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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拿斯或畫家在工作中

約拿斯或畫家在工作中

後學晚生之輩對約拿斯還有一種幫助,就是硬要他品評自己的習作。結果天天有人將剛畫了幾筆的作品拿來,放在約拿斯與他尚未完稿的畫幅之間,取得最佳照明,不表示態度是斷然不行的。而至今他最慚愧的事,便是不懂鑒賞。除了令他陶醉的上乘之作,還有最拙劣的塗鴉,居於其間者,他一概覺得自有意趣,並且彼此雷同。他只得事先想好一套套評語,尤其是因為此等門生如巴黎的諸般畫匠一樣,好歹都有一些才情:若都在場,他又須道出千差萬別,讓人人開心。這難能可貴的義務,迫使他對繪畫藝術造就一番見地和形諸唇舌的豐富辭令。他又及時悟到:人家需要的並非毫無用處的批評,而是鼓勵,以至讚許。只要讚許因人而異便算盡責。約拿斯較原有的稟性和氣又跨進了一步,簡直在匠心獨運地行和善之道。
新的生活安排使約拿斯心滿意足。他有相當多的時間可以閉門自守,回復紛至沓來而又不應怠慢的信函。少數來件涉及收信人的藝術;多數詢問其人其事,或要求諮詢、期待鼓勵以至借錢。隨著約拿斯聲譽日隆,他像人人一樣,收到種種呼籲,請他聲討種種違背正義的惡行。他一一作復,發表藝術見解,致謝社會各界,提供諮詢,自己節省買領帶的錢以對他人小有助益,也不時在主持正義的抗議書上籤署大名。拉多又從旁進言道:「你時下怎麼搞起政治來?還是讓作家跟灰姑娘們幹這種事吧!」說錯啦,他只簽署言明與黨派之爭無涉的抗議書,但凡抗議書都自稱「無涉」。約拿斯有時接連好幾個星期,衣袋裡塞滿未及作復而又連發催詢的信件。他挑急件(一般是陌生人所寫)先復,而等較為從容時再與友人筆談。文債如山,當然無暇漫步,心中也難以平靜。他總覺得自己跟不上,內心總覺愧疚,即在作畫當間也不時有感。
——《約拿斯紀》第一章第十二節
他向路易絲訴說一番,而她焦慮的是:老大老二成長迅速,斗室漸感局促。她想將他倆送進大屋,以屏風相隔,而將寶寶安排在小屋,兼收免去電話騷擾之益。由於寶寶一點兒也不佔地方,約拿斯可以將小間變成畫室。大間白天用來接待客人,約拿斯不妨進進出出、看望朋輩或從事創作,確信人家能理解他需要獨處。而且,由於老大老二早睡,晚間聚會便可縮短。「好主意!」約拿斯略加思考便立刻同意了。「還有,如果你那些朋友早點兒告辭,咱倆在一塊兒的時間也長一些!」路易絲有感而言。約拿斯凝視她:她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哀愁。他至為感動,無限溫情地擁抱了她。她也毫無拘束,一時間夫妻倆恩恩愛愛,宛若新婚。但她突然悟到:也許那一小間對約拿斯來說委實不夠用,於是馬上拿起皮尺,丈量之後發覺:他和門生的畫作(以後者居多)佔地甚大,平素的工作場地不比那小間大多少。約拿斯乃即刻搬遷。
立刻請來一位醫生。他稍後宣稱:「沒什麼,勞累過度,休息一周便可康復。」「准能好吧,您說呢?」路易絲面如死灰地問道。「會好的。」在另一間屋裡,拉多正審視那塊空無一物的畫布。只是在正中間,約拿斯寫了幾個又瘦又細的字母,很難辨認那意思是「孤獨」還是「互助」
頂篷特別高,室內極狹窄,使這住所變成奇特的「平行六面體」,幾乎處處是玻璃門窗,傢具找不到傍依之處,人在屋裡像物理實驗用的「潛水模特」,在「冰族館」里載沉載浮。更有甚者,所有窗戶都面向天井,相距咫尺,鄰人的同類風格窗門清晰可辨,甚至可以隔窗瞥見另一層窗戶(自然是朝向另一天井)。約拿斯興高采烈,連聲稱道:「真是冰清玉潔的世界啊!」按拉多之見,男女主人住一小間,即將問世的寶寶住另一小間。大間白天可作約拿斯的畫室,晚間及進餐時可作全家共用之廳堂。不得已時也可在廚房用餐,只需男主人或女主人取「立式」而已。拉多貢獻不少,設計了種種新花樣:諸如滾動式隔門、可摺疊的桌椅,不僅節省了傢具,還使這奇特的住所更添異趣。
某日,畫商通知說:「實在抱歉,由於買主銳減,不得不降低月俸。」約拿斯一口應諾,路易絲卻愁上眉梢。此刻正逢九月,孩子開學須換新裝。她像平常那樣鼓足勇氣,自己動手干;但不久便發現力不從心。夢絲會縫縫補補,做衣服卻不行。幸好約拿斯的堂姐在行,也趕來幫忙。她不時過來坐在約拿斯屋角的一張椅子上。她生性沉靜寡言,此刻更是默不做聲。路易絲見狀有感,叫約拿斯畫一幅《縫紉女工》。約拿斯一口允諾,說這是好主意。於是試筆,卻浪費了兩張畫布,只得繼續去畫天空。次日,他在家中來回踱步,沉思良久卻無意提筆。一位門生興沖沖地將一篇長文送上門來;他自己本不會發現,一讀之下,卻獲知他的畫作「評價過高」並且「落伍過時」。畫商也來電話,重申對作品滯銷倍感焦慮。他自己照舊沉思默想,對那位門生說:文章的看法不無可取之處,但他來日方長。對畫商,他表示理解,卻並不苟同,他準備動手從事一幅大型新作;一切都將從頭開始。言談之中,自感持之有故,「福星」再現指日可待。所欠者唯妥善安排而已。
