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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五

第二部

他背對著我站了好久。他待在這裏使我感到壓抑,惹我惱火。我正要請他離開,不要再管我,他卻轉身向我,突然大聲叫嚷了起來:「不,我不信您的話,我確信您曾經盼望過另外一種生活。」我回答說那是當然的,但那並不比盼望發財、盼望游泳游得更快,或者盼望自己長一張更好看的嘴巴來得更為重要。這都是一回事。他打斷我的話,他想知道我是如何設想另一種生活的。於是,我朝他嚷了起來:「就是那種我可以回憶現在這種生活的生活。」立刻,我又對他說,我已經受夠了。他還想跟我談上帝,但我朝他逼近,試圖最後一次向他說明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不想浪費時間去跟上帝在一起。他企圖變換話題,問我為什麼稱他為「先生」而不是「我的父親」,這可把我惹火了,我對他說他本來就不是我的父親,他到別人那裡去當父親吧。
這時,他氣得兩手發抖,但他挺直身子,理順了袍子上的皺褶。然後,稱我為「朋友」,對我說:他這樣對我說話,並不是因為我是一個被判死刑的人;在他看來,我們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被判了死刑。我打斷他說這不是一回事,而且他這麼說無論如何也不能安慰我。他同意我的看法,說:「當然如此。不過,您如果今天不死,以後也是會死的。您那時還會碰見同樣的問題,您將怎麼接受這個考驗?」我回答說,我今天是怎麼接受的,將來就會怎麼接受。
我的眼睛盯著地面。他向我走近一步,停下來,好像是不敢再往前走。他的眼光穿過鐵條望著天空,對我說:「您錯了,我的兒子,我們可以對您要求更多,我們會向您提出這樣的要求,也許會的。」
但是,他突然抬起頭來,兩眼直盯著我,問道:「您為什麼多次拒絕我來探望?」我回答說我不信上帝。他想知道我對此是否有絕對把握,我說我沒有必要去考慮,我覺得這個問題並不重要。他於是把身子往後一仰,背靠在牆上,兩手放在大腿上,好像不是在對我說話,說他曾經注意到有的人總自以為有把握,實際上他並沒有把握。我聽了沒有做聲。他盯著我發問:「您對此有何想法?」我回答說有這種可能。不過,無論如何,對於我真正感興趣的事我也許沒有絕對把握,但對於我不感興趣的事我是有絕對把握的,恰好,他跟我談的事情正是我不感興趣的。
我有點激憤起來。我說我每天瞧著這些石壁已經有好些個月了,對於它們,我比世界上任何人、任何東西都更為熟悉。也許,曾經有好久的時間,我的確想從那上面看見一張面孔,但那是一張充滿了陽光色彩與慾望光焰的面孔,那就是瑪麗的面孔。我白費了力氣。現在,徹底完了。反正,從這些潮濕滲水的石塊里,我沒有看見浮現出什麼東西。
聽了這話,他霍地站了起來,兩眼逼視著我的兩眼。他這種把戲我很熟悉,我常用它跟艾瑪尼埃爾與塞萊斯特鬧著玩,通常,他們最後都把目光移開。指導神甫也深諳此法,我立刻就看穿了他,果然,他直瞪著兩眼,一動也不動,他的聲音也咄咄逼人,這麼對我說:「您難道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嗎?您難道就天天惦念著自己行將整個毀滅而這麼苟延殘喘嗎?」我回答說:「是的。」
還有兩件事是我牽腸掛肚、念念難忘的,那就是黎明與我的上訴。其實,我一直在九九藏書說服自己,盡量不再去想它。我躺著的時候,仰望天空,努力對它感興趣。它變成綠色時,就是黃昏來到了。我再努一把力,轉移我的思路。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跳動,我不能想象伴隨著我這麼多年的心跳聲,有朝一日會停止。我從未有過真正的想象力。但我還是試圖想象出心跳聲不再傳到腦子裡的那短暫的片刻。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白費了力氣,黎明與上訴還是縈繞腦際。我最後對自己說,最合情合理的辦法,就是不要勉強自己。
「那麼是什麼要求?」
