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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四部

「帕納魯答應代替朗貝爾去隔離病房。他已經做了很多事。餘下的事就是朗貝爾走後重組第三探察隊。」
「塔魯,我想見大夫,原諒我。」
「我知道。他比我更有人情味兒。去吧。」
「帕納魯說得對,」塔魯說,「基督徒看見一個無辜的人被挖掉了眼睛時,這個教徒要麼失去信仰,要麼同意別人挖掉自己的眼睛。帕納魯不願放棄信仰,他要堅持到底。這就是他想說的。」
塔魯常常和柯塔爾一道在晚間出門。後來,他在筆記本里記述他倆在傍晚或夜間如何走進黑壓壓一片的人群里,他們彷彿被那摩肩接踵、若隱若現的群眾吞沒了。在那裡,每隔好長的距離才有一盞燈發出難得的亮光,他倆伴隨那群人走向尋歡作樂的溫暖地方,那裡可以使人們抵禦鼠疫的寒冷。柯塔爾在幾個月之前去公共場合尋求的東西,亦即奢侈豪華的生活,他夢寐以求卻得不到滿足的東西,也就是放蕩的享樂生活,如今全城人民都在趨之若鶩。物價全面上漲,難以控制,與此同時,人們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一擲千金;儘管多數人生活必需品奇缺,人們卻從沒有像現在一樣窮奢極欲。為閑得無聊的人開辦的遊藝場所層出不窮,而所謂的閑得無聊也無非是失業現象的反映而已。塔魯和柯塔爾有時花不少工夫跟在某一對男女身後,假如在過去,那一對對的男女總會竭力掩蓋他們之間的關係,如今,他們卻緊緊依偎在一起,在全城招搖過市,對周圍的人群視而不見,情之所鍾,忘乎所以。連柯塔爾也為之動情,說:「啊,好大胆的傢伙!」在群眾性的狂熱中,在周圍的人們豪扔小費的叮噹聲中,在男男女女打情罵俏的把戲面前,柯塔爾喜笑顏開,高談闊論。
但格朗掙脫里厄的手,跑了幾步,然後停下來,張開雙臂,身子前後搖晃起來。他就地旋轉,隨即倒在冰涼的人行道上,不斷流淌的淚水弄髒了他的面孔。過路的行人遠遠看到他的情況,驟然停住腳步,不敢再往前走了。里厄只好將老人抱起來。
塔魯說,這消息讓他高興,他囑咐朗貝爾多保重。
「說得對,我們倆目標一致,不過我沒有您那麼大的雄心壯志。」
「真的,您是該休息休息了。」
「您相信上帝嗎?」老太太問,她每天上午都去做彌撒。朗貝爾承認他不信教,於是老太太又說,原來就為這個。
自然,各家報紙必須服從上司的命令,宣揚樂觀主義。一讀報紙,就會看見對當前形勢特點的描寫,那就是:居民表現為「沉著和冷靜的動人典範」。然而,在一個自我封閉、無密可保的城市裡,誰也不會欺騙自己去相信什麼共同作出的「典範」。要想對所謂的沉著和冷靜有一個正確的概念,只需去某個檢疫隔離病房或省政府建立的某個隔離營走走就夠了。恰巧筆者當時在別處有事,不了解那裡面的情況,所以只能在此援引塔魯記載的事實。
過了片刻,主管送塔魯和朗貝爾出營,這時從各看台傳來一陣響亮的噼啪聲,接著,太平盛世時用來宣布比賽結果或介紹運動隊的高音喇叭帶著嗡嗡聲通知被隔離的人回各自的帳篷,以便發放晚餐。大家慢騰騰地離開看台,拖拖拉拉地回到帳篷。等大家都安頓好了,兩輛火車站常用的那種電瓶車便在各帳篷之間行進,車上放著幾隻大鍋。人們舉著胳膊,兩隻長柄大湯勺伸進大鍋里,然後舀出食品分別放到兩隻軍用飯盒裡,電瓶車隨後再往前開,開到下一個帳篷前,再開始分發食品。
夜幕降臨時,天空已變得晴朗。隔離營籠罩在柔和而清涼如水的月光里。從四面八方響起勺子盤子的叮噹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幾隻蝙蝠在營帳上空飛來飛去,隨即突然消失了。在另一端的圍牆外,一輛電車在鐵軌的道岔上發出咔咔的響聲。
突然,在響起驚叫聲的那邊升起一片閃閃爍爍的光,一陣模糊的喧鬧聲隨風傳到他們倆的耳里。閃爍的光隨即熄滅,於是,在遠處,在那一溜平台的邊緣,只剩下了淡紅色的餘光。在風聲暫息的時候,他們清晰地聽見人的喊叫聲,接著是射擊聲和人群的喧嘩。塔魯起身傾聽,卻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為什麼?」
里厄從教堂出來時,一陣狂風通過半掩的門猛刮進來,一直刮到信徒們的臉上。大風給教堂帶來一股雨水的氣息,一種濕漉漉的人行道的氣味使信徒們在走出教堂之前就能想象城市是怎樣一副模樣。一位老教士和一位年輕的教堂執事此刻正走在里厄大夫的前面,他們好不容易才按住了自己的帽子。儘管如此,老教士仍不停地評論著帕納魯的佈道。他十分欽佩帕納魯的口才,但對神甫流露出來的大胆思想不無擔心。他認為這次佈道顯示出來的憂慮多於力量,而像帕納魯這樣年紀的教士是沒有權利憂心忡忡的。年輕的執事一邊低著頭抵禦狂風,一邊肯定地說,他經常去神甫那裡,因此了解神甫的思想演變,他說,神甫寫的論文恐怕比他適才講的話大胆得多,不過,想必得不到教會的出版許可證。
「如果孩子必然死亡,他痛苦的時間因此會拖得更長。」
「她體貼人嗎?」老太太笑問道。
「我想和您談談。」朗貝爾說。
「的確是這樣,」他說,「請原諒。疲勞能使人發瘋。待在這個城市裡,有時候我厭煩得只想反抗。」
帕納魯參加衛生防疫組織以來,從沒有離開過醫院和鼠疫肆虐的地方。在救援人員中,他總是站在他認為應該是他的位置上,也就是說,第一線。他沒有少看死亡的情景,儘管原則上說,他注射了血清,得到保護,但他對自己安危的憂慮也並非絕無僅有。從表面看上去,他一直保持冷靜。但自從那天他長時間眼看著一個孩子死去之後,他似乎變了。他臉上顯露出越來越緊張的表情。有一天他微笑著對里厄說,他正在準備一篇短小的論文,題目是《神職人員可否求醫問葯?》。在大夫的印象里,問題似乎比帕納魯談到的更嚴肅。當里厄表示希望看看他的文章時,帕納魯宣稱,他可能要在男教徒做彌撒時布一次道,到時候,他起碼會闡述其中的某些觀點。
不一會兒,朗貝爾和里厄坐進里厄的汽車後座,由塔魯開車。
塔魯看看他,接著,突然沖他微笑起來。
從遠處傳來兩下救護車的鈴聲。適才還很模糊的驚叫聲在城市的邊緣地帶聚合起來,就是在石頭山岡的附近。他們同時還聽到一聲類似爆炸的巨響,然後重歸於寂靜。里厄看見燈塔又閃了兩次。微風似乎吹得更有勁了,與此同時,一股風刮來一陣海洋的鹹味。他們現在可以清晰地聽見海浪拍打懸崖的低沉的聲音。
他們終於走進了體育場。看台上滿是人,賽場上搭了幾百個紅色的帳篷,從遠處隱約可見帳篷里放著卧具和小包袱。目前還保留著看台,為的是讓被隔離的人在大熱天或下雨天有躲避的地方。不過,夕陽西下時,他們都得回到帳篷里去。看台下面,整修了一些淋浴室,那裡的運動員更衣室全都改成了辦公室和醫務室。大部分被隔離的人都擠在看台上,其餘的人在賽場邊緣漫步。有幾個人蹲在他們的帳篷入口處,用茫然的目光東看看,西看看。許多人躺在看台上,似乎在等著什麼。
「是的,不錯,您也在為拯救人類而工作。」
在帕納魯的臉上掠過一抹被震驚的陰影。
汽車突然一偏,打斷了他的話。隨後,他凝視著前面,繼續說:
在此之前一直緘默著的塔魯頭也不回地提醒他們說,假如朗貝爾有意和大家有難同當,他就很可能不再有時間去享受愛情。必須作出選擇。
隔離營的主管再次朝塔魯他們三人走過來,他說,有位奧東先生要求見他們。他先帶岡薩雷斯去他的辦公室,然後把塔魯和朗貝爾帶到看台的一個角落,原先獨自坐在一邊的奧東先生忙站起來迎接他們。他仍跟以前一般穿著,仍戴著原先那副硬領。不過,塔魯還是注意到,他鬢角的兩綹頭髮翹得比過去高了許多,一根鞋帶也散開了。這位預審法官面容憔悴,同他們交談從非正面看他們一眼。他說,能見到他們他深感快慰,並托他們向里厄大夫致謝,感謝他為他家做過的一切。
「原諒我,朗貝爾,這個問題我說不清楚。既然您有這個願望,您就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干吧。」
