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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忠的女人

不忠的女人

她走進客棧。老闆是一位乾瘦少言的先生,正朝她走來。他帶她上了二樓,走進可以俯視大街的一條長廊,然後入室。室內似乎只陳設一張鐵床、一把白瓷漆漆過的椅子、一處沒有遮簾的壁櫥;在蘆葦屏風後面是廁所,馬桶上落了一層細細的黃沙。老闆剛一關房門,雅尼娜就感到從用生石灰刷過的光牆上襲來一陣寒氣。她不知將手提包放在哪裡,也不知自己該在哪裡。該做的是躺下或站立,但反正是冷得打戰。她站著,拿著手提包,瞧著頂板上的天窗。她在等待,但也不知道等什麼。她只是感到孤獨,還有透心的涼氣,以及心口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其實她恍若墜入夢境,幾乎充耳不聞從街面上升起的嘈雜聲,以及其中混雜的馬賽爾的叫喊聲。相反,倒辨出一些從天窗傳進來的河水汩汩聲(其實是風吹棕櫚樹的颯颯聲)。她覺得這聲音似乎愈傳愈近。接著風聲更劇,悠悠的水聲也變成怒濤的拍打聲。她想象:在屋牆之後,筆直而富於韌性的棕櫚像洶湧澎湃的大海,在疾風勁吹之下起伏翻滾。這些全都出乎她的意料,但這看不見的波濤卻緩解了她兩眼的疲憊。她獃獃站立著,雙臂下垂,背有些駝,寒氣從她沉重的腿部湧向上身。她夢想著筆直而堅韌的棕櫚,那便是年輕時的她呀。
雅尼娜默默傾聽。風幾乎停下了。天空有幾處已散開雲霧。雲端露出幾片藍天,從那裡灑下一道道寒光。現在他們走出了廣場。他們走進小街小巷,順著土牆行走。土牆上懸著幾朵冬令枯萎了的玫瑰,或者偶爾也有一顆乾癟了的石榴。從這個街區飄逸出咖啡混雜塵土的香氣、燃燒樹皮的黑煙,以及石頭和羊群的氣味。小店小鋪彷彿是在土牆上挖出的穴居,相隔愈來愈遠。雅尼娜拖著沉重的步子。但她的丈夫卻心緒漸趨寧靜,貨已能出手一部分,他也比較好商量了。他高興得稱雅尼娜為「小姑娘」:這次出遠門不無收穫呢。雅尼娜應答道:「當然,跟他們直接談妥比較好。」
大轎車裝滿阿拉伯人,此刻正裹緊斗篷酣睡。有幾位盤腿而坐,隨車身晃動尤甚。他們既不說話,又無表情,終於令雅尼娜感到極其沉悶,她覺得已與這群啞巴同行好幾天了。其實是黎明時分才從火車站發車。在清晨的寒氣中,它在布滿石子的高原上行駛。至少在出發時,可以瞥見無涯的高原直達淡紅色的天際。但狂風突起,漸漸吞沒遼闊的原野。此後乘客一無所見。他們漸漸都沉默了,靜靜地在「白夜」中行駛,偶爾揉揉被沙子眯住的眼睛和乾澀的嘴唇。
馬賽爾用急促的語調說話。每逢他談生意時,總是用這種低沉的聲音。然後他打開手提箱,出示布料和頭巾,又將秤和米尺推開,好在那老掌柜面前攤開商品。他急躁,抬高了嗓門兒,無緣無故地大笑,活像一個企圖取悅男人而又沒有信心的女人。此刻他正攤開手,做出賣和買的手勢。那老頭兒搖了搖頭,將茶盤交給身後的兩名阿拉伯人,只是說了幾句似乎令馬賽爾泄氣的話。馬賽爾收回布料,在手提箱里疊好,然後揩去額頭上莫名其妙滲出的汗水。他叫來了那提箱子的僕人,向著拱廊折回。此後在交涉的頭家鋪子里,他們的運氣稍好,雖然那阿拉伯商人也是一臉傲氣。馬賽爾嘟噥:「他們以天之驕子自居,可他們也得出手貨物嘛!大家都艱難啊。」
