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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者(混沌的頭腦)

反叛者(混沌的頭腦)

我到底沒有死成。某天,新的仇恨在我心中燃起,讓我霍然站立,走向後門,將它打開,復又在我出門后關上。我討厭屋裡的人,那偶像還在原地。我在外面從洞口向內祈禱,不僅是祈禱,而是篤信他,同時否定了這以前我所信仰的一切。敬禮!他就是力量和威權,可以摧毀他,卻不可能叫他改換門庭。他以那惘然而疲乏的兩眼越過我頭頂向前觀望。敬禮!他就是主子,就是唯一的主,他的天性當然就是邪惡,從來沒有什麼善良的主子。在不斷受辱之下,整個身子頭一回痛徹肺腑,我聽憑他支配,接受他那以行惡為本的「秩序」,我通過崇拜他而崇拜人間行惡的信條。我現在是這信條控制之下的公民,這荒涼的城市是在鹽山中剜出的,遠離大自然,連沙漠罕見的花草也全無蹤影;偶然的天賜恩澤,如一絲烏雲、急風驟雨(那是酷日之下沙漠當中也不時光臨的),也從不出現。總之是「有治」之城:一切呈直角,房間為方形,人人皆僵硬。我自覺地當上了它的恨意未消而飽經磨難的市民。我不承認人家傳授的悠久歷史。那是人家騙我。只有「惡毒」這東西的統治才是天衣無縫。人家騙了我:真理方方正正、擲地有聲、密不透風;它不容許條分縷析。「善」不過是夢想,是一延而再延的計劃,隨之而來的是耗費精力的奮鬥,是永遠無法企及的極限。「善」的治理可望而不可即。唯有「惡」倒可以達到它的頂峰,並且說一不二。為了建立自己摸得著、看得見的統治,就應當伺候這「惡」。然後再斟酌斟酌。什麼叫「然後」?唯有「惡」才無處不在。打倒歐洲,打倒理性與榮譽,打倒十字架!不錯,我應當改信主子的宗教。不錯,不錯,我從前是奴隸。但假如我也滿懷惡意,就不會再當奴隸,雖然我戴腳鐐,也變成了啞巴。唉,這酷熱弄得我瘋瘋癲癲。在這叫人受不了的陽光下,沙漠處處嘶鳴。而另外那一位,即主持「善良」的上帝,一提到他的名字我就臉色煞白;我不承認他了,現在我知道了他的底細。他在做夢,而且想撒謊。所以人家割了他的舌頭,不讓他再說話行騙。人家用釘子連他的腦袋也釘上了。那可憐的腦袋,眼下跟我不相上下。一鍋稀粥哇!我累壞啦。我相信地球沒有震動。殺掉的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會那麼想的。沒有正義者,有的是惡主子。他們以顛撲不破的真理治理世界。正是如此,只有偶像才有權威,他是人間唯一的神明。仇恨便是他的旨意,便是一切生命之源泉,便是如薄荷一般清新的甘泉:它很爽口,卻讓胃發燒。
當熱浪飆升時,空氣簡直像一鍋熱湯。我汗流浹背,他們卻若無其事。現在連陰涼的地方也變得熱氣騰騰。我感覺得到:在我的頭頂上陽光把石頭曬得灼|熱。太陽在「敲打」,像鐵鎚一樣敲打在所有的石塊上。這便是音樂,正午時分的音樂,在千百里的地面上震動著空氣和石塊,正像從前我感受到一切寂靜那樣可怕。是的,這就是多年前警衛把我帶走時的那同一種寂靜:那正是在烈日下,在廣場的正中央;以那裡為中心,平台輻射式地徐徐升向深藍天空做成的「鍋蓋」,那蓋子端放在這巨盆的邊緣上。我就在那裡,被迫跪在白色的「鍋底」當中,眼睛被鹽碴兒腌得睜不開,灼|熱的陽光也從四壁反射過來。我因疲勞而臉色煞白,那嚮導賜我的老拳弄得我耳角血流不止。那些警衛身材高大,身著黑衣,訥訥無言地端詳著我。那正是一日的中間時分。在暴烈的陽光下,天空發出久久不散的轟鳴聲,像燒紅了的鐵皮。他們仍然一言不發,一個勁兒盯著我看。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他們一刻不停地盯著我。我經受不住逼視,呼吸益發急促起來。終於號啕大哭起來。突然他們悄然轉過身來,不約而同地向著一個方向離去。我跪在地上,只能瞥見他們腳上穿的是紅黑色便鞋,那閃著鹽光的赤足掀起黑袍的下擺;他們的後跟踏過地面發出輕微的嗒嗒聲。待到廣場上空無一人,我被拉到了偶像之家。
