節慶。阿爾及爾的星期日是凄凄慘慘的。這頭腦不發達的民族,怎能將生活中最厭惡的事裝扮成神話呢?這裏凡是涉及死亡的事情都是可笑或可怕的。這宗教感淡漠的民族不崇拜偶像,在群居而生之後,便孤孤單單地死。我見過的最不入目之地,要算布魯林蔭大道旁的公墓了。而它正對著世上最美的風景區之一。四周黑糊糊一片,中間堆砌著趣味惡俗的墓群,使人感到悲慘而可厭,死神在這裏形態畢露。「一切都在消失,唯有懷念永存。」一些做成雞心狀的還願牌上這樣寫著。所有的牌子都強調那不值一提的永垂不朽,其實是我們那些親愛者廉價的祈願。表達各種痛苦的是同樣的語句,是對亡者寄語,用第二人稱表示:「我們將永遠懷念你。」真是悲慘得言不由衷。不過是向著墳里已變作一攤臭水的死者,說些具體的好話罷了。往別處走,在多得令人目眩的鮮花和大理石雕成的飛鳥當中,是大胆的祈願:「你的墓前將永遠有鮮花。」不過你馬上可以放心:墓碑的銘文當間兒是金黃色仿大理石花束,對於生者而言是十分節約的(正如「不雕花」的美名,是乘有軌電車的生者惠賜的)。因為需要與時代並進,有人用珍珠拼成的「飛機」代替傳統的夜鶯,駕駛員雕成一臉蠢相,而且違背常識地為他加上一對天使的翅膀!
然而,怎樣才能說明這些形象,反映著死亡,卻從來與生存密不可分?這裏的價值觀是緊緊相連的。阿爾及爾收屍工人推著空車時,如果正巧遇上漂亮姑娘,最喜歡開的玩笑是:「你願意上車嗎,親愛的?」不妨把這看做一種象徵,雖然有些不吉利。看到一張訃告,一邊著左眼一邊嘟噥:「可憐的死鬼,不會再高歌一曲啦!」說起來也頗有些褻瀆神明。還有像這位奧蘭女人,她從未愛過丈夫,後者一死她竟說:「上帝把他給了我,又把他收回。」但歸根結底,我實在看不出死亡有何神聖之處。而恰恰相反,我感到恐懼與尊重是大相徑庭的。在呼喚生命的國度,一切都流露出對死亡的厭惡。然而也正是在這座公墓的圍牆下,貝爾庫的年輕人相互約會,年輕姑娘接受親吻和愛撫。
與一座城市分享的愛情往往是含而不露的愛情。像巴黎、布拉格,甚至佛羅倫薩這樣的城市,是封閉式的,因而限制了它自身的天地。阿爾及爾以及某些得天獨厚的地方,例如海濱城鎮,向著天際敞開,如同一張大嘴或一個傷口。人們在阿爾及爾可能鍾愛的東西,就是大家賴以生存的東西:每個街道轉彎處均可瞥見的一角大海,陽光的濃烈,種族的優美。像通常一樣,在此類放肆和奉獻中,總可以發現一種更為含蓄的芬芳。在巴黎,你可能懷念空間和飛鳥。在這裏,人至少得到滿足,而且既然慾念有寄託,他就可以弄清自己有多少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