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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我們上路了。這時,我才看出貝雷茲有點兒瘸。車子漸漸加快了速度,這老頭就落在後面了,其中一個黑衣人也跟不上車,與我並排而行。我感到驚奇,太陽在天空中竟升高得那麼快。我這才發現,田野里早已瀰漫著一片蟲雜訊與草簌聲。汗水流滿了我的臉頰。因為我沒有戴帽子,只得用手帕來扇風。殯儀館的那人對我說了句什麼,我沒有聽清楚。這時,他右手把鴨舌帽帽檐往上一推,左手用手帕擦了擦額頭。我問他:「怎麼樣?」他指了指天,連聲道:「曬得厲害。」我應了一聲:「是的。」過了一小會兒,他問我:「這裏面是您母親嗎?」我同樣應了一聲:「是的。」他又問:「她年紀老嗎?」我回答說:「就這麼老。」因為我搞不清她究竟有多少歲。到這裏,他就不吭聲了。我轉過身去,看見貝雷茲老頭已經落在我們後面五十來米。他急急忙忙往前趕,手上搖晃著帽子。我也看了看院長。他莊嚴地走著,一本正經,沒有任何小動作。他的額頭上滲出了一些汗珠,但他沒有去擦。
院長還說個不停,但我幾乎已經不聽他了。最後他對我說:「我想您願意再看看令堂大人吧。」我什麼也沒說就站了起來,他領我出了辦公室。在樓梯上,他向我解釋說:「為了不刺|激其他的老人,我們已經把她轉移到院里的小停屍房去了。這裏每逢有老人去世,其他人兩三天之內都惶惶不可終日,這給服務工作帶來很多困難。」我們穿過一個院子,那裡有很多老年人三五成群地聊天。我們經過的時候,他們就不出聲了。我們一走過,他們又聊起來了,就像是一群鸚鵡在聒噪。走到一幢小房子門前,院長告別我說:「默爾索先生,我失陪啦,我在辦公室等您。原則上,下葬儀式是在明天上午十點鐘舉行。我們要您提前來,是想讓您有時間守守靈。再說一點,令堂大人似乎向她的院友們表示過,她希望按照宗教儀式安葬。這件事,我已經完全安排好了。不過,還是想告訴您一聲。」我向他道了謝。媽媽雖說不是無神論者,可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宗教。
在小停屍房裡,他告訴我說,他進養老院是因為窮。自己身體結實,所以就自薦當了門房。我向他指出,歸根結底,他也要算是養老院收容的人。對我這個說法,他表示不同意。在此之前,我就覺得詫異,他說到院里的養老者時,總是稱之為「他們」、「那些人」,有時也稱之為「老人們」,其實養老者之中有一些並不比他年長。顯然,他以此表示,自己跟養老者不是一碼事。他,是門房,在某種意義上,他還管著他們呢。
我一眼就看見棺材上的螺釘已經擰緊,屋裡站著四個穿黑衣的人。這時,我聽見院長告訴我柩車已在路旁等候,神甫也開始祈禱了。從這時起,一切都進行得很快。那四個人走向棺材,把一條毯子蒙在上面。神甫、唱詩班童子、院長與我都走了出來。在門口,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太太,院長向她介紹說:「這是默爾索先生。」這位太太的名字,我沒有聽清,只知道她是護士代表。她沒有一絲笑容,點了點有瘦削的長臉的頭。然後,我們站成一排,讓棺材過去。我們跟隨在抬棺人之後,走出養老院。在大門口,停著一輛送葬車,長方形,漆得鋥亮,像個文具盒九九藏書。在它旁邊,站著葬禮司儀,他個子矮小,衣著滑稽,還有一個舉止做作的老人。我明白了,此君就是貝雷茲先生。他頭戴圓頂寬檐軟氈帽,棺木經過的時候,他脫下了帽子。他長褲的褲管擰絞在一起,堆在鞋面上,他黑領帶的結打得太小,而白襯衫的領口又太大,很不協調。他的嘴唇顫抖個不停,鼻子上長滿了黑色的小點。他一頭白髮相當細軟,下面露出兩隻邊緣扭曲、形狀怪異、耷拉著的耳朵,其血紅色對襯著的蒼白的面孔,使我覺得刺眼。葬禮司儀安排好我們各自的位置。神甫領頭走在最前面,然後是柩車。柩車旁邊是四個黑衣人。柩車後面,是院長和我。最後斷路的是護士代表與貝雷茲先生。