於是,他低下了頭,重新坐下。他說他憐憫我,他認為一個人這麼生活是不能忍受的。而我,我只感到他開始令我厭煩了。我轉過身去,走到窗口下面,用肩膀靠著牆。他又開始向我提問了,我心不在焉地聽著他。他的聲音不安而急促。我覺得他是動感情了,因此,我就聽得比較認真了。
整個白天,我就考慮我的上訴。我認為我抓住了這個念頭中最可貴的部分。我估量我所能獲得的結果,我從自己的思考中自得其樂。我總是設想有最壞的可能,即我的上訴被駁回。「這樣,我就只有去死。」死得比很多人早,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世人都知道,活著不勝其煩,頗不值得。我不是不知道三十歲死或七十歲死,區別不大,因為不論是哪種情況,其他的男人與其他的女人就這麼活著,活法幾千年來都是這個樣子。總而言之,沒有比這更一目了然的了。反正,是我去死,不論現在也好,還是二十年以後也好。此時此刻,在我想這些事的時候,我頗感為難的倒是一想到自己還能活上二十年,這觀念上的飛躍叫我不能適應。不過,在想象我二十年後會有什麼想法時,我只要把它壓下去就可以了,將來的事,將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既然都要死,怎麼去死、什麼時間去死,就無關緊要了,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所以,我的上訴如遭駁回,我就應該服從。不過,對我來說,困難的是念念不忘「所以」這個詞所代表的是邏輯力量。
想到這裏時,指導神甫進來了。我一見他,就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看出來了,對我說不必害怕。我對他說他今天來沒有按慣常的時間。他回答說,這是一次完全友好的訪問,與我的上訴無關,事實上他對此也一無所知。他坐在我的小床上,請我坐在他旁邊。我拒絕了。不過,我覺得他的態度很和藹。
我已經是第三次拒絕接待指導神甫了。我跟他沒有什麼可說,我不想說話。反正我很快又會見到他。我現在感興趣的是逃避死刑,是要知道判決之後是否能找到一條生路。當局又給我換了一間牢房。在這裏,我一躺下,就可以望見天空,也只可能望見天空。我整天整天地看著天空中從白晝到黑夜色彩明暗的變化。躺著的時候,我雙手枕在頭下,等待著什麼。我不知想過多少次,是否在那些被判死刑的罪犯中也曾有人逃脫了那部無情的斷頭機,掙脫了執法者的繩索,在處決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想時,我就責怪自己過去沒有對那些描寫死刑的作品給予足夠的注意。世人對這類問題必須經常關注,因為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落在自己頭上。像大家一樣,我也看過一些報紙上的這類報道。但肯定會有一些這方面的專著,而過去我是從沒有興趣去看的。也許read•99csw.com,在那些書里,我可以找到逃脫極刑的敘述。那我就會知道,至少有過那麼一次,絞刑架的滑輪突然停住了,或者是出自某種難以防止的預謀,一個偶然事件與一個湊巧機遇發生了,僅僅只發生那麼一次,最終改變了事情的結局。在某種意義上,我認為這對我就足夠了,剩下的事自有我的良心去料理。報紙上經常高談闊論對社會的欠債問題。照它們的說法,欠了債就必須償還。但是,只在想象中欠了社會的債,就談不上要償還了。重要的是,要有逃跑的可能性,要一下就跳出那不容觸犯的規矩,發狂地跑,跑,就可以給希望提供種種機會。當然,所謂希望,就是在街道的某處,奔跑之中被一顆流彈擊倒在地。儘管作了這麼一番暢想,但現實中沒有任何東西允許我去享受這種奇遇,所有的一切都禁止我作此非分之舉,那無情的機制牢牢地把我掌握在手中。
當然,誰也不可能做到永遠理智。比方說,有好些次,我就制定起法律來。我改革了刑罰制度,我注意到最重要的是要給被判處決者一個機會。即使是千分之一的機會,也足以把很多的事情都安排好。這樣,我覺得人就可以發明一種化學合成品,服用後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使受刑者死去(我想的就是受刑者)。條件是,讓受刑者本人事先知道。經過反覆考慮,冷靜權衡,我認為斷頭台的缺點就是沒有給任何機會,絕對沒有。一錘落定,絕無迴旋,受刑者必死無疑。那簡直就是一樁鐵板釘釘的公案,一個不可更改的安排,一份已經談妥了的協議,再沒有迴旋餘地。如果由於特殊情況,那斷頭機失靈,那就又得再砍一次。因此產生了一個令人煩惱的問題,那就是被處決者還得期望斷頭機運轉正常。我這裏說的是不完善的一方面。在某種意義上,事情的確如此。但是在另一種意義上,我不能不承認,整個嚴密機制的全部奧秘也在於此。總而言之,被處決者在精神上不能不與整個機制配合。他要關心的就是一切運轉正常,不發生意外。