雅尼娜傾全力倚著欄杆,默默無言地待著,完全被眼前的空寂所籠罩。馬賽爾卻在一旁手舞足蹈。他覺得很冷,想走下平台。這裡有什麼好看?但雅尼娜卻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天際。在遠方、更往南行的地方,在天與地連成純凈的直線之處,她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期待她,那是她迄今不曾注意卻正是所需要的東西。在這近乎黃昏的午後時分,陽光漸漸變得極其柔和,它由水晶色澤變成了流質。與此同時,在一名偶爾來此的女人心頭,一個多年來由於積習和煩悶而形成的情結,正在緩緩解開。她在細細觀察遊牧人的營帳。她連那裡住了些什麼人也未曾看到,黑色帳篷之間沒有生命浮動,但此時她一心嚮往他們,那迄今她一無所知的人們。他們沒有住房,與人世隔絕,只是在廣袤的土地上遊盪的小小一群。這土地正是她眼前的發現,它又是更廣闊空間的微不足道組成部分。那令人頭暈眼花的一馬平川,往南直至數千公里之後才告終結,在那裡,開始出現滋育樹木的第一條河流。自古至今,在這乾旱得萬物凋敝的土地上,少數人不停地遊盪。他們一無所有,可也不聽任何人使喚。他們是某一奇特王國自由自在但卻窮困潦倒的貴族。雅尼娜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念頭攪得她心中充滿無涯而甜蜜的惆悵,以至她得緊閉兩眼才能盡興。她只知道:她一向是得以期盼這奇特王國的,但它將永遠不會屬於她、不再可能屬於她,除非是在此時此刻、這稍縱即逝的瞬間。當她睜開兩眼時,發現的是突然變得靜如止水的長空,凝聚的陽光已散落為漣漪,而來自阿拉伯人街區的聲音突告沉寂。她似乎覺得:地球的旋轉突然停止,自此以往,將沒有人再會變得蒼老,也不再有人作古。從此在一九九藏書切地方生命都將中止,除了在她的心中:在那裡,就在此時此刻,難受和驚喜正在催人淚下。
果然,她的目光從東到西巡視一番,在完美的弧線範圍內,一望無際。朝下看去,阿拉伯城區藍白相間的平台錯落有致,點綴著在陽光下晒乾的暗紅色辣椒。極目所視不見人影,卻可從庭院里辨出一些歡聲笑語、不知何緣的腳步聲,以及一家咖啡館炒咖啡的香味和青煙。稍遠處,棕櫚林被土牆分割成不均等的方塊,一陣涼風吹過,林子上方的枝葉發出輕微的颯颯聲。而在這平台上早已感覺不到這涼風。再朝前一直看到天邊,就只見展現出一大片赭色灰色的「石頭王國」,那裡沒有一絲一毫生命的氣息。距綠洲不遠的地方,在棕櫚林西側的干河道里,寬大的黑色帳篷隱約可辨。帳篷四周佇立著一圈單峰駱駝(從這麼遠的地方看去顯得很渺小),它們紋絲不動,在灰色的地面上彷彿一種奇特文字的字跡;究竟有何深意,須由人們探索。在沙漠的上空,萬籟俱寂,這寂靜好像與天地共存。
車廂里鴉雀無聲。所有的乘客似乎都在低頭傾聽呼呼的風聲,它正在這無邊無際的平原上狂吹。雅尼娜突然注意到幾乎沒什麼行李。在火車站出發時,司機曾將他們的箱子和兩三個包袱安放在車頂上。車內的行李架上,只有幾根多節的拐杖和平扁的筐簍。這些南方人似乎都是兩手空空踏上了旅途。
不過司機仍很輕鬆地回來了。他竟也戴上了面紗,唯有面紗之上露出的兩眼含著笑意。他宣布出發。他順手關上車門,風聲倒聽不見了,但車窗上噼噼啪啪的沙粒聲卻變得格外清晰。發動機嗡嗡響了兩下,便不出聲了。猛踏油門之餘,它轉動起來,司機一再加速,弄得發動機嗚嗚怒吼。車子像打了個飽嗝兒,又開動起來。在衣衫襤褸的牧羊人群中,突然舉起一隻手,然後消失在車子後面的霧色中。車子幾乎立刻在更為惡劣的這段公路上蹦躂起來。阿拉伯人被震得直搖晃。雅尼娜正感到漸漸有些睡意,卻突然發現眼前出現一隻黃色的小盒子,裝滿了檳榔片兒。那長著馬臉的軍人正衝著她笑。她有些猶豫,嚼了一兩片,謝了對方。那人收起小盒,同時也收斂了笑容。現在,他直視前方的公路。雅尼娜轉身看看馬賽爾,只看見他那結結實實的後頸。他正透過車窗,凝視從易碎的石子坡上升起的濃霧。