在卡斯特爾來看望里厄的前一天,奧東先生的兒子已經病倒了,預審法官一家人不得不進入隔離室。剛出院不久的奧東夫人只好再一次被隔離起來。這位預審法官向來遵紀守法,他一發現兒子身上有疫病的跡象,便命人請來里厄大夫。里厄到達他家時,病孩的父母正站在病床旁邊。他們的小女兒已經送走了。病兒正處在衰弱時期,所以聽任大夫檢查,毫不哼哼。大夫查完再抬起頭來時,正好遇上法官的目光,在法官身後,孩子的母親臉色蒼白,正用手絹捂住嘴唇,同時睜大眼睛注視著大夫的一舉一動。
神甫好像又活躍起來,他轉眼看著大夫,目光里似乎重現了某種熱情。他隨即艱難地用清晰的聲音說起來,但聽不出語氣中是否有悲哀的成分:
「還有,朗貝爾來這裏了。」
那周的周末,患風濕病的老人接待里厄和塔魯時顯得格外激動。
塔魯他們聽見房頂上有腳步聲。老太太發現塔魯注意到這個情況,便解釋說,有些女鄰居在上面的平台上。他們同時還得知,從平台看出去,景色不錯,而且本街區有些家的平台互相連接,婦女們可以足不出戶就互相探訪。
他們已來到教堂前面的廣場上,狂風在他們身邊咆哮,打斷了年輕執事要說的話。等他可以說話時,他只說:
佈道幾天之後,帕納魯果然忙乎起搬家來。那正是疫情的發展引起城裡一股持續的搬家熱的時候。塔魯當時不得不搬出旅館住到里厄家,神甫也不得不搬出修會分給他的套間房,住進一位老太太家裡,那位老太太是經常光顧教堂的信徒,還沒有染上鼠疫。在搬家的過程中,神甫已經感到疲憊不堪,惴惴不安。正因為如此,他才失去了房東的尊敬。原來,老太太曾對他熱烈吹噓聖女奧蒂爾讖語的價值,但他想必因為疲勞的緣故而對她略顯怠慢。事後他無論如何努力彌補,以求她起碼保持不冷不熱的和藹態度,卻沒有達到目的。他給她留下了壞印象。於是,每天晚上他在回到他那放滿了花邊鉤織物的房間之前,他不得不瞻仰她坐在客廳里背朝著他的姿態,同時聆聽她不轉身說出的那句冷冰冰的「晚安,神甫」。就在類似這樣的一個晚間,神甫在上床睡覺時感到頭痛腦漲,在他體內隱伏了多天的高燒像決堤的浪潮往他的手腕和太陽穴衝來。
「我希望您來聽聽,您一定對這個主題感興趣。」
「如果我能打個電話,事情很快會辦妥。」
由此看來,我們的同胞正在用迷信代替宗教,這就是帕納魯佈道時教堂四成座位只坐滿三成的緣由。佈道的那天晚上,里厄一到達教堂,從入口處幾扇自動門吹進來的一股股涼風正在聽眾中間暢行無阻。在這座冷颼颼而又鴉雀無聲的教堂里,他在清一色的男性教徒群里坐下,同時看見神甫正在登上講台。帕納魯講話的語氣比上次更柔和,態度更審慎,在場的人有好幾次察覺他在言語間流露出幾分猶豫。更奇怪的是,他再也不說「你們」而只說「我們」。
當然,也需要有第三種人,那就是真正的醫生,但在現實里這樣的醫生很少,也很難遇到。因此我決定在任何情況下都站在受害人一邊,以限制損失。在受害者當中,我至少可以探索怎樣才能達到第三種人的境界,即是說,怎樣才能獲得安寧。
我把我踏進社會的開始階段說得這麼細,是因為這的確是我一切的開端。現在我準備說得快些。我在十八歲時離開了富裕生活,嘗到了貧窮的滋味。為了糊口,我什麼行當都干過。而且行行都幹得有聲有色。不過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死刑問題。我要替紅棕色頭髮的貓頭鷹算賬。結果,我搞起了人們所謂的政治。我不想成為鼠疫患者,就這麼回事。我曾認為,我生活的這個社會是建築在死刑基礎上的,我只要同社會作鬥爭,就意味著同謀殺作鬥爭。我曾這麼認為,別人也對我這麼說,結果說明,這大體正確。於是,我就和我熱愛的而且一直愛著的人們站在一起,我在那個隊伍里堅持了很久。在歐洲,無論哪個國家有鬥爭,我都去參加過,就不詳談了。
談話結束時,塔魯擺動著腿,用腳輕輕敲著平台。靜默片刻之後,大夫稍稍挺挺身子,問塔魯是否考慮過走什麼道路才能得到安寧。
「可我並沒有說服您!」
帕納魯喃喃說:
可是里厄又頹喪地坐到長凳上去了。疲勞重又攫住了他,深入骨髓的疲憊使他答話時語氣和緩了些:
大約十二月底,里厄接到預審法官奧東先生從隔離營寫來的一封書信。信上說,他在隔離營的期限已經超過,但營管處找不到他入營時間的資料了,所以仍錯誤地把他關在裏面。他的妻子前不久已離開隔離病房,她為此曾去省政府抗議,但在那裡受到了冷落,省府的人說他們從沒有出過差錯。里厄請朗貝爾出面干預此事,幾天之後,他便見到了奧東先生。原來真出了差錯,里厄為此感到些許義憤。但消瘦了許多的奧東先生卻抬起他那無力的手字斟句酌地說:誰都可能出錯嘛。大夫只感到事情有了些變化。
塔魯和里厄都還沒有回答。靜默延續了很長時間,一直到接近里厄的家那一刻,朗貝爾才又一次提出他最後那個問題,而且提得更有力。只有里厄朝他轉過身來。他費力地挺直身體,說:
他們推開玻璃門。那是一間很寬大的廳,儘管氣候炎熱,但所有的窗戶仍然緊閉著。四壁的高處有幾台換氣裝置在嗡嗡作響。裝置里彎曲的螺旋扇葉攪動著兩排灰色病床上面渾濁的熱空氣。從四面八方傳來低沉的呻|吟或尖聲的叫喊,匯成一首單調的哀歌。幾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在刺眼的強光下緩慢地走來走去,光線是從帶鐵柵欄的高高的窗洞射進來的。在這悶熱得嚇人的大廳里,朗貝爾感到難受萬分,而且他很難認出正躬身站在一個哼哼著的病人身邊的里厄。大夫正在切開病人的腹股溝,兩個女護士從床的兩邊按著病人,彷彿在讓他受五馬分屍的極刑。里厄直起身,把手術器械扔到助手遞過來的盤子里,接著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眼睛盯著正在接受包紮的病人。
一般說,每當帕納魯神甫作短暫休息時,廳內都會響起一陣壓低了的嗡嗡聲,這次,雜亂的聲音剛開始,佈道者就出人意料地大聲講起來,同時裝出代聽眾提問的模樣問道:究竟該怎麼辦?他預料大家會說出可怕的宿命論這個詞。好吧,只要允許他加上形容詞「積極的」,他就不會在這個字眼面前後退。當然,應當再說一遍,沒有必要模仿他曾經談到過的阿比西尼亞的基督徒。甚至不應當考慮向波斯的鼠疫患者看齊,那些人一面把他們的破衣爛衫扔向基督徒組成的衛生防疫隊,一面大聲祈求蒼天把鼠疫傳給那些不信神的人,因為他們竟想和上帝播撒的疾病作鬥爭。然而,反過來,我們也不能模仿開羅的修道士,在上個世紀那幾次瘟疫中,他們在舉行領聖體儀式時,為了避免接觸信徒們可能已感染疫病的又潮又熱的嘴唇,他們用鑷子夾聖體餅。波斯的疫病患者和開羅的修道士都同樣在犯罪。因為在前者心裏,一個孩子的痛苦算不了什麼,而後者恰恰相反,把人類害怕痛苦的心理推到無孔不入的程度。無論是哪種情況,問題的實質都被掩蓋了:他們對上帝的聲音充耳不聞。帕納魯還想舉出別的一些例子。根據編年史作者的記述,在馬賽發生的一次特大鼠疫中,梅爾西修道院八十一名修道士中只有四人倖免。而這四人中有三人都逃跑了。編年史家們作如是說,更翔實的記載就不屬於他們的職業範圍了。帕納魯神甫在閱讀這篇文獻時,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剩下的那位修道士身上,儘管面前有七十七具屍體,更重要的是,儘管有那三個夥伴當了逃兵的先例,他一個人還是留下來了。這時,神甫用拳頭捶著講台的邊緣,大聲說:「兄弟們,我們必須當那位留下的修道士!」
「不錯,」朗貝爾說,「但如只顧自己的個人幸福,就可能感到羞愧。」
我年輕時,在生活中一直頭腦簡單,也就是說,毫無頭腦。我不是那種自尋煩惱的人,我開始進入社會時過得還相當體面。我一帆風順,應付自如,和女人相處甚篤,即使偶爾有些憂慮,這憂慮也來去匆匆。直到有一天,我開始思索問題。現在……
「正是。不信上帝是否可以成為聖人,這是我今天遇到的唯一的具體問題。」
事實上,他還得等兩個星期,因為警衛已改成兩星期換一次班,以便減少值班班次。在這半個月里,朗貝爾不停地工作,從不吝惜自己,可以說是閉著眼睛在干,從黎明到夜晚。他總在深夜才躺下來,但睡得很沉。從平時的懶懶散散驟然過渡到令人精疲力竭的勞作,這使他幾乎沒有精力去幻想。他很少談及他即將出逃的事。只有一個事實值得一提:一星期過去之後,他對里厄大夫交心說,頭天夜裡他第一次喝醉了。他走出酒吧時,突然感覺他的腹股溝腫脹起來,雙臂在腋窩周圍轉動也很困難。他想,一定是染上鼠疫了。他當時只能有一個反應——他和里厄一致認為這反應並無道理——那就是飛跑到本城的最高處,在那裡,從一個見不到大海但可以看見更開闊天空的狹窄位置上狂呼自己的妻子,讓呼喊聲越過一道道城牆。回到住處之後,他並沒有發現身上有什麼感染的跡象,於是對自己這次意想不到的神經性發作感到不怎麼樣。里厄說,人完全可能有這樣的行為,他對此十分理解:
