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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出來的巨石

長出來的巨石

「跟達拉斯特先生攀談吧!」然後他邁著舞蹈式的碎步走向另一群人。那漢子收斂起笑容,以顯然好奇的神態瞅瞅達拉斯特。
說完他又不聲不響地睡著了。
「喂,達拉斯特先生,你喜歡這一套儀式啰?」
「要知道,」他又說,「他們天天載歌載舞呢!」
「你呢?你沒有求過主?許過願?」
現在那巨石壓得他頭皮疼痛不已,他以長臂的全部體力支持,方稍感輕鬆。他的兩肩已有緊縮之感,這才走入街區頭幾條泥濘難行的街巷。他停下步來側耳傾聽。他孤單一人,形影相弔。他將巨石在軟木墊上扶正,謹慎而堅定地朝下方濱河區走去。待到達時,已覺氣短。扶著巨石的兩臂正在顫抖。他加快步伐,終於進入大廚陋宅所在的空地。他朝陋屋跑去,一腳踢開宅門,同時一舉將巨石拋在中央,那火堆仍冒著暗紅的光芒。至此,他使勁兒挺直腰板,顯得高大壯實;同時猛吸數口那熟悉的空氣,混合著苦難與煙灰的氣息。他聆聽自己的身軀,覺得襲上心頭的是一股無以名狀卻洶湧澎湃的歡樂之潮!
「那不就是平民百姓嗎?」
「他們說,到伊瓜佩還有六十公里路程,三小時足夠。索格拉泰感到滿意。」那司機宣布。
「喏,那位警察局局長呀!」
「懲辦什麼?」
他們等了很久。達拉斯特因為盯著看對面牆上殘陽返照,再度感到疲憊昏眩。荒漠的街道、人煙稀少的住房,既引起他的興趣,又令他生厭。他再次想躲開這個地方。這時又念及那塊巨石,真希望這「考驗」趕快收場。他正要提出下去打聽打聽,卻忽聞教堂的鐘聲叮叮噹噹鳴響不止。就在此時,在左側街道盡頭,嘈雜聲忽起,冒出群情激昂的一支隊伍。遠遠看去,朝聖者和懺悔者混成一團,在爆竹與歡呼聲中沿狹窄的長街行進。不過幾秒鐘光景,隊伍便擠到了馬路邊緣,男女老少、黑膚白膚、各色服飾全都混成一團,變作斑駁的一群,個個兩眼圓睜,口中大聲念叨,全都朝著鎮公所進軍。隊伍中冒出整整一隊人秉持著大蜡燭,好像古代的長劍。蠟燭的幽光早已融化在朝陽熾烈的光照之中。等到隊伍走近,似乎在陽台下面沿牆而上的時候,在那極為稠密的人群中,達拉斯特看明白那大廚並不在行列中間。
在濃烈的陽光下,在依然空無一人的城鎮里,這兩名男子朝法官宅邸走去。滿街只有他倆的足音在空寂中回蕩。但倏然之間,一枚鞭炮在近處街道爆響。這一響嚇得那些頸部脫了皮的禿鷲從所有人家的屋頂上飛開,形成一束束呆板笨拙的隊形。幾乎緊接著,幾十枚鞭炮也從四面八方炸開,家家戶戶打開宅門,人們走出家門,擠進大街小巷。
俱樂部里,一樓設有小小酒吧間,一個竹做的櫃檯和一張鐵皮圓桌;許多社會賢達大駕光臨,正圍著小桌噓寒問暖。大家為歡迎達拉斯特同飲一杯甘蔗酒;鎮長已首先致辭歡迎,並舉杯祝他萬事如意。但正當達拉斯特倚著窗口啜酒之際,一個其貌不揚,身著馬褲、打著綁腿的彪形大漢跑過來匆匆對他說了一大篇語意不明的話,工程師只聽懂了是說與護照相關之事。他猶豫片刻,接著拿出了這證件,對方卻一把奪了過去。那大漢翻閱了護照,立刻顯露出極為不高興之色。他又滔滔不絕地繼續演說,並在工程師眼前使勁晃動那本護照。工程師不動聲色地凝視著這位怒氣衝天的不速之客。這時,法官滿臉堆笑地問是怎麼回事。那醉鬼盯著這膽敢打斷他的文弱書生看了一眼,然後在對方面前又晃動了一番那本護照。達拉斯特靜靜地在一張圓桌旁坐下,對話變得十分劇烈,法官突然頭一回表現出正顏厲色,那是誰也料不到的。同樣出人意料,那莽漢且戰且退,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被抓住把柄一樣。法官又呵斥了一通,他才朝門口退去,那步伐像倒霉的螃蟹一般橫行,終於蹤影全無。
此刻,法官腳蹬精美的皮鞋翩然而至,附和說,因為工程師先生就要給他們活兒干,他們對他已愛戴備至。
「沒關係,反正你是老爺,索格拉泰告訴過我。」
達拉斯特到俱樂部與社會名流共進晚餐。鎮長說,他大駕光臨伊瓜佩小鎮,實在是本鎮的一件大事;他理應在貴賓留言簿上籤上大名,方可謂不虛此行。法官又發明了兩三句新客套,除了說貴賓德行不凡、才華出眾之外,還盛讚他作風樸實,堪稱楷模,表現出那偉大祖國的風範。達拉斯特在致答詞時說:能代表那偉大國家實屬三生有幸,而且他毫不懷疑這榮幸;不過他的公司能承包這樣的長期工程,也委實受益匪淺。聽到這裏,法官對這等的謙卑表示難以苟同。又問:「順便請教,那警察局局長該如何處置?」達拉斯特笑看著他:「想出辦法來啦!」他懇請以他的名義饒恕這冒失鬼一回,他將對此萬分感激,認為這是對他本人的寬宏大量。他能來到風光旖旎的伊瓜佩鎮,並結識一批心地高潔的鎮民,深感欣幸,切望諸事以友情為重,絕不可誤傷和氣,如此等等。法官面帶笑容,悉心聆聽,點頭不已。他以行家的態度略加思索,接著懇請在座同人熱烈鼓掌,歡迎這一建議,視之為法蘭西民族的偉大傳統,蓋法國人民素以友善著稱;然後轉向達拉斯特,對其深表感佩。「既然如此,」法官似在作最終發言,「今晚我等將與該局長共進晚餐。」不過達拉斯特推託說,他已應邀參加今晚茅屋區的舞會。「啊,對啦!」法官又道,「我很高興您能赴會。您會感受到人們將身不由己地愛上我鎮居民!」
霎時,從教堂內里傳出了響亮的管風琴聲。人群面向門廊,在廣場兩側排列成行。男人紛紛脫帽,女人屈膝跪地。遠處風琴悠悠傳出進行速度的曲調。突然,從林中傳來昆蟲鞘翅的鳴響聲。樹梢上頭出現了一架微型飛機,機翼似乎透明,機身單薄,在這毫無時代感的人群上空顯得有些古怪。它向著廣場略為下降;帶著碩大木鈴式的巨響,從仰望的人頭上掠過。隨後它一個急轉彎,展翅飛向河口。
「哪能有求必應,船長!」
「你感覺到了吧,這就是那美麗的大海啦,一會兒就到伊瓜佩了!」司機津津有味地說。
在空曠的城鎮中,他們的朗朗笑聲回蕩不已。
達拉斯特在沉甸甸的心悸頭暈之中,睡了夢魘翩至的一宿。待到醒來,濕潤的熱氣壓抑著小鎮和悄然無聲的林木。他眼下正在醫院門廊處靜候,瞧了瞧早已停擺的手錶。因為弄不清幾點鐘,只得痴痴觀望東升的旭日和寂然無聲的小鎮。天空已是一片湛藍,籠罩著天邊燈火初落的邊遠民房。生著淡黃羽毛的禿鷲,被熱氣蒸得疲憊無力,正在醫院對面的屋頂上昏然而睡。其中有一頭突然抖動了一下身子,看上去像做出要起飛的模樣兒,將那覆蓋著塵土的羽翼連連拍打著身軀,從屋頂騰起約莫幾厘米,然後立即落下,又幾乎沉入夢鄉。