過了一小會兒,其中的一個女人哭起來了。她坐在第二排,被一個同伴擋住了,我看不清她。她細聲飲泣,很有規律,看樣子她會這麼哭個不停。其他的人好像都沒有聽見她哭。他們神情沮喪,愁容滿面,一聲不響。他們盯著棺材,或者自己的手杖,或者隨便什麼東西,但只盯著一樣東西。那個女人老在那裡哭。我很奇怪,因為我從不認識她。我真不願意聽她這麼哭。但是,我不敢去對她講。門房向她欠過身去,對她說了什麼,但她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然後又繼續按原來的節奏哭下去。門房於是走到我旁邊。他靠近我坐下。過了好一陣,他並未正眼瞧我,告訴我說:「她與令堂大人很要好,她說令堂是她在這裏唯一的朋友,現在她什麼人都沒有了。」
我走進小屋,裏面是一個明亮的廳堂,牆上刷了白灰,頂上是一個玻璃天棚,放著幾把椅子與幾個X形的架子,正中的兩個架子支著一口已蓋合上了的棺材。棺材上只見一些閃閃發亮的螺絲釘,擰得很淺,在刷成褐色的木板上特別醒目。在棺材旁邊,有一個阿拉伯女護士,身穿白色罩衫,頭戴一塊顏色鮮亮的方巾。
這時,那個女護士進來了。夜幕迅速降臨。玻璃頂棚上的夜色急劇變濃。門房打開燈,光亮的突然刺|激一時使我睜不開眼。他請我到食堂去用晚餐,但我不餓。於是他轉而建議給我端一杯牛奶咖啡來。我因特別喜歡喝牛奶咖啡,也就接受了他的建議。過了一會兒,他端了一個托盤迴來。我喝掉了。之後我想抽煙。但我有所猶豫,我不知道在媽媽遺體面前能不能這樣做。我想了想,覺得這無傷大雅。我遞給門房一支煙,我們兩人就抽起來了。
太陽高懸,陽光普照,其熱度迅速上升,威力直逼大地。我不懂為什麼要磨蹭這麼久才遲遲出發。身穿深色衣服,我覺得很熱。矮老頭本來已戴上了帽子,這時又脫下來了。院長又跟我談起他來了,我略微歪頭看著他。院長說,我媽媽與貝雷茲先生,常在傍晚時分,由一個女護士陪同,一直散步到村子里。我環顧周圍的田野,一排排柏樹延伸到天邊的山嶺上,田野的顏色紅綠相間,房屋稀疏零散,卻也錯落有致,見到如此景象,我對媽媽有了理解。在這片景色中,傍晚時分那該是一個令人感傷的時刻。而在今天,濫施淫|威的太陽,把這片土地烤得直顫動,使它變得嚴酷無情,叫人無法忍受。
我覺得這一行人走得更快了。在我周圍,仍然是在太陽逼射下燦燦一片的田野。天空亮得刺眼。有一read.99csw•com陣,我們經過一段新修的公路,烈日把路面的柏油都曬得鼓了起來,腳一踩就陷進去,在亮亮的層面上留下裂口。車頂上車夫的熟皮帽子,就像是從這黑色油泥里鞣出來的。我頭上是藍天白雲,周圍的顏色單調一片,裂了口的柏油路面是黏糊糊的黑,人們穿的衣服是喪氣陰森的黑,柩車是油光閃亮的黑,置身其中,我不禁暈頭轉向。所有這一切,太陽、皮革味、馬糞味、油漆味、焚香味,一夜沒有睡覺的疲倦,使得我頭昏眼花。我又回了回頭,見貝雷茲已遠遠落在我後面,在一片騰騰的熱氣中若隱若現,後來,乾脆就看不見了。我用目光搜尋他,見他已離開了大路,而後又從田野斜穿過來。我發現在我們前方的大路轉了個彎。原來,貝雷茲熟悉本地,他正抄近路追趕我們。果然,在大路轉彎的地方,他追上我們了。不久,我們又把他落下了。他仍然是穿田野、抄近路,這樣,反反覆復,如法炮製了好幾次。而我,這麼走著的時候,一直覺得血老往頭上涌。
養老院是在馬朗戈,離阿爾及爾八十公里。我明天乘兩點的公共汽車去,下午到,趕得上守靈,晚上即可返回。我向老闆請了兩天的假。事出此因,他無法拒絕。但是,他顯得不情願。我甚至對他說:「這並不是我的過錯。」他沒有答理我。我想我本不必對他說這麼一句話。反正,我沒有什麼須請求他原諒的,倒是他應該向我表示慰問。不過,到了後天,他見我戴孝上班時,無疑會作此表示的。似乎眼下我媽還沒有死。要等到下葬之後,此事才算定論入檔,一切才披上正式悼念的色彩。