指導神甫帶著一種悲哀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我現在全身都靠在牆上,陽光照在我的前額上,他說了句什麼,我沒有聽清,接著他很快地問我是否允許他擁抱我,我回答說:「不。」他轉過身去,朝牆壁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牆上,輕言輕語地說:「您難道就是這麼愛這個世界的嗎?」我沒有作任何回答。
「要求您看。」
他坐了一會兒,把手擱在膝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他的雙手細長而又結實有力,使我聯想到兩頭靈巧的野獸。他慢慢地搓著雙手,而後,就這麼坐著,老低著頭,好久好久,有時我甚至忘了他還坐在那兒。
他把眼光移開,身子仍然未動,問我這麼說話是否因為極度絕望。我向他解釋說我並不絕望,我只不過是害怕,這很自然。他說:「那麼,上帝會幫助您的。我所見過的處境與您相同的人最後都皈依了上帝。」我回答說,我承認這是那些人的權利,這恰恰說明他們還有時間這麼做。至於我,我不願意人家來幫助我,而且我已經沒有時間去對我不感興趣的事情再產生興趣。
我不得不承認,到目前為止,我在這些問題上的想法有些是不正確的。比如說,不知是什麼原因,我長期來一直以為上斷頭台,要一級一級走上去。現在我認為read.99csw•com,這是因為1789年大革命的緣故,也就是說,在這些問題上,人們教給我或讓我是這麼認識的。但是,有一天早晨,我回想起一張刊登在報紙上的照片,那是對一次轟動一時的處決場面的報道。實際上斷頭機就平放在地上,再簡單不過。它比我想象的要窄小許多。我過去沒有早看出這點,這真有點怪。照片上那台斷頭機外觀上精密、完美、光潔閃亮,使我大感驚奇。一個人對他所不了解的東西,總是會有一些誇張失真的想法。我應該看到,其實一切都很簡單:斷頭機與被處決的人都在平地上,被處決的人朝機器走過去,他走到它跟前,就像碰見了另一個人一樣。當然,這是件討厭的事。登上斷頭台,想象力可以發揮作用,把這想象為升上天堂。實際上,斷頭機毀滅了一切,一個人被處死,無聲無息,真有點丟臉,但準確無誤,快捷了當。
他走了以後,我也就靜下來了。我筋疲力盡,撲倒在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了,因為醒來時我發現滿天星光灑落在我臉上。田野上萬籟作響,直傳到我耳際。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水的氣味,使我兩鬢生涼。這夏夜奇妙的安靜像潮水一樣浸透了我的全身。這時,黑夜將盡,汽笛鳴叫起來了,它宣告著世人將開始新的行程,他們要去的天地從此與我永遠無關痛癢。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似乎理解了她為什麼要在晚年找一個「未婚夫」,為什麼又玩起了「重新開始」的遊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生命凄然而逝的養老院的周圍,夜晚就像是一個令人傷感的間隙。如此接近死亡,媽媽一定感受到了解脫,因而準備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哭她。而我,我現在也感到自己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剛才這場怒火清除了我心裏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慾一樣,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善始善終,功德圓滿,為了不感到自己屬於另類,我期望處決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來看熱鬧,他們都向我發出仇恨的叫喊聲。