里厄以為塔魯在開玩笑,便看了他一眼。但藉著天上模糊的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張憂傷而又嚴肅的臉。風又颳了起來,里厄覺得這風吹在臉上很溫暖。塔魯打起精神說:
「嘿,老鼠唄。」
他們去向岡薩雷斯告別,這位球員正在研究一張輪班值勤表。他握著他倆的手時笑了起來:
「在我來看你們之前,我已經叫人送去了一張字條。」
「是我,格朗。」他說。
在朗貝爾離開之際,里厄突然補充說:
一天,大約晚上十點鐘,塔魯在一整天耗盡心力的工作之後,陪伴里厄去那位氣喘病老人家裡出診。在老街區鱗次櫛比的房屋上空,柔和的星光閃閃爍爍。微風無聲地吹拂著,穿過黑黢黢的十字路口。這兩個剛從靜悄悄的街道走過來的男人,想不到碰上的這位病人如此健談。老人告訴他們說,有些人並不擁護當局,說油水大的位置永遠被同樣的人包攬;他還引了諺語「瓦罐不離井邊碎」,末了,他搓著手https://read.99csw.com說,有可能要大鬧一場。大夫一邊給他看病,他一邊評論時事,沒完沒了。
「是不是又要流行起來了?」塔魯問里厄。
「很遺憾,您必須準備些衣物。您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停下來,從頭到腳渾身哆嗦,眼神顯得狂亂。里厄抓住他的手。手熱得燙人。
「這倒挺科學。」
「噢!那孩子至少是無辜的,這一點您很清楚!」
「總之,」塔魯直率地說,「現在我關心的,是怎樣才能變成一個聖人。」
「誰出來了?」
於是,我明白了,這麼多年以來,至少我自己一直是一個鼠疫患者,而這些年我卻全心全意地相信我是在與鼠疫作鬥爭。我得知我曾間接贊同幾千個人的死亡,我甚至促成了那些死亡,因為我認為必然導致死亡的那些行動和原則十分正確。別的人似乎並沒有為此而感到不安,或者說,他們至少從沒有自動談起過。而我,卻一想到那些事喉嚨就哽得說不出話。我跟他們在一起,但我卻很孤獨。有時我向他們談到我的思慮,他們說必須考慮當前勝敗攸關的事,他們還提出許多常常給人深刻印象的理由,讓我相信我難以相信的東西。然而,我回答他們說,在那種情況下,那些身穿大紅袍的大鼠疫患者也會講出許多令人信服的道理,如果我同意小鼠疫患者提出的有分量的理由和必要性,我就不可能否定大鼠疫患者提出的理由。他們提醒我說,要承認穿紅袍的人有理,最好的辦法是給他們判刑的專營權。但我琢磨,如果讓一次步,那就沒有理由讓他們住手。歷史似乎認同了我的想法,今天,他們都在殺人場上爭第一。他們全都殺紅了眼,而且也欲罷不能了。
「等等看再說。」里厄告訴塔魯。
「啊,大夫,」他悲哀地說,「我剛明白了什麼是所謂的寬恕。」
「什麼也不幹。」
他要放在床頭的十字架,得到后,他轉過身去注視著它。
里厄點頭稱是。
奧東夫人似乎愣住了。她看著地上,隨即點點頭,說道:
「也許因為我個人也有為幸福出點兒力的需求吧。」
片刻之後,法官又說:
里厄和他的朋友們這才發現他們疲憊到了什麼程度。事實上,衛生防疫隊的人員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疲勞了。里厄是在注意到朋友們和他自己身上正在滋長一種奇怪的冷漠態度時才發現這一點的。比如,先前一直極為關心涉及鼠疫的所有消息的人們對此再也不聞不問了。朗貝爾曾臨時受命領導不久前設在他所住旅館內的一間檢疫隔離室,他對自己監管的人數了如指掌,對那些突然顯現出疫病感染跡象的人們組織緊急撤離的方式方法的細節也胸有成竹,而且把為檢疫隔離者注射血清有效率的統計數字銘記在心,但他卻說不出每周死於鼠疫的人數,也不清楚鼠疫究竟在蔓延還是在消退。而無論情況如何,他自己卻始終保持著有朝一日逃離此地的希望。
問題不是拒絕採取預防措施,預防措施是一個社會在災害引起的混亂中維持秩序的英明措施。不要去聽那些道學家的話,他們要求大家俯首帖耳,放棄一切。我們只應當在黑暗中開始摸索著前進,儘力做一些好事。其餘的,只需聽其自然,哪怕事關孩子們的死亡,也心甘情願接受上帝的安排,而不設法依靠個人。
「您有他父親的消息嗎?」
「剛才對我說話為什麼那樣怒不可遏?」從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我也跟您一樣受不了那個場面。」
不過,大約與此同時,有人給里厄送來一個女病人,里厄當時也認為她的病情不可救藥,所以病人一到醫院就被隔離起來。那位年輕的女病人成天高燒譫語,表現出肺鼠疫的一切癥狀。但翌日清晨,姑娘卻退燒了,里厄以為那又是和格朗一樣的早晨的暫時緩解,而且根據他的經驗,他認為這種緩解不是好兆頭。然而到了中午,姑娘的體溫並沒有回升上去,到晚上也只升了十分之幾度,到第二天早上,熱度竟然全退了。姑娘雖然還很虛弱,躺在床上卻可以自由呼吸了。里厄告訴塔魯,那姑娘死裡逃生完全不符合規律。然而,就在那一個星期里,有四個相同的病例出現在里厄的診所里。
「需要一切從頭開始嗎?」塔魯問卡斯特爾。
他曾看見兩隻活老鼠經過大門回到他家裡。幾個鄰居也告訴他,他們家也一樣,又見到老鼠了。從一些人家的房樑上,又傳出了好幾個月沒有聽到的鬧聲。里厄等著每周伊始發表的全市統計總數,數字表明,鼠疫勢頭正在減弱。
那一年的天主教諸聖瞻禮節非同尋常。當然,天氣並不反常,因為倏忽間的季節變化促使涼爽一下子代替了秋熱。跟往年一樣,這時節一直是涼風颼颼。大片大片的雲朵從天際的這頭飛快地往那頭移動,給下面的房舍投下陰影,雲彩過去之後,十一月的金色陽光照遍屋頂,卻毫無暖意。第一批雨衣已經在市面上出現,但大家注意到,今年雨衣的面料上膠和上漆的數量之大,令人咋舌。原來各家報紙都曾報道,在兩百年前法國南方發生的幾次大鼠疫期間,醫生們為了預防傳染,都穿上了塗油麵料的衣服。商家善於利用機會,遂大量推銷過時衣服的存貨,而購買的人也都希望從中得到免疫力。
「不,神甫,我對愛的想法和您的不一樣。而且我至死也不會愛這個讓孩子們備受折磨的上帝的創造物。」
神甫第二次佈道是在一個大風天。說實話,這次前來聽講的人比第一次的聽眾人數少,原因是這類場面對同胞們來說已不再具有新鮮事物的魅力了。在這座正在經歷困境的城市,「新鮮事物」這個詞本身已失去了意義。此外,大多數人,他們即使還沒有完全放棄履行宗教義務,或者說,他們即使還沒有在履行宗教義務的同時又過著極不道德的私生活,他們也已用毫無理性可言的迷信來代替宗教活動了。他們寧可佩戴護身徽章或聖洛克護身符,也不去教堂做彌撒。
朗貝爾說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當然還堅持過去的看法,然而,假設他真一走了之,他會感到羞愧。這會妨礙他熱愛自己留在那邊的親人。但里厄挺直身子,用堅決的口氣說,這太愚蠢,而且,選擇愛情,毫無羞愧可言。
「是的,」里厄回答說,「我是把您當朋友看,但到目前為止,我們一直沒有時間。」
午夜,塔魯和里厄給朗貝爾畫他受命調查的那個街區的地圖,這時,塔魯看了看手錶。他抬起頭,正好遇上朗貝爾的目光。
不過,他也有他的特點:《謝克斯旅遊指南》是他最愛讀的書。他並不常出門旅行,除非在假期去布列塔尼,他在那裡有一座小別墅。但他可以向你準確地說出巴黎—柏林列車的出發和到達時間、從里昂去華沙中途換車的時刻表,以及你選定的任何兩個大都會之間的行車裡程。您能說清從布里揚松到沙莫尼怎麼走嗎?連火車站站長恐怕也會弄糊塗,我父親卻能說得頭頭是道。差不多每個晚上他都進行練習,以增進這方面的知識,而且他為此感到自豪。這事兒讓我很開心,我經常向他提問,然後對照《謝克斯旅遊指南》核實他的答案,當我確認他毫無差錯時,我非常高興。那些小小的練習使我們的關係更為密切,因為我給他提供了我這個聽眾,而他對我的誠意也很珍惜。我呢,我認為他在鐵路行車時刻方面的優勢不亞於其他方面的優勢。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回隔離營。」