這裏很陰涼。怎麼能生活在「鹽城」里呢?那是一隻白熱臉盆的盆底啊。在每堵筆立的牆壁上(都是用鎬劈出,然後粗略地刨了刨),鎬留下的切口變得像耀眼的「魚鱗」,零星的沙子稍稍點綴些黃顏色;除了當大風掃蕩牆壁和平台時,一切都白花花的,連天空也被「洗凈」成湛藍色。我被照耀得頭昏目眩,因為在那些日子里,靜止的大火接連幾小時在白色平台的表面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一塊塊平台彷彿連成一片。看來從前某個日子,他們曾不約而同地開發一座鹽山,先將它削平,然後直接在那龐然大物上剜出大街小巷、民房內室、高低窗戶;或者毋寧說,他們用沸水做成的噴焊器挖出白色灼|熱的地獄。這一切僅僅為了證明他們能居住在別人不能居住之地:這地方離任何生物還有三十天路程,它是沙漠當間兒的一塊低谷;在這裏,白晝酷熱,活物之間無法交往,因為在它們當間兒樹起了無形的火焰和燃燒的晶體做成的「read.99csw.com釘耙」;到了夜間,嚴寒又將它們一個個鎖閉在岩鹽的「幽居」里。他們是一塊旱「浮冰」上的夜間居民,是在「雪地」的穴居中瑟縮度日的黑皮膚愛斯基摩人。「黑皮膚」,因為他們穿著黑色長袍;鹽一直浸透他們的足趾,在如北極般寒徹的深夜裡,他們口中還嚼著鹽粒;他們的飲水來自一處亮晶晶切面上的泉水,那也是這裏唯一的水源。這飲水有時在長袍上留下雨後蝸牛爬行般的白色痕迹。
太陽又升高了,我的額頭滾燙。身旁的石塊噼啪作響,唯有槍筒清涼,如從前的草地和黃昏驟雨一般清涼。那時分濃湯正在微火中徐徐煨煮,爸爸媽媽等我回家。他們有時對我露齒一笑,興許是我愛他們。不過俱往矣;小路上空徐徐升起的是熱浪。來吧,傳教士!我恭候光臨。我現在明白該怎樣回答那上蒼的啟示了。我的新主子給我上了課,我明知他們在理,得衝著愛情算賬。當我從阿爾及爾修道院出逃時,我想象中的這些野蠻人是另一副模樣,在我心目中只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他們是壞人。我偷了會計的錢匣子,脫下了法衣,越過阿特拉斯山脈、高原和沙漠;那位橫越撒哈拉大沙漠的客車司機訕笑道:「別去那兒!」他也入了他們一夥,到底有什麼毛病!沙漠之浪綿延千百里,像蓬頭垢面的人,波濤向前翻滾,然後在風力之下又後退;接著又是山地,全都是黑黝黝的山峰,像鐵器一樣鋒利的山脊;在山區之後,就須請一位嚮導,以便踏入褐色石子的海洋,它無邊無際、炙熱燙手,如千百面燃燒的鏡子。一直來到此地,就是黑人白人劃界之地,「鹽城」異峰突起之地。那嚮導偷了我的錢,我太天真啦,在他面前露了財。他卻狠揍了我一頓,把我扔在這小道上:「狗東西!路在那兒。我有幸為您效勞。走吧,往這邊走!他們會告訴您該怎麼走。」唉,他們真告訴我了呢。是的,他們像終日放照光明的太陽一般,無休無止,除了在夜裡。它光華四射而又傲氣十足地照射著。此刻正毫不留情地照著我,如同突然從地底下冒出的火之劍。哦!躲起來,是得躲起來!趁一切搞亂之前,先躲起來再說。