但大廚同時緊緊抓住達拉斯特的手。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開口問:
「通宵達旦呢。」
「哦,」那黑人笑答,「我明白啦,人人都是老爺嘍!」
汽車稍稍加快了速度,它在一排排高牆般的大樹間、在枝葉交錯的植物中、在甜蜜而溫軟的香味中行進。發光的蜂類反覆交叉地飛過幽暗的森林,不時有幾隻紅眼鳥扑打著前車窗。有時又從深沉的夜色里傳來怪異的虎嘯聲,司機打趣地轉動眼珠,凝視他的鄰座。
「可以這麼說吧。」達拉斯特一邊應答,一邊突然將手縮回。但正在轉身之際,卻遭遇了大廚的目光。他話到嘴邊,接著微露笑容道:
達拉斯特朝他彎曲著身子,用一隻手抹去他肩部的血跡和灰塵;那矮小的男人臉貼著地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不已。他什麼也聽不見,身子也不再動彈。每吸一口氣,都要大大張開嘴巴,彷彿已是最後一次吸氣了。達拉斯特攔腰抱住他,像舉起幼兒一般輕鬆地將他扶直,又緊緊摟著他。他盡全力俯身向他,貼著他的臉絮叨,彷彿要把力氣吹進他的軀體。對方仍是血跡斑斑、塵土滿面,使勁兒從他懷裡掙脫,臉上一片驚恐的表情。他踉踉蹌蹌,又重新走向巨石,而別人正稍稍抬起那塊石頭。不過他泄氣啦:他茫然若失地瞧瞧那巨石,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他順著軀體垂下雙臂,目光轉向達拉斯特。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憔悴不堪的臉膛上。他想說話,他在說話,然而嘴巴不聽使喚,發不出一個音節。「我許了願,」他喃喃地說,「啊,船長呀船長!」淚水終於淹沒了他的話語。他的兄弟從背後走來,緊緊擁抱他。大廚噙著淚水,順勢依偎著他,無奈地仰起腦袋。
「從前的事嗎?」
然而在教堂建築的陰影下,傳出模模糊糊的動蕩聲,引起在場者注意。管風琴聲早已消逝,代之以銅樂器和扁鼓的咚咚聲,但這些樂器卻在門廊里藏而不露。一些懺悔者身披潔白的法衣,魚貫而行地走出教堂,在圍有柵欄的空地集合,開始逐級走下台階。後面緊跟一律素服,卻打著紅藍旌旗的懺悔者,以及化裝成天使的一小群男童,那是聖母馬利亞兒童團,他們個個臉色黝黑、表情肅穆。最後,出現了一頂五彩斑斕的聖人遺骸轎,由穿著正規、已是大汗淋漓的名流抬著;上面載著大慈大悲的「耶穌」,他手九九藏書持蘆葦、頭戴荊冠,在站滿空地台階的人群之上血跡斑斑地掠過。
「需要時便讓他們幹活,」主任回答,「這裏都是窮人。」
在最後幾間茅屋的尾端,他們又朝前行走了約數百米。這時抵達一間空曠的大屋,內牆也粗略地抹上了一層灰泥,看上去比別的茅屋更為舒適宜人。地面是結結實實夯平了的泥土,屋頂是茅草和蘆葦,中央有獨木大樑支撐,四牆沒有任何裝飾。靠著底牆設有大小祭壇,壇上鋪滿棕櫚樹葉,四周點了小蠟燭,燭光所及不足半室;所供奉者,乃是聖·喬治彩像一幀,模樣至為動人,正在制伏一頭滿身鬚毛的凶龍。祭壇下面有一壁龕式洞穴,四面有硬紙板繪製的假山假石,一邊點燭一支,一邊置水盤一具,中間又供奉紅色黏土雕像一尊,象徵頭上長角的某一神靈。該神靈面目猙獰,正揮舞一把碩大無比、銀紙做成的馬刀。
「也是輪船事故嗎?」
「沒有,差一點兒。」
「誰也不幹活兒,誰也不受苦?」
「那你上哪兒去?」
「你呢,你不賣出嗎?」
「來這裏之前不久的事。」
此時扁鼓卻愈發激越昂揚,那赤紅的魔怪也使出渾身解數。他雙眸炯炯有神,四肢亂舞不止,兩膝微彎,頻頻拍打小腿;節奏愈演愈烈,頗有手足脫臼之虞。然而正在頂峰之際,此番躁動卻戛然而止。他環視四周,其狀頗為狂悖,其時鼓聲有如雷鳴。不意從暗處衝出一名舞者,趨前屈膝,將短刀一柄遞上。那高大的黑人接過短刀,仍環視四周不止,接著舉刀于頭頂,朝四面耍弄揮舞。此時達拉斯特發現大廚也隨眾人手舞足蹈,他還未曾留意斯人早已離開身邊。
森林變得稍微稀疏了一些,公路雖還很滑,但不那麼難走了。汽車在沙子上滾動。從車門吹進一股溫濕的氣息,約略帶點兒酸味兒。
「現在,到河邊我弟弟家坐坐。我給你煮菜豆兒。」
來到茅屋前面之後,達拉斯特做手勢叫來了港務主任,那是一位笑容滿面的胖黑人,身著白色制服。達拉斯特用西班牙語詢問可不可以參觀小屋,港務主任說當然可以,並認為是好主意,工程師先生一定會興緻勃勃,發現新鮮事物。於是他轉向黑人,跟他們討論了半天,用手指指達拉斯特,又指指河面。黑人只聽不說。主任言畢,無人行動。他再次訓話,語調急躁;然後請來眾人中的一位,那人卻連連搖頭。港務主任又以命令的口氣,簡單地說了幾句。那人離隊,面向達拉斯特,為他指了指路,但他的目光卻不友善。此人上了年紀,蓄著捲曲的灰白頭髮,面容清癯而憔悴,但身板像年輕人一樣結實,雖著粗布褲子和襤褸襯衫,卻可辨出堅強幹瘦的肩頭和發達的肌肉。他們往前方走去,後面跟著主任和那群黑人,又爬上一處更加傾斜的山坡。那裡的黏土、白鐵和蘆葦茅屋的根基很不牢靠,不得不用巨石加固。他們在小徑上遇著一名赤足女子,頭上頂著一隻盛滿清水的鐵罐,一步一滑地朝坡下走來,然後他們來到一片周圍僅有三戶人家的小小廣場上。那上了年紀的人走向其中一家,推開竹門,而門上的合葉竟用藤蔓做成。進屋后他便閃往一邊,仍用不冷不熱的目光盯著工程師。達拉斯特起先只瞥見茅屋中央有一堆奄奄一息的爐火,然後辨出盡裡頭放著一張銅床,長枕光禿禿的,中間已破爛不堪;另一角有一張桌子,上面有一隻陶土盆兒;床桌之間有一座支架,端放著英格蘭主保聖人、基督教殉道者聖·喬治的彩色畫像。剩下的便是入門右側的一堆破布,以及晾在火堆上方、緊貼天頂的五色筒裙了。達拉斯特站立不動,卻滿滿吸了一口從地面升起的煙熏味兒和寒磣氣息。港務主任在他身後拍了幾下手掌,工程師聞聲掉頭,卻逆著光照瞥見一名黑皮膚的窈窕淑女姍姍走來,正向他遞上什麼東西:他接過酒杯,將杯中濃濃的甘蔗酒一飲而盡。那姑娘用托盤接下空酒杯,又嫵媚動人地邁步離去。達拉斯特突生慾念,恨不得一把將她抱住。
「好啦,失陪了。晚上再見!」達拉斯特道。
達拉斯特猛一衝動,便不辭而別地走下陽台和宅邸,三步兩步跨下樓梯,在鐘聲和爆竹聲中走進街道。在那裡,他奮力掙扎,甩開興高采烈的人群、秉持大燭的信徒和神情不悅的懺悔者。但他用不可抗拒的姿態,以全身之力逆人潮而動,拚命打開一條通道;由於用力過猛,弄得自己也打了個趔趄,只差一點兒就要摔倒。終於,他從人群中突了圍,抵達街道盡頭。他將身子緊貼灼|熱的牆壁,等待恢復正常呼吸,隨後他繼續前進。就在這時,又有一隊男子從街頭走出,前頭幾人是倒退而行。達拉斯特這才看出他們是環繞著那位大廚。