據塔魯的日記說,他本人很理解那些人的心情。起初,他看見他們擠在各自的帳篷里,要麼聽蒼蠅嗡嗡,要麼自己搔痒痒;如果發現有人樂意聽他們說話,他們就怪叫著發泄他們的怒氣或表達他們的恐懼。然而,自從隔離營人滿為患以來,樂意聽別人說話的人越來越少了。因此,大家只好沉默下來,互不信任。的確,有一種互相猜疑的東西從明亮的灰色天空降臨在這紅色的隔離營里。
但倏忽之間,其他病人全住口了。大夫這才意識到孩子的叫聲已經變得很弱,而且越來越弱,最後終於停了下來。在病孩周圍,哼哼聲復起,但低沉得有如從遠處傳來的這場剛結束的戰鬥的回聲。戰鬥的確結束了。卡斯特爾早已走到病床的另一頭,說了一聲:「完了。」孩子張著無言的嘴,靜靜地躺在亂糟糟的被窩裡,他好像一下子縮小了許多,臉上還有殘留的淚水。
里厄的目光一直在避開那位始終用手絹捂住嘴唇的奧東夫人。他遲疑地說:
到十一月末,清晨的天氣已經變得非常寒冷。瓢潑大雨沖刷著路面,大雨過後,天空潔凈如洗,萬里無雲,同閃光的街道相映成趣。每天早上,蒼白無力的太陽向城市播灑它明亮但卻冷冰冰的陽光。相反,到了傍晚時分,天氣又重新暖和起來。塔魯正好選定這個時間同里厄大夫談談心。
從現在到那個時刻到來時,我深知我對這個世界本身已沒有價值,從我放棄殺人那一刻起,我已經自我宣判永遠流放。該由別的人來創造歷史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從表面上去判斷那些人。我缺乏當有理性的殺人兇手的某種素質。這當然不是什麼優點。不過我還是願意像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學會了謙遜。我只不過想說,當今世界上有禍患,也有犧牲品,必須儘可能避免站在禍患一邊。這一點,在您看來也許比較簡單,但我知道這是正確的。我聽見過太多的道理,那些道理差點弄得我暈頭轉向,而且確實蠱惑了許多人的心,使他們同意去殺人,我這才明白,人們的不幸都源於他們說話不清晰。於是,我決定無論言語或行動都明明白白,這樣才能走上正道。因此我才說有禍患也有犧牲品,如此而已。如果我在這樣說時,我自己也變成了禍患,起碼我不是心甘情願的。我試圖當一個無辜的兇手,您瞧,這不算過分的奢望吧。
「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催我抓緊辦?」
他們發現平台上杳無一人,只放了三把椅子。從一邊望出去,目力所及,只見一個個平台連綿伸展到黑壓壓的一大堆石頭邊,他們認出來那裡是本城的第一座山岡。從另一邊望過去,目光越過幾條大街和看不見的海港,可以遠眺那海天一色、波光隱約的地平線。比他們知道是懸崖的地方更遠些,一縷微光時隱時現,很有規律,但他們不知道那光線的來源。原來那是航道上的燈塔,從今年初春到現在,它一直在為改道開往別的港口的船隻旋轉領航。在風吹雲散、明凈如洗的天空,星光閃爍,遙遠的燈塔微光宛如塵埃,不時掠過星空。微風吹來香料和石頭的氣味。周圍是一片深沉的寂靜。
他又重新把身子靠在坐墊上。
「噢!」里厄說,「人不能夠又治病,同時又知道一切。那我們就儘快治愈別人吧。這是當務之急。」
「大夫,」朗貝爾說,「我不走了,我想留下跟你們在一起。」
「總之,鼠疫使他如魚得水。鼠疫將一個不堪孤獨的人培育成了它的同謀。因為,很明顯,這確是一個同謀,而且是一個興緻勃勃的同謀。他對所見到的一切都點頭稱是,諸如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們的迷信、毫無道理的恐懼、動輒火冒三丈的脾氣;那些人迴避談及鼠疫而又談個不停的怪癖;得知此病以頭疼開始之後稍一頭疼便驚慌失措面色蒼白的模樣;他們遇事或怒形於色或暴跳如雷的反覆無常的敏感性,這種敏感性使他們往往把別人的遺忘當做冒犯,為丟失一顆短褲紐扣而如喪考妣。」
的確,幾乎所有的人都閑著雙手,胳膊晃晃悠悠。那麼一大群人聚集在這裏卻靜默得出奇。
「當心,時間定在半夜,一切都準備就緒了。」馬塞爾說。
「好吧,大夫,我們應當照章辦事。」
「可您剛從那裡出來呀!」
「您瞧,」他說,同時把目光避開神甫,「現在連上帝都不可能把我們分開了。」
塔魯背對著他,正在眺望大海。片刻之後,他說:
里厄在正午到達那裡。聽了女房東的敘述,他只回答說,帕納魯是對的,但恐怕送得太晚了。神甫接待里厄的態度也一樣冷淡。大夫給他作檢查時感到十分吃驚:他沒有發現他有淋巴腺鼠疫或肺鼠疫的任何主要癥狀,只查出他肺部積水引起的腫脹和呼吸困難。但無論如何,他的脈搏太弱,全身情況太嚴重,看來希望很渺茫。里厄對他說:
末了,塔魯以下面這個故事來結束這段筆記,這段記述表明柯塔爾和鼠疫患者都同時具有一種獨特的心態。這件事幾乎可以重現當時令人難以忍受的氣氛,因此筆者十分重視。
格朗將頭深深埋進枕頭窩裡,面色發青,眼睛無神。他死死盯住塔魯用木箱碎片在壁爐里點燃的微弱的火。「情況不妙。」他再三說。從他火燒火燎的肺部深處發出一種奇特的啪啪聲,這聲音一直干擾著他說話。里厄囑咐他別說話,還說他很快會恢復健康。病人臉上出現一抹古怪的笑意,笑意里透出一種親切的柔情。他用勁擠了擠眼,說:「如果這次我大難不死,大夫,我向您脫帽致敬!」但話音剛落,他就墜入虛脫狀態。
「今天早上奧東先生對我談到您。他問我是否認識您,他說:『勸他不要與那伙走私販子經常來往,他正引起別人注意呢。』」
「您為什麼不阻止我走?您可是有辦法阻止的。」
星期三,馬塞爾回家時說:「定在明天半夜,你準備好。」同他們一起執勤的兩個人,一個染上了鼠疫,另一個平時同他住一個房間,所以在接受隔離觀察。因此,在兩三天內,只有馬塞爾和路易值勤。當天夜裡,他們要去處理最後的一些細節。到第二天,就有可能走了。朗貝爾表示感謝。「您高興嗎?」老太太問他。他說高興,但心裏卻在考慮別的事情。
現在格朗已躺在他的床上,呼吸極端困難:他的肺部已經遭殃了。里厄在沉思。這個公務員沒有家室,又何必把他送走?就由他和塔魯來照顧算了……
「好了,」他說,「它們又出來了。」
「您快動身了吧?」
「拯救人類,這句話對我來說是大而不當。我沒有這麼遠大的抱負。我關心的是人類的健康,首先是他們的健康。」
「卡斯特爾已準備好第一批製劑。他建議做一次試驗。」
事實上,鼠疫的快樂之火在焚屍爐里越燒越歡了。當然,死於鼠疫的人數並非隨時隨刻都在增加,然而,鼠疫似乎在它的高峰上舒舒服服地待了下來,它每天以一個優秀公務員的準確和規律進行兇殺活動。原則上說,有關人士的意見也如此:這是個好兆頭。比如,里沙爾大夫感到,鼠疫蔓延形勢圖上的曲線起初不斷上升,繼而在最高處長期徘徊,這似乎令人鼓舞。「這張圖表很好,好極了。」他說。他認為在圖表上,鼠疫已達到他所謂的水平線。從此以後,它只會降下來。他把這個現象歸功於卡斯特爾大夫新研製的血清,原來,卡氏血清剛取得幾次未曾料到的成功。老卡斯特爾沒有反駁他,但他認為,事實上,一切都無法預測,因為從瘟疫史來看,往往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再度猖獗的情況。長期以來,省府一直希望安撫公眾的情緒,但苦於疫情嚴重,無法實現。眼下,它準備召集全體醫生,請他們就此問題作出報告。但就在此時,里沙爾大夫本人也被鼠疫奪去了生命,而且恰好是在疫情穩定的時候。
當然,我也知道,我們偶爾也宣判死刑。但當時他們對我說,為了實現沒有人殺人的世界,死那幾個人是必要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對的,不過,無論如何,我恐怕都不可能堅持這樣的真理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我當時很猶豫。但我還一直想著那貓頭鷹,所以還能堅持下去。直到我再一次親眼目睹執行死刑(那是在匈牙利),我孩提時經歷過的使我頭暈眼花的場景又在我成年時使我兩眼發黑。