我們都把門房端來的咖啡喝掉了。後來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一夜過去,我記得曾睜開過一次眼,看見老人們一個個蜷縮著睡著了。只有一個老人例外,他的下巴頦兒支在拄著拐杖的手背上,兩眼死盯著我,似乎在等著看我什麼時候才會醒。這之後,我又睡著了。因為腰越來越酸痛,我又醒了,此時晨光已經悄悄爬上玻璃頂棚。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老人醒了,他咳個不停。他把痰吐在一大塊方格手帕上,每吐一口痰費勁得就像動一次手術。他把其他的人都吵醒了,門房說這些人全該退場啦,他們站了起來。這一夜守靈的苦熬,使得他們個個面如死灰。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走出去的時候,都一一跟我握手,似乎我們在一起過了一夜而沒有交談半句,倒大大增加了我們之間的親近感。
養老院離村子還有兩公里。我是步行去的。我想立刻見到媽媽。但門房說我得先會見院長。由於院長正忙,我就等了一會兒。這期間,門房說著話,而後我就見到了院長:他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接見我的。這是個矮小的老頭,佩帶著榮譽團勳章。他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打量打量我,隨即握著我的手老也不鬆開,叫我不知如何抽出來。他翻閱了一份檔案,對我說:「默爾索太太入本院已經三年了。您是她唯一的贍養者。」我以為他有責備我的意思,趕忙開始解釋。但他打斷了我:「您用不著說明,我親愛的孩子,我看過令堂的檔案。您負擔不起她的生活費用。她需要有人照料,您的薪水卻很有限。把她送到這裏來她會過得好一些。」我說:「是的,院長先生。」他補充說:「您知九*九*藏*書道,在這裏,有一些跟她年齡相近的人和她做伴,他們對過去時代的話題有共同的興趣。您年紀輕,她跟您在一起倒會感到煩悶的。」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養老院的一封電報:「令堂去世。明日葬禮。特致慰唁。」它說得不清楚。也許是昨天死的。
的確如此。媽媽在家的時候,一天到晚總是瞧著我,一言不發。剛來養老院的那段時間,她經常哭,但那是因為不習慣。過了幾個月,如果要把她接出養老院,她又會哭的,同樣也是因為不習慣。由於這個原因,自從去年以來我就幾乎沒來探望過她。當然,也由於來一次就得佔用我的一個星期天,且不算趕公共汽車、買車票以及在路上走兩個小時所費的氣力。
接著,他大聊特聊起來。在他看來,要是有人對他說,他這一輩子會以在馬朗戈養老院當門房告終,那他是苟難認同的。他今年不過六十四歲,又是巴黎人。他說到這裏,我打斷說:「哦,您不是本地人?」這時,我才想起,他在引我到院長辦公室之前,曾對我談過媽媽。他勸我要儘快下葬,因為平原地區天氣熱,特別是這個地方。正是說那件事的時候,他已經告訴了我,他曾在巴黎待過,後來對巴黎一直念念不忘。在巴黎,死者可以停放三天,有時甚至四天。在此地,可不能停放那麼久。這麼匆匆忙忙跟在柩車後面去把人埋掉,實在叫人習慣不了。他老婆在旁邊,提醒他說:「別說了,不應該對這位先生說這些。」老門房臉紅了,連連道歉。我立即進行調和,說:「沒關係,沒關係。」我覺得老頭講的有道理,也有意思。
