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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為讓·格勒尼埃而作

沙漠
——為讓·格勒尼埃而作

最可惡的物質主義並不是常人認定的那一種,而是企圖把已死亡的思想,說成活生生現實的那種物質主義。我們本來堅定而清醒地注視那必將從我們身上永遠消失的東西,而這種物質主義,卻要我們轉而重視那些毫無用處的神話。我記得在佛羅倫薩時,有一次在聖·阿儂齊亞塔修道院的墓園裡,我感到絕望心情湧上心頭,其實那是一腔憤怒。天空正下著濛濛細雨。我仔細看著墓石和還願牌上的銘文。這一位生前是慈父兼賢夫,那一位是夫君的典範兼精明的商販。一位少婦淑德懿行無不兼備,還講得一口好法語,「與母語一般無二」。這邊一位年輕姑娘曾是全家的希望所在,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好後生。但凡此種種一概不能打動我。按照銘文,他們幾乎全都逆來順受地接受了死亡,大概是因為他們接受了自己其他的責任。如今,孩子們擁進修道院,玩起了跳背遊戲,就在那些歌功頌德的石板塊上。這時夜幕已降臨,我席地而坐,背倚一根圓柱。一位路經此處的神甫對我微微一笑。教堂裏面,管風琴正低聲演奏,在兒童的唧唧喳喳叫喊聲中,那曲調溫暖的音色時起時落。我獨自靠著圓柱,彷彿被人扼住喉管,然後聲嘶力竭地喊出了自己的信念。我內心的七情六慾都齊聲反對這樣一種逆來順受。「應該如何如何」,銘文雲。可這不行!我的憤怒是有根有據的。這歡樂有如朝聖者,冷漠無情而專心致志地踏破大地,我也得跟著亦步亦趨。其他種種,我要說不行。我要用盡全身的力氣說不行。但那些石板告訴我這毫無用處,而且生活照常運轉。但直到今天,所謂的「毫無用處」並未絲毫消除我的憤怒。我倒是感覺到,反而使之有加無已。
在波波利花園中,我舉手可及的地方,懸挂著金黃色的大柿子,那綻開的果肉流溢出濃濃的汁液。從淡淡的山丘到汁液濃香的水果,從我與塵世水乳|交融的私下交誼到由於飢不可耐把手伸向水果,我懂得了那種平衡:它將一些人從苦行引向享樂,從貧窮引向舒適和豐盛。我過去和現在都讚賞這在塵世間聯結人們的紐帶以及這雙重的反映。我的心靈可以參与並在一定程度決定其幸福,將它實現或者將它摧毀。佛羅倫薩呀!你是歐洲少有的地方,在那裡我明白了,在我憤怒的深處,棲息著某種認可。在那交融著淚水和陽光的天空里,我學會了認可塵世,並在它節慶的火焰中燃燒。我感受到……怎麼說呢?多麼不合分寸!怎樣完成愛情與憤怒的協調?塵世啊!在這神靈逃離了的偉大廟宇里,我所有的偶像都是只有泥塑的雙腳!