達拉斯特為這悠然的曼舞所傾倒,出神入化地觀賞這黑膚獵神的一舉一動;就在這時大廚突現於眼前,他那肌膚光潔的面龐上顯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樣兒。眼神里的慈祥表情也蕩然無存,只看得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貪婪勁兒。他毫不客氣地、似乎對素無交情的人講話,匆匆道:「船長,時間已晚。他們會跳個通宵達旦,可不想讓你再待下去!」達拉斯特本已頭昏腦漲,便站起身來,尾隨大廚,沿牆走向門口。在門檻邊上,那廚師扶著竹制門框,然後便不再挪步。達拉斯特卻徑自走出。他轉身瞅了瞅不再動彈的大廚。「跟我來吧,一會兒還得扛那塊大石頭呢!」
在時隱時現的淡紅燈光下,地面揚起一陣濃重的灰塵,使空氣格外混濁。達拉斯特漸生疲憊之感,呼吸愈發急促。當其不備之時,眾多的舞者早已分到粗大的雪茄煙,此刻正邊舞邊吸,那奇異的氣味充斥于室內,也令人頓生微醺之感。只見那廚師搖擺著從他身旁走過,他也在抽雪茄。「別抽煙呀。」達拉斯特招呼道。廚師咕嚕了一聲,仍踏著舞步,以拳擊師就要上場的目光注視著屋中的棟樑,而他的後頸油然而生一種驚恐的瑟縮之感。近側一名腰圓膀粗的黑女人,自左向右轉動著其貌不揚的面孔,同時不停地大聲吼叫。尤其是那些黑膚少女,表現得驚恐萬狀:她們雙腳緊貼地面,渾身上下顫抖不已,愈是靠近肩胛部位,那戰慄就愈是激烈。她們的腦袋卻前後晃動,彷彿脫離了軀殼。與此同時,大家一齊迸發出嘶鳴。那是一聲集體的、並無個性的吶喊,沒有節奏,沒有頓挫,似乎所有人的肌肉和神經都匯聚到一處,讓迄今為止悄然無聲的某個巨人發出怒吼。吼聲未止,女人卻一個接一個撲倒在地。那黑膚首領俯身挨個撫慰,用他那肌肉發達的大手揉捏每人的頭穴。於是她們霍然站立,雖有些踉蹌卻復又起舞,嘴裏也重新喃喃有聲:開頭是細聲慢語,接著變作急管繁弦,最終聲息全無;如此反覆數次,化作了聲嘶力竭的哀嘆。此時的達拉斯特由於長時間在原地扭動,而又因為無人交談深感鬱悶,終於覺得筋疲力盡。他身不由己地前後晃動。天氣炎熱,滿屋塵土、煙霧瀰漫,以及人體的種種氣味,弄得空氣污濁不堪,人們呼吸不暢。他以目光搜尋那廚師,卻早已蹤影全無。達拉斯特只得沿牆滑行,然後彎腰蹲下,好不容易忍住了嘔吐。
從陸地上終於傳來鼎沸人聲。司機剛付了渡河錢,在沉沉夜色中,他們用葡萄牙語祝福重新踏上旅途的汽車一路順風。
「來跳舞吧,然後把我拉走。不然的話,我會待下去,不停地跳,沒個完呢。」
他凝視達拉斯特,神色倏然帶點兒疑惑。
坐在司機右側的男人走了出來,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出車門。站直之後,那龐然的身影搖晃了幾下。他在車身附近的陰影里佇立,一臉倦態地聆聽馬達放慢轉動的聲響。然後他朝斜坡走去,走進車燈打出的影錐中。他在斜坡高處立定,那厚實的脊背在夜色中十分顯眼。片刻之後,他轉過身來。司機的黑臉膛在儀錶板上方閃閃發光,此刻微露一絲笑意。男子做了一個手勢,於是司機熄了火。立刻,連同小路和森林,一切復歸寂然,只聽見潺潺水聲。
大漢朝汽車折回並上了車,司機正在設法點火。車子緩緩挨近斜坡,將引擎蓋指向天空,然後又俯向大河,開始駛向下坡。司機踩緊剎車,車身滾動了幾下,在污泥中打滑,停下又開動。它在鐵板躍動的嘎啦嘎啦聲中駛上渡船,到達那已被沉默不語的混血兒排成兩行的渡船頂端,再悄然朝木筏上開去。前車輪一上木筏,木筏就下沉一截,但幾乎立刻就重新浮起,承受了整個車身的重量。然後司機將車一直開到木筏後半部,在懸挂燈籠的方形屋頂下面停了下來。混血兒們立刻將斜板收回渡船,一腳跳上了渡輪,同時讓渡輪與泥濘的河岸分離。渡輪猛然一沉,接著又浮了起來。渡輪緩緩離去,只見那長長的金屬桿沿著纜索在空中搖動。身材高大的黑人這時松下勁來,收回了竹竿。大漢和司機都走出汽車,面向上游佇立在木筏邊緣。操作過程中誰也沒有吭聲;直至此刻,人人都極其沉靜地堅守崗位,唯有一位高大的黑人正用粗糙的捲煙紙卷出一支香煙。
對方略加思索,斷然問:
達拉斯特叫來索格拉泰,告以近午時分重新碰頭。
「有女人?全鎮的女人?」
「不是全鎮,是各家小屋裡的女人。」
read.99csw•com不錯,教堂前面見!」
果然,有幾位男性舞者面色倉皇,不過是呆木的倉皇:他們雙臂貼肋,舞步遲緩,目光呆板,毫無表情。其他舞者蹦得更歡,渾身上下抽|動不已,同時發出口齒不清的尖叫。叫聲旋即四起,終於變成集體的狂呼;那首領雙眸仍然朝著屋頂,自己也發出一聲似不成句的長嘆,算是全體大呼小叫的頂峰。他那長嘆重複著相同的詞語。「你明白嗎?」那廚師又提示道,「他說,神明把他的軀體化作了激戰的疆場!」達拉斯特正驚異於他音調的起落變化,同時不禁注視大廚本人:他已向前探出身子,目光專註、緊攥雙拳,就地仿效其他舞者,踏出節奏分明的舞步。更奇的是,他發現自己雖然兩腳還在原地,卻也已「入鄉隨俗」。
「來吧,我聽船長的。你幫助我明天還願。」
達拉斯特瞅瞅他,欲言又止。他轉身朝著遠處的人群;人群又唧唧喳喳叫嚷起來。突然,他從別人手裡奪過軟木墊,徑直走向巨石。他示意別人抬起,幾乎毫不費力地接過手來。不過在重壓下他稍屈身軀、收緊雙肩,微微有些喘氣。他朝腳下覷了一眼,聆聽大廚的號哭。然後他以強勁有力的步伐啟動,毫不示弱地跨越與街頭圍觀人群的距離,信心十足地從前列旁觀者中間劈開通道,勇往直前。他在噹噹鐘聲和鞭炮聲中進入廣場;兩旁是目瞪口呆、一言不發的看熱鬧者。他仍然闖勁十足地向前邁進,人群為他叫開了通往教堂的道路。雖然巨石差不多壓扁了他的腦袋和後頸,他仍分明瞥見了教堂和教堂前廣場上的大轎;那大轎似乎正靜靜等候他。他向著那建築物走去,並已超越廣場中央的部位。突然間,不知何故,他偏離原路折向左側,目標已不是教堂;這就迫使那些朝聖者向他轉過身來。他辨出身後響起一串急促的步伐。在他前方,人人都張著大口。他沒聽明白人家嚷嚷什麼,但似乎又能辨出眾人高喊的那個葡萄牙詞語。索格拉泰依然出現於他眼前,滾動著大驚失色的雙眸,手指身後通向教堂的街道;不過他已語無倫次。「去教堂,去教堂!」索格拉泰和人群眾口一詞地喊叫。然而達拉斯特卻不為所動。這時索格拉泰閃向一旁,兩臂伸向蒼天,樣子頗為可笑;人群卻漸漸安靜下來。達拉斯特走進第一條街,也就是他與大廚同游、通往濱河區的街道,這時身後的廣場僅僅剩下一片模糊的喧鬧聲。