一陣窸窸窣窣聲把我弄醒了。我剛才合眼打盹兒,現在更覺屋子裡白得發慘。在我面前,沒有一絲陰影,每一件物體,每一個角落,所有的曲線,都輪廓分明,清晰醒目。正在此時,媽媽的院友們進來了,一共有十來個,他們在耀眼的燈光下,靜悄悄地挪動著。他們都坐了下來,沒有弄響一把椅子。我盯著他們細看,我從來沒有這麼看過人。他們的面相與衣著的細枝末節我都沒有漏過。然而,我聽不見他們的任何聲音,我簡直難以相信他們的確存在。幾乎所有的女人都系著圍裙,束在腰上的帶子使得她們的肚子更為鼓出。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年老的女人會有這麼大的肚子。男人們幾乎都很瘦,個個拄著拐杖。在他們的臉上,使我大為驚奇的一個特點是:不見眼睛,但見一大堆皺紋之中有那麼一點昏濁的亮光。這些人一落座,大多數人都打量打量我,拘束地點點頭,嘴唇陷在沒有牙齒的口腔里,叫我搞不清他們是在跟我打招呼,還是臉上抽搐了一下。我還是相信他們是在跟我打招呼。這時,我才發現他們全坐在我對面的門房的周圍,輕輕晃動著腦袋。一時,我突然產生了這麼一個滑稽的印象:這些人似乎是專來審判我的。
為了趕上公共汽車,我是跑著去的。這麼一急,這麼一跑,又加上汽車的顛簸與汽油味,還有天空與公路的反光,這一切使我昏昏沉沉,幾乎一路上都在打瞌睡。當我醒來的時候,正靠在一個軍人身上。他沖我笑笑,並問我是不是從遠方來的。我懶得說話,只應了聲「是」。
後來,所有的事都進行得那麼快速、具體、合乎常規,所以read.99csw.com我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這麼一件事:在村口,護士代表跟我說了話。她的聲音奇特,抑揚頓挫而又顫悠發抖,與她的面孔極不協調。她對我說:「走得慢,會中暑,走得太快,又會汗流浹背,一進教堂就會著涼感冒。」她說得對。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此外,我還保留了那天的幾個印象:例如,貝雷茲最後在村口追上我們時的那張面孔。他又激動又難過,大顆大顆的眼淚流在臉頰上。但由於臉上皺紋密布,眼淚竟流不動,時而擴散,時而匯聚,在那張哀傷變形的臉上鋪陳為一片水光。此外,還有教堂,還有站在路旁的村民,開在墓地墳上的紅色天竺葵,還有貝雷茲的暈倒——那真像一個散了架的木偶——還有撒在媽媽棺材上的血紅色的泥土與混雜在泥土中的白色樹根,還有人群、嘈雜聲、村子、在咖啡店前的等待、馬達不停的響聲以及汽車開進阿爾及爾鬧市區、我想到將要上床睡上十二個鐘頭時所感到的那種喜悅。
這時,門房走進屋裡,來到我身後。他大概是跑著來的,說起話來有點兒結巴:「他們給蓋上了,我得把蓋打開,好讓您看看她。」他走近棺材,我阻止了他。他問我:「您不想看?」我回答說:「不想。」他只好作罷。我有些難為情,因為我覺得我不該這麼說。過了一會兒,他看了我一眼,問道:「為什麼?」但語氣中並無責備之意,似乎只是想問個清楚而已。我回答說:「我說不清。」於是,他捻捻發白的小鬍子,沒有瞧我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我明白。」他有一雙漂亮的淡藍色的眼睛,面色有點兒紅潤。他給我搬過來一把椅子,自己則坐在我的後面一點兒。女護士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這時,門房對我說:「她長的是一種下疳。」因為我不明白,就朝女護士瞧了兩眼,見她眼睛下面有一條繃帶繞頭纏了一圈,在齊鼻子的地方,那繃帶是平的。在她的臉上,引人注意的也就是繃帶的一圈白色了。
接著,他告訴我,他將親自參加葬禮。我向他道了謝。他在辦公桌後面坐下,兩條小腿交叉著。他告訴我,去送葬的只有他和我兩個人,還加上勤務女護士。原則上,養老者都不許參加殯葬,只讓他們參加守靈。他指出:「這是一個講人道的問題。」但這一次,他允許媽媽的一個老朋友多瑪·貝雷茲跟著去送葬。說到這裏,院長笑了笑。他對我說:「您知道,這種友情帶有一點兒孩子氣,但他與令堂大人從來都形影不離。院里,大家都拿他們開玩笑,對貝雷茲這麼說:『她是你的未婚妻。』他聽了就笑。這種玩笑叫他倆挺開心。這次,默爾索太太去世,他非常難過,我認為不應該不讓他去送葬。不過,我根據保健大夫的建議,昨天沒有讓他守靈。」我們默默不語地坐了好一會兒。院長站起身來,朝窗外觀望。稍一會兒,他望見了什麼,說:「馬朗戈的神甫已經來了,他倒是趕在前面。」他告訴我,教堂在村子里,到那兒至少要走三刻鐘。我們下了樓。屋子前,神甫與兩個唱詩班的童子正在等著。一個童子手持香爐,神甫彎腰向著他,幫助調好香爐上銀鏈條的長短。我們一到,神甫直起身來。他稱我為「我的兒子」,對我說了幾句話。他走進屋去,我也隨他進屋。