於是來函堆積如山,弟子們依然絡繹不絕,一般俗人也蜂擁而至;約拿斯還以為他們總是關心繪畫吧,正如他們本可同常人一樣,熱衷於美國王室逸事或烹調傳授遊戲。實際上那些人主要是社交界的女子,舉手投足、穿著打扮都很簡樸。她們自己不買畫,卻將男友帶上門,暗暗指望他們掏腰包,自然多半是做夢。但她們卻能助路易絲一臂之力,特別是為上門的男客沏茶續水。茶杯從一雙手傳遞到另一雙手,經過走廊,由廚房而入大房間,又傳回小小畫室:約拿斯正被少數來客團團圍住(小屋只裝得下這麼多人),一邊交談一邊揮筆不止;直至不得不停下筆來,感激不已地端起一位妙齡女士專門為他精心沏制的濃茶。
把我扔進大海吧……因為我知道,是我將這場暴風雨引來,肆虐於你身上的。
斗轉星移,在舉杯交誼之際,他有了新知。有的女人與他相好。他在云云雨雨之前或之後,不免打開話匣,自我誇耀一番。女人都很體諒他,雖然談不到心悅誠服。有時他覺得自己又有了昔日的幹勁。某日受一位女友鼓勵,他下定決心從頭再干。他回到家裡,試著在堂姐已離去的小屋裡工作。但僅過了一小時,便收起畫布,視而不見地朝路易絲淡淡一笑,就出了門。他痛飲一日,又去那女友的住所過夜,其實對她並無慾念。次日清晨,路易絲滿臉愁雲、萬分痛苦地迎接他歸來。她問他是否與那女人發生了關係。約拿斯說,自己爛醉如泥,因而並無此事;但在此前卻與別的女人快活過。路易絲大驚失色、痛不欲生,臉色死灰有如溺水者。約拿斯見狀,頭一遭感到撕心裂肺一般難受。他這才發現,這段時間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一時愧疚不已。他向她求饒,答應一刀兩斷,夫妻恩愛將一如往昔。路易絲欲哭無聲,掉過頭去擦拭汩汩的淚水。
如今他只去那根本碰不上熟人的偏遠街區了。在那裡,他倒可以暢所欲言,笑口常開,read.99csw.com恢復了當年的和顏悅色。人家也不求他做這做那,他在這等處所交上了幾個隨和的朋友。他特別喜歡同火車站冷食店的一名夥計交往。因為常去,這夥計邊伺候邊打聽:「您幹什麼活兒?」約拿斯應道:「隨便塗塗畫畫。」「畫家還是油漆匠,那可都叫塗塗畫畫呢!」「畫家。」「嘿嘿!那碗飯可不好吃喲!」夥計嘆道。談話到此為止。是「不好吃」啊,但約拿斯自有辦法,問題是得把活計安排妥帖。
孩子在成長,約拿斯見他們快樂健壯,心裏高興。他們都已上學,下午四時回家。約拿斯還可同他們相聚在星期六下午、星期四,以及許許多多放長假的日子。他們還不懂得安分守己地做遊戲,但已長大到足以讓整個住所聽見他們的吵鬧和歡笑聲。得設法讓他們安靜,嚇唬他們,有時還得裝成要揍他們的樣子。還得叫他們保持服裝整潔,替他們縫扣子,路易絲實在忙不過來。既然不能安排一名女僕住在家裡,甚至不能讓她介入這局促的家居生活,約拿斯便想到請路易絲的姐姐夢絲來幫忙。她已守寡,帶著長大成人的女兒。路易絲應道:「好啊,跟夢絲可以不講客套,什麼時候想請她走就請她走。」約拿斯很高興找到這個辦法,既可減輕路易絲的負擔,又緩解了自己的不安心情。減輕負擔很明顯,尤其是因為夢絲的女兒有時也來幫忙。母女倆心腸都極好,心地純凈,因而那高尚的情操和無私的精神都溢於言表。她倆全力以赴,幫助操持家務,決不吝惜時間。本來她倆已對孤兒寡母的生活有些厭煩,加之在路易絲家並無拘束之感,真可謂取長補短、相得益彰。如預期的那樣,雙方都心情舒暢,這兩位親戚從一開頭就覺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由自在。大房間變為公用房,兼作餐廳、洗衣間和幼兒園。嬰兒所在的小間用來收藏畫作,同時放了一張行軍床,供夢絲在無女兒陪伴時使用。
約拿斯佔據夫婦卧室,利用大床與窗戶間的空隙工作。不足的是須等收拾房間之後(先收拾兒童間)才能提筆。好處是,除了進來找衣服(全家唯一的衣櫃放在這裏)之外,一般不打擾他。來客倒是略有減少,但「常客」還是常來。出乎路易絲的意料,為了便於同約拿斯聊天,他們竟肆無忌憚地往伉儷床上一躺。孩子也過來問候爸爸,請他「把畫畫兒拿來看看」。約拿斯將正在進展中的「畫畫兒」拿給他們看,並親熱地吻吻他們。他一面送他們出屋,一面深感孩子們佔據了他的全部心靈。若沒有他們,他會覺得空虛孤獨。他愛孩子不亞於愛繪畫,因為在他看來,人世間唯有孩子同繪畫一樣富於生命力。
這時節正好當著約拿斯因成績卓著而交上了許多朋友,朋友們愛打電話,或突然來訪。電話機經一再斟酌,還是放入了畫室;鈴響不免吵醒寶寶,於是啼哭與電話鈴混成一片。如果碰巧路易絲正在照料別的孩子,便會帶著他們跑過來;但她多半發現約拿斯已一手抱孩子,一手兼拿畫筆與話筒,電話里轉達了請他赴午宴的盛情邀請。約拿斯自認談吐平庸,有人請他午餐不免受寵若驚;不過他更願參加晚宴,以便全天工作。但可惜多半是午宴,這無拘無束的聚會是專為良朋佳友約拿斯而備。於是「良朋佳友」應道:「悉聽尊便!」隨即掛斷,贊道:「真是盛情難卻啊!」說著將寶寶交給路易絲,接著繼續幹活,不久因進餐而中斷。於是挪開畫架,打開摺疊桌,與孩子們一同坐下。進餐時,約拿斯仍盯著未完之作;有時(至少是初來新居之日)覺得孩子們咀嚼或吞咽太慢,使每次進餐拖延過久。但他在報上讀到:進餐須從容,有利於消化。因此,也就找到了從容不迫、充分享用的理由。