這的確關乎生動別緻、插曲小品、細微差別或受到感動。這正是詩意。要緊的是真實。我所謂的真實,是指一切正在延續的東西。深明大義才能懂得,在這方面,唯有畫家能使我們一飽眼福。他們得天獨厚之處,是把自己變成了人體的描繪者。因為他們工作的材料是偉大而不起眼的,名曰現實。而現實總是反映為某種姿勢。他們並不是畫一個微笑或一種轉瞬即逝的羞愧、悔恨或期待,而是一副面孔,有骨骼、有熱血。從這些以永恆線條固定下來的容貌中,他們永遠驅走了精神這該死的東西:它總是以希望的形式出現。因為軀體無視「希望」。它只知道血液奔騰。它所獨有的永恆是以冷漠為基礎的。如在皮埃特羅·德拉·弗蘭切斯卡的《鞭https://read.99csw.com刑》中,在剛剛洗凈的庭院中,受刑的基督和四肢發達的行刑者,姿勢中都有同樣的冷漠。也是因為這刑罰沒有下文,它的教訓止於畫框之內。並不期待未來的人,又有什麼理由激動呢?這種無動於衷和絕望者的氣魄,這永恆的現實,明智的神學家正是把它叫做「地獄」。誰都知道,地獄也意味著肉體受苦受難。托斯卡納人關注這肉體,而不是什麼命運。不存在發布預言的繪畫。不能在博物館里尋求希望的理由。
是的,義大利的人們所佐證的教訓,義大利也通過風景予以傳授。但錯過幸福是容易的,因為人們總是受之有愧。對義大利也是如此。而它的優雅,雖然是突然出現,卻並不是立即顯示。較其他國家為甚的是,它請你深入體驗,而首次接觸卻似乎已傾其所有奉獻於你。這是由於它首先是詩意盎然,為的是掩其真相。它最初的魅力來自易於遺忘的常見風景。摩納哥錦簇團團的夾竹桃、熱那亞處處可見的鮮花和迎面襲來的魚腥味,還有利古里亞海灣蔚藍色的夜晚。最後終於來到比薩,它呈現的義大利是多少失去沿岸雅俗共賞風光的另一派風情。不過它也還是平易近人,為什麼不花一點兒時間,去欣賞它那著重於感官的優雅呢?我在這地方時,沒有任何緊迫感(我沒有嘗到被人驅趕的旅行者的樂趣,因為廉價車票迫使我一段時間待在「自行選擇」的城市裡)。到比薩的頭一天晚上,我又餓又累,然而我那熱愛和理解的耐心似乎永無止境。走進車站大街,只見聚著一群年輕人,約有十隻聲如雷鳴的大喇叭,衝著他們大放浪漫曲調。我已知道可期待的是什麼。在這生命的雀躍之後,將是難能可貴的瞬間。咖啡館正關門謝客,突然恢復了久久失去的平靜,我沿著昏暗的小街朝市中心走去。阿爾諾宮漆黑一團,卻泛著金黃的顏色,黃綠相間的建築物,荒無人煙的城區。而對這一切,怎樣才形容得出這突如其來而又技巧高明的魔術?晚間十點鐘的比薩,忽然幻化成寂靜、水波和頑石構成的奇異景緻。「就是在那樣一個夜晚,吉雪加!」在這獨一無二的舞台上,神靈出現了,帶來莎士比亞戲劇中情侶的聲音……當夢境來找我們的時候,我們也應當善於迎合。人們到這裏來尋求更深沉的韻律,而在這義大利式的夜色中,我已感受到最初幾個和音。明天,只有到了明天,晨曦之中的田野將呈現出完美的和諧。但今夜,我是神靈中的一員,在「邁著愛情的細步」逃逸而去的吉雪加面前,我的聲音與羅蘭佐的聲音融合到了一處。但吉雪加只是一個話題,那急切的愛情已非她所願。是的,我相信,與其說羅蘭佐愛她,不如說僅僅是感激她允許自己去愛。但為什麼這天晚上要想到威尼斯的情侶而忘卻了維洛那?這也是因為,這裏沒有任何景物讓你珍愛失了戀的情侶。為愛情而死,是最虛榮不過的。應當活下去。活著的羅蘭佐比入了土的羅密歐要值得,雖然羅密https://read.99csw.com歐得到了玫瑰花。又怎能不在這活潑愛情的節慶上載歌載舞呢?下午在多莫廣場的淺草地上小憩一番,四周是總有時間去參觀的古迹;在城裡的噴泉上喝它幾口,泉水帶著微溫卻那樣流暢;再去看看那女人的美好容貌,她永遠微笑,鼻樑修長,嘴巴微露自鳴得意之態。不過要明白,這開場預示著更有價值的啟示。出現了光華四射的隊伍,將酒神狄奧尼索斯的愛神木葉護送到厄琉西斯。人們在歡樂中準備著教訓:達到醉意的頂峰之後,肉體就有了覺醒,乃與一種神聖的秘密融成一片,它的象徵便是黑色的血。初到義大利熱情洋溢,從中得到的是自我忘情,它又使你丟掉對未來的期望,不再堅持自己的老一套。這是軀體與瞬間的雙重真理,一見美景便油然而生,怎能不像抓住唯一期待的幸福那樣緊緊抓住它?它使我們著魔入迷,卻也會漸漸消逝。