下雨啦,啊,主呀!來自您的上天的、真正實在的雨水喲!終於,這可怕的城市漸漸被侵蝕,漸漸陷落,無法挽回。它將在黏液般的激流中溶化,把凶暴的居民們卷向大沙漠。只要下一場雨,主啊!什麼話,什麼「主」?「主」就是他們自己嘛!他們統治著自己荒涼的房屋,統治著被迫死於鹽礦的黑奴!須知在南方,每一塊鹽礦的大切面就要一條人命。他們身穿黑衣,靜悄悄地從鹽白色街道上走過;待到夜幕降臨,整座城市變成乳白色的鬼影,這時他們彎腰駝背地回到漆黑的家中,僅有「鹽牆」映照出淡淡的光澤。他們入睡了,睡不深沉;一起床又得指揮、揮鎬,他們宣布自己是一個民族,他們的上帝是真正的上帝,大家都須遵從。那是我的主人,他們不知憐憫為何物;作為主宰者,他們要求獨自生存、獨自前進、獨自統治,因為他們孤孤單單地找到了勇氣:在鹽和沙漠中建設一座又寒冷又酷熱的城市。而我呢……
我就像今天蹲在岩石下一樣,那天也曲著身子;而上空的太陽竟能穿透厚厚的巨石,我就這樣在偶像之家的陰影下待了好幾天。那房子較一般民房略高,四周也是鹽牆,房子卻未曾開鑿窗戶,人居住在閃閃發光的黑夜中。好幾天來,他們拋給我一勺污水加糧食顆粒,像餵雞一樣。我便撿起來吃。白天大門緊閉,不過陰涼處稍鬆快了一些,似乎那不可抵擋的陽光已從鹽壁當間兒溜走。沒有燈光,但我摸著牆往前走,摸到了裝飾牆壁的干棕櫚葉兒,以及屋子底部一扇粗製的小門,我的指尖觸到了門閂。很久之後的幾天,因為無從計時計日,只知道人家向我扔了十幾回食物。我早已挖了一個方便的洞眼兒,雖稍有遮掩卻仍是臭氣四溢。許久之後(大約如此),兩扇門開,他們進來了。
可他們在修道院喋喋不休,竭力掃我的興。說什麼應該等待,那不是可以佈道之地,我也還不夠成熟;他們說我必須多多修鍊,弄清我自己幾斤幾兩,何況還須多多考驗,然後酌情考慮。又是要等待,啊,不行!不過也還可以:作專門的修鍊和經受考驗,這兩件事都在阿爾及爾辦理,而且總是接近目的地了嘛。至於其他種種,我搖了搖那冥頑不靈的腦袋,重申了我的本意:接觸最最野蠻的人,按他們的方式生活,在他們那個地區(直至深入到偶像之家)證明我主的真理高於一切。他們當然會侮辱我,但我不怕。這侮辱對於論證乃是必不可少的。我將通過忍受侮辱,來降服這些野蠻人,有如威力無窮的太陽。「威力無窮」,正是如此。這是我「曲不離口」的詞語。我夢寐以求的正是絕對的權威,賴之以令人匍匐跪拜,迫使對手屈服,並最終叫他改換門庭。對手若越是盲目、殘暴、剛愎自用、頑固不化,那麼他的自白就越能證明勝利者read.99csw.com至高無上。讓有點兒迷路的好人改宗,這曾是我們那些神甫可憐的理想,我瞧不起他們,因為他們權大胆小,其實沒有堅強信念,而我卻有。我要讓那些屠夫也折服,叫他們下跪求饒:「主啊!您勝利了!」反正是僅靠言辭就要統治整整一大批壞蛋。哼,在這一點上我對自己言之有理信心十足,其他不論。我一旦有了主意,是會抓住不放的。我的力量就在於此。真的,我特有的力量,他們心服。
多麼糊塗,多麼糊塗!得整理一下我的思想。自從他們割掉我的舌頭之後,不知怎的,另一個舌頭不停地在我腦子裡運轉:好像有個人在說話,或者某個人突然住口,接著一切又重新出現。哦,我聽見的事太多了,不必都提。多麼糊塗!假如我開口說話,那就像攪動石子一樣嘎嘎作響。那舌頭說:整理一下,得整理!可它同時又說起別的事。是的,我一直希望有秩序。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在等候傳教士來代替我。我正在離塔加沙一小時的小路上,躲在一堆岩石當中,坐在一支破步槍上。沙漠上旭日東升,天還很冷,一會兒又將很熱。這片土地會叫人發瘋,而我從不計其數的年份以來……就……不,再努一把力!傳教士今天上午或晚上來。我聽說他帶一名嚮導來,很可能他們倆僅有一匹駱駝。我會等著的,我在等。寒冷,只有寒冷使我發抖。再耐心點兒,該死的奴才!