然而在家居生活中最突出的要算生存空間問題。他們身邊的時間與空間緊縮是相伴而來的。生兒育女、先生履新、住所狹窄,以及月俸不足購廣廈,使夫婦兩人的平行活動空間有限。他們的寓所在一座18世紀樓房的第二層,位於首都老街區。這個區住了許多藝術家,他們的規矩是:為了能出新意,就得居住在老區。約拿斯亦有此信念,對居住在這裏倍感欣慰。
他心裏想的是:「良機常在。」就記憶所及,這「良機」從未怠工。於是他又無限溫情地感激起雙親來:首先是因為對他的教育頗為鬆弛,他有的是沉思遐想之餘暇;其次是他們以「通姦」為由獲判分居。至少這是他父親提出的借口,卻忘了說明這「通姦」頗為獨到: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實的非宗教聖人,做了大量行善的事,卻不能見容於夫君。她毫無城府地將身心都奉獻給了苦難深重的人類,但做丈夫的卻要管制老婆的善舉。「我受夠了,她同窮漢們串通一氣,目的是欺騙我!」這位「奧賽羅」式的丈夫抱怨道。
等他回來時,家裡又多了幾位來客。他不得不應酬一番,對付老友重逢的種種客套,也回答了家人的關愛垂詢,這才走到過道盡頭。妻子此時正好走出廚房。約拿斯放下板凳,緊緊擁抱她。路易絲凝望良久,方吐出一句:「求求你,別再胡鬧。」約拿斯連稱:「不會,不會啦。我要畫畫。我必須畫畫!」但他彷彿在自言自語,目光旁騖。活兒倒是動手幹起來:在近高牆頂端,他支起一塊木板,想堆起一座狹小、縱深、高高在上的「閣樓」。日落時分大功告成。他借板凳之助,兩臂吊在那木板上,而為了確保堅固,又使勁拉動一番。接著,他又同眾人攀談起來,大家對他又變得如此和藹可親都感到慶幸。入夜,家裡人少了,他操起一盞煤油燈、一把椅子、一張矮凳和一架畫框,便登上了「閣樓」。家中三個女人和娃娃們都驚得目瞪口呆。「行啦,我在這裏幹活兒,不會打擾任何人。」他在高棲之地大聲宣告。路易絲問是否真能辦到。「當然,」他說,「佔地極小,我也自由啦。歷史上有許多大畫家點著蠟燭創作,還有的……」「那木板結實嗎?」「結結實實。」他又道,「放心吧!是個好辦法呢。」說著走下來。
後來的日子里,他先試著在走廊里工作;次日又移至淋浴間,在燈光下進行;再次日竟搬進了廚房。然而他平生第一次,碰見舊雨新知都感到窘態畢露。於是他又暫時擱筆,反躬自省一番。如果是春秋季節,他本可去室外寫生。不巧隆冬在即,開春前談不到戶外寫景了。他也並不善罷甘休,只是徹骨之寒逼得他退避三舍。接著連續數日,他獨自對畫枯坐,或乾脆臨窗閑眺,將畫筆棄置。後來他養成上午散步的習慣,腦中醞釀著捕捉一鱗半爪的速寫草圖:一株枯樹,一瓦陋居,簌然飄逝的人影,等等。如此閒蕩終日,卻一無所獲。相反,街上張貼的小報、偶遇故人、商店櫥窗、咖啡館冒出的熱氣,實在誘人,令其流連忘返。每到晚間他深自內疚,卻也不停地找些借口。他會重新提筆,並且越畫越好的,只是須待這曠廢的間歇期消逝。眼下是在心中醞釀,如此而已。那「福星」將撥開雲霧,再度展現明鏡般的輝煌。現在他卻終日泡在咖啡館里。他發現酒精也能使人興奮不已,類似過去的奮力拚搏。那幾年他每念及畫作便一往情深、心潮澎湃,唯有見到孩子時才有同樣體驗。喝到第二杯白蘭地,他彷彿恢復了那淪肌浹髓的激|情,覺得自己一身兼有宇宙主宰與奴婢之二任。不同的是,目前的體驗空洞無物,他依然無所作為,並未將激|情融進作品。不過這已最近似他平生的大志read.99csw.com大趣;為此他不分晝夜地在煙霧繚繞、嘈雜喧擾之地虛度年華。
然而,約拿斯不那麼勤奮了,自己也莫名其妙。他還有幹勁,但畫起來卻有些艱難,即使獨自一人也一樣。逢到這樣的時刻,他經常兩眼朝天看。他本來就容易神不守舍,現在更終日胡思亂想。他不在作畫,而在思考繪畫、思考自己的天賦。他仍喃喃自語:「我喜歡繪畫。」但提著畫筆的那隻手卻貼著身子,兩耳在聆聽遠方傳來的廣播聲。
次晨他爬上閣樓,端坐入椅,將畫架支在靠牆的矮凳上,燈也不點,靜靜思考。唯一可辨的輕微聲息來自廚房和廁所,其他種種雜音彷彿十分遙遠。來訪的足音、門鈴或電話鈴聲、來來去去的走動、種種歡聲笑語,傳到他耳際都已朦朦朧朧,就好像發自街道或別人家的院落。而且,正由於全家燈光明亮,這裏的幽暗更有利於沉思遐想。不時也有個把老友走來,佇立於閣樓之下。「約拿斯,你搞什麼名堂?」「幹活呀。」「燈也不點?」「暫時用不著。」他確實未動手,但在構思。這裏幽暗,也還安靜,與昔日相比,簡直如同置身大漠荒冢,唯有自身怦怦心跳清晰可辨。即使刻意向他傳遞的話音,他也覺得恍若隔世、與己無涉,他好比那在沉睡之中獨自西歸的幽居者。次晨電話鈴聲大作,歷久不息;然而屋裡空寂荒涼,唯有一具永遠不辨音籟的屍身。然而他是活著的人,他在無聲無息之中聆聽自己的心聲;他恭候福星來臨。這福星此刻還隱而不露,卻在醞釀再現異彩,準備著在空虛凌亂的年華之上重放永不熄滅的昔日光輝。「照呀,照呀!我需要你的輝煌!」他默默禱念。它一定會再現輝煌,這是確鑿無疑的,不過他還需要歷時更久的沉思。他實在幸運:既不與家人分離,又落得個幽居獨處。他需要發現人家尚不甚瞭然的東西,雖然他自己明白,而且一貫按明白了的模樣兒落筆。總之,他必須捕捉住這秘密:不僅是藝術的秘訣,他心裏明白。正因為如此,他不亮燈。