鎮長不過是想給達拉斯特安排一個貴賓席位,以便觀禮。他向工程師娓娓敘來,並請他品嘗一碟肉食加米飯:那分量足以治愈一名癱瘓病人(這是「聖跡」療法)。按計劃,先在法官寓邸的陽台上入座,正好面對教堂,可以鳥瞰宗教遊行的隊列。然後便去鎮公所,地點在通往教堂的大道,是懺悔的教徒返程必經之地。陪同達拉斯特的將是法官和警察局局長,鎮長本人則必須參加儀式。警察局局長果然已來到俱樂部大廳,正在達拉斯特前後左右殷勤侍奉,臉上掛著永不消失的微笑,口裡不斷喃喃有詞。雖聽不清說些什麼,卻看得出分明是帶著恭維之意。達拉斯特走下台時,警察局局長便沖向前為他開道,並且將前面的門戶統統敞開。
但他是跟在她後面出門的,茅屋門前又聚集了那麼多黑人和社會名流,他一時竟找不到那姑娘了。他向老人道了謝,老人卻一言不發,僅以點頭還禮,接著便要告別。港務主任在後面又解釋起來,並詢問法國里約公司何時開工,以及大堤能否在汛期之前築成。達拉斯特說他不知道,其實他並不這樣認為。他在濛濛細雨下朝涼爽的河邊走去。來此後,一直在耳際鳴響洪波湧起之聲,這時又頻頻回蕩,不知究竟是水浪滔滔,還是松濤迭起?來到岸邊,他瞭望遠方河海相接的地方,想起數千公里浩渺的波浪以及彼岸的非洲,還有更加遙遠的故土歐羅巴。
公路蜿蜒曲折,穿過搖搖晃晃的木板橋,跨越一條條小河行駛一小時,霧色愈濃。濛濛細雨從天而降,將前車燈光融成一片輕薄的霧。雖然車身不停擺動,達拉斯特卻近於酣眠。現在已不是在森林中行進,而駛入了拉塞拉公路。今晨一出聖保羅城,他們就已進入這條大道。從這類紅土質的道路上,不斷飛揚起紅色灰塵;而在道路兩旁,極目所視之處,都可見到這紅塵覆蓋著草原罕見的花草樹木。陽光濃重,山嶺泛白,三步一溝,五步一壑,公路上時而遭遇飢腸轆轆的瘤牛,僅有的旅伴是失群而疲乏的黑禿鷲,真是在紅色沙漠里漫長而又漫長的旅行啊……他突然一驚:原來是汽車停駛了。現在他們彷彿到了日本:公路兩側是簡陋的日本式房屋,房屋裡隱約可辨的是飄逸的和服。司機對一個日本男人說話,那人身著骯髒的工裝,頭戴巴西草帽,接著車子重新啟動。
接著,又突然問達拉斯特是否考慮好了如何懲辦。
「去花園?」
「哪裡,我想也有過一回。」
達拉斯特不禁失笑:
「我不是。我祖父倒是。祖父的父親,以及所有前輩統統是。現在咱們那兒沒有老爺啦。」
「看,某一天,耶穌的一尊上好雕像從海上飄來,沿大河而上。那是漁夫們的發現。多美啊,多美啊!於是人們在這兒的岩洞里將它洗凈,如今在岩洞里生長出一塊石頭。年年都過這個節。你帶著鐵鎚去敲打,打出碎片來,圖個吉利嘛!然後呢,那石頭又長出來,你又敲打一番。這可是『聖跡』啊!」
「我不走。」那人固執地說。
「我在伊瓜佩附近出過海,那是一條小小的油船,只作沿海航行,為沿岸各港口加油。船上突然起了火,不是我的過錯,唉!我是熟悉本行的!不是啊,是飛來橫禍。我們到底放下了救生艇。黑夜,海里漲水,把救生艇掀翻啦。我下沉了。等重新浮起時,腦袋碰到了救生艇底,我漂流著。夜色很濃,水漲得很高,我卻不太會游泳,很害怕。突然發現遠方有火光,立刻認出那是伊瓜佩,是善良耶穌教堂的圓頂兒。於是我對那大慈大悲的耶穌說,假如他救我一命,我就在遊行時扛一塊五十公斤重的大石頭作祭祀!說來你大概不信,海浪平靜下來,我心裏也踏實了。我慢慢游,情緒很好,終於到了岸。明天就要還願呢。」
「怎麼可能!一位老爺不上教堂,沒有行動!」
「你許了願嗎?」
「你呀,你去做彌撒嗎?」
「舞會時間長嗎?」
「放了他算啦。」
「像過節一樣熱鬧哩。」索格拉泰說著,臉上喜滋滋的,還搭著達拉斯特寬厚的肩頭,就地手舞足蹈起來。
法官、警察局局長和達拉斯特三人穿過已是人煙稀少的街巷,沿著打了烊的商鋪和門窗緊閉的民房,漸漸走近鎮公所。隨著他們遠離樂器吹打聲和喧鬧的爆竹聲,城鎮里徐徐恢復了昔日的寧靜;已有幾隻禿鷲飛回屋頂,重新佔據了它們的舊居。鎮公所面臨一條窄巷,巷身狹長,從邊際的某個街區直通教堂廣場。廣場現已空無一人。從鎮公所的陽台上極目遠望,只見得一條無底的大馬路。近日的驟雨在路面上留下一攤攤水跡。現在已是夕陽西斜,在街的那一頭殘照著民房未開門窗的牆面。
「哦,不錯,愛跳。而且還有雪茄、有聖像、有女人。大家都忘掉了一切,用不著聽別人使喚啦。」
大漢粲然一笑,是開朗熱情的笑,恰如其人。
「不,不。我不跳。明天得送石頭,很沉呢。今晚我要去的,為聖人賀節呀。而且我不會久待。」
「主任先生,」他問道,「剛才咱們造訪的人家靠什麼過日子?」
「這可太好啦。我呀,我在一條船上當大廚。你要不嫌棄,我煮個菜豆兒請你品嘗!」
但索格拉泰所指卻並非岩洞,而是一群似在花園靜候的人。
「不是,是雷吉斯特洛。在巴西,日本人全到這裏來住。」
達拉斯特回頭張望。在他周圍,那些朝聖者並不理睬他,而是不動聲色地靜立在從樹葉飄落的細密雨絲下。他自己也在這岩洞前靜候且淋著毛毛細雨,但卻不知等候什麼。其實他到這個國家一個月以來,就在不斷等候。在濕氣熏人的酷熱季節、在黝黑夜色微弱的星光下,他在等候,雖然他負有任務在身:修築河堤、開闢公路……倒彷彿來此要做的事情只是一個由頭,只是創造機會讓他看點兒新鮮事物,或者讓他邂逅佳人,總好像有什麼好事正在天涯海角恭候他光臨。他挺了挺腰板,不動聲色地悄然遠離,朝出口處走去。該回到河邊幹活兒去了。
「你愛跳舞啰?」
清晨,達拉斯特坐在床上,驚奇地瞧著這間房屋:他竟是在這裏睡醒過來的。四周的大牆新近用褐色生石灰粉刷到約一人高。再往上,是較早刷上去的白顏色,而淺黃的硬塊將牆壁一直遮飾到天棚。室內面對面各擺了六張床。達拉斯特只看見自己這一排最後一張床上被子是掀開的,但床上無人。不過他聽見左側有窸窣的聲音,便轉身朝門口張望。只見索格拉泰手持一瓶礦泉水,笑嘻嘻地站在那裡。「『快樂的往事』醫院!」他嚷著。達拉斯特搖了搖身子。不錯,昨天鎮長安頓他們住下的醫院叫做「快樂的往事」醫院。索格拉泰卻說:「應當叫做『牢記的往事』醫院。他們先叫我蓋這所醫院,以後再搞自來水設備。所以這『快九九藏書樂』的地方目前只能請你用礦泉水洗漱!」說著便笑著唱著走開了。看上去他一點兒也不疲倦,雖然打了一整夜驚天動地的呼嚕。然而達拉斯特卻徹夜未能成眠。
達拉斯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覓索格拉泰,卻不意就在自己背後。
又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對啦,千千萬萬普通人。」