房門關上之後,又奏音樂。巫師點上樹皮篝火,頓足不已。他那高大的身影在白牆角上折成兩半,他又照平地猛踏數下,使屋內處處映照出手舞足蹈的人影兒。他在女人們帶我去的角落裡畫了一個長方形,我感覺到了她們乾燥而柔軟的手。她們在我身旁放了一碗水和一小堆穀物,又向我指指偶像。我理解到應始終凝視它。接著巫師一一點她們的名,讓她們到火邊來。他鞭打了其中幾位。她們嗷嗷呼痛,又跑到我的偶像神明面前跪拜一通。這時偶像還在手舞足蹈。他命令她們統統出去,僅留下一個最年少的。她還沒有挨揍,此刻正蹲在樂師身邊。他抓著她像一根辮子似的絞來絞去。她兩眼溜圓地仰翻在地,直至完全跌倒。巫師鬆手時又大喊大叫,樂師們轉身面壁。而在「方眼睛」面具后的人物又尖聲怪叫,令人無法忍受。那少女在地上打滾,好像發了瘋。末了她四肢趴地,腦袋藏在臂抱當間兒,也尖聲怪叫起來,只是她的音色較低沉。這樣,巫師在不斷的喊聲和瞻仰偶像的過程中,就惡狠狠而輕易地抓住了她,別人卻因厚厚的長袍遮掩而看不到她的容貌。就說我吧,在孤獨中不知所措之時,不是也大呼小叫嗎?是的,那是向偶像表示驚懼的呼喊:直至後來,人家一腳把我踢到牆根,我啃了一嘴鹽,就像今天啃了石頭一般,何況是用我那張已被剜了舌的嘴巴!我同時等待著殺掉我必殺之人的時刻。
沙漠多麼寧靜!已是夜晚,我獨自一人,口很渴。還得等待,城市何在?遠方轟鳴,或許士兵們已大獲全勝。不,不應如此。即使他們取勝,也不夠惡毒。他們不善統治,還會宣布應當修身養性,於是千千萬萬人照舊會處於亦惡亦善之間,不知何去何從,常常手足無措。啊,偶像喲,你為何將我拋棄?一切都已完蛋,我渴了,我的身體在燃燒,更加陰森的夜色注滿我的兩眼。
現在已是日過中天。從岩石的縫隙中望去,我看到了太陽在天空這塊灼|熱的金屬板上鑿開一個大洞。這大洞像我的嘴一樣大放厥詞,將火焰噴向說不出什麼顏色的大沙漠。在我前方的小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兒;地平線上也看不見一絲塵埃。在我身後他們大約在搜尋我:不,此刻還沒有。日落時分他們才開門,我約略可以外出片刻。整整一天,我都在打掃偶像之家,那偶像的模樣兒在我已是刻骨銘心,並且我已對之寄予厚望。從來還沒有什麼神明,已如此掌握並制伏了我,我日日夜夜將整個生命奉獻給它。我的痛苦與不痛苦(那就是歡樂嘛)無不得自於它。是的,我萌生了慾念,因為我幾乎日日觀賞那狠毒而非人的儀式(現在僅能耳聞而不得目睹,因為我必須日日面壁,否則即被饗以鞭笞)。然而當我將面孔緊貼牆壁,震懾于壁上歡蹦亂跳的獸影,我聽見的是可怕的長嘯,喉頭也乾渴難熬。此時此刻,並非性|欲之欲湧上我的腦門和腹部,令我難以解脫。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逝去,我幾乎無從辨別今昔,彷彿日日溶化于酷暑及明亮的鹽牆反照之中。時間像一汪捉摸不定的流水,唯有痛苦和佔有的吶喊才不時在其中濺起些許浪花。漫長的日子說不出來龍去脈,偶像在那裡主宰,正如同烈日支配我這穴居。眼下同那時一樣,我為不幸和慾念而流淚。一種惡意的希望將我燃燒。我要害人啦!我舔了舔步槍槍筒及裏面的「靈魂」:是的,只有步槍還有魂!哦,人家剜去我舌頭的那天,我終於學會了向「仇恨」的不朽靈魂跪拜。
步槍啊,快點兒!我趕快將子彈上了膛。哦,偶像呀,我在那裡的神明喲!read.99csw.com希望保持你的威權,希望侮辱多多益善,希望仇恨統治一大群受難者,希望惡人成為永遠的主子,希望那王國終於來到:在那裡,在唯一的鹽鐵之城中,陰暗的暴君能毫不留情地進行奴役和佔有。可現在呢,哼哼!對著憐憫放槍!對著無權威及其慈悲,放!對著一切拖延「惡」之降臨的東西,放!放了再放!它們跌倒啦,它們翻了跟頭,駱駝也朝著地平線狂逃,一大群黑色的飛鳥飛向明凈的天空。我開懷大笑,我前仰後合!眼前這一位在那可惡的黑袍下扭動身子,他微微仰頭,一眼看見了我。我可是他至高無上的主子,雖然身陷囹圄!他為什麼衝著我笑?我要碾碎這張笑臉!槍托打在「善良」的面孔上,那響聲何其清脆悅耳!如今,終於到了如今,一切達到極致:在沙漠的各處直至此時此刻,豺狼在吮吸空蕩的風,接著以耐心的慢跑,奔向等候它們的腐屍之宴!大功告成!我舉臂向天,蒼天亦有情!一個淡紫色的人影在反方向的地平線上隱現:哦,歐洲的黑夜!祖國啊,童年啊!為什麼值此大功告成之際,我還要悲鳴哭泣?