他們順著一座小公園行走。公園裡栽滿積有塵土的樹木。一些阿拉伯人與他們交臂而過,全都把斗篷裹緊,裝作沒看見他們。這些人即使衣衫襤褸,也總是有一股驕傲勁兒,那是她居住之地所沒有的。雅尼娜跟在手提箱之後,手提箱倒是在人群中為她開了路。他們走過一處赭色土砌成的要塞大門,來到一處種著相同樹木的小廣場,廣場終端最開闊處有許多店鋪和拱形長廊。但他們在廣場當中停下腳步,面前是一座炮彈形狀的建築物,刷了藍色生石灰。這建築物僅有一室,全靠大門採光,在一塊發光的木板後面有一位蓄白鬍髭的阿拉伯老人。他正在上茶,將茶壺對著三隻色彩斑斕的小茶杯提起又放下。因為店裡半明半暗,他們未能辨明別的什麼東西,腳一踏進門口就聞到薄荷茶的香氣撲鼻而來。進到店內,只見放滿一圈圈錫制茶壺、茶杯和托盤,夾雜著陳設得曲曲折折的一行行明信片,他們這就來到了櫃檯面前。雅尼娜靠門口很近。她閃了閃身子,避免遮住光線。這時才瞥見,在那年長的商人身後,還有兩個面帶笑容的阿拉伯人待在暗處,坐在裝得滿滿的口袋上,後面半爿店堂完全被這些口袋佔據。牆上還掛著紅色黑色的地毯以及刺繡的頭巾,地面堆滿大大小小的口袋、木箱,裝著香料種子。櫃檯上,在一架天平(秤盤是閃閃發光的黃銅做成)和一把磨損了的米尺四周,排列著甜麵包,其中一個的藍包裝紙已撕開,麵包尖尖被咬掉一口。那年老的商人放下茶壺,道了聲早安;而在一陣清冽的茶香之後,卻冒出了充斥于室內的羊毛和香料味兒。
不,事情的進展全不在意料中。馬賽爾要求她同行,她不肯。他早就計劃這麼一次旅行,戰爭一結束、生意恢復正常之後就萌生此念。戰前,他子承父業,放棄學法律,做起了布料小買賣,日子堪稱小康。在沿海一帶,青年時代可以過得蠻好。但他不太愛動,很快就不再去海灘。乘小轎車出城是星期日才有的事。其他時間他寧願待在布料店裡,料子五顏六色,街區一半是土著人,一半是歐洲人居住,店面就在拱廊下。店面樓上有三間住房,裝飾著阿拉伯糊牆紙,陳設的是巴爾貝斯傢具。他倆沒生孩子。就這樣,在百葉窗半開半關的陰影里,歲月漸漸流逝。暑假、海灘、散步,以至藍天白雲彷彿都變得遙不可及。除了商務,馬賽爾似乎沒有任何愛好。她以為發現他真正熱心的是賺錢。她不喜歡這一點,也不知為什麼read.99csw.com。不過她究竟是受益者。他常說:「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將不愁衣食。」他做人慷慨大方,尤其是對她。不錯,衣食是得有著落。但除了衣食之外,其他還有什麼該有個著落?她隱隱約約有些感觸的正在於此。眼下她為馬賽爾記賬,有時代他主持店務。最難過的日子莫過於盛夏,酷暑令人萬念俱灰,連煩惱中夾雜的一絲兒甜蜜也消失了。
她這會兒是全心全意地在呼喚他。總之,她需要他,需要他的力氣、他那獨特的怪脾氣;她也害怕死之將至。「我要能克服這恐懼,就會得到幸福……」但立刻就有一種無以名之的焦慮襲上心頭。她不再倚著馬賽爾。不,她克服不了什麼,她將得不到幸福,她將在未獲解脫的情況下了結此生。她覺得打心眼兒里就不痛快。她被壓在極沉重的重量下,並且她是突然發現已負荷這重物達二十年之久;眼下她還在這重壓之下拚命掙扎。她要求解脫,即使馬賽爾、即使其他人永遠也不得解脫!她此刻蘇醒了,從床上坐起,並凝神傾聽似乎就在近處的一聲呼喚。但從黑夜的盡端,唯有綠洲里聲嘶力竭而不知疲倦的犬吠聲傳入她耳際。現在颳起一陣輕柔的風,那如柔水般的潺潺之聲從棕櫚林中飄過。它來自南方,在那裡,荒漠與黑夜正在重歸寧靜的蒼穹下融成一片。那裡的生命停下了前進的步履,那裡誰也不會變得蒼老,誰也不會生命終結。後來柔風吹起的潺潺水聲也聽不見了。她甚至不敢肯定聽見什麼,除了某種無聲的呼喚,卻可以聽憑她決定是否耳聞或未聞;不過她如果不立即回應,就將無法理解它的意義。立即,正是這樣。唯有當前才是千真萬確的東西!