我乘上兩點鐘的公共汽車,天氣很九-九-藏-書熱。像往常一樣,我是在塞萊斯特的飯店裡用的餐。他們都為我難過,塞萊斯特對我說「人只有一個媽呀」,我出發時,他們一直送我到大門口。我有點兒煩,因為我還要上艾瑪尼埃爾家去借黑色領帶與喪事臂章。幾個月前他剛死了伯父。
她走出屋后,門房說:「我失陪了。」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手勢,他又留下了,站在我後面。背後有一個人,這使我很不自在。整個房間這時充滿了夕陽的餘暉。兩隻大胡蜂衝著玻璃頂棚嗡嗡亂飛。我覺得困勁上來了。我頭也沒有回,對門房說:「您在這院里已經很久了吧?」他立即答道:「五年了。」似乎他一直在等著我向他提問。
屋裡的人就這麼坐著過了好久。那個女人的嘆息與嗚咽逐漸減弱了,但抽泣得仍很厲害。終於,她不出聲了。我的困勁也全沒有了,但感到很疲倦,腰酸背疼。這時,使我心裏難受的是所有在場人的寂靜無聲。偶爾,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響,我搞不清是什麼聲音。時間一長,我終於聽出來,是有那麼幾個老頭子在咂自己的腮腔,發出了一種奇怪的嘖嘖聲。他們完全沉浸在胡思亂想之中,對自己的小動作毫無察覺。我甚至覺得,在他們眼裡,躺在他們中間的這個死者,什麼意義也沒有。但現在回憶的時候,我認為我當時的印象是錯誤的。
我在院子里等候著,待在一棵梧桐樹下。我呼吸著泥土的清香,不再發困了。我想到了辦公室的同事們。此時此刻,他們該起床上班去了,而對我來說,現在卻是苦挨苦等的時候。我又想了想眼前的這些事,但房子里響起的鐘聲叫我走了神。窗戶裏面一陣忙亂,不一會兒就平靜了下來。太陽在天空中又升高了一些,開始曬得我兩腳發熱。門房穿過院子前來傳話,說院長要見我。我來到院長辦公室。他要我在幾張紙頭上籤了字。我見他穿著黑色禮服和條紋長褲。他拿起電話,對我說:「殯儀館的人已經來了一會兒了。我馬上要他們蓋棺。在這之前,您是不是要再看令堂大人一眼?」我回答說「不」。他對著電話低聲命令說:「費雅克,告訴那些人,可以蓋棺了。」
我很疲乏。門房把我帶到他的房間,我得以馬馬虎虎漱洗了一下。我還喝了杯咖啡加牛奶,味道好極了。我走出門外,太陽已經高高陞起。在那些把馬朗戈與大海隔開的山丘之上,天空中紅光漫漫。越過山丘吹過來的風,帶來了一股咸鹽的氣味。看來,這一定是個晴天。我很久沒有到鄉下來了。要是沒有媽媽這檔子事,能去散散步該有多麼愉快。
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您知道,令堂大人的院友們也要來守靈。這是院里的習慣。我得去找些椅子、弄些咖啡來。」我問他是否可以關掉一盞大燈。強烈的燈光照在白色的牆上使我倍感睏乏。他回答我說,那根本不可能。燈的開關就是這麼裝的,要麼全開,要麼全關。之後,我懶得再去多注意他。他進進出出,把一些椅子擺好,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圍著咖啡壺放好一些杯子。然後,他在我的對面坐下,中間隔著媽媽的棺材。那女護士也坐在裡邊,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在幹什麼。但從她胳臂的動作來看,我相信她是在織毛線。屋子裡暖烘烘的,咖啡使我發熱,從敞開的門中,飄進了一股夜晚與鮮花的氣息。我覺得自己打了一會兒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