「他說只有四十公里了。」
當大轎來到台階下端時,有一個短暫的間歇。這時懺悔者佯裝要排列成齊整的隊伍,達拉斯特就在此刻瞥見了大廚。他正赤|裸著上身走出圍有柵欄的空地:他那長滿鬍鬚和毛髮的腦袋頂著一塊長方形的巨石,頭蓋骨與巨石間隔著一方軟木墊子。他步伐堅定地走下教堂的台階,那粗短有力的雙臂扶著巨石,令其平穩可靠。他一走到轎子近處,遊行隊伍便騷動起來。從門廊里又走出一群樂師,一律著五顏六色的上裝,使勁吹著飾有綵帶的銅管樂器。懺悔的隊伍加快步伐,腳步聲愈發鏗鏘有力,踏上了通向廣場的街道之一。大轎在樂師身後逐漸消失,唯能瞥見的便是那大廚和最後幾位樂師了。在他們之後,人群又在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中邁步向前;那架飛機在咯吱咯吱的鐵片響聲中,又來到最後的人群上方盤旋。達拉斯特注意到那廚師已在街面上消失,只是覺得他的雙肩似已支撐不住。
「不,說錯了。既沒有老爺,也沒有賤民。」
這天晚上,達拉斯特、大廚及其兄弟,圍繞著餘燼團團而坐,火堆就在達拉斯特上午已來過的那間茅屋中央。那兄弟對於當日重逢毫無意外之感,他不大會說西班牙語,交談中多半以點頭搖頭示意。大廚則對諸多的大教堂如數家珍,接著對菜豆濃湯發表高見。這時日頭已經西落,達拉斯特雖然還看得清大廚兄弟,卻無從辨別蹲在一角的老婦與少女。那少女已是第二次侍奉貴客。茅屋下方,大河單調的響聲依然如故。
工程師朝著下方的城鎮走去。主要的廣場如同他剛走過的大街小巷一樣,都空無一人。遠方,也跟大河兩岸相彷彿,一層薄霧低低飄浮在老林上空。酷暑之氣從天而降,達拉斯特到處尋覓可以藏身的陰暗角落。這時突見在一處民房屋檐下,一名矮小的男子正朝他招手。待挨近時,方辨出是索格拉泰。
「我不是船長。」達拉斯特應道。
「不妨對你講,但這已無關緊要了。某人因為我的過錯快要死了。我似乎祈求過神靈保佑。」
「不可思議,這些人真不可思議!」
大廚的眼神露出了貪婪的光芒。
「好吧。不過今夜大家要跳舞、要禱告,在那座大房子里。是聖·喬治節呀。」達拉斯特問他是不是也跳舞。大廚的臉色突然一沉,他的目光頭一遭旁顧。
「你就是船長了嘛,」他斷言,「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何況你幫助我還願,這就跟你自己也這麼做一個樣兒。對你也會有好處的。」
大廚未予置答,卻一點點把門關上。達拉斯特用一隻手拉住門,雙方僵持了瞬間。達拉斯特終於鬆開手,同時聳了聳肩。他漸行漸遠。
「對啦,你看,我在那邊不得其所啊,因此才出走。」
鎮長應道:「這個嘛,有下官,以鎮長的身份,有在場的卡瓦約先生,還有港務主任,另有陪客數名。何況閣下不必操心,因為他們都不通法語。」
「一定來,」他應允道,「現在我送你一程。」
小小的噴泉花園在濛濛細雨下顯得神秘而又溫馨,香蕉和露卯樹間處處是藤蔓,一叢叢奇花異草順著藤蔓盛開怒放,沿著斜坡奔瀉而下。一堆堆濕漉漉的亂石是數條小徑的匯聚點,此刻衣著花哨的人群在那裡攢動。混血兒、黑白混血兒、三三兩兩的高丘人在那裡細聲耳語,或者依舊不急不忙地悄然鑽進竹林小道,直到樹叢和矮林更加稠密,以至難以插足的地方。從那裡開始,立即展現的是茫茫森林。
達拉斯特笑了:「我可不這麼想呢。」
大廚爆發出了響亮而有幾分稚氣的笑聲,接話道:
當陋居的主人來到時,發現達拉斯特倚牆而立,緊閉著兩眼。在房屋中央爐灶的地點,巨石覆滿煙灰和泥土,已被埋沒了一半。家人全都站在門口,並不向前邁步;他們對達拉斯特悄然凝視,似在發出詰問,但達拉斯特一言不發。於是兄弟將大廚帶到巨石之前,大廚頹然無力地倒下。那兄弟同時坐下,向大家做了個手勢。老婦人也走過來,跟隨她的有昨夜的少女;然而誰也不瞅達拉斯特一眼。他們靜靜地環繞巨石蹲成一圈。現在只有大河的隆隆濤聲,透過窒悶的空氣,傳到了岸邊高坡上。達拉斯特佇立在暗處,視而不見,卻聽得汩汩滔滔的水聲,那聲音使他心頭充滿躁動不已的幸福感。他緊閉雙目,慶幸自己有這麼大力氣;同時,他也再次慶幸生命的復甦。此刻,爆發出一聲巨響,似乎近在咫尺。那兄弟稍稍遠離一點兒大廚,約略轉向達拉斯特,卻並不正視地指指空出的地方,叮嚀道:「同我們一起坐下吧!」
「為什麼?」
「還看汽油夠不夠。」達拉斯特說。
「那麼好,」索格拉泰回答,「我就到噴泉花園去。」
屋裡越來越熱。然而,間歇卻越來越短暫,舞步更加急驟。那身材高大的黑人邊舞邊行進,其他的舞者也毫不鬆弛;只見他掰開隊形徑直朝祭壇走去。待折回時,他手持蠟燭一支、清水一杯,盡擲于小屋中央:蠟燭居中,清水灑成順方向的兩圈,然後他站起身來,如痴如狂地凝望屋頂。他繃緊身子,悄然靜立地期盼著。「看啊,看啊!聖·喬治下凡了!」大廚細聲耳語,兩眼睜得溜圓。
夜空洋溢著清新的香味兒。在大森林的上空,南天之上還懸著幾顆寥落的晨星;在一層稀薄的朝霧遮掩下,星光慘淡,似有卻無。濕潤的空氣毫無輕盈之感。但遠離茅屋后,空氣卻變得清甜芬芳。達拉斯特興緻勃勃地重登泥濘的山坡,走近坡的最初出現的幾間陋屋,有若醉仙一般踉蹌而行。不遠的大森林發出朦朧的轟鳴,大河的波濤聲變得響亮起來。陸地已全然浸沒于夜色。達拉斯特有些想嘔吐:他覺得似乎想吐掉這國度、吐掉這憂鬱而廣袤的大地、吐掉那泛著海藍色光澤的大海,以及那荒漠大江汩汩滔滔的波浪。這片土地廣闊無垠,熱血與盛夏隆冬相交融,時間的觀念變得疏朗而稀鬆。這裏萬物的生命都依偎著大地;為了與這國度融合,就須年復一年躺卧在這泥濘或乾裂的大地之上。而在那邊,在遙遠的歐羅巴,充斥於市的是恥辱憤怒。這裏卻意味著流放或孤獨;四周則是這幫頓足亂舞、醉生夢死的狂徒與痴人,他們的歡蹦亂跳是為了超度來世。但透過這濕漉漉的夜色,透過這奇花異草的芬芳,他仍依稀辨聽著那睡美人吐露出的、慘遭箭傷的怪鳥的悲鳴。
不知怎的,他腦中浮現出那行歡迎禮的黑姑娘的身影。
「索格拉泰,我也一樣,很高興。小路很難走呢。」
「哎呀,人家總有點兒自由喲,不是嗎?」
「啊,」索格拉泰又開口道,「我忘啦,鎮長要見見你。他在俱樂部午餐。」說著,連招呼也不打,就朝醫院方向奔去。「你出去?」達拉斯特大聲問。索格拉泰學著打鼾的樣子答道:「去睡一覺。一會兒還有宗教遊行呢。」說著仍舊小跑前進,那鼾聲已遙遙可聞。
「那你許的願呢?」
「也就是說……」
「船長,你挺傲氣呢。」
那人拍拍他的肩:
「這位才是好漢呢!」索格拉泰以讚美代替介紹,「明天他參加宗教遊行。」