雅尼娜處在孤寂之中,沒有一絲兒風,也沒有一點兒聲響打破這孤寂,除了石頭有時發出沉悶的開裂聲。那是寒冷將它們化為沙土的聲響。可在片刻之後,她覺得某種重甸甸的迴旋力在使頭頂的天空旋轉。在深沉干寒的夜色中,不斷湧現千千萬萬顆星斗,它們的寒光漸漸滑向地平線一端。雅尼娜浸沉在對這漂流火光的觀賞之中。她跟隨它們旋轉,而這靜靜的行程也使她回歸到最隱秘的思緒,慾念與寒冷正在那裡相互較量。在她的面前,星辰正在沉落,一個接著一個,然後在大漠的荒石當間兒熄滅。每見一次這情景,雅尼娜就更進一步向夜色敞開隱秘。她深深地吸氣,忘記了寒冷,忘記了人們的負擔,忘記了狂亂或凝結了的生命,忘記了生與死的漫長焦慮。多年來為了逃避恐懼,她拚命奔跑卻漫無目的,現在她終於停下了腳步。同時,她彷彿尋到了自己的根,軀體內的精力復歸,她已不再哆嗦。她將腹部緊貼欄杆,昂首向著浮動著的蒼穹,一心等待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內心獲得一片寧靜。星座里的最後幾顆星星,將它們的玉珠串兒落向荒漠地平線的最低處,並且再也不動彈。這時,夜色闌珊時分的露水緩緩浸濕雅尼娜,並且淹沒了寒氣;它也從她內心最隱秘的處所升華,化作無盡的波紋,直至她的口中;她口裡正發出喃喃的呻|吟。緊接著,她頭頂的整個天空伸展開來,覆蓋住了冰涼的大地。
雅尼娜仍然躡手躡腳地回到屋裡。馬賽爾還沒有睡醒。但當她躺下時,他卻嘟噥起來,片刻之後,他突然坐起,說了些她聽不懂的話。他起床,擰亮電燈,燈光直射她臉部。他趔趔趄趄走向洗臉池,狂飲了一番放在那裡的礦泉水。他正要鑽進被窩,卻先將一隻膝蓋貼在床邊,百思不得其解地凝視著她。她情不自禁地落淚,淚水汩汩不止。「沒什麼,」她喃喃道,「親愛的,沒什麼!」
「這叫什麼地方!」馬賽爾嘟噥。
「雅尼娜!」丈夫的呼叫令她一驚。她又一次覺得,這名字對於高大壯實的她是多麼可笑。馬賽爾問裝樣品的小箱子在哪裡。她用腳探了探長凳下的空處,碰到一件她認定是那小箱子的物件。她一彎身就有些胸悶。在中學,她名列體操榜首,肺活量幾乎無窮大。是多年前的事嗎?二十五年。這算不了什麼,恍若隔日:她那時正在獨身與結婚之間猶豫,但一想到孤獨到老,就有些不安。她未曾獨身,這位法學系的大學生對她窮追不捨,眼下就在她身邊。她最終接受了他,雖然他身材較矮小,而且她不太喜歡他那貪婪短促的笑聲和他那雙暴突的黑眼睛。但她喜歡他與當地法國人同樣具備的生活勇氣,她也喜歡他那尷尬的表情,假如人或事未遂其願,他往往如此。她頂喜歡的是被人所愛,他正是對自己殷勤備至。他讓她感到她是為他而生,這令她領略到真有了生命。不,她不孤獨……
一隻乾瘦的蒼蠅在這窗門緊閉的大轎車裡飛舞,已經好一陣了。它顯得古怪,不聲不響地轉悠,飛得很累。雅尼娜看不到它了,它卻落到丈夫靜止的手上。天很冷。風沙一陣陣吹向車窗,蒼蠅跟著哆嗦。冬日陽光稀薄,車身的鐵片在車軸咯吱咯吱直響,車子滾動著、搖擺著,沒走多遠。雅尼娜凝視著丈夫。他腦門很窄,灰白的頭髮緊貼前額,鼻頭很寬,嘴巴形狀有些奇特。看上去馬賽爾有些像正在賭氣的牧神。每駛過公路九九藏書低洼處,她就感到他朝自己晃動一下。然後他那沉重的上身又恢復朝兩腿傾斜的姿勢,兩腿叉開、目光獃滯,還是那副神不守舍、毫無反應的模樣。只有他那雙肥大光澤的手(因為灰色法蘭絨上裝袖口很低而更顯粗短)似乎還有點兒生氣。它們緊抓帆布小手提箱,將箱子緊夾在兩膝間。那手似乎未感受到蒼蠅遲遲疑疑的挪動。