「看什麼?」
這時,也只有在這時,我才可以說有了權利,以某種方式允許自己去作第二種假設,即我獲得特赦。麻煩的是,我必須使自己的血液與肉體,不要亢奮得那麼強烈,不要因為失去理智的狂喜而兩眼昏花。我還得竭力壓制住叫喊,保持理智的狀態。作此假設時,我也得表現得自然而然,以使得我放棄第一種假設顯得較為合情合理。我這樣做取得了成功,我也就有了一個鐘頭的平靜,這麼做畢竟也是不簡單的事。
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媽媽對我講過的一件有關我父親的往事。我沒有見過我父親。對他這個人,我所知道的全部確切的事,也許要算媽媽告訴我的那些了:有一天,他去看處決一個殺人兇犯。他一想到去看殺人,心裏就不舒服,但他還是去了,回來嘔吐了一早晨。自從我聽了這件事後,我對父親就有點厭惡了。現在,我理解了,他當時那麼做是很自然的事。我過去怎麼沒有看出執行死刑是最重要不過的事呢,怎麼沒有看出,使一個人真正感興趣的,歸根結底就是這麼一件事呢!如果有朝一日read.99csw.com我出了這個監獄,一定要去看所有的執行死刑的場面。我相信,我這樣想是錯了,不該設想這種可能性。因為,我一想到如果某一天早晨我自由了,站在警察的繩索後面,也可以說,是站在另外一邊,充當觀眾來看熱鬧,看完之後又嘔吐一場,一想到這些,我就感到有一陣惡毒的喜悅湧上心頭,但這是不理智的。我不該讓自己有這些胡思亂想,因為這樣一想,我就感到全身冷得可怕,在被窩裡縮成一團,牙齒打戰,難以自禁。
他說他確信我的上訴會得到批准,但我仍背負著一樁我應該擺脫的罪孽。在他看來,人類的正義算不了什麼,上帝的正義才是一切。我向他指出,正是前者判了我死刑。他回答說,它並沒有因此就洗刷掉我的罪孽。我對他說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何謂罪孽,法庭只告訴我是罪犯。我是犯人,我就付出代價,別人無權要求我更多的東西。我說到這裏,他又站了起來,我想,在這麼狹小的牢房裡,他如果要活動活動,就別無其他選擇,要麼坐下去,要麼站起來。
神甫朝他周圍看了看。我突然發現他答話的聲音已變得疲憊不堪了,他說:「所有這些石塊都流露出痛苦,這我知道。我沒有一次看它們心裏不充滿憂傷。但是,說句心裡話,我知道,你們這些囚犯中身世最悲慘的,都從這些黑糊糊的石塊上看見過有一張神聖的面孔浮現出來。我們要求您看的,就是這張面孔。」
這時,不知是為什麼,好像我身上有什麼東西爆裂開來,我扯著嗓子直嚷,我叫他不要為我祈禱,我抓住他長袍的領子,把我內心深處的喜怒哀樂猛地一股腦兒傾倒在他頭上。他的神氣不是那麼確信有把握嗎?但他的確信不值女人的一根頭髮,他甚至連自己是否活著都沒有把握,因為他乾脆就像行屍走肉。而我,我好像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但我對自己很有把握,對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對我的生命,對我即將來到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我以前有理,現在有理,將來永遠有理。我以這種方式生活過,我也可能以另外一種方式生活。我干過這,沒有干過那,我做過這樣的事,而沒有做過那樣的事。而以後呢?似乎我過去一直等待的就是這一分鐘,就是我也許會被判無罪的黎明。沒有任何東西,沒有任何東西是有重要性的,我很明白是為什麼。他也知道是為什麼。在我所度過的整個那段荒誕生活期間,一種陰暗的氣息從我未來前途的深處向我撲面而來,它穿越了尚未來到的歲月,所到之處,使人們曾經向我建議的所有一切彼此之間不再有高下優劣的差別了,未來的生活也並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切實在。其他人的死,母親的愛,對我有什麼重要?