鳥兒的啁啾聲變得更清晰了,其中混雜著一些無以名狀的鵲雜訊;幾乎同時,纜索又咯吱咯吱地響了起來。身材高大的黑人將篙竿再次插入水中,並且像盲人那樣摸索著河底。那大漢又轉回那方才離去的河岸。河岸又被黑夜籠罩、被河水浸濕,它廣闊無垠,原始粗獷,正如遠方一望無垠的森林一樣。近有海洋,遠有森林,而漂泊在這兩者之間粗獷巨流上的三五人群幾乎微不足道。當木筏到達新的渡船時,就好像渡輪斬斷了條條纜索,經歷曠日持久的驚險航行之後,在漆黑之夜駛抵一處荒島。
「這些是最窮的人?」
「哪兒也不去,說不好哩。」
「不會。許了願當然該還的。」
現在達拉斯特全醒了。透過對面安裝了鐵條的窗戶,他瞥見一小塊紅土天井;院子已被小雨淋濕,此時可見兩注水流悠然無聲地從一束高大的蘆薈枝葉上流過。一名女子從天井中走過,手上舉著一方黃頭巾,它正在她頭頂上方飄揚。達拉斯特重新躺下,又立刻坐起,從床鋪走下。由於他腰圓膀粗,床鋪在他身下微微彎曲,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索格拉泰這時又走入,說道:「該你去啦,達拉斯特先生,鎮長在外面等你呢。」但一見達拉斯特慵懶的樣子,又說:「別著急,反正他一向沉得住氣。」
大廚帶領達拉斯特來到屋中一角。他倆在近門處貼牆佇立。「待在這裏,一會兒好不辭而別。」那廚師喃喃自語。果然,屋裡已被男男女女擠得水泄不通。方尺之地,熱氣升騰。樂隊分立於祭壇左右兩側。男女舞伴分為內外兩圈,男伴在內側。中央巍然挺立者,為赤衣敞袖之黑人頭領。達拉斯特抱臂倚牆而立。
但那頭領不顧舞者列隊整齊,正顏厲色地匆匆向這邊走來,並對大廚耳語一番。「船長,請垂下雙臂,read.99csw.com」大廚傳令道,「你縮著身子,有礙神靈下凡呢。」達拉斯特怡然從命。眼下他脊樑貼緊室牆,兩隻胳臂修長沉重,面部已是大汗淋漓,倒有幾分像行善的神靈,象徵某種益獸之類。黑人頭領審視了他的模樣,接著志得意滿地返回原位。於是他以響亮的歌喉,當即帶頭唱起一支曲子,眾人乃在扁鼓擊節下合唱。兩個圓圈以相反的方向旋轉,跳著有節奏的舞蹈,舞步沉重,頗有些像頓足,唯伴之以兩支隊伍的臀部微微扭動。
「是的。」
大廚挨近達拉斯特,挽起他的手臂。
達拉斯特覺得有些為難。這荒唐的許願跟自己有什麼關係?然而他端詳著那開朗的面容,以及那一臉信任的神色。黝黑的皮膚閃閃發光,散發著健康和生命力。
大廚又踉踉蹌蹌地重新起步,但不像希望前進的人,倒像是要逃避那重壓,似乎想借活動來減輕一些負擔。達拉斯特不知怎的站到了他右側。他將一隻已變得輕柔的手放在大廚的脊背上,以急促而沉重的步伐護送他前進。在街的另一端,轎子已不知去向;人群這時大約已擠滿廣場,但卻似乎不再往前行進。在數秒的瞬間里,大廚在其兄弟和達拉斯特的護佑下,似乎有所寸進。不一會兒,距離鎮公所門前圍觀的人群似乎只有二三十米了。但他又重新停步不前。達拉斯特的手掌加重了分量,他鼓勵道:「大師傅,再加一把勁就到啦!」對方顫顫巍巍,口涎復又從唇邊流出;同時,他全身又大汗淋漓。他想深深地吸一口氣,卻突然停下腳步。他還在使勁兒,向前邁了三步,又搖晃起來。倏然間,那巨石滑到他肩上,肩部一時截住了它;但那石頭終於落在地上,而大廚全身失去平衡,側身倒向地面。走在他前頭的人為給他鼓勁兒,便縱跳向後方,口裡還大聲喊叫著。其中一位抓住了軟木墊,其他人則抱起石頭,企圖重新架在大廚身上。
他盯著達拉斯特看,樣子有些不好意思。
「就在這兒待下吧,達拉斯特先生。我喜歡你。」
兩人出了花園,沿著幾條泥濘的小街走了一會兒,來到那留著大缺口的廣場。由於四周房屋低矮,廣場更顯開闊。牆壁的泥灰上此刻滲透出水滴,雖然雨並沒有下得更大。越過鬆軟的天際,河水和松濤聲輕然淡然地飄了過來。他倆步伐整齊,只是達拉斯特步履沉重,大廚卻健壯有力。大廚不時抬起頭來,對夥伴莞爾一笑。遠遠地在民房上端已可瞥見教堂。他倆朝那方向邁進,走到了廣場盡端,又順著幾條泥濘小巷漫步,此刻小巷裡已瀰漫著炊煙和飯香。不時總有一位主婦,手持食盤或炊具,在家門口探頭探腦,即刻又縮了回去。他倆從教堂前走過,鑽進一處老街區,兩側凈是矮屋;等他們到達豁然開朗之地時,卻只聞潺潺水聲,不見滔滔大河。原來這裏正是達拉斯特早已相識的茅屋區。
「嗨,」索格拉泰轉身面對達拉斯特,頗有幾分驚奇地說,「你連這都不知道?行好事的耶穌的節日啊!大家都帶著鐵鎚到岩洞里來,年年如此!」
渡輪突然碰撞到深入水中的一條渡船的船頭;那燈籠在撞擊下搖晃不已,正照亮了那渡船。岸上高大的黑人卻直立不動,雙手高過頭部,攫住此刻吃水不深的竹竿;但他們的肌肉卻緊繃,並且不停地顫動。那顫動似乎來自水面和水的分量。另一些船工在渡船的石墩周圍拋下許多鐵鏈,他們跳上了甲板,放下某種粗糙的弔橋,這弔橋從斜面蓋住了木筏的前部。
「不去。」
「過去有點兒傲氣,現在我自管自啰。不過請告訴我:你那位大慈大悲的耶穌能有求必應嗎?」
「差不多不管這,只管修橋築路。」
法官答稱這哪裡行,一定得嚴懲不貸。達拉斯特已邁步向伊瓜佩鎮走去。
達拉斯特用礦泉水刮完臉,便出門來到小樓門廊下。鎮長的體形很好,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上去像一隻極可愛的銀鼠,此刻似乎在觀賞颯颯飄落的雨滴。但一見到達拉斯特,他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他那矮小的身姿立刻挺了一挺,急步往前走去,並且試著用雙臂擁抱「工程師先生」的上身。就在此時,從天井矮牆的另一側開來一輛汽車,在他們面前急剎車,又在潮濕的黏土中側滑一段,終於猛然停下。「法官來了!」鎮長喊道。法官與鎮長一樣身著海藍服裝,但他要年輕得多,或至少看上去如此:那是由於他高雅優美的身段和帶著一臉驚喜之色的稚嫩面孔。他現在跨過天井朝他們走來,繞過水坑的姿態非常好看。在離達拉斯特數步之地,他已向對方伸出雙臂,以示熱烈歡迎。他為能迎接工程師先生而深感自豪,工程師先生為他們寒磣的小鎮大為增光:工程師先生費心為小鎮修建小堤一條,實在給伊瓜佩幫了大忙,從而能使低洼的街區永避周期性水患。引水治河真是利國利民的壯舉,伊瓜佩的平民百姓將永遠銘記工程師先生的英名,千秋萬代歌功頌德,令其永垂史冊。達拉斯特見到如此的魅力又兼親聆這非凡的辯才,早已折服得五體投地,哪裡還敢琢磨法官大人與堤壩有何干係?再說,按照鎮長的意見,應當立即驅車前往俱樂部,當地社會賢達想在那裡聊表歡迎之意,再請工程師先生親赴低洼街區參觀考察一番。那麼「社會賢達」又是何許人也?