突然風聲大作,四周灰濛濛的霧色益發濃重。沙塵一把一把撲向車窗,彷彿有無形之手在拋擲。蒼蠅抖動一下瑟縮的雙翅,彎了彎爪子,飛走了,車子減速,似乎要停下。但風似乎小了些,霧色漸淡,車子復又加速。眼前景物全被沙塵遮沒,此時約略透出幾處亮光。幾株乾瘦發白的棕櫚樹從車窗前一閃而過,彷彿人工剪裁的金屬道具。
當他們爬上要塞樓梯時,已是下午五時。風完全停了。天空豁然開朗,呈現出一派雪青色。寒氣變得乾燥,刺痛了他們的臉蛋。在樓梯半道,一名阿拉伯老人倚牆詢問要不要導遊;可他一步也不挪動,似乎早知他們不要。樓梯又長又直,雖有好幾處硬土質的平台。隨著他們步步登高,視野越來越開闊,他們看到的是更加明亮的遠景,給人以又干又冷的感覺,而他們極為清晰地聽到綠洲的每一細微聲息。這陽光照耀下的空氣似乎在身邊震蕩,震蕩的時間隨著他們前進而延長,彷彿他們的到來使光波產生出聲波,而聲波正漸漸向前方漾開。他們終於抵達平台,這時目光遠望到棕櫚林以外的廣闊地平線上;雅尼娜覺得整個天空激揚著一個響亮的音符,那音符很急促,其迴響漸漸充滿她身子上方的天空,接著迴響消失,於是音符也在無邊無際的天地間歸於沉寂。
她站在客棧前的街道上等候他。穿白衣衫的人群越來越稠密。其間沒有一個女人,雅尼娜覺得自己從未見過這麼多男人。然而沒有一個男人瞧她。又有少數幾個人,似乎並沒有看見她,只是緩緩將乾瘦發黑的面孔轉向她。她覺得他們彼此相像:大車裡法國軍人的面孔,戴手套的阿拉伯人的面孔(那是一張狡黠傲慢的面孔),等等。他們轉臉向著這外國女人,卻對她視而不見。然後,他們輕鬆而悄然從她身旁走過。她卻覺得兩腳酸脹。她的窘迫和離去的慾望卻在倍增。「我跑到這裏來幹什麼!」正在此時,馬賽爾下樓了。
她悄然起床,紋絲不動地待在床邊,仔細辨聽丈夫的呼吸。馬賽爾睡著了。後來,她失掉了眠床的溫暖,只覺得寒氣逼人。她緩緩穿衣,在昏暗的燈光下摸索衣物。那燈光透過百葉窗,從街燈上照射過來。她提著皮鞋走到房門口,又在黑暗中等待片刻,然後輕手輕腳開了門。門閂咯吱一聲,她凝神屏息。她的心怦怦亂跳。她側目傾聽,確知平靜之後,又轉動了一下手腕。門鎖的一圈轉動似乎無休無止。她終於打開了門,溜到門外,同樣小心翼翼地重新關上了門。然後,她用臉貼著木板,又在等待。片刻之後,她遠遠聽見了馬賽爾的鼾聲。她轉身看了看,迎面吹來的是深夜的寒風。她順著長廊奔跑。客棧的大門已關閉。當她試圖拉開門閂時,守夜人在樓道里出現。他滿面怒容,跟她說阿拉伯語。「我很快回來。」她說著便投身於夜色之中。
他們穿過一條街,走向市中心。下午已過半,天空幾乎完全放晴。他們在廣場上站住。馬賽爾搓了搓手,無限深情地端詳了一下放在他們腳前的手提箱。「你瞧!」雅尼娜招呼道。從廣場另一端走來一位身材高大的阿拉伯人。他乾瘦、活躍,披天藍呢斗篷,腳蹬輕便黃靴,手上戴著手套,尖尖的褐臉膛高高仰起。唯有伊斯蘭教的纏頭巾表明他與那些專管土著居民事務、雅尼娜頗讚賞的法軍軍官不同。他不緊不慢地衝著他們走來。但他似乎望著他們前頭的行人,同時緩緩脫下一隻手套。「哎,這一位還自以為當上了將軍呢!」馬賽爾聳聳肩說。不錯,他們都很傲氣,可這一位實在太過分。他們四周正巧是廣場的空曠地,他對他們、對手提箱均視而不見,卻徑直朝那小箱子走去。後來,雙方距離愈來愈近,那阿拉伯人簡直在沖向他們。說時遲那時快,馬賽爾一把抓住手提箱的箱柄,猛然往後拽去。對方若無其事地走過,以原來的步伐朝要塞疾走。雅尼娜掃了一眼她的丈夫,他似乎有些窘迫。「現在他們覺得可以為所欲為哩!」馬賽爾說。雅尼娜默不作答。她厭惡那阿拉伯人愚蠢而又傲慢的神態,突然覺得自己很倒霉。她想回去了,很思念家裡小小的住房。但一想到先要回到客棧那冰涼的房間,頓時又泄了氣。她突然想起:客棧老闆建議她登上要塞平台,一覽沙漠風光。她轉告了馬賽爾,並說可將箱子存交客棧。但他說累了,想在晚餐前睡一會兒。「那麼請便。」雅尼娜說。他突然仔細端詳了她一下。「當然可以,親愛的。」他對她說。