那住房真夠得上「老」字。但由於作了若干現代化的裝修,倒使它別開生面:主要是在有限的面積上,讓居民佔有大量新鮮空氣。房間頂板特高,窗戶也很壯觀;如此華麗,大約是用來接待客人和舉辦盛會的。但城市居住必須架床疊屋,加之租金昂貴,前前後後的房主只得將大間分割為小間,再以高價出租給成群結隊上門的房客。他們照舊宣揚所謂「不可忽略的空氣容積」。這優點毋庸爭議。但這僅僅是由於房主不可能在高度上切割,否則,他們定會作必要犧牲,為年輕一代多多營造住房,須知這一代在婚戀和繁殖方面都尤為見長。何況「空氣容積」只有優點。不便之處是冬日取暖較難,以致房主不得已而提高取暖費。夏季則因大面積的玻璃窗,而令陽光長驅直入:百葉窗自屬多餘。房主無暇顧及,也可能是礙於門窗太高、木工昂貴。反正厚實的窗帘足以取代,成本亦不足慮:一切由房客自理。房主樂於相助:由其商店送來廉價帷布。本來,在房產業方面樂善好施就是他們的第二職業。此類新貴日常供應細密紗布和絨料。
從此,他連宿夜也在高樓,兩腳永不沾地了。家裡倏然杜絕了一切來客,因為反正白晝黑夜都不見畫家蹤影。對有些來客說他下鄉去了;對另一些來客為了更新謊言,便托稱他另有畫室。唯有拉多仍是忠實的客人,他爬上板凳,那和善的面孔伸到木板上方。「行嗎?」他關切地問。「太行啦!」「你在幹活兒嗎?」「等於在干。」「可連畫布也沒有?」「反正是在干。」這板凳與閣樓的「對話」自然持久不了。拉多點點頭,走下來幫助路易絲修修管道或門鎖,隨後不上板凳便向老友道別。老友在陰暗中招呼一聲:「保重,老兄!」一天晚上,約拿斯在道別之外又稱謝一番。「謝什麼呀?」「謝謝你的珍愛!」「真新鮮!」拉多叫嚷著離去。
畫家吉爾貝爾·約拿斯相信自己的福星。而且他只相信這福星,儘管他也尊重,甚至讚美別人的信仰。不過他自己的信念是與德行兼容的,因為他隱隱約約承認:他將會是無功受祿。因此,在他三十五歲上下時,竟有十多名評論家突然爭風吃醋,都說自己發掘了這偉大的天才;他自己則處之泰然。有些人說這靜若止水的態度不過是自鳴得意,其實那正是謙恭而又自信。約拿斯天公地道,將這歸功於福星高照,而並非才華出眾。
他那徒具虛名的不幸賜給他一個忠誠的兄弟,就是好友拉多。拉多的父母常常邀請這位中學小夥伴,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他倆悲天憫人的言辭,促使那愛好運動、身強體壯的兒子萌生一種願望,將那已小有成就的同伴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讚賞成就與紆尊降貴正好相得益彰,於是情深意長,約拿斯一如尋常受之無愧,唯恐好景難再。
後來,某個夜晚,路易絲、拉多和約拿斯三人聚集在夫婦卧室里。約拿斯站著,另兩人坐在卧床一角,沒人吭聲。孩子已入夢鄉,獵犬寄存到郊外了。約拿斯和拉多擦了擦碗碟,此刻正由路易絲洗凈,大家都很累了。「請一位保姆吧。」拉多見有那麼多杯碟,便有此建議,但路易絲不勝憂鬱,答道:「讓她住在哪裡啊?」大家相視無言。「你滿意嗎?」拉多突然問約拿斯。約拿斯報以微笑,但已是倦態畢露。「滿意。大家都對我很好。」「不見得,」拉多說,「還得防著點兒。不是人人都抱有善意。」「你指誰?」「比如你的畫家朋友們。」「這我知道,」約拿斯說,「許多畫家天生如此。連最了不起的畫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存在』!於是就搜尋證據,因而要評判、要責難!這可以壯膽,使『存在』有了開端。他們很孤單啊!」拉多連連搖頭。約拿斯又道:「聽我說,我了解他們,應當熱愛這些人。」「那麼你呢?」拉多又問,「你『存在』嗎?你從不說任何人的壞話呀。」約拿斯笑道:「嘿!我常想到他們的壞處,不過很快就忘掉。」又正色道:「不,我不能肯定自己眼下是否『存在』,但我將會『存在』,這是無疑的。」
約拿斯在朋輩門生簇擁下作畫,現在椅子已環繞他的畫架排列成圈,時間便如是飛逝。有時鄰人好奇,伏窗遠望,也加入觀眾行列。他終日與人探討、交流、賞畫,路易絲走過他報以微笑,孩子哭鬧他也要略盡父道,來了電話他熱烈應答,手裡還拿著畫筆,不時添加一須一眉。可以說,他生活內容充實,每分每秒從不虛度,他對上帝免除他的閑愁不勝感激。但另一方面,因為作一畫所需筆觸繁多,須有一些「閑愁」,全仗若干消「愁」。朋輩固然頗多教益,創作效率卻愈顯遲緩。即使偶爾獨處,也已疲憊不堪,哪有拼搏之力?逢到此時,他一心嚮往社會重新安排,既能顧及友情之樂,又能享受閑散之趣!