也許我弄錯了。因為我在佛羅倫薩到底是幸福的,我之前許多人也是如此。但幸福不就是人與其生活的和諧而已嗎?但是人與生活的和諧,最合理的莫過於既意識到生存的慾望,又意識到死亡的命運。至少應當因而明白,不要依賴任何東西,而要把現實看成「額外」給予我們的唯一真理。我常聽人家說:義大利呀,地中海呀,都是古老的地方,那裡一切都無愧於人。但到底是指哪裡?請給我指指路哇!讓我睜開兩眼,尋求我的力量和滿足吧!或者也可以說,我已看到了費埃索勒、賈米拉和陽光照耀下的港口。人的力量嗎?那便是沉寂和頑石。其他種種,俱往矣。
當然,生活或多或少是「表達」的反義詞。如果相信託斯卡納大師們的看法,那就是三重見證:在沉默中、火焰里和靜止中見證。
需要很長的時間才會承認:他們畫幅中的人物,是每天都可以在佛羅倫薩和比薩街道上碰到的。但同樣,我們已不知如何分辨周圍人物的真實面貌。我們不再觀察當代人,僅僅關切他們身上可以指導、規範我們行為的東西。我們不太重視面目,而更重視與此相關的普通詩意。但對喬托和皮埃特羅·德拉·弗蘭切斯卡來說,他們明知人的敏感不算什麼。其實,感受是人人皆有的。但有一些偉大而單純的感情,能生髮出對生活的熱愛、仇恨、愛情、淚水和快樂;它們根植於人的內心,並且塑就其未來的面貌。比如在喬蒂諾《安葬》這件作品中,瑪麗亞咬緊牙關不勝痛苦的模樣就是一例。在托斯卡納教堂開闊的正廳里,我看見許許多多天使的面容(已被一再拓印);但在每一副這樣沉靜而深情的面容上,我看出的是某種孤獨。
我還要說得更透徹嗎?在費埃索勒,面對紅花生活的同一批男人,卻在單身居室里供奉著頭骨,藉以充實沉思默想。窗外是佛羅倫薩,桌上是死亡的象徵。痛苦中的某種持續可以產生歡樂。在生命升到一定溫度的時候,靈魂與熱血可以從容不迫地共生並存,對責任和信念一概漠然視之。毫不足奇的是,在比薩的一堵牆上,一隻輕鬆愉快的手,竟這樣總結了自己獨特的榮譽觀:「阿爾貝托同我的妹妹做|愛。」我已見怪不怪。義大利是亂|倫王國,或至少是公開承認的亂|倫多發國,這就更說明問題了。因為從美通向不道德的路是曲曲折折的,但卻是肯定無疑的。投身於美之中的智慧,得到的卻是清湯寡水的食物。而在這目不暇接的美景之前,智慧的每一思想都是對人的否定。其後人遭到否定,被這麼多重大的信念攪得糊裡糊塗,在天地間他變成一個不起眼的斑點,他只知道一些被動的真理,或是色彩和陽光。如此純凈的風景足以使靈魂乾涸,它們的美是驚世駭俗的。在這巨石、長天、海水寫成的福音書里,已經指明什麼都不會復活。從此在這心靈的遼闊沙漠中,對這些地方人們的誘惑已經開始。有些心靈是在貴族表演、在稀薄的美之空氣中熏陶成長的,他們不相信雄偉可以與善良相結合,這又何足為怪?一種未經神靈造就的智慧,恰恰要在否定自身的事物中尋找神靈。博爾吉亞來到梵蒂岡時大聲說:「現在上帝給了我們教皇之職,應當趕快享用!」她言出必行。「趕快。」這說得好。在這裏可以感覺到,心滿意足的人有如此特殊的痛苦。read.99csw.com
由於過分冷漠無情,有時一張面孔會同風景畫里礦石般的雄偉異曲同工。正如西班牙的某些農民竟至與其農田裡生長的橄欖樹有幾分相似。喬托的人像在除掉顯示靈魂的可笑陰影后,終於同托斯卡納本身一致,符合該地唯一常常提出的教訓:表現熱情而不要激動,將苦行與享樂結合在一起,同時對土地和人作出回應;於是人像土地一樣,把自己定位在痛苦與愛情之間。向人們心靈確保的真理並不很多。我知道有一項真理是顯而易見的,某個夜晚,陰影開始給佛羅倫薩農村的葡萄和橄欖樹籠罩上一層靜悄悄的愁緒。但這地方的憂愁,從來都是對於美的說明。在夜色里疾馳的火車中,我感到內心有某種東西正在豁然明朗。我如今毋庸懷疑,雖然表面是憂愁,這東西實際上應稱為「幸福」!