我要跟他以及他的師長算賬,跟欺騙了我的師長以及該死的歐洲算賬。人人都騙了我。「傳教」,他們口口聲聲講這一套:到野蠻人的國度去,告訴他們,「這便是主!請看,他不打人也不殺人,他指揮作戰都柔聲柔氣。你打他的左臉他便伸出右臉。他是主中之主,請選中他啊!請看他如何教化我成材,來侮辱我吧!你們將得到實證。」是的,我相信了他那一套,覺得自己有長進。我長得壯實,幾乎可以說壯美。我想被侮辱哩。當盛夏之際,我們在格列諾布爾的陽光下排成黑壓壓的密集隊形操練,常碰到穿薄裙子的姑娘們,我可是從來連眼珠也不轉一轉,我瞧不起她們。我恭候她們來侮辱,她們有時卻嘻嘻哈哈地大笑一陣。我心裏想:「最好來揍我,往我身上吐唾沫!」不過她們的狂笑跟侮辱不相上下:她們齜牙咧嘴,用針尖兒剜我,這侮辱和痛苦是多麼甜蜜!當我痛罵自己時,修道院院長很不理解:「您也還有善良之處嘛!」善良!我身上有的是酸葡萄酒,如此而已。不過這或許更好。若不是很好,如何談得到「從善」?從他們教我的那一套中,我早已明白過來。甚至可以說,我只明白了這一點:一門心思,而且是頭腦聰明的騾子,我就一個勁兒鑽牛角尖,我恭候懺悔,我念《聖經》時偷工減料。總之,我也是要樹立榜樣,樹我自己,好叫人人瞻仰;在對我景仰之餘,他們就服膺將我教化成材的教理,並以向我致敬表達對主的愛戴!
我耐心等待已很久。可以追溯到在老家時,我們住在中央高原上,父親很粗魯,母親暴躁,喝葡萄酒,天天用肥肉做濃湯;那葡萄酒又酸又涼。冬天漫長,寒風凜冽,積雪成堆,草料難聞……嗨!我早就想走啦,想突然擺脫這一切,開始新生,沐浴著陽光和清流。我那時信服神甫,他跟我提到修道院,每天都照料我。這地區是基督教的教區,他是個大閑人,當他從村子里走過時,總是貼著牆根悄然而行。他說我前程遠大,必定會走向光明。而天主教便如旭日東升一般光明。他教我識字,硬把拉丁文灌進了我那愚鈍的腦袋,還說:「這孩子很聰明,但犟得像一頭騾!」我的腦袋確實堅硬,我一輩子摔了許多跤,卻從未頭破血流。「就像牛腦袋一樣!」我父親(他是一頭笨豬!)這樣說。修道院的人都很得意,在基督教地區招來一名新生簡直是一大勝利。他們歡迎我到來,猶如當年奧斯特里茨戰役時的太陽升起。帕力雄被當做太陽,確實如此,得力于酒精。他們喝了酸葡萄酒,子子孫孫都患上了齲齒,哼哼!殺掉自己的生父,這就是當務之急:但其實他已不足為害了,他已死了多年。酸葡萄酒終於使他患上了胃穿孔;那麼剩下的只是要殺掉那傳教士。
做了一個長而又長的夢,我醒了。不,我就要送命了。曙光微露,是第一道陽光。那是為其他活人來臨的又一天。於我,僅有驕陽與臭蠅。誰在說話?沒有人。天空並未漸有朗色,不,不會的。上帝不會對沙漠多言。但究竟從哪裡傳出這聲音:「假如你願為恨與權而死,誰將寬恕我輩?」難道我體內另有一根長舌,或者是那不願犧牲的先生,正跪在地上嘮叨:「勇敢些,勇敢,勇敢啊!」啊,萬一我又弄錯了呢?從前極富同情心的人們,唯一的救星啊!哦,孤寂呀,莫將我拋棄!這裏、這一位是誰?你遍體鱗傷,口中流血。原來是你巫師呀。大兵們將你擊敗,那邊的岩鹽灼人。你正是我可敬可愛的主子!丟掉這恨恨的容顏,眼下該做善者!咱們都搞錯了!不妨從頭再干!咱們將重建那大慈大悲之都。我要回去。是呀,請助我一臂之力。正是,請伸九-九-藏-書出手來,行行善呀……