「噢,原來就為這個!」她說。
「我的兄弟們,」帕納魯最後總結說,「對上帝的愛是一種艱難的愛。它意味著全面的忘我精神和輕視個人安危的氣概。但只有對上帝的愛才能消除兒童的痛苦和死亡;在任何情況下也只有這種愛才能使痛苦和死亡成為必需,因為誰也不可能理解死亡,所以只好自願死亡。這是很難接受的教訓,但我願意和你們一起去接受它。這是信仰,世間的人會認為這信仰太殘酷,上帝卻認為它可以起決定作用,所以大家必須逐步接近它。我們必須使自己比得上這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形象。達到這樣的最高境界時,一切都會融為一體,不分高低,真理也就從表面的不公正中脫穎而出。因此,在法國南方許多教堂里,幾世紀以來的不少鼠疫受害者一直安眠在祭壇的石板下面,教士們也在死者的墳墓上面佈道,他們宣揚的精神正從包括兒童在內的骨灰中發揚光大。」
在離開奧東夫婦之前,里厄禁不住問他們有什麼要求。那位母親仍舊看著他默不做聲,但孩子的父親這次卻把眼睛轉到一邊去了。
帕納魯走到床邊,做了一個祝福的手勢,然後拿上他的道袍,沿中間的通道走了出去。
朗貝爾看看塔魯。他瘦了,疲勞使他兩眼昏花,面容憔悴,他那又寬又厚的肩膀也累得縮成了團。有人敲門。一個戴白口罩的男護士走了進來,他把一摞病歷卡放到塔魯的寫字檯上,用被口罩捂住的聲音只說了兩個字「六個」便走出去了。塔魯望望記者,隨即把病歷卡攤成扇形,指給他看:
城裡卻有一個人看上去既不心力交瘁,也不灰心喪氣,而且一直保持一副春風得意的鮮活模樣。此人就是柯塔爾。他對一些人繼續保持著距離,卻並不中斷與其他人的關係。他選中了塔魯,見塔魯工作之餘一有空,他就去看望他。一方面因為塔魯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另一方面塔魯善於誠摯地接待這位矮小的年金收入者,從不怠慢。這永遠是一個奇迹,塔魯無論怎樣勞累,都顯得和藹可親,對人關懷備至。有些晚上他甚至完全累垮了,但第二天他會重新精力充沛。「我同他談得來,」柯塔爾曾對朗貝爾說過,「因為他是條漢子。我們總能互相理解。」
「是那病,對不?」法官冷靜地問。
「哦,不,」預審法官說,「我想請假。」
在九月和十月這段時間里,本市始終屈縮在鼠疫的淫|威之下。前面曾經談到,那時的情況毫無進展,因此,數十萬人仍舊周復一周地在原地躑躅,而且沒完沒了。輕霧、炎熱和淫雨在天空輪番登場。一群群南來的掠鳥和斑鳩無聲地翱翔在高高的天空,但總是繞過這個城市,彷彿帕納魯神甫描述的滅頂之災,即那根怪異的長矛,正在千家萬戶上空旋轉著、呼嘯著,讓鳥兒們遠遠離開此地。十月伊始,暴雨一次次沖刷著大街。而在這期間,除了那不尋常的停滯局面,沒有發生絲毫更重大的事情。
九九藏書「沒有,」里厄答道,「他父親在隔離營。」
「不錯,我想同里厄談談。」
塔魯不動聲色,繼續開他的車。里厄似乎還沒有擺脫疲勞。
塔魯聳聳肩:
「快沒有汽油了,」塔魯在啟動車子時說,「明天我們得步行。」
大夫很猶豫,但格朗重複他的命令時語氣是那麼駭人,聲音是那麼痛楚,里厄只得把手稿扔進即將熄滅的爐火里去。房間頓時明亮起來,一股短暫的熱氣給屋裡增添了曖意。里厄回到病人身邊時,他早已背過身子,他的臉險些觸到牆壁。塔魯望著窗外,好像是這個場景的局外人。里厄給病人注射了血清之後,對他的朋友說,格朗活不過今夜。塔魯自告奮勇為他守夜,里厄答應了。
「說得對,」里厄答道,「那我們就去吧。」
他們穿好衣服,往回走時沒有說一句話。但他們現在已是推心置腹的朋友,這個夜晚也將成為他們美好的回憶。當他們遠遠瞥見疫城的哨兵時,里厄知道,塔魯也同他一樣在想,瘟疫一時間曾把他們忘卻,這很不錯,但現在又該重新投入戰鬥了。
「您說的是真心話嗎?」
「這會兒已經結束了。」里厄說。
至於那病孩,他被送到一家有十個床位的附屬醫院住下了,那裡原來是個教室。過了大約二十小時,里厄診斷孩子已無藥可救。小小的軀體任由傳染毒菌吞噬,業已毫無反應。幾個剛開始形成的淋巴結腫塊把孩子折磨得痛苦不堪,使他細弱的四肢關節不能動彈。他提前被病魔制服了。因此里厄才有在他身上試驗卡斯特爾血清的想法。當天晚上,晚飯後,他們花了很長時間在孩子身上接種,但沒有得到病孩絲毫的反應。翌日黎明時分,為了判斷這次決定性實驗的結果,大家都來到孩子的病床前。
「您準備做什麼呢,法官先生?」里厄說,「您那些卷宗還等著您去處理呢。」
「我能理解。這一切之所以令人反感,是因為它超過了我們的承受能力。但也許我們應當去愛我們理解不了的東西。」
塔魯喃喃說,根本結束不了,還會有犧牲品,這很正常。
不錯,是需要重新投入工作,而且鼠疫也不會把什麼人遺忘得太久。整個十二月里,這傢伙在同胞們的胸膛火燒火燎,它使焚屍爐閃閃發光,使隔離營擠滿閑得無聊的人影,總之,它還在以它堅忍不拔時松時緊的步履不斷前進。市政當局曾希望藉助寒冷的冬天以煞住它蔓延的氣勢,但它竟然度過了初冬的嚴寒,毫不停步。還需要繼續等待下去。然而,大家等得太久,也就不想等了,於是,全城的居民都在絕望中打發著日子。
「意思是要您趕快辦。」
朗貝爾沉思起來。當然是為這個,但又不可能只為這個。
某些預言甚至以連載的形式發表在各家報紙上,而且讀者爭相閱讀的熱情不亞於太平時期他們迷戀言情小說。有些預測建立在荒誕的計算基礎上,其中包括當時年代的千位數、鼠疫病人的死亡人數、鼠疫持續的月數。還有些預測將此次鼠疫與歷史上多次大鼠疫進行比較,找出其中的共同點(預測稱之為常數),再通過同樣荒誕的計算,硬說從中可以得到與今次鼠疫有關的教益。但無可否認,其中最受公眾好評的當屬此類:這種預測用充滿隱喻從而難以理解的語言預告即將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而且其中每一件都有可能使本市遭受苦難,而這些事件的複雜性又會引來各種不同的解釋。於是,人們天天向諾查丹馬斯和聖女奧蒂爾求讖,而且收穫頗豐。此外,這些預言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結論所具有的寬慰性。唯獨鼠疫寬慰不了人。
然而,病孩還在叫喊,在他周圍,其他病人也都激動了。在病房另一頭那個不停地哼哼的人這時也加快了哼哼的節奏,直到他也公然大叫起來,與此同時,其他病人的呻|吟聲也越來越大。於是,在病房裡迸發出潮水般的哭泣聲,哭聲蓋過了帕納魯的禱告聲。里厄緊扶床柱,閉上眼睛,疲勞、厭倦得瀕於發狂。
可是,到了下午,她設法同神甫說話時,得到的回應只是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她又提到請醫生的問題,但神甫一聽便重又支起身子,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清晰地回答說,他不需要醫生。於是,女房東決定再等到明日清晨,如果神甫的病情還沒有好轉,她就得撥情報資料局每天在廣播里重複十來遍的電話號碼。老太太始終盡職盡責,所以考慮在夜裡去病人房裡守護他。但到了晚上,給病人送去新熬的湯藥后,她想躺下休息休息,哪知睡下去到第二天黎明才醒過來。她連忙跑到病人屋裡。
無論怎樣,雖然乍看起來,疫情可能在蔓延,但因淋巴腺鼠疫病人正在減少,總數的天平仍然保持平衡。
然而,那天審案在我記憶里留下的唯一印象乃是罪犯的模樣。我相信他確實有罪,是什麼罪,那無關緊要。然而,那個紅棕色頭髮、一副可憐相的三十來歲的矮小男人招供一切的決心顯得那樣堅定,他對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和法庭即將對他的判決害怕得那樣真切,以致不一會兒我的視線就完全被他吸引了。他看上去活像一隻突然被強光嚇得魂不附體的貓頭鷹。他的領結歪在一邊。他只顧用牙齒咬一隻手的指甲,是右手……總之,我不想講下去了,您已經了解,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些病歷卡很好看,是吧?哦,一點兒也不好看,這都是死人,是昨天夜裡死的。」