要研究的正是這種平衡:在那奇特的瞬間,精神拒絕了道德,幸福從絕望中逢生,而精神在肉體中得到寄託。如果說一切真理都包含著自身的痛苦,那麼同樣的,一切否定也包含著許許多多的「肯定」。從靜觀中生出絕望的愛情之歌,這歌也可以表現最有效的行動規則。弗蘭切斯卡筆下的基督走出墳墓,他的眼神並非人的眼神。他的面容上沒有一絲一毫幸福的表情,有的是絕對的、不帶感情的雄偉,我不禁把它看做是求生的決心。因為智者和白痴一樣,表情極少。這復活使我興高采烈。
但並不是要到此為止。因為沒有人說過,幸福必定與樂觀相連。它同愛情是聯繫在一起的,可這不是一碼事。我知道在有的時候和有的地方,幸福是如此痛苦,以至人們寧願要未來的幸福。不過那是因為在彼時彼地,我心情不夠好,不願去愛,也就是不願享受權利。在這裏應當指出,人已參与大地和美的節慶。因為在此時此刻,如同新教徒拋棄最後的面紗一樣,人在他的神靈面前拋棄了自己的身份,視之為小事一樁。是的,在幸福顯得無足輕重時,是因為存在著更大的幸福九_九_藏_書。在佛羅倫薩,我攀登到波波利花園的最高處,直達一處平台,可以瞥見奧里維多山以及直達天邊的城市高地。在每座小山上,橄欖樹像小股小股的炊煙,而在它們形成的薄霧中,脫穎而出的是扁柏蒼勁的樹尖,近處是墨綠的,遠方卻變成黑色。在寶藍色的天空里,大片的雲塊像濃密的斑點。隨著夕陽西下,出現一片銀色的光輝,一切都復歸沉寂。山丘的頂峰起先是躲在雲霧裡。但微風驟起,我感覺到它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臉上。風起處,在山巒後面,雲層漸漸散開,像大幕徐徐開啟。與此同時,山頂的扁柏在開闊的藍天映襯下,彷彿變得越來越高大。隨之整個山丘以及橄欖樹和亂石等景物也悄然崛起。又飄過另一些雲煙。大幕落下。山丘連同扁柏和房屋又緊縮回來。然後再次發生(在遠方越來越模糊的另一些山丘上)的是,同一陣風在這邊吹開了雲霧,在那邊卻將雲霧聚在一處。在這天地間的偉大呼吸中,同一股氣息相隔幾秒鐘的距離,便已倏然吹過;然後漸行漸遠,重奏亂石與空氣的主題曲,那是回蕩于整個天地的抒情曲。每出現一次,這主題便降一次調。愈是追隨著它遠眺,我的心情便愈平靜。待到這激動人心的遠眺告終,我放眼掃視一遍這跌宕起伏的群山群谷,它們彷彿同時在呼吸,那聲息猶如整個天地都在引吭高歌。
我知道,千千萬萬雙眼睛觀賞了這景緻,我覺得它就像天空初生的微笑。它的的確確把我帶入忘我之境。它使我確信:沒有我的愛情和這亂石叢的吶喊,一切都會歸於徒然。塵世是美好的,而除了塵世就沒有得救之路。它耐心告知我的偉大真理,就是精神不頂用,甚至心靈也是如此。太陽照熱的亂石或放晴的天空突現的翠柏,限定了唯一的宇宙。在那裡,「有道理」才具有意義,也就是那沒有人陪伴的大自然。這個世界使我變得無足輕重。它荷載我直到末日。它毫不動怒地否定著我。在那籠罩佛羅倫薩田野的夜色里,我正走向一種智慧:如果不是我突然淚水盈眶,如果不是詩一般的泣訴突然湧上心頭,使我忘卻塵世的真理,那麼我本會被完全征服的。
的確,許多善良的人關切靈魂不朽。但這是由於他們在品嘗到甜頭之前,拒絕提供給他們的唯一真理,即軀體。因為軀體沒有成為他們的問題,或至少他們已知它所提出的唯一解決辦法。這是一種將化為腐朽的真理,其中有痛苦,也有崇高,他們不敢正視。善良的心靈更喜歡詩意,因為那是靈魂問題。人們可以感到我在玩弄文字。但人們也了解,我說的真理只是肯定一種更高層次的詩,那是從契馬布埃到弗蘭切斯卡的義大利畫家,在托斯卡納風景里燃起的黑色火焰作為人的一種清醒抗議,他們被遺棄在這片土地上,其美景和陽光不斷向他們標榜上帝,而這上帝卻並不存在。