其中一位朝蹲在一角的我走來。我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鹽燒勁兒,也聞到了夾雜灰塵氣息的棕櫚味兒,只是直視著他的光臨。他在離我一米之處停下,默默瞧了瞧我,做了個手勢:於是我起立。他又用那金屬般發光的兩眼盯了盯我,卻毫無表情,兩頰褐得像馬鬃。接著他舉起一隻手,仍然無動於衷地擰住我的下嘴唇,將它緩緩扭曲,差點兒將皮肉撕裂。這時他仍不鬆手,讓我自己旋轉,一直退到屋子中央。他扯著我的下唇叫我跪下,弄得我嘴邊鮮血淋漓而又不知所措。然後他轉身與別人匯合,排成一列站在牆前。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我在毫無遮陰之處(因為房門敞開故陽光射入)痛苦呻|吟。就在這光照下,進來一位頭髮蓬亂的巫師。他上身著珍珠盔甲,兩腿僅有草做的短裙遮掩,頭戴蘆葦鐵絲串成的面具,挖有兩個方洞以便觀看。後面跟著樂師、女人,身著緊裹全身的花衣服。這些人在後門前手舞足蹈一番,只是舞姿簡陋,節奏甚少,不過略帶扭動而已。這時巫師打開後門,大師們仍不動彈,只是獃獃地瞅著我。我轉過頭便看見那偶像,他那斧頭式的雙重腦袋、他那如蛇一般扭曲的鐵鼻子。
一把咸鹽塞進了多嘴多舌奴隸的嘴裏。
於是我變啦,他們也明白。我與他們見面,便熱吻他們的手。我是他們的人,我不知疲倦地讚美他們。我信任他們,希望他們像割去我的器官一樣對待我的親人。我一聽說傳教士即將光臨,便知該如何應付。這一天如往日一樣,就是久盛不衰的炎炎烈火之日!日落時分,只見在這巨盆高處跑來一名衛士。幾分鐘之後,我被拖到大門緊閉的偶像之家。他們中的一位將我壓倒在地,在陰影下用十字架形的馬刀威逼我。那寂靜恆久不破,直至一種莫名其妙的聲音充斥于平常安寧的城中。那聲音許久之後被我聽明白了:因為說的是在下的母語。但那聲音一轟鳴,刀尖便對準我眼部,那衛士逼視著我。又有兩個人聲臨近,其言猶在我耳:一個問為什麼這屋子有人警衛,請問中尉要不要破門而入;另一個答道「不必」。語意精練。旋即又道:即有協議,此城接受二十名守城衛兵,條件是設營于城外,並且嚴守當地習俗。那大兵笑逐顏開,他們停止抵抗。但軍官卻不知實情。至少這是他們首次接納外人照料兒童,來人可能是隨軍牧師,然後就要處理領地的問題。另一位說:當士兵們不在場時,他們會割掉那牧師身上他們認為應割的東西。軍官答道:「不至於的。即使這位貝福爾牧師比駐軍先到,也是兩天後的事了。」我再也沒聽見什麼,已在刀刃下被嚇得死去活來。我疼痛如刀絞,覺得體內似有一隻鋼針和屠刀做成的輪盤,在那裡來迴轉動。他們瘋啦,他們全瘋啦。他們讓人家犯城,觸動那不可能勝的權威、那貨真價實的神明;而那將來到的一位,是不會被割舌的,他將炫耀他那了不起的善良,而不必付出任何代價,不必忍受侮辱。「惡」的統治將被推遲,因為還會有些疑問。人們還將浪費時間去夢想那弄不到手的「善良」,還將徒勞無益地折騰,而不是促成唯一可實現的「王國」的到來。我面對著威逼我的刀刃。哦,你唯一統治著世界的權威呀!哦,權威呀!城市的雜音漸漸消逝,城門終於敞開。我與偶像獨處,覺得發燒、苦澀。我向他發誓:我將拯救自己新的信念、真正的主子、我那專橫的上帝;我將名副其實地害人,不管代價如何。