不久她就醒了。四周的靜寂極為徹底。但在這無聲的夜裡,城市近郊的家犬野犬卻狺狺狂吠。雅尼娜哆嗦著。她翻來覆去,肩頭感觸到丈夫堅實的肩膀;突然她似醒未醒地緊緊依偎著他。她從睡意的表層滑過,卻未沉入睡眠。她九*九*藏*書意想不到地緊緊靠住這肩膀,似乎那就是她最安全的棲身所。她掙扎著說話,但嘴已發不出聲來。她似乎在說話,但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只感到馬賽爾的體溫。二十多年來,每天夜晚都是這樣,兩人依偎著入睡,即使在病中、在旅途中也不例外,就像現在這樣。若她一人在家,又該怎麼辦呢?沒有生孩子!她缺少的或許就是這個吧?她也說不清。她跟了馬賽爾,就是這樣,滿足於感到有人需要她。他給她的樂趣,僅在於自知是不可少的。可能他並不愛她。愛情即使含恨,也不會是這樣緊蹙眉頭。但他的表情究竟如何?他們在夜裡相愛,彼此看不見,相互摸索著。有沒有黑夜之外的、光天化日之下的愛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馬賽爾需要她,而她需要有這需要。她日日夜夜以此為生,尤其是夜裡。每天夜裡,因為他不願孤獨、不願衰老、不願死亡,顯得好像很固執(她有時見別的男人也這樣)。而這是此類傻瓜唯一共同的神態:他們躲在理智的外衣下,直至某日如痴如狂,撲向一個女人的肉體,有時並無慾念,卻要將孤獨和黑夜的可怕藏到那處所。
梳洗之後,他們下樓來到餐廳。在沒有裝修的牆壁上畫了一些駱駝和棕櫚,浸沉在一片桃色和紫色的景物中。拱形的窗戶透進少許陽光。馬賽爾向客棧老闆打聽了附近商販的情況。接著一名上年紀的阿拉伯人,短上裝上佩有軍功章,在給他們上菜。馬賽爾心中有事,動手撕著麵包吃。他不讓妻子喝餐桌上的水。「水沒煮開,不如喝葡萄酒。」她不喜歡酒,喝了頭暈。菜單上居然有豬肉。「《古蘭經》禁食豬肉。但《古蘭經》不知:煮熟透的豬肉不會致病。我們吃豬肉的人懂得加工。你在想什麼心事呢?」雅尼娜什麼也不想,或許也在想廚師如何勝過先知。但她得快點兒行事:他們計劃明晨繼續南行,今天下午就應跟當地主要商人見見面。馬賽爾催那阿拉伯老人趕快上咖啡。那人點了點頭,表情嚴肅地邁著碎步兒走出。「早晨拖拖拉拉,晚上不急不忙!」馬賽爾譏笑道。咖啡終於送了上來。他們匆匆吞飲,便踏上冰冷的街道,街上依然塵土飛揚。馬賽爾叫來一個年輕的阿拉伯人幫他提箱子,並且為堅持自己的觀點而爭論給多少錢。他告訴雅尼娜:他們不成文的規矩是要雙倍的價,接受四分之一的還價。雅尼娜渾身不適,跟在兩位提箱子的男人後面行走。她在厚厚的大衣下面又加了毛衣,而本來她不想佔過大的座位。那「煮熟」的豬肉和葡萄酒也令她不適。