眼下我要說的並不是這些。我要更具體地闡明一項真理,那是我在憤怒的心靈中感覺到了的,而下面這件事不過是它的延續。某個星期日上午,佛羅倫薩聖瑪利亞修道院那些小骨朵兒的晚玫瑰芬芳撲鼻,女人們穿著紗裙,乳|房不受約束地在薄衫下跳動,張著笑盈盈的嘴唇。兩者都體現了https://read.99csw.com那條真理。就在這星期日,每座教堂的角落裡都在出售盛開而豐|滿,剔透亮麗、掛著水珠的鮮花。我在其間發現了某種「童真」和一筆酬賞。在這些鮮花和這些女人身上,都體現著慷慨大度的豐盛,我看不出熱望前者與垂涎後者有什麼區別。同樣純凈的心靈即可用於兩者。男人自感心靈純凈並不常見。但至少在此刻,他的責任在把那大大凈化了他的事情叫做真理,即使這真理在別人也許類似褻瀆,如我對那天的想法就是如此。我把整個上午消磨在費埃索勒的聖方濟各修道院里,那裡洋溢著月桂樹的清香。我久久待在一個小小庭院里,那裡長滿火紅的鮮花,陽光燦爛,黃蜂黑蜂四處飛舞。在一個角落裡,有一處綠色噴水池。來此之前,我參觀了僧侶們居住的小屋,看見他們的小桌中央安放著人的頭骨。而現在,這裏的花園卻表現了他們富於靈感。我又向著佛羅倫薩折回,順著通向該城的山丘下行,山坡一路長滿翠柏。這人世的美景,這些女人和鮮花,似乎在佐證這些男人的價值,或許也在佐證每個人的價值。他們深知,極度的貧困與人間的奢侈和財富是相通的。一方面,在這些圓柱和鮮花叢中,是不出戶的方濟各會的修士;另一方面,是阿爾及爾巴多瓦尼海灘上的青年人,他們成年累月地在陽光下度日。我深感在這兩類人的生活方式中存在著共鳴。後者脫|光衣服是為了追求更有氣魄的生活(而不是來世的生活)。這至少是「赤|裸」一詞唯一有價值的含意。脫|光衣服總是帶有身體自由自在的意思,而手與鮮花相協調(象徵著大地與擺脫了「人文」的人彼此相愛)。哦,如果這還不是我信仰的宗教,我也一定會皈依它。不,這不可能是一種褻瀆神明。我還要說,聖徒弗朗索瓦·德·焦托會心的微笑,也在支持那些品嘗幸福的人們。神話用於宗教,正如詩歌用於真理,都是掩飾生活激|情的粗糙面具。
但這一課到底是義大利給我上的,還是我無師自通、心有靈犀?當然我受教於該地。但這是因為義大利如其他聖地一樣,使我目睹美麗的風景,而人在其間仍不免要作古。在那裡,真理也還是要化作腐朽,這現象豈不令人鼓舞?即使我要這種真理,那麼對於不會化作腐朽的真理,我又何以處之呢?它與我不相稱。愛它會是一種偽裝。人們不太能理解,人放棄生活的內容,從來不是由於痛苦。心血來潮和痛苦導向其他方式的生活,並且只表示對塵世的教訓無限眷戀。但也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達到一定程度清醒之後,人會覺得心靈已關閉大門,可以無怨無求地反對此前他認為是生活內容的東西,我是指不再煩躁不安。沒有再寫下一行詩,蘭波就在阿比西尼亞終其一生,這並不是由於愛好冒險,也不是放棄作家生涯,而是由於「事情就是這樣」。到了一定的認識程度,人們最終接受原先竭力不去理解的東西,當然是按自己的天賦程度。可以感覺到,這是從事某種沙漠帶的地理研究,但這沙漠只適於能在此不飲而生的那些人。這時,而且也只有這時,它才會流溢出幸福的活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