這溶液,這瘋狂的勁頭,哼哼!飽蘸熱氣和怒氣,此刻正匍匐在我的槍身上。我不能容忍這沒完沒了的酷熱,也不能容忍這等待。我必須將他殺了。沒有一隻鳥,沒有一棵草,只有石頭、荒無人煙的沙漠,只有寧靜,加上他們的叫聲……我內心深處的這舌頭還在說話。自從他們割去我的舌頭以來,我久久遭受這單調荒涼的痛苦;它甚至剝奪了我的飲水和夜晚:我夢想著有一個夜晚,能在這鹽窖里與我的神明禁閉在一起。只有黑夜,伴著那剛剛升起的星斗與朦朧的甘泉才能救我于苦難、助我擺脫人間的惡神。可我仍被禁閉,欲得夜色而不能。假如對手仍遲遲不來,我至少可以看到夜色從沙漠升起並佔滿蒼穹。那冷峻的金色葡萄串垂懸于夜空的頂點,我將得以痛飲,並且澆灌這乾燥的黑洞:這裏任何活物的肌膚已無法予以潤濕;我將終於忘卻那慘痛的一日:瘋狂之力在那天撲向我的舌頭!
粗獷的太陽!旭日東升,沙漠變色。它不再具有山區「仙客來花」的顏色。哦,我的山區喲!白雪,那可愛的軟軟的雪!不,是一種有點兒發灰的黃顏色,意味著陽光燦爛之前的難堪時刻。在我面前,直至天邊的地方,還沒有任何東西。高原在仍為淡色的弧線中漸漸隱沒。在我身後,山路直上遮擋住塔加沙的那座沙丘。這音調鏗鏘的地名許多年來在我的頭腦中鳴響。第一位向我提及的是那半盲的年老神甫,他當時已在修道院退隱。說什麼「第一位」?他就是唯一的那一位。而對我來說,他講的故事中打動https://read.99csw•com我之處並不是那座鹽城,也不是酷日當空時泛著白光的城牆;不是的,而是那些野蠻居民的殘暴,以及城市對所有外來人的閉關自守。據他所知,僅有一位試圖入城者能有餘生敘述城中見聞。他們鞭打他,再把鹽放在他的傷口和嘴巴里,最後將他流放到沙漠中。他遇見了難得富於同情心的遊牧者,真是千載難逢的機遇。自此以後,我思考他的故事,想到火辣辣的鹽粒和火辣辣的天空,想到偶像之家及其家奴。從未見過比這更野蠻、更富於刺|激性的地方。是啊,那就是我應當佈道之地啊。我應當去那裡,向他們宣揚我主!
哼,熱氣消退了點兒,石頭不再抖動。我可以走出洞穴了,眼看沙漠先後蒙上黃色和赭色,接著是褐色。這夜我靜候他們入睡。我將門鎖擰開了,以平常用繩子量准了的步長出了門。我熟悉大街小巷,也知道打哪兒取得那桿老式步槍。我明白哪個出口無人把守,來到這裏時,群星高陞、夜色漸退,而沙漠卻愈益色濃。現在,我覺得自己潛伏在岩石間已有多日。快點兒,快點兒,讓他們快來吧!再過一會兒,他們將開始搜索我,他們將從四面八方飛向小路,而不知我之出走正是為了他們、為了更好地伺候他們。我已餓極恨極,兩腿軟弱無力。哦哦,在那邊,小路的盡頭,哼哼!兩匹駱駝的身影越來越高大,以側步式快跑,已有一些矮小的影子緊跟上來。它們以習慣的急速步伐,如夢裡霧裡馳騁一般奔跑過來。他們終於來到,終於來到了!