第二天約拿斯早早外出。天正在下雨。他如落湯雞般歸來,肩上滿載大小木板。兩位老友聞訊趕來,正在大屋品嘗咖啡。兩人議論:「約拿斯有了新招兒,要在木板上創作呢。」約拿斯報以苦笑:「哪裡哪裡。不過倒是新做法。」他來到沿淋浴間、廚房和廁所伸展的小小過道。在兩條走廊交叉處,他駐足不前,細細察看了直達晦暗頂板的兩堵高牆。他需要一張板凳,於是下來去找看門人。
在這股熱情衝動下,她也上了這張床。跟鎮長約好時間辦了手續,在約拿斯的天才得到公認前兩年就去了鎮公所,還read.99csw.com妥善安排蜜月旅行,順便參觀了所有的博物館。旅行之前,在「住房危機」的高峰時刻,找到一處三室住房,旅行結束后便在那裡住下。其後,她幾乎是「連續作業」,製造了兩個孩子,正好一男一女;她計劃生三胎,而正好在約拿斯辭離出版社、專攻繪畫之日大功告成。
平生頭一回,他發現自己有意想不到的熱情,能樂此不疲地整日作畫,並且輕鬆愉快地做這件事。別的事情引不起他的興緻,他在婚嫁之齡娶親純屬偶然:繪畫已佔據他全部身心。對日常的人與事,他僅報以善意一笑,卻從不操心。後來出了一次摩托車禍:拉多將夥伴置於後座,車速過快,致使約拿斯右手骨折上了石膏;這一來,他于賦閑中關心起男女之情來。就連這一層,他也認為是福星保佑。沒有這次事故,他決無閑暇以應有眼光端詳路易絲·普蘭。
與此同時,他的聲望下降了。人家給他送來言不由衷的讚揚文章,以及批評文字;少數文章充滿謗言誹語,讀之痛心疾首。不過他仍舊寬慰,反將這類中傷看成鞭策。照舊上門的客人已不那麼畢恭畢敬,而自詡「老熟人」,無須「見外」而已。當他想重新提筆時,這些人卻說:「得啦,你有的是時間嘛。」約拿斯悟到:他們按「人以群分」的規矩,將自己也歸入了「失敗者」。不過從另一角度看,這晚來的同情也不無助益。拉多卻聳聳肩:「你真傻!人家並不擁戴你!」約拿斯卻不以為然:「現在他們對我有點兒愛惜啦。『有點兒』就很了不起。至於為什麼愛惜卻並不重要。」他仍然健談,仍然複信並作畫,可謂盡心盡意。有時他下了真功夫,尤其是星期日下午,路易絲和夢絲帶孩子出門玩去了。到晚間,他因有所進展而頗感欣喜。這一陣子,他著重描繪天色的千變萬化。
對這等的平易近人,舊雨新知如魚得水。他們興緻愈來愈濃,早已忘記進餐時間,幼兒卻不會忘記。他們跑過來,加入談話,小呼大喊,客人們同他們逗趣兒,他們也放膽從一位客人的懷裡投到另一位的膝上,真是其樂無窮。終於,從天井的一方天空照來的光線變得昏暗,約拿斯只得擱筆歇息。如此這般,只好請大家吃頓便飯,論文說藝直至深夜,也往往要對並不在場的抄襲者、貪財者大加撻伐。約拿斯本來習於早睡早起,以便利用最初的白晝之光。這一來就難辦了,早餐來不及準備,他自己也將疲憊不堪。但一個晚上增加如許見聞,遲早會對藝術不無裨益,想到這一層便倍感欣慰。他說:「藝術有如大自然,絕無徒然虛設之物!這也是福星高照哩!」
路易絲一弄清約拿斯只喜歡繪畫,就立刻放棄了文學。她立即熱衷於造型藝術,出入于博物館展覽廳,並且拉著約拿斯一同去。約拿斯對同代人的畫作不甚理解,並且本著藝術家的純真,面露窘態。不過也頗覺欣慰,因為關於本行本業的種種情況大長了見識。誠然,他雖看了某人的畫作,第二天卻會連他的尊姓大名也忘得一乾二淨。但路易絲卻振振有詞,斬釘截鐵地提到她在文學階段獲悉的一條真理:其實你什麼也不會忘記的。於是那福星絕對又在保佑約拿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宣稱自己記憶確鑿,同時又因健忘而方便舒適。
晴好的一天來臨,可約拿斯看不到了。他已將畫布翻轉對著白牆,他耗盡了精力,兩手扶著膝頭,仍在等待。他自忖:從今他無須工作了。他感到幸福。他聽見孩子們的咿呀之聲,聽見嘩嘩水聲,也聽見杯盤叮噹之聲,路易絲在說什麼事情。一輛卡車從林蔭道上駛過,震得大玻璃窗咯咯作響。人間的風貌依舊,還那麼富有朝氣、逗人喜愛:約拿斯屏息凝神,靜聽人間的美妙音籟。從那樣遙遠的所在傳來,它不影響約拿斯身上的歡樂與幹勁,不干擾他的藝術,以及那再也無從表達、變作默默無聲的萬般思緒;然而這一切卻把他推向自由活潑的氛圍,凌駕于悠悠天地之間。孩子們從這間屋跑到那間屋,小女兒放聲大笑,連路易絲也在笑(他可好久沒聽見她這麼歡快了)。他愛他們,多麼愛他們啊!他擰熄了燈,在重新籠罩的一片黑暗中,莫非是他的福星又再展輝煌?是那顆福星,他一眼就辨認出來;一股無限感激之情突然湧上心頭。他仍在仰首凝望——直至無聲無息地從閣樓跌下。
自此,她還得照料孩子。雖然時間緊缺,她仍竭力幫助夫君。她當然對照顧不周深感歉意,但那堅韌不拔的性格不允許她沉湎於疚悔之中。「沒辦法,」她解釋道,「各有各的工作嘛。」其實約拿斯挺喜歡這說法,因為像同代所有藝術家一樣,他也願被尊為「工匠」。由於對「工匠」照顧不周,他只好自己上街買皮鞋。不過除了本應如此之外,約拿斯還想苦中取樂。他因此不得不逛商店,卻反而有了獨處的機會,這對夫婦生活也是寶貴的補充。
後學晚生還有一大功勞:他們迫使約拿斯更加嚴格要求自己。他們在言談中把他捧上天,特別讚揚他的人品和幹勁,因此他不能再有什麼缺點。本來他在克服難點、重提畫筆當間,有嚼一塊糖或巧克力的習慣,這樣一來也只好放棄。如果只有他一人,他自會重蹈舊習。他在德行上如此突飛猛進,實在是由於舊雨新知、後學晚生日夜陪伴:倘若他還貪食,那就未免寒磣;再說彼等談笑風生,他實在不忍以陋習相擾。