「的確,」塔魯補充寫道,「他同別人一樣受到威脅,但準確地說,他是在和別人一道承受威脅。另外,我可以肯定,他其實並不認為他會染上鼠疫。看起來,他是靠著下面這種想法在過日子,再說這想法也並不愚蠢:一個人重病在身或憂心如焚時,會同時免受任何別的疾病或憂慮糾纏。『您注意到沒有,』他對我說,『一個人不可能身患好幾種病?假如您得了重病或不治之症,嚴重的癌症或者肺結核,您永遠不會染上鼠疫或斑疹傷寒,肯定染不上。而且,還有更妙的現象呢:誰也沒有見過癌症患者死於車禍。』這種想法無論正確與否,卻讓柯塔爾保持著好心情。他唯一不情願的事是同大伙兒分開。他寧可同大家一起被圍困,卻不願當單身囚徒。一鬧鼠疫,什麼秘密調查呀,檔案、卡片呀,密令、緊急逮捕呀,都顧不上了。確切說,再也沒有警察局、再也不談新老罪行了,再也沒有罪犯,有的只是被鼠疫判了刑並等待著它最專橫的赦免的人們,這些人中有些就是警察。」因此,按照塔魯的說法,柯塔爾有充分的理由用他寬容而又可以理解的滿意眼光來看待同胞們憂心忡忡和驚慌失措的表現,他那樣的眼光可以用這句話來表達:「你們儘管說下去,這種滋味兒我在你們之前就嘗過了。」
「您也知道,我在那邊可能有事可干。此外,說起來有點荒謬,在那裡我會感覺離我的小男孩更近一些。」
在醫院,帕納魯再沒有開過口。他像一個物件似的任人對他進行各種治療,但從沒有放下手中的十字架。不過,他的病情仍舊難以確定。里厄心裏始終疑雲密布:是鼠疫,又不是鼠疫。再說,一段時間以來,這瘟神好像樂於使醫生的診斷迷失方向。然而,就帕納魯這個病例而言,他後來病情的發展即將表明,這種無把握的現象是無關緊要的。
她仍舊決定一絲不苟地履行她當時的處境要求她履行的職責,她每隔兩小時看望一次病人。讓她最感震驚的是神甫整天都處在不停頓的煩躁不安狀態。他掀開被子,接著又重新把被子拉到身上,他不停地用手摸自己汗濕的額頭,常常坐起來想咳嗽,但喉嚨彷彿被掐住了似的,咳出來的聲音嘶啞、痰濕,跟使勁咯痰一般痛苦。他好像無力將堵在喉嚨深處的使他窒息的一個個棉花團硬拔|出|來。每次發作之後,他往後一仰,倒在床上,種種跡象顯示他已精疲力竭了。末了,他又半坐起身子,片刻之間,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前方,那死盯著一處的眼光比此前的焦躁更加狂熱。然而,老太太仍在遲疑,不敢請醫生使病人不快。她琢磨,儘管病情顯得很可怕,這也許只是高燒發作的癥狀。
因此,在那個時期,塔魯的日記內容逐漸集中到了柯塔爾這個人物身上。塔魯曾試圖按照柯塔爾告訴他的實情或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勾畫出柯塔爾對事物的反映和他的思考。這篇標題為「柯塔爾與鼠疫的關係」的記事佔了日記好幾頁,筆者認為在此作一個扼要的介紹不無裨益。塔魯對這位矮個兒年金收入者總的看法可以歸納在這句評語里:「那是個正在提高自己的人物。」起碼從表面看上去,他的心情正越來越好。他對事態的發展趨勢並無不滿,有時,他在塔魯面前以這類評語來表達他內心深處的想法:「當然,情況並沒有好轉,但至少大家是在風雨同舟嘛。」
「也許吧,不管怎麼說,他支撐了很久。」
塔魯的這個評論是否能對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不幸事件和帕納魯在事件中令身邊的人費解的表現稍加澄清呢?以後再判斷吧。
上一個世紀,有一位教外作者硬說他揭開了教會的秘密,他斷言並不存在煉獄,言下之意是說沒有中間過程,而只有天堂和地獄,因此人只能按自己原來的選擇,或升天堂得永生,或入地獄遭永罰。但帕納魯認為,這純屬異端,是出自某個毫無信仰的人內心的邪說,因為的確有煉獄存在。當然,有些時期人們不能過分指望煉獄,也有些時期談不上有什麼輕罪。凡罪孽都是致命的,一切冷漠都是犯罪。不是全有,就是全無。
「有什麼新消息嗎?」他問正走過來的塔魯。
塔魯和朗貝爾選擇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去探訪這個體育場隔離營。同他們一道前往的還有足球運動員岡薩雷斯,原來朗貝爾又找到了他,而且說服他最終接受了輪流管理體育場的任務。朗貝爾準備把他介紹給隔離營的主管。岡薩雷斯在與朗貝爾和塔魯見面時,對他們兩人說,鼠疫發生之前,他們見面這一刻正是他換上球衣準備出場比賽的時候。如今所有的體育場都被徵用了,已不再可能進行球賽,他為此感到十分無聊,他看上去也的確如此。這也是他接受看管隔離營任務的原因之一,但他的條件是,只能在每個周末去工作。那天天氣半陰半晴,岡薩雷斯抬著頭遺憾地說,這種既不下雨也不炎熱的天氣最適宜於賽球。他盡情回憶在更衣室擦松節油的味道,還有那搖搖欲墜的看台、黃褐色球場上顏色鮮艷的運動衫、中場的檸檬汁或像無數涼針刺|激乾渴喉嚨那樣解渴的冰鎮汽水。此外,塔魯還記下了這樣的情景:他們一路上穿過郊區那些坑坑窪窪的街道時,這位球員不停地踢他腳下碰到的石子兒,想把石子兒直接踢進路旁陰溝的集水孔。他一踢進去便說:「一比零。」每當他吸完香煙,往前吐煙蒂時總要用腳趁勢把煙蒂接住。快到體育場時,一群踢足球的孩子正好把球往他們身邊踢過來,岡薩雷斯連忙跑過去準確地把球踢回小球員那裡。
「我知道,我沒有的東西正是這寬恕心。但我現在並不想跟您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在一道工作是為了某種超越了瀆神和信神而把我們集合在一起的東西。只有這一點最重要。」
不,他成天提供給人們的不是救援,而是有關的情況。當然,這不能叫職業。然而,說到底,在這備受恐怖折磨而且大量死亡的人群里,誰能有餘暇去干自己的本行?能勞累還算是幸運呢。倘若里厄精神更好,那到處散發的死亡氣息定能讓他變得多愁善感。然而,一天只睡四小時的人是不會多愁善感的。人總是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看待事物,即是說,按照公道原則看事物,按照那醜惡的、可笑而又可憐的公道原則。而別的人,那些判定必死的人們,也完全體會到了這一點。在鼠疫肆虐之前,人們將他里厄視為救星。他用三片葯和一個注射器解決一切問題,人們順著過道送他出來時都會緊緊挽住他的胳膊。那樣著實使人感到愉快,但也有危險。如今,恰恰相反,他去各家都得帶上士兵,還必須用槍托猛敲大門才能讓那家人下決心開門。彷彿他們恨不得把那全家,把整個人類都拖過去和他們一道進棺材似的。啊!的的確確,人總離不開人,他自己也和那些不幸的人一樣失去了許多,他也應當得到別人的憐憫,因為在離開那些人時,他總聽任憐憫之情在自己心裏滋長起來。
帕納魯遲疑片刻,說:
翌日,他倆再也沒有說什麼,只在一道工作。到下一個星期,朗貝爾總算住進了那座西班牙式的小屋。他們在共用的那間屋子裡為他支了一張床。那兩個年輕人不回家吃飯,而且人家請他盡量少出門,所以,大多數時間他都一人獨處,或同西班牙老太太聊聊天。老太太人很乾瘦,但很勤勞,她成天穿一身黑衣服,在整潔的白髮下面是她布滿皺紋的棕色的臉。她沉默寡言,只在注視朗貝爾時,眼裡才洋溢著笑意。
「真該瞧瞧它們奔跑!那是樂趣。」
里厄說,沒有緩解過,但孩子堅持的時間比正常的更長些。帕納魯好像癱了似的靠在牆上,他這時用低沉的聲音說:
「什麼結論?」朗貝爾問。
「剩下來要乾的事,就只有計數了。」
「問題不在那裡,」朗貝爾說,「我原來一直認為我在這個城市是外地人,我同你們一起無事可干。但既然我看見了我所見到的一切,我才明白,無論我願意與否,我都是這裏的人了。這裏的麻煩與我們大家都有關係。」
「我剛才沒有說明白。有人告訴我,這個營有志願管理人員。」