人家把我帶到他面前的像座下,讓我喝一碗苦而又苦的黑湯,我的腦袋立刻像著了火。我忍不住大笑,這便是侮辱,實在是我受辱。他們剝光我的衣服,剃掉我全身的毛髮,用油凈了身,又用鹽水浸過的繩索抽我的臉。我忍俊不禁,不由轉過頭去;但每回都有兩個女人揪住我的耳朵,將我的臉湊近巫師的鞭子。但我只見巫師的方眼睛。我雖鮮血淋漓,依舊大笑不止。他們終於罷手,除我之外誰也不吭聲。我腦子裡已是一鍋稀粥,他們這才扶起我來,強迫我瞻仰那偶像。我笑不出來啦。我深知現在命定為它效勞、對它頂禮膜拜;不,我已欲笑無聲,恐懼又兼疼痛令我啞然。於是在這被室外陽光猛曬的白屋裡,我伸出兩頰、記憶喪盡,認真向偶像祈禱起來。只好拜他老人家啦,連他那可憎的面目也比其他一切稍微可愛一些。這時人家用一根繩子拴住我的腳踝,只給我舉步的長度;他們又在偶像面前舞蹈一番,然後依次退出。
他挪動啦。不,那聲響來自別處。而那邊、來自另一方向的是他們,他們像一群黑壓壓的飛鳥,向這裏奔襲!那是我的主子們,向著我衝來,一把抓住我。啊,啊!對啦,開槍!他們害怕那開膛破肚、大呼小叫的城池。他們害怕應我之召馳援的大兵們,怕他們沖向聖城。這恰恰是題中之意呢。現在請好好自衛!開槍吧,首先朝著我開!你們掌握著真理!哦,主子呀!他們以後會打敗士兵們,會戰勝空談和愛情。他們會轉身返回沙漠,會越洋過海,用他們的黑面紗遮住明朗的歐洲。對著肚皮放槍,對著眼睛放!他們將在歐洲大陸撒鹽。一切植物、一切具有青春氣息之物均將消亡;而戴著腳鐐的啞然無聲的人群將伴隨我在人間沙漠中行進,頭頂真正信念的驕陽。我將不再是孤單一人。哦,惡,那向我而來的惡啊!它們的狂放可愛之至!正是在這戰馬的鞍上他們將我處以裂屍之刑。哦,大慈大悲!我實在喜歡這將我釘上十字架的一擊!
好熱、好熱喲!岩鹽正在溶化,至少我覺得如此。空氣在咬嚙我的兩眼,那巫師不戴面具闖入。又一個女人衣衫襤褸、幾乎赤條條地跟了進來。她的臉上刺滿花紋,同偶像的面具酷似。她的表情完全是對偶像的驚懼。當巫師打開這陋室房門時,只有她那乾瘦平板的身子才有一點兒生氣:她頓時撲倒在那神明腳下。接著巫師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悄然離去。熱氣上升,我不能動彈。偶像在那文靜的女子上方對我端詳起來。他的肌肉微微顫動,而那女人偶像式的面容毫無表情,我正在此時走近她。唯有她的眼睛睜得更大,緊緊盯住我不放。我的腳與她的腳相碰。熱氣蒸發出吱吱響聲。那女人一言不發,只睜圓雙目盯著我。她悄然仰卧,緩緩縮回雙腿,又徐徐掰開兩膝,將兩腿高高舉起。但頃刻間那該死的巫師窺探著我:他們一擁而入,把我從那女人身旁拉開,並且毒打我那有罪的寶物!何罪之有?我又笑了。那有什麼道德?他們讓我緊貼著牆,一隻有力的手緊緊捉住我的下頦,另一隻手掰開我的嘴,把我的舌頭拉出,拉得直流血。我大約像殺豬般尖叫。就在此時,一把利器(真是銳利!)從我的舌上劃過。我恢復知覺時,變成孤單一人守著黑夜,身子貼牆,身上滿是結了痂的血。一隻氣味奇特的乾草塞兒塞住了我的嘴。嘴巴倒不出血了,但嘴裏空空蕩蕩,唯有撕心裂肺的劇痛。我想站起身來,卻又倒下。我倒很慶幸,慶幸死期將至;死也是新鮮的,死的鬼影並沒有附著在什麼神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