大轎車突然剎了車。司機向眾人說了幾句她畢生傾聽卻始終不懂的語言。「他說什麼?」馬賽爾問。司機這回用法語答道:沙土大概堵住了油門。於是馬賽爾又詛咒起這地方來。司機哈哈大笑,說沒什麼,只要清掉堵塞物便可出發。他打開車門,冷風長驅直入,將千萬顆沙粒打在乘客臉上。阿拉伯人都將臉埋進斗篷,身子縮成一團。「關門!」馬賽爾大喊。司機笑呵呵地走回車門。他不慌不忙地從儀錶板上端拿了幾件工具,然後,在霧氣中顯得渺小的他,又在前方消失,卻未關上車門。馬賽爾嘆了一口氣。雅尼娜接著說:「你別以為他這一輩子見過發動機。別管他!」說完一驚,原來在大車附近的斜坡上,一些緊裹衣衫的人影兒出現了。在面紗和風帽後面,閃爍著好奇的目光。他們一聲不響,也不知從哪裡冒出,獃獃地盯著這些乘客。馬賽爾說:「是一些牧羊人!」
車子猛鳴喇叭,從見不著的障礙當間兒開出一條路來。車內誰也不動彈。雅尼娜忽然覺得有人在端詳她,於是掉頭看看過道那邊同一排的乘客。這乘客不是阿拉伯人,她在出發時竟未發現。他著撒哈拉法軍軍服,頭戴一頂深褐色帆布軍帽,半遮著黝黑的、又長又尖的馬臉。他用那明凈的兩眼盯著她,帶點兒凄涼,幾乎目不轉睛。她刷地一下滿面通紅,轉身向著丈夫。丈夫依然朝前凝視風沙中的霧景。她用大衣緊裹身子,腦中卻不禁浮現出那法國軍人的模樣:他身材苗條修長,苗條得出奇,而且上裝熨帖,似乎他的身子是用乾燥易碎的材料堆就,如同沙石與骨骼混合而成。這時她才注意到阿拉伯人的雙手都瘦骨嶙峋,臉色黃黑,雖然衣著寬大,卻坐得鬆鬆散散,而她與丈夫幾乎擠不下。她將大衣衣擺收攏一些。可她並不胖,而是高大豐|滿,富於肉感;她還很誘人(從男人的目光中可以感到),面孔長得像娃娃,兩眼清澈明凈,與高大的身材恰成對照。她自知這身子可以賦予他人溫暖和恬靜。
他們風塵僕僕走了幾小時。車裡因疲憊而一片死寂。突然從車外傳來一陣叫喊聲。一群身披斗篷的孩子,開心得團團轉悠,蹦蹦跳跳,拍著巴掌,圍繞汽車不斷奔跑。車子正行駛在一條長街上,兩邊是低矮的民房:竟已來到一處綠洲。風還在刮,不過屋牆擋住了沙粒,光線也比較明亮了。然而天空依然有些灰暗。在叫喊聲中,車子猛剎也產生咯咯的雜訊,它終於在一家客棧干打壘的拱頂下面停住。那裡玻璃窗骯髒不堪。雅尼娜下了車,一上馬路便覺得搖搖晃晃。她發現:在一片https://read.99csw.com民房的上方,兀然突起的是一座黃顏色的清真寺尖塔,造型甚為秀美。在她的左側,已可瞥見第一叢棕櫚樹,那是綠洲的標誌。她可真想過去看一看。雖然時日已近正午,風卻吹得凄厲,寒氣十分逼人。她連連哆嗦著。正待轉過身來招呼馬賽爾,卻先見那軍人迎面走來。她以為他必會露齒一笑,或打個招呼,哪知他不屑一顧地走過。馬賽爾卻忙著卸下裝滿布料的黑旅行箱,還挺費力。司機是單幹,此時停住了手,正在大聲教訓四周的孩子。雅尼娜周圍是些皮包骨頭的羸弱兒童,還不停地發出喉音,使她突然感到周身疲乏。「我上去啦。」她對馬賽爾說。他正急躁地呼喊著那司機。
馬賽爾扭動了一下,好像是為了擺脫她。是的,他並不愛她,而僅僅害怕不是她的那一切。他倆早就該分居,孤眠獨宿,直至生命終結。但誰能天天獨宿呢?少數男人如此,是因為天性或不幸而與他人有別,於是每夜與死神共度。馬賽爾永遠也做不到:他是意志薄弱、無反抗能力的男人;痛苦總會使他驚惶,可以說他是她的孩子。他需要她,同時發出一聲呻|吟。她貼得他更緊,將一隻手放到他胸口。她暗自用愛稱叫他:那是她過去用的叫法。他倆有時還在私下這麼稱呼,卻不再想到原來的用意。