然而,所有顯示季節變化的跡象都未能使人忘記這樣的事實:公墓門前冷落車馬稀。往年這個節日來到時,電車裡充溢著淡淡的菊花香味,成群結隊的婦女前去親人安息的地方,用菊花裝點他們的墳墓。每到這個日子,未亡人總想去死者身邊安撫他一年來孑然一身備受冷落的凄苦。但這一年,誰也不願去考慮死人了。確切說,他們想死人的時間太多了。如今已談不上帶著些許惋惜和無比的憂傷前去死者身邊。死者再也不是每年一次需要未亡人來身邊進行辯解的被冷落的人了,他們成了闖入活人生活的必須忘記的不速之客。這說明為什麼今年的亡人節可以說是一下子就跳了過去。照柯塔爾的說法(塔魯發現此人講話越來越帶譏諷味兒了),如今每天都是亡人節。
可是我呢,我到那一刻才陡然意識到這一點,而此前我只在「被告」這個簡單的範疇之內來想這類人。我不能說我當時把我父親忘記了,但我只感到一陣心酸,因此我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那刑事犯身上了。我幾乎什麼也沒聽,我只感到有人想殺死那個活生生的人,於是,一種奇怪的本能,帶著頑固的盲目性,像浪潮一樣把我推到他那一邊。我真正清醒過來是在我父親宣讀公訴狀的時候。
在場的人都默不做聲。
里厄幾乎沒來得及考慮神甫正走在異端的邊緣時,帕納魯已經在有力地肯定說,這個命令,這個正確的要求,正是基督徒尋求的利益之所在,也是他們德操之所在。神甫明白,在他即將談到的德操中,有些極端的東西會激起許多人的反感,因為那些人習慣於更寬容更傳統的道德觀。然而,鼠疫時期的宗教不能和平時的宗教相提並論,如果說上帝可以容許,甚至希望人的靈魂在幸福時期安息而快樂,那麼他也願意看見人的靈魂在極端痛苦的年代走點兒極端。今天,上帝施恩於他創造的人,將他們置於如此巨大的災難之中,使他們重新尋找並實行這至高無上的德操:「全信」或「全不信」。
在這座城市裡還有好幾個類似的隔離營,但筆者缺少那邊的直接消息來源,出於謹慎,就不多費筆墨了。他能說的只有一點:那些隔離營的存在,從那裡散發出來的人的氣味,在暮色中傳出的高音喇叭的喧鬧聲,圍牆的神秘性,以及對這些遠離塵寰的不祥去處的恐懼,都成了同胞們沉重的精神負擔,給他們的惶恐和苦惱火上加油。各種事故以及市民同行政當局的衝突都在與日俱增。
「這事拖得太久了。我想聽天由命,命是躲不過去的。哦,大夫!我表面上顯得平靜,是這樣。其實我連保持常態都得花很大的力氣。到現在,我可真受不了啦。」
這時,格朗也在玻璃上看見了里厄。他轉過身,背靠櫥窗,看著大夫走過來,卻並沒有停止哭泣。
大海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腳下發出輕柔的噓噓聲,他們攀登大堤時,無垠的碧波展現在他們眼前,像絲絨般厚重,像獸毛般柔滑。他們去面對深海的岩石上坐下。海水漲起來,再緩緩退下去。大海舒緩的起伏使海面時而波光粼粼,時而平穩如鏡。他們面前是無邊無際的夜。里厄感覺到了手掌下是凸凹不平的岩面,一種罕有的幸福感充溢著他的心田。他向塔魯轉過身來,從他朋友誠實而平靜的臉上猜出他也有同樣的幸福感,但這種幸福感並不能使他忘卻什麼,甚至不能忘卻他思慮的謀殺問題。
「我對他說,想不脫離別人,說到底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問心無愧,我說也白搭。他惡狠狠地瞪著我,對我說:『照您這麼說,就永遠沒有人能和別人相處。』接著他又說:『我告訴您,您可以那麼說,但要讓人們湊在一起,唯一的辦法還是給他們送去鼠疫。不信您看看您的周圍。』其實,我非常明白他想說什麼,也明白他對現今的生活該感到怎樣適意。」他怎能看不出別人對現實的反應隨處都同他的不謀而合?諸如:人人都試圖讓大家同自己在一起;有時人們殷勤地給迷途的過路人指路,有時又對人家極不耐煩;人們爭先恐後地擁進豪華飯店,心滿意足地待在那裡,久久不肯離去;每天有大群大群的人亂糟糟地擠在電影院門前排隊,所有的劇院和舞廳都人滿為患,人潮有如洶湧的海潮,直捅入一切公共場所;人們對一切接觸都退縮猶豫,但對人類熱情的渴求又驅使他們互相接近,男男女女,相扶相倚。顯然,柯塔爾在他們之前就已經歷過這一切。女人除外,因為,他那副模樣……我設想,當他意識到自己想去妓院時,為了別鬧個低級趣味,引來非議,遂克制住了。
但是,隨著糧食供應的困難與日俱增,人們又可https://read.99csw.com能產生另一方面的憂慮。投機商趁火打劫,以天價出售正規市場緊缺的必不可少的食品。這樣一來,貧困家庭數米而炊,富裕人家卻衣輕乘肥。瘟神在恪盡傳染職守時,不徇私情,十分有效,這本可以增進同胞們之間的平等感,可是,由於通常的自私心理作怪,鼠疫反而使人們心中的不平等感增強了。當然,剩下來的還有死亡的無可非議的平等,但這種平等卻是誰也不願享受的。因鼠疫而挨餓的窮苦百姓更加懷念鄰近的城市和鄉村,因為那裡生活自由,麵包也不昂貴。既然在這裏得不到足夠的食品,人們就產生了這種不太理性的想法:還不如放他們離開這裏呢。結果,在城裡竟有一句口號流傳起來:「沒有麵包,就給新鮮空氣!」這句口號有時在牆上可以看到,有時在省長經過時可以聽到。這種反諷意味的口號是某些遊行示威的信號,儘管示威很快被制止了,它們的嚴重性卻有目共睹。
整個夜晚,里厄一直沒有擺脫格朗即將死去的想法,可是翌日清晨,他發現格朗正坐在床上和塔魯閑聊。燒已經退了,只剩下全身衰竭的徵兆。
等到第三幕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克表演二重唱(即歐律狄克避開她的愛人那一刻)時,大廳里才出現某種訝異的波動。彷彿這位歌手一心等待的正是觀眾這樣的波動,或者,更確切些說,彷彿正廳里發出的喧聲恰好肯定了歌手此刻的感受,他立即選中這一刻,用滑稽動作朝舞台前的腳燈走過去,不顧身穿的古裝,在幕後一片牧歌聲中,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那幕後牧歌一向被認為早已過時,但在觀眾看來,它在此刻才第一次變得不合時宜,不合時宜得令人生厭。與此同時,樂隊停止了演奏,正廳里的觀眾已在起身慢慢撤離。起初,他們默不做聲,好像剛做完彌撒從教堂走出來,或剛參加了葬禮從靈堂出來,婦女們整整衣裙,垂著頭走路,男人們挽著女伴的手臂引導她們別碰了摺疊坐椅。然而,人流的移動逐漸加快了速度,悄悄話變成了大聲喧嚷,人群擁往出口,在那裡擠做一團,後來竟互相衝撞,尖聲叫喊起來。柯塔爾和塔魯到這一刻才站起身,現在就剩他們倆站在那裡了,在他們眼下是一幅當時生活的畫面:舞台上是以四仰八叉的蹩腳演員面目出現的鼠疫;而大廳里則是以被遺忘的摺扇和紅色坐椅上凌亂的花邊形式出現的已變成廢物的奢侈品。
塔魯對主管說:
輪到里厄笑了。
自那以後,我一直沒有改變。長久以來,我為我也曾當過殺人兇手——哪怕是間接的,是出於善良的願望——而感到羞愧,感到極端羞愧。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只意識到一點:在今天,即使比別人優秀的人們也免不了去殺人,或聽任別人去殺人,因為這符合他們的生活邏輯。我還意識到,在當今世界,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導致別人的死亡。不錯,我一直在感到羞愧,這一點我心中有數,當時我們所有人都處在鼠疫的包圍中,我因此而失去了內心的安寧。到今天我還在尋找安寧,我試圖理解所有的人,試圖不成為任何人的死敵,從而找回我的安寧。現在,我只知道必須做該做的事,只有這樣才不至於再成為鼠疫患者,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希望找回安寧,或者在找不到安寧時,平靜地死去。只有這樣做才能減輕人們的痛苦,即使不能拯救他們,起碼可以使他們盡量少受折磨,有時甚至會帶給他們些許快樂。為此,我決定拒絕接受促人死亡的,或認為殺人有理的一切,不論它是直接的或間接的,不論它有理無理。