路易絲愈來愈為照料幼兒忙碌不已,因為家務而精疲力竭;他本可分擔的一部分也無力兼及了。他遂引以為恨。他究竟是為了樂趣而辛苦;她則如牛負重,苦海無邊。當她外出辦事時,約拿斯對此尤有體會:「電話!」老大呼叫。於是他放下畫筆,知道又是邀請赴宴,然後心緒稍定又來作畫。「查煤氣啦!」一名職員在門口嚷嚷,孩子剛給他開了門。約拿斯剛接完電話或應付了查煤氣的,就來了一位老友或弟子(有時二者同時光臨):「就來,就來!」他們追蹤直至小屋,繼續日前未能盡意的交談。日久天長,來客都對走廊不復陌生。他們就站在那裡,彼此招呼,又要還待在遠處的約拿斯支持自己的看法,或者乾脆長驅直入闖進小屋。心滿意足者說:「至少在這小屋裡還能拜見您,並且從容請教!」「可不是,這一陣子簡直見面都難啊!」他當然也感到對不起那些未能謀面者,而他們往往倒是極欲一晤的老友。但時間實在緊迫,又不能什麼都答應,結果免不了挨罵。有人譏諷:「他一出名架子就大了哩,誰也不見啦!」還有人添油加醋:「他誰也不愛,就愛他自己!」錯啦,他愛繪畫,愛路易絲,愛孩子們,愛拉多及另幾位老友;他對親朋故舊都抱著善意。可惜人生短暫,時光飛逝,精力也不濟。既要畫出世態人情,又要親歷世態人情,談何容易!再者,他還不能抱怨或辯解,否則就會有人拍著他的肩膀嘲笑:「幸運兒!有得就有失喲!」
拉多又問路易絲作何感想。她一臉倦色,勉力表示贊同約拿斯的看法:來客的見解無甚要緊,重要的是約拿斯的工作。她已覺察到幼兒礙手礙腳。何況孩子越來越大,得買一張長沙發,又得佔地方。在找到新居之前,該怎麼辦?約拿斯掃視了他倆的這間卧室,當然不理想,雙人床太大,可整間屋子白天用不上。他將此點告訴了正在冥思苦想的路易絲。至少在這間屋裡,約拿斯可以免受干擾。人家總不敢躺在床上吧?「您有什麼看法?」路易絲反問拉多。拉多盯著約拿斯,約拿斯正在凝望對面的窗戶。九九藏書然後,他舉目仰視星光已逝的夜空,走過去放下了窗帘。從窗前走回后,他又對拉多一笑,默默無言靠著他在床邊坐下。路易絲顯然已精疲力竭,說要去淋浴。此刻剩下兩位老友,約拿斯更感到同拉多並肩而坐。他並未朝老友看,卻自言自語:「我愛繪畫。我想一輩子作畫,日夜不止。這不就是一種運氣嗎?」拉多深情地端詳他,回應說:「是啊,就是一種好運啊!」
約拿斯不甚用功就畢了業,依舊是福星高照,進了父親主辦的出版社,不但謀到職位,而且間接尋得了發揮丹青小技的機會。約拿斯之父乃法國頭號出版商,認定正是靠了「文化危機」,書籍一躍而為「未來的希望」。他的口頭禪是:「有史為鑒:讀書愈少,購書愈多。」依此推論,他極少閱讀送上門來的手稿,決策全憑作者名望或作品題材(唯一永恆的題材自然是「性」事,該出版商乃成專業戶);他的業務僅限於使裝幀新奇、廣告低廉。約拿斯被派主管「手稿閱讀部」,另有多種「餘興」,他巧逢的正是繪畫。
這誤會對約拿斯很有好處。父母讀到(或聽說)有好些因雙親離異而造成的虐殺案例,於是對兒子爭相寵愛,以便「防微杜漸」。孩子受到的心理衝擊越不顯著,他倆就越是憂慮無窮:不明顯的傷害才是最深沉的傷害。只要約拿斯對自己或當天的經歷表示滿意,父母的常規憂慮便上升為恐懼。他倆對孩子倍加關注,於是孩子事事如意。
約拿斯對住房的優點讚嘆不已,也看出不足之處。談到取暖費,他向房主表示:「悉聽尊便。」至於窗帘,他與路易絲同感:只需遮掩卧室,別個不必安裝。這位心地純凈的君子常說:「咱們沒有隱私。」約拿斯特別鍾情的是那一大間:房頂高得無須另行採光。另兩間遠為狹小,前後相連,與大間僅隔一窄廊,從窄廊可直接進入大間。在寓所頂端,與廚房緊鄰的有洗手間以及所謂「淋浴間」。這樣稱呼亦無不可,但須自置淋浴器,並且在享受潤澤時直立不動,運作至為艱難。
他呷了一口茶,覷眼凝視一位弟子剛放回畫架的草圖,與朋輩歡聲笑語,其間忽又想到請一位弟子速將連夜撰復的書信及時付郵,接著又趕緊扶起在他膝前滾爬的老二,然後擺出姿勢讓好事者拍照。又一聲:「約拿斯,接電話!」他高舉茶杯,不住道歉著從佔據走廊的人群中辟開小道,接完電話趕緊折回,在畫面一角塗抹一番,又停筆回應那位妙齡佳人:「一定為您畫像!」言畢又在畫架前坐定。他剛重新構思,便有人大呼:「約拿斯,簽字!」「什麼?是挂號信嗎?」「不是。聲援克什米爾苦役犯!」「就來,就來!」於是他連跑帶跳來到門口,接見一位友人之友,聽取他那《抗議書》的內容,詢問是否涉及政治,對方一面口稱無涉,卻教訓他「畫家地位崇高,因而義不容辭」,云云;待他抬起頭來,還沒聽清姓名,便被引見一位剛獲金牌的拳擊手或某某友邦的傑齣戲劇家。後者直勾勾的眼神盯了約拿斯足有五分鐘,聲稱因不通法語,謹以注目為禮,聊表景仰之意。約拿斯誠惶誠恐,連連點頭稱是。幸好闖進來又一名可愛的說教者,才打破這尷尬局面。約拿斯覺得不勝欣喜,並且也如實道來。他摸了摸衣袋裡塞滿的信件,提起筆來正待再描上幾筆;不過先謝了人家誠意相贈的一對「塞特」種捲毛小獵犬,將它們護送進夫婦的小卧室,又回來表示接受捐贈者邀赴的午宴。此時卻又聽得路易絲驚呼不已,發現那對小獵犬從未經曆室內生活的馴養,便將它們移至淋浴間。兩隻小活物仍狂吠不已,攪得四鄰不安。約拿斯的兩眼不時越過人群頭頂,瞥見路易絲那似感萬分無奈的目光。終於熬到了日落時分,部分來客紛紛告辭;另一部分則依依難捨,仍留在大屋,不勝憐愛地觀賞路易絲哄孩子們入睡。一位戴圓帽的高雅女士也好意相助,還連聲稱讚約拿斯家裡氣氛極為親熱,她本人回到兩層樓的私人公館將頗有冷清之感。