她果然是拖著身子進了餐廳。丈夫突然變得默默無言,或僅僅抱怨自己的疲勞;而她自己也不勝乏力地掙扎著,初起的感冒已導致發燒。她繼續蹣跚地走到床邊,馬賽爾也跟著上床,卻不聞不問地熄了燈。屋內冰冷。雅尼娜感覺到寒氣滲進肌膚,熱度也越來越高。她覺得很難受,呼吸困難,血液似乎流得很快,卻不能熱身。她心裏越發恐慌起來。她翻了翻身,弄得那古董式的舊鐵床咯咯作響。不,她可不希望得病。丈夫已入睡,她也應當如此。這是理所當然的。從天窗里傳來市內低沉的嘈雜聲。摩爾人咖啡館的老式唱機放著她似很熟悉的老曲兒,隨著緩緩的人聲一齊傳入耳中。應當入睡。然而她卻徑自清點著黑色帳篷的數目。一閉上眼,看見的是正在食草的靜靜的駱駝。她腦子裡不停旋轉的是萬分孤獨的感覺。是啊,她為什麼要到這裏來?想著想著進入了夢鄉。
在棕櫚和民房上空,星星的花環似從天降。她順著那不長的大街疾走,大街通往要塞,但此時已空無一人。寒氣已不再有陽光阻擋,現在已浸透夜色;冰涼的空氣凍得她肺部發燒,但她幾乎不辨方向地在黑暗中奔跑。大路高處終於露出一些光線,曲曲折折地朝她照射過來。她停下腳來,聽見一陣彷彿是昆蟲翅膀的聲音;終於,從逐漸擴大的光照中,她發現一些闊大的斗篷,遮蓋著閃閃發光的自行車。斗篷從她身邊擦過,在她身後的夜色中,三盞紅燈閃亮,卻又幾乎立刻消逝。她重新向著要塞奔跑。跑到樓梯中央,肺部的灼燒疼痛難熬,她只好停下。但最後一股衝勁,將她好歹推上了平台,倚住了那道欄杆。現在她將腹部緊貼在上面。她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一切攪成黑乎乎的一片。奔跑並沒有暖和她的身體,她的四肢顫抖不已。但她斷斷續續吸進的冷空氣漸漸排出,顫抖之中開始有了些許溫暖的感覺。她終於睜眼看見了高原夜景。
然而陽光又有了變化。夕陽輪廓清晰卻失去了熱力:它正朝著西方沉落,那裡約略漾出些許桃色;東方則開始呈現一抹波濤,時時可能向著廣闊的空間泛濫。只聽得頭一聲犬吠,那遙遠的叫聲徐徐升向更為寒冷的蒼穹。雅尼娜這才發現自己冷得牙齒打戰。「凍死啦,」馬賽爾咕嚕道,「你真蠢。咱們回去吧。」但他卻笨手笨腳地拉著她。此刻的她很順從,於是從憑欄處脫身,緊跟在他身後。樓梯里的阿拉伯老者獃獃地瞧著他們下樓回城。她誰也不瞧地往前走,由於突然覺得極為疲乏而躬著背,拖著沉重不堪的身子挪動腳步。她的激|情蕩然無存。現在,她覺得對於這剛剛進入的世界,自己過於高大、過於臃腫,也過於白|嫩。一個孩子、年輕姑娘、乾瘦的男人、躲避你的「馬臉」男子,他們才是可以悄然踏上這塊土地的造物哇。她在此地又能有何作為,除非是拖著無力的軀殼直到沉睡,以至消亡?
一聲晴天霹靂:就在夏天爆發了戰爭。馬賽爾被動員入伍,復又退役。布料貨源短缺,商業蕭條,街頭冷落,酷暑依舊。若有「三長兩短」,她就無處著落了。於是,一待有了布源,馬賽爾想到不如遍訪高原和南方所有村落,免掉中間盤剝,直銷阿拉伯小販。他想帶她同行。她則明知交通不便,自己呼吸也不暢,本想在家守候,但他堅持己見,她順從了,因為爭論太費口舌。於是有了此次結伴而行,但實在同她的想象大有出入。她擔心的是滾燙的熱流、成群的蒼蠅、四壁油膩而處處散發茴香味的客棧,卻未曾料到寒氣逼人、風聲凄厲,以及這近似北極的高原氛圍,處處都是古代冰川沖積的岩石。她還夢想遍野棕櫚和細細柔軟的沙土。她這下子悟到:雖然並非荒漠,但僅有的一切便是石塊,處處有石塊,連空中呼嘯的也是飽含冰冷石粉的寒風,正如在地面上也僅僅在石縫裡生長乾燥的草本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