「這麼說也可以,就算是平民吧。不過『主子』變成了警察或商人。」
「你感興趣嗎,船長?」
「可不是,」索格拉泰接話道,「在你本國,也就是一場彌撒罷了。誰也不會有舞興。」
「我很願意,索格拉泰。但我不會跳舞。」
「他說西班牙語。」索格拉泰交代道,說著轉向那陌生人。
大廚臉上再顯光彩。
黃滔滔的河水早已侵入低洼平滑的河岸,人們已遠離伊瓜佩最邊緣的幾座房屋,走到河流與險峻的高坡間。高坡上棲息著幾處用紫泥和樹枝做成的茅屋。朝前面看,在路堤頂端,森林如同在對岸一樣,又無際無涯地伸展開來。但浪濤打開的缺口在樹木間迅速擴大,直至似黃卻又泛灰的一條水線:那裡便是寬廣的大海了。達拉斯特默默無言地走向斜坡;泛濫的河水在坡上留下幾道不久前形成的印跡。一條泥濘的小徑通往坡上陋屋。屋前站立著一些黑人,正悄然觀看新來的客人。少數幾對男女手挽著手;路堤邊緣,在成年人前方,一排肚皮鼓脹、臀部平瘦的小黑人正圓睜兩眼凝視他們。
車子在已變得泥濘的紅土小路上笨重地拐了彎。夜色中,前頭的車燈突然在道路兩旁照亮了一邊一座小木屋,屋頂都覆蓋著鐵皮。在右側第二座木屋附近,薄霧中可辨出一座圓塔,是用粗糙的梁木搭起來的。從圓塔頂上伸展出一條金屬纜索,起初不甚顯眼,但在車燈照耀下,隨著燈光愈益清晰地閃耀著,最終消失在與大路相交的斜坡後面。車子放慢速度,在離木屋幾米的地方停下。
法官宣稱:達拉斯特大駕光臨,實令蓬蓽生輝。說著帶領他爬上通往二樓的巴洛克式漂亮樓梯,梯身一律以湛藍石灰粉刷過。當達拉斯特走過樓梯平台時,旁邊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一些皮膚棕紅的孩子探頭探腦,隨即帶著克制的咯咯笑聲縮了回去。貴賓會客室裝修得分外華麗,卻只陳設著一些柳條傢具,還擺放了若干啁啾有聲的鳥籠。他們將要入席的陽台正對著教堂前的廣場。人群漸漸擠滿廣場,廣場卻寂靜得異乎尋常,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萬物悄然。那陽光自上而下放射的光波幾乎歷歷可辨。唯有天真的孩童圍著廣場奔跑;有時突然站住,為的是燃放爆竹。於是噼里啪啦的響聲此起彼伏。從陽台往下俯瞰,教堂的牆壁刷了一層粗泥灰,十幾級台階塗了藍色生石灰,兩座圓塔呈現出淡藍金黃的光澤;綜觀全貌,顯得更加小巧玲瓏。
大廚站起身來宣布:「時候到啦。」於是眾人起立,唯有婦女仍不動彈。男人們徑自走出,達拉斯特稍有遲疑,隨即跟上。現在已是一片茫茫夜色,也不再有雨點兒,深灰的天空似乎還飽含水汽。就在這若明若暗的濕氣中,在遠處天際,數盞孤星已在眨眼。但片刻間微光熄滅,一顆又一顆彷彿跌落到汩汩滔滔的大河裡,又好像天空灑下了最後的光照。濃郁的空氣里混雜著水和煙的味兒。還可以聽見近在咫尺的大森林的聲息。然而此時的樹木悄然不動。倏然間,遠方傳來鼓聲歌聲;那聲音起先有些朦朧,旋即清晰可辨,終於愈來愈近、爾後停息。不久,只見得一長列黑皮膚的姑娘,在腰下很低的部位束著粗綢長裙,裙色潔白無瑕。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男子,披著大袖口的紅外套,外套上面垂著一掛五彩繽紛的齒形項鏈,正尾隨在隊列的後面;而在他後面,又零零散散地走著身穿白睡衣的一群男子,以及帶著三角板和扁鼓的樂隊。大廚聲稱得跟著這些人走。
可巧的是索格拉泰正在門口待著,同一個矮矮胖胖、腰圓背厚的傢伙喋喋不休地嘮叨著,那人與其說像黑人,不如說是黃種人。他的腦門呈規則的半圓形,由於腦袋剃得光凈,天庭就更顯得闊大。那張平滑的大臉,卻翹著一部修成方形的、黑油油的美髯。
「不知道。喏,他們都是黃皮膚,達拉斯特先生。」
「那可太好了!」
他搓搓手,踮起單腿蹦著,又原地轉了一九-九-藏-書圈,笑得前仰後合。
等他重新睜開兩眼時,空氣依然令人窒息,但喧鬧卻已打住。這時唯有扁鼓發出低音,依然頓挫分明;從各個角落擁出肩披白布的三五人群,隨著節奏徐徐頓足。但屋子中央已將水杯和蠟燭移走,剩下一群處於半催眠狀態的黑膚少女,在那裡悠然起舞,卻往往幾乎跟不上伴奏的節拍。她們眯著兩眼,看上去仍直視前方,緩緩地前後擺動著,踮著足尖,幾乎不離原地。其中有兩位豐腴過人,臉上蓋著酒椰纖維做成的紗巾,護擁著另一位修長苗條的美麗姑娘,她則身著盛裝。達拉斯特猛然辨出竟是屋主的女兒!她披著綠色長裙,頭頂綠紗獵帽,手持一把淡綠鵝黃的彎弓,弓上搭著一支箭矢,箭頭串著羽毛斑斕的一隻禽鳥。若細看那女獵手的便帽,還可瞥見帽檐微微上翹,飾有幾根火槍手式的羽毛。苗條的身材配著動人的容顏,她那姣好的頭部徐徐移動,時而微微上仰;那睡眼惺忪的表情微露天真無邪而始終不變憂鬱的神態。在樂隊休止的瞬間,她像夢遊人那樣步態踉蹌。直到鼓聲再起,那節奏彷彿成為無形的保護者,她又開始那溫軟的旋轉;待到鼓聲與舞步同時戛然而止的時刻,她已晃動得幾乎失去平衡,這時發出一聲尖利卻依然悅耳的鳥鳴。
他拉著達拉斯特,來到大門附近一束竹葉下,在一條濕漉漉的木凳上坐下。
然後好奇地問達拉斯特:
「正是。大家都熟悉嘛,不必顧慮,達拉斯特先生。」
達拉斯特回答說,室內悶熱,他更喜歡曠野和夜色。
「不行,」達拉斯特回答,「還有事。你願意的話,我今晚來。」
他們來到洞口,從靜候人群肩頭上探望,那入口處甚為低矮。進洞后,只見許多蠟燭照出顫顫巍巍的亮光;在較暗處,一個蹲著的人影兒正用一把鎚子敲敲打打。那是一位蓄長鬍子而又骨瘦如柴的高丘人。他站起身來往外走,向眾人攤開的掌心裏有一塊小小而潮濕的片岩;但在離去之前,他小心翼翼地將手心合攏,接著另一位男子彎腰躬身走了進來。
「過什麼節啊?」
法官立刻走過來用柔和的聲音解釋:那人是警察局局長,竟敢斷言護照不合要求,對此種越軌行為當予嚴懲不貸。這位卡瓦約先生然後面向各位社會賢達:他們圍成一圈,似乎在接受詢問。簡短商討之後,法官向達拉斯特正式致歉,請他諒解唯有酒後失言才會造成的這般放肆無禮和忘恩負義。而伊瓜佩全鎮對他感恩不盡,懇請他決定如何處置這該死的冒失鬼。達拉斯特說懲處一節大可不必,區區小事又何足掛齒,眼下要緊的是趕快去河邊看看。鎮長也插|進來表示:依法懲辦是理所當然,那罪犯將予以拘留,靜候貴客從速發落。這番笑吟吟的姿態和公事公辦的立場自然合情合理,無論怎樣反駁也不能奏效;於是達拉斯特請主人允許三思,再作定奪。其後大家決定前往低洼街區。