某夜,他喚來路易絲,要幾床被子在上頭過夜。路易絲高高仰面相望,她欲言又止。只是她凝視約拿斯的眼神又焦慮又憂傷。他突然發現她老了不少:生活的艱辛在她身上也留下深深的烙印。這時他才想起:自己從來沒助過她一臂之力!但他還未張口,她已莞爾一笑,那深情厚誼令約拿斯感到揪心之痛。「親愛的,就照你的意思辦!」她終於答道。
走運的是:幹活愈少、名聲愈大。每次展出都提前預告,並且大肆鼓吹。恰巧有少數評論家(其中兩位是寓所常客)稍有保留,于降溫有助。然而真傳弟子卻怒不可遏,又將那小小的貶損全部抵消而有餘。真傳弟子的理論是:雖然他們最看重早期作品,但當代的研究醞釀著名副其實的革命。每當人家盛讚他早年作品時,他總有些窘愧,接著又自慚無知,繼而流露不勝感激之情。唯有拉多嘟噥著:「一批怪物!……他們把你當成萬古不變的偶像來崇拜。跟他們為伍,日子好難過!」可約拿斯還要為弟子們辯護:「你是沒法理解的,因為你喜歡我的全部作品。」拉多撲哧一笑:「瞎說,我根本不喜歡你的畫作,我喜歡的是你的藝術!」
又一天晚上,約拿斯叫拉多速來,那盞燈頭一回亮晶晶。約拿斯一臉著急的表情,將頭探出閣樓外。「遞張畫布上來!」他吩咐。「你怎麼著啦?瞧你瘦成這樣子,像幽靈哩!」「我這幾天沒吃啥。沒關係,我必須幹活兒。」「吃了再干。」「用不著,不餓。」拉多送上畫布。在躲進「小樓」之前,約拿斯問:「他們怎樣了?」「問誰呀?」「路易絲和孩子嘛。」「都挺好。你若跟他們一塊兒就更好!」「我不會同他們分離。一定要說清楚不會分離!」說著就不見他的身影了。拉多將自己的憂慮告訴了路易絲。路易絲也如實相告:她自己也已有數日寢不安、食不甘啦。「怎麼辦呢?唉!要是我能頂替他工作該有多好!」她含辛茹苦地凝視拉多。「沒有他我活不下去呀!」她悲嘆著。拉多不勝驚奇地發現,她的臉上又泛起少女般的紅暈。
但路易絲的忠誠奉獻,在約拿斯的日常起居中達到光輝燦爛的頂峰。可愛的天使免除了買衣帽、置鞋襪的種種麻煩,這本來在一般人已屬短暫的一生中佔去過多時光;她還承擔起現代消磨歲月的種種發明:包括社會保障方面艱深難懂的印刷品、朝令夕改的稅收新花招,一概歸她閱讀處理。拉多不免譏評:「這倒很好。可她不能代替你去牙醫診所呀。」她不去,但可以代打電話、代約看病時間。她照料小汽車的停放、在假日旅館訂房間、購買家用煤,甚至連約拿斯要送的禮品也由她代買,並且為他選花、送花。約拿斯不在家時,她居然還能抽出時間來為他整理床鋪,好讓他當晚上床少些麻煩。
舊雨新知之外,便是後學晚生了。約拿斯如今已自成一派。起初他喜出望外,自認尚須從頭學起,哪裡談得到為人師表?作為藝術家的他,尚在黑暗中摸索,哪有能力指明方向?但他很快明白:學生未必是渴望學習的人。恰恰相反,有人自稱「後學晚生」,卻正是為了教誨老師,從中獲得樂趣,而並不謀私利。因此,他可以謙卑地接受這額外的榮幸。約拿斯的學生們用許多時間解釋他作品的內容和原委。於是他在自己作品里發現了許多始料不及的意圖,以及大量他未曾放入的內容。他自認思想貧乏,但多虧了這些後學晚生,才變得才思豐沛起來。有時因為發現了久已埋沒的此read.99csw.com類財富,約拿斯臉上掠過一絲自豪的神色。「也許真是這樣,」他喃喃自語,「從遠景來看,這個人物的面孔最突出。他們稱之為『間接人物化』,我不懂這術語。但從效果來看,我的成績不小呢。」然而他很快又把這高超的技巧歸功於福星。「成績不小的是我那顆福星,」他又想,「至於我自己,我仍陪伴著路易絲和孩子們。」
如今他已是每日必上閣樓。來客顯著減少,路易絲成天忙碌,談興不濃。約拿斯進餐時下樓,然後又回去。他成日成日一言不發地待在幽暗處。夜深人靜時,他與已入眠的愛妻團聚。不久,他讓路易絲將午餐遞上來。路易絲悉心辦理,使他萬分感動。為了少打攪,他要她也送些乾糧上來。漸漸地,他白天根本不下樓了,不過那些乾糧卻幾乎原封未動。
但他仍避開藝術家常去的場所和住區,碰見熟人說起他的繪畫,他頗有幾分驚恐,看得出他在迴避。於是他就繞開這話題。他並非不知背後的譏誚:「他以倫勃朗自居呢!」想到這,就更加彆扭了。總之,他那笑臉已蹤影全無。老朋友們得出一種古怪卻難免的看法:「他板著面孔,說明他自鳴得意!」他聞風而避,並且越來越多心。走進咖啡館,如果感到有熟人在座,頓時覺得風景煞盡。片刻間,他怔怔而立,覺得創傷深痛卻又無能為力,因為心慌意亂而臉色鐵青。愈在此時,愈倍感友情彌足珍貴。一次忽憶及拉多和善的目光,立即掉頭而去。「瞧他那副尊容!」某日當他離去時,有人在距他咫尺之地議論。