既然註定只有一種命運選中了我,而成千上萬的生活幸運兒都像他這位神甫一樣跟我稱兄道弟,那麼他們所選擇的生活,他們所確定的命運,他們所尊奉的上帝,對我又有什麼重要?他懂嗎?大家都是幸運者,世界上只有幸運者。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無一例外,都會判死刑,他自己也會被判死刑,倖免不了。這麼說來,被指控殺了人,只因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哭而被處決,這又有什麼重要呢?沙拉瑪諾的狗與他的妻子沒有什麼區別,那個自動機械九-九-藏-書式的小女人與馬松所娶的那個巴黎女人或者希望嫁給我的瑪麗,也都沒有區別,個個有罪。雷蒙是不是我的同夥與塞萊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這有什麼重要?今天,瑪麗是不是又把自己的嘴唇送向另一個新默爾索,這有什麼重要?他這個也被判了死刑的神甫,他懂嗎?從我未來死亡的深淵里,我喊出了這些話,喊得喘不過氣來。但這時,有人把神甫從我手中救了出去,看守們狠狠嚇唬我。而神甫卻勸他們安靜下來,他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他眼裡充滿了淚水,他轉過身去走開,消失掉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說:「不,我的孩子,我在您這裏就是父親。但您不明白這點,因為您的心是迷茫的。我為您祈禱。」
我知道,他們總是黎明時來提人。因此,我整夜全神貫注,等待黎明。我從來都不喜歡凡事突如其來,措手不及。要是有什麼事發生,我更喜歡有所準備,這就是為什麼我只在白天睡一睡,而整個夜晚都耐心地等候著日光照上天窗。最難熬的是朦朦朧朧的破曉時分,我知道他們都是此時此刻動手的。一過了午夜,我就等著,窺伺著。我的耳朵從來沒有聽見過這麼多聲音,沒有分辨出過這麼細微的聲響。我可以說,在這段時期里,我總算還有運氣,沒有聽見來提我的腳步聲。媽媽過去常說,一個人即使倒霉決不會時時事事都倒霉。每當天空被晨光染上了色彩,新的一天又悄悄來到我牢房時,我就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因為,我本來是可能聽到腳步聲的,我的心本來也是可能緊張得炸裂的。甚至,最輕微的窸窣聲也會使我奔到門口,把耳朵緊貼在門上,狂亂不知所措地等著,聽見自己的呼吸粗聲粗氣,就像狗的喘氣聲,因而感到非常恐懼,但終究我的心沒有被嚇得炸裂,我又多活了二十四小時。
雖然我善良隨和,也不能接受這判決咄咄逼人的武斷結論。因為,說到底,在以此結論為根據的判決與此判決宣布之後堅定不移地執行過程之間,存在著一種可笑的不相稱。判決在二十點鐘而不是在十七點鐘宣布,就很可能是另一個樣子,它是由一些煞有介事、換了新襯衣的人作出的,而且是以法蘭西人民(既不是德國人民,也不是中國人民)的名義作出的,而法蘭西人民這個概念又並不確切,在我看來,所有這一切就使得這個判決大大喪失了它的嚴肅性。然而,我不得不承認,從它被作出的那一秒鐘起,它就是那麼確切無疑,嚴峻無情,像眼前我的身體所依靠的牢房牆壁一樣。
也正是在這樣一個時刻,我再一次拒絕見指導神甫。我當時正躺著,從天空里的某種金黃色可以看出,黃昏已經臨近。我剛好放棄了上訴,感到血液在全身正常流動,我不需要見指導神甫。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到了瑪麗。她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寫信給我了。這天夜晚,我反覆思索,心想她大概是已經厭倦了給一個死刑犯當情婦。我也想到她也許是病了或者是死了。生老病死,本來就是常事。既然我跟她除了已經斷絕的肉體關係之外別無其他任何關係,互相又不思念,我怎麼可能知道她具體的近況呢?再說,從這時開始,我對瑪麗的回憶也變得無動於衷了。如果她死了,我就不再關心她了。我覺得這是正常的,因為我很清楚,我死後,人們一定就會忘了我。他們本來跟我就沒有關係。我甚至不能說這樣想是無情無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