那人身著粗嗶嘰水手服,上身水兵衫下加了一件藍白條紋的薄毛衣。他正用黑亮而文靜的雙眸審視達拉斯特。他兩唇飽滿而富於光澤,中間兒兩行雪白整齊的牙齒,此刻正露齒酣笑著。
大廚顯然已是精疲力竭,他停止前進,然後在巨石重壓下彎腰跑了幾步。那急促的步伐像裝卸工,又像東方的苦力:那是象徵苦難的小跑,動作迅疾,整個腳底板都緊貼地面。在他的四周,一些懺悔者披著滴滿蠟油和沾上灰塵的風衣,鼓勵他不要停步不前。在左側,他那位兄弟靜靜地行走或跑步;達拉斯特覺得,他們似乎沒完沒了地走著與他相距的這一段路程。走到與他相當的高坡上,那廚師再次停下腳步,以沒精打採的目光掃視四周。見到達拉斯特他裝作沒認出的樣子,將身板兒轉向這位工程師,卻待在原地毫不動彈。他的面龐本已變成灰色,這時又蒙上一層油膩膩、髒兮兮的汗跡。他的鬍鬚已沾滿口涎,已變乾的褐色泡沫封住了他的嘴唇。他勉力要做出微笑的樣子。然而,在如此的重壓下雖已停止行進,他卻全身戰慄著,除去在肩胛部位:那裡的肌肉緊縮一團,似乎正在抽搐。他的兄弟認出了達拉斯特,只是說道:「他已經摔了一跤。」索格拉泰不知從哪裡冒出,對著他的耳朵低語道:「達拉斯特先生,他舞跳得太多啦。跳了一整夜!累壞了哩!」
「聽著,你說的我愛聽,我也說給你聽,也許你也愛聽。」
「達拉斯特先生,太重啦,你的身子太重了呀!」司機也大笑不止。
大廚用雙手捧住美髯,他雙眸炯炯有神。
那人正在觀看突破巴西原始森林、朝著他們滾滾流下來的那個大河的大缺口。此地寬數百米,污濁卻明亮的浪濤此起彼伏,滾向渡輪兩側,然後越過船首,又變成強勁有力的一泓流水,穿過晦暗的茫茫森林,奔向大海和黑夜。空氣里蕩漾著一股腐蝕的氣息,似乎來自波濤或柔和的天空。只聽得渡輪下的濁水嘩嘩有聲,兩岸不時傳來牛蛙的鳴叫或小鳥千奇百怪的歌唱。那大漢挨近司機站著,司機卻又矮又瘦,倚著一根竹柱,兩手插在褪了色的藍布工裝褲袋裡。眼下這套衣服沾滿了一日旅行積下的紅色塵埃。他雖很年輕,臉上卻已布滿皺紋,此時正笑逐顏開;濕漉漉的天空還殘留著幾顆倦怠無力的星星,但他卻視而不見。
索格拉泰又大笑不止。
「嗯,你不會笑我吧?」
「咱們到了哪裡?是東京嗎?」
但從河對岸傳來了鐵鏈和隱隱約約的潺潺水聲。大漢仍在等待,在他右側木屋的上方,繩索漸漸抽緊了。整個纜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同時從河上傳來船隻駛過水麵的嘩嘩聲,輕微但範圍開闊。咯吱咯吱聲漸趨平靜;水聲卻愈益開闊,接著清晰可辨,燈籠也愈變愈大。現在已可清清楚楚看到燈籠四周淡黃色的光圈。光圈漸漸擴張,又重新縮小,燈籠本身卻透過薄霧閃閃發光,並在上方和四圍照出枯乾的棕櫚葉做成的方形屋頂,四角用很粗的竹竿支撐著。這簡陋的大棚緩緩朝岸邊駛來,它的四周人影晃動。當它大約駛到河流正中時,可在淡淡的黃光中看出三個矮小的男子,光著上身,皮膚泛黑,頭戴錐形尖帽。他們兩腿微微叉開,身子挺立,以抵消來自四方的漂移之力;水流雖看不清楚,卻似乎一齊壓向那粗糙的大木筏。這木筏拖在後面,最後才從黑夜與河道中脫穎而出。當渡輪離得更近時,那大漢發現在大棚下方的岸上還有兩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也都戴著大草帽,身上卻只著一條灰褐色粗布長褲。他們竭盡全力壓在篙竿上面,篙竿在木筏後半部的方位上,正深深插入水中。兩名黑人的身子彎曲到了極限。船頭,三名黑白混血兒靜立不動,睜眼看著河岸一點點靠近,絕不抬頭瞅瞅正在等候他們的壯漢。
那男人審視著河流,朝下方看去,不過是黑糊糊蠕動著的什麼東西,時而閃耀著熠熠生光的波紋。遠處,也就是對面,那比較密集而固定的所在,大概就是所謂河岸了。若仔細端詳,就會發現在這靜悄悄的河岸上,冒起一堆淡黃色的火焰,彷彿是在遠方瞭望的一隻眼睛。大漢朝車子轉過身來,然後點了點頭。司機滅了前車燈,接著又打開,如此很有規則地閃耀著。大漢在斜坡上時隱時現,每次重現都愈顯壯偉。突然,河對岸一隻無形的手臂操縱一掛燈籠,在空中躍動了幾下。那「窺視者」做完最後一次暗號,司機便最終熄滅了車燈。於是車子和大漢都隱沒在黑夜中。車燈滅后,幾乎可以看出那條河流,至少是它那健壯臂膀閃爍著的部分肌膚。公路兩側,森林龐大的黑影在夜空襯映下顯現,似乎就在跟前。一小時以前開始落下霏霏細雨,已將小路淋濕;此刻還有雨絲在微溫的空氣里飄蕩。小雨潤如酥,而在原始森林中的這一大片空曠地倒顯得分外沉靜和安詳。黑夜中微微閃爍著睡眼惺忪的星辰。
達拉斯特出門時發現,醫院修建在森林邊際,森林濃密的簇葉幾乎伸展到屋頂的上方。在粗細大小不等的樹木枝葉上,濛濛細雨惠予無聲的潤澤,濃蔭匝地的森林悄然予以吸收,那作用宛若碩大無比的海綿。這城鎮共約百來戶居民,房屋的屋頂五彩繽紛,但色澤淡然,伸展在森林與大河之間的這一地帶;大河遙遙吹來清新氣息直接送達醫院病房。汽車起先開進了濕漉漉的大街小巷,接著幾乎立即轉入一處長方形的廣場。這廣場面積相當可觀,在許多水坑當間兒,留下不少輪胎、鐵輪和馬蹄的印跡。在廣場四周,布滿粗塗各色灰泥的低矮房屋,將這廣場團團鎖閉。廣場後面是一座教堂,牆壁呈藍白二色,兩座殖民風格的圓塔聳立於近側。在這簡潔的場面上,飄浮著來自河口的咸澀氣味。廣場中央,有幾個濕漉漉的人影晃動。沿著房屋,一群穿五彩繽紛服裝的高丘人、日本人、混血印第安人和舉止優雅的社會賢達在邁著碎步走動,同時緩緩做著悠閑的手勢;社會賢達的深色西服在這裏倒呈現出異國情調。他們不慌不忙地尋找停車點,為開進來的轎車讓出地方;然後佇立不動,目光追蹤著轎車。轎車在一座房屋前停妥,於是一些渾身濕漉漉的高丘人悄然將車子團團圍住。
這位黑白混血兒的善良面孔變得陰沉,接著是一串嘟噥:「哼!買進賣出,嘿!骯髒交易!警察受狗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