某星期六下午,拉多將一隻精巧的晾衣架送來給路易絲,這衣架可以懸挂在廚房的頂板上,他認為這套住房實已擁擠不堪。約拿斯在小屋裡,于朋輩簇擁下正在為「抱著獵犬的太太」作肖像畫;而他本人也正由一位官方畫家摹畫。照路易絲的說法,這位畫家正在做官方的訂貨,名稱暫定為「工作中的畫家」。拉多退至小屋一角觀察老友,見他似正聚精會神奮力工作。一位從未見過拉多的客人朝他歪著身子說:「喏,瞧他臉色有多好!」拉多避不作答。那人又道:「您作畫嗎?我也是畫家。請聽我說,他在走下坡路。」「已經是這樣?」拉多問。「不錯,功成名就了嘛,一般人都抵擋不住。他到頭啦。」「您是說『走下坡路』,還是『到了頭』?」「走下坡路對畫家來說就等於到了頭。您看,他已畫不出什麼名堂來了。現在是別人畫他,再將他掛上牆壁,從此萬事大吉!」
有時來訪的是新知,拉多隻在晚餐后才來,白天他自己要上班。何況他深知畫家要借晝光創作。不過約拿斯的新知不是畫家便是評論家,無一例外。過去、將來作畫的都有;或者是過去、將來照料畫作畫品的人。他們大約都珍惜藝術,抱怨世道不公、秩序紊亂,致使藝術工作歷盡艱辛,而畫家必備的構思也頗受干擾。他們一發牢騷便是好幾個下午,卻懇請約拿斯不妨照樣工作權當他們未曾造訪,不必把他們放在心上。又自稱並非庸夫俗子,很能體諒藝術家珍惜光陰。約拿斯對有這樣深明大義的好友至為感動,便又坐在畫作面前,卻仍舊有問必答,對種種趣事也不可置若罔聞。
依拉多之見,那路易絲根本不值一看。他自己矮胖壯實,偏偏喜歡偉岸的女人。「不知你怎會看中這小螞蟻!」路易絲確實嬌小,皮膚、毛髮、眸子一律烏黑;但她比例勻稱,容貌楚楚動人。高大健壯的約拿斯對這「小螞蟻」一往情深,尤其是因為她做事麻利。路易絲生來好動。這性格與約拿斯的慵懶及貪慵懶之便,可謂互補短長。路易絲先致力於文學,她至少以為約拿斯有志於出版事業。她胡亂讀書,未幾便得海闊天空縱論一切。約拿斯不勝賞識,自認今後不必讀書,路易絲的彙報已充沛之至,當代新發現概在視野圈內。路易絲斷言:「不可責人之惡與丑,卻可視為故作惡與丑。」其中分寸不可忽略,弄不好會怪罪全人類(拉多警告過)。路易絲不容分辯,稱:此系亘古不變之真理,言情文學與哲理刊物競相佐證,是為不爭之事實。「悉聽尊便。」約拿斯做了結論,卻立刻將這冷酷的發現拋到腦後,一心思念他的福星去了。
學生們還堅決要求他忠於自己的美學觀。約拿斯本人須冥思苦想,才能捕得一絲靈感,對現實產生新鮮的眼光,因而對「美學觀」不甚了了。學生們卻分成幾派,彼此對立而又愛憎分明。在這方面,豈能有絲毫含糊?約拿斯很想把功勞歸於「靈機一動」(那是藝術家謙恭的好友)。但某幾張畫遠離學生的思路,他們眉頭頻皺,弄得約拿斯不能不深刻反思自己的藝術,這當然大有裨益。
他有點兒喜出望外的倒是,某畫商提出給他支付月俸,足以解除種種後顧之憂。建築師拉多從中學時代就欣賞約拿斯及其福星,此刻卻論證這月俸僅夠溫飽,那畫商倒有得無失。「總還是好事。」約拿斯駁道。拉多事事馬到成功,但全憑苦幹實幹。他對這位老友頗為嚴厲:「什麼好事不好事?必須爭長較短!」毫無作用,約拿斯心裏對福星感恩不盡。「照您的意思辦!」他對畫商說。於是他放棄了在父親主辦的出版社的職務,全心全意從事繪畫。「這不是天賜良機么!」他感嘆道。
但當所有房間都放滿繪畫作品併為嬰兒佔據之後,就必須考慮另覓新居了。在第三個孩子問世之前,約拿斯在大間作畫,路易絲在伉儷卧室織衣,兩個寶寶充分使用那第三間,並在各屋之間盡興奔跑。於是夫婦倆決定將新生兒安置在畫室一角:約拿斯將畫幅堆成「屏風」,寶寶啼泣之聲立時可聞,即刻照應甚為便利。何況實際上無須驚動約拿斯,路易絲總是提前趕到。未等寶寶啼叫,她即趕到畫室,並且總是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約拿斯對這等細緻周到,自然深為感動;某日告其妻,不必躡腳,他自可在足音回蕩中照舊工作。路易絲說也是怕驚動孩子。約拿斯一面對她表露的母愛之情甚為珍惜,一面暗嘆她鬧了個大笑話。當下他不敢承認:路易絲的謹慎小心比橫衝直撞可能更礙事。首先是因為時間拖得更長,其次因為路易絲得演一場「模擬戲」:兩臂張開,胸部微挺,提高雙腳,不可能不被察覺。這辦法跟她宣布的意圖適得其反,因為很容易颳倒畫室里遍布的大小畫架,於是就會驚醒寶寶,他也會用自己強有力的「手段」表示反抗。做父親的對孩子的肺活量深感自豪,跑過去哄他入睡,妻子隨後接過手來。這時約拿斯扶起倒地的畫幅,然後手持畫筆,無限得意地聆聽寶寶那持續而洪亮的嗓音。
但畫作依然備受歡迎。舉辦一次極受稱讚的展覽之後,畫商主動提出增加月俸。約拿斯感恩不盡地表示接受。那商人卻反唇相譏:「聽這口氣,您還挺看重金錢!」畫家覺得人家出自善意,愈加心悅誠服。不過後來他要求將一張畫捐贈給某次慈善事業的義賣,商人卻問起「有無進款」。約拿斯一無所知。畫商乃要求嚴守合同,按規定在出售時實行專利。「合同就是合同。」他言簡意賅。在雙方合同中並無關於慈善事業的條文。「那麼悉聽尊便。」畫家道。
那燈通夜透明,次日上午仍經久不滅。對前來探看的拉多或路易絲,約拿斯只答一句:「別管,我幹活兒呢!」中午他要了些煤油。那盞燈加了油,便重放光彩直至夜晚。拉多留下與路易絲及孩子們共進晚餐。午夜他過去向約拿斯致意。在依然通明透亮的閣樓前,他靜候片刻,接著訥訥而去。次晨路易絲起床時燈火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