他再睜開眼睛時,發現塔魯站在他身邊。
里厄微微一笑作為回答。
塔魯站起來,靠在桌上。
他們脫了衣服。里厄先跳下去。一開始水很涼,等他再鑽出水面時,他倒感覺水是溫熱的了。遊了一會兒蛙泳之後,他這才明白,今晚的海水之所以是溫熱的,是因為秋天的大海接受了陸地好幾個月儲存起來的熱量。他以勻稱的動作往前游著,雙腳拍打水面,在他身後掀起白色的浪花,海水沿著他的雙臂流下去,直到他的雙腿。他聽到一聲很沉的「撲通」聲,知道塔魯也下水了。他翻轉身平躺在水面上,一動不動,臉朝著月光皎潔、群星璀璨的天空。他深沉地呼吸著,越來越清晰地聽到拍打海水的聲音,這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響亮。塔魯正在朝他游過來,很快就聽到了他的呼吸。里厄翻轉身,以同樣的節奏與他的朋友並肩而游。塔魯游得比他有勁,他不得不加快速度。一時間,他倆以相同的節奏、相同的力量齊頭並進,他們終於擺脫了那座城市和鼠疫,終於能夠遠離塵囂,孤雲野鶴般優哉游哉。里厄首先停下,接著慢慢往回遊,只是有幾分鐘他們游進了一股冰涼的水流,在這股海水出其不意的襲擊下,他們不聲不響地加快了速度。
里厄轉過身來。一看見記者,他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眉便皺了起來。
里厄像走路那樣怒沖沖地轉過身來,粗暴地對他說:
「嘿,大夫!」
里厄感到吃驚,說:
「漂亮嗎?」
「好吧,我這就去準備。」
「是不是該這樣寫?」老傢伙用充滿渴望的聲音問。里厄沒有抬眼看他。
里厄注視著他。在這雙嚴厲而獃滯的眼睛里沒有可能突然出現溫柔的表情,但這雙眼睛已變得比原來渾濁,已失去了昔日金屬般的清亮。
幾個月以來,由於鼠疫播撒恐怖從不選擇對象,他們倆已經見過不少孩子離開人世,但他們還從未像這天早上那樣一分一秒地眼看著孩子受如此巨大的痛苦。當然,在他們看來,加之於無辜者的痛楚實際上從來性質都一樣,即是說,都是令人憤慨的恥辱。然而,在當月當日之前,可以說,他們只抽象地感到憤慨,因為他們從未面對面而且如此長時間地觀看過一個無辜者臨死的情景。
他們倆告辭時,法官一直在眺望陽光射進來的地方。
「您通知他們了嗎?」
「如果一位教士請醫生看病,說明裡面有矛盾。」
「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人們為它而捨棄自己之所愛。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拋棄了我之所愛。」
至於卡斯特爾,有一天,他前來向里厄大夫宣布血清已經準備停當,於是,他倆決定在奧東先生的小兒子身上作首次試驗,小傢伙剛入院,里厄認為他的病情似乎無可挽救了。里厄正向他的老朋友通報最近的統計數字時,發現對方已在他的扶手椅里沉沉地睡了過去。他面前這張平常愛露出溫和、嘲諷神氣從而顯得永遠年輕的臉龐突然變得十分放鬆,一縷口水流到他微微張開的唇邊,暴露出他的衰弱和老邁。里厄感到喉嚨發緊。
「今天午夜。」
「那當然,」里厄說,「既然您有這個願望,就由我去張羅。」
在跨出隔離營大門時,塔魯喃喃說道:
然而,到了中午仍沒有什麼變化。到晚上,可以認為格朗已經得救了。但里厄對這種起死回生的現象莫名其妙。
「是的,」主管握著他們的手得意地說,「挺科學。」
里厄一下子轉過身來面對著神甫,他想開口說話,但沒有說出來,看得出他是在竭力控制自己,他重又把目光移到孩子身上。
神甫異樣地笑笑,彷彿表示禮貌,但默不做聲。里厄出門打電話,回來后,他注視著神甫。
「那她怎麼辦?」里厄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從四月份到現在,沒有發現過一隻死老鼠。
過了幾個鐘頭,里厄和塔魯再來看他時,發現他半坐在床上,但里厄從他臉上看出煎熬著他的病情正在惡化,因而感到心驚肉跳。格朗自己倒顯得比先前清醒,見到他們,他立即用粗沉得出奇的聲音請他們把他放在抽屜里的手稿取出來給他。塔魯把稿紙遞給他,他看也不看便把稿紙貼在胸口,隨後他把稿紙交給大夫,用手勢請他念一念。那是五十來頁的短手稿。里厄翻了一番才明白,那些稿紙上寫的都是同樣一句話,不過是抄抄改改、增增減減而已。五月、女騎士、林中小徑幾個字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不斷進行對比、排列。作品還包含了許多註釋和不同的寫法,有的註釋長得無以復加。然而在最後一頁的末尾,作者專心寫下了這個墨跡未乾的句子:「我最親愛的讓娜,今天是聖誕節……」在上面,是以工整的書法寫就的那個句子的最後版本。格朗說:「念吧。」里厄念道:
那天中午,岡薩雷斯和朗貝爾看見那兩個青年笑嘻嘻地來到學校門前,他們說,上次運氣不佳,不過本應該預料到這種情況。不管怎麼說,這星期輪不到他們值班,所以還得耐心等到下星期。到那時再從頭做起吧。朗貝爾說正是這麼回事。於是,岡薩雷斯建議下星期一再會面。但這次要把朗貝爾安排住在馬塞爾和路易家裡。「我們倆約一個時間,如果我沒去成,你直接去他們家。有人會告訴你他們家住哪兒。」但這時馬塞爾或路易說,最簡單的辦法是立即領這位朋友到他們家去。他如果不挑剔,有夠四個人吃的東西。這一來,他就知道地址了。岡薩雷斯說,這個主意極好,於是,他們往港口走去。
「我起碼又回到了更衣室,還是一樣。」
「最初幾天,來這裏的人吵吵嚷嚷,誰都聽不清別人講話。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的話越來越少。」
到了中午,天寒地凍,里厄從車上下來,遠遠瞥見格朗正緊緊靠在擺滿粗製濫造的木雕玩具的玻璃櫥窗上。這位老公務員的臉上竟不停地淌著眼淚。這眼淚使里厄大為震驚,因為他很理解眼淚里蘊涵著什麼,而且他自己也感到喉嚨里哽著淚水。他這時也想起了聖誕夜不幸的格朗在一家店鋪櫥窗前訂婚時的情景,那時,讓娜仰著身子對他說,她很高興。此刻,她那忘情的聲音又越過遙遠的年代清脆地在格朗耳邊迴響,這是肯定的。里厄知道這哭泣著的老傢伙在想些什麼,因為他也有同樣的感慨:這個沒有愛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總有一天人們會厭倦監獄、工作和勇氣,去找回可人的面龐和柔情似水的心曲。
其他的人也處於同樣的狀態。塔魯比較頂得住些,但他的記事本表明,如果說他的好奇心在深度方面並沒有減弱,但這種好奇心卻已失去了它的多樣性。原來,在整個這段時間,他看上去好像只在關心柯塔爾。自從他所在的旅館改成防疫隔離室后,他已搬到里厄家暫住,晚間,他不大聽格朗或里厄說明統計結果,總愛立即把話題引到他一向關心的阿赫蘭市民生活的細節上去。
「可是您並不相信上帝。」
「孩子的病在早上沒有緩解過,對嗎,里厄?」
卡斯特爾研製的血清在十月下旬才得以進行試驗。實際上,這已是里厄的最後希望了。一旦再遭失敗,大夫確信這座城市會束手聽任病魔的隨意擺布,瘟疫或許會再肆虐好幾個月,或許會莫名其妙地停下來。
檢疫隔離在一開始只不過是一種形式,但經里厄和朗貝爾一組織,遂變得十分嚴格。他們特別要求同一個家庭的成員必須始終互相隔離。萬一家中某一個成員感染了鼠疫而自己卻並不知曉,那就絕對不應該大量增加疫病傳染的機會。里厄將這些緣由講清楚之後,法官認為言之有理。然而,他和他妻子面面相覷時的精神狀態使大夫感到這樣的分離讓他倆多麼驚慌失措。奧東夫人和他們的小女兒可以住進朗貝爾領導的旅館隔離室,但已沒有床位供預審法官住進去,除非去住市政府正在市體育場用帳篷搭建的隔離營,那些帳篷還是從道路管理處借來的呢。里厄感到抱歉,但奧東先生說,規章面前人人平等,正確的做法是服從。
里厄用習慣的姿勢搖搖頭,說,這是朗貝爾個人的事,他選擇幸福,而他里厄並沒有什麼理由加以反對。在這件事情上,他感到自己沒有能力判斷孰好孰壞。
還有幾次,她問他怕不怕把鼠疫傳給他的妻子。他想,有這種風險,但風險並不大,然而,留在城裡,他們就可能永遠關山阻隔。
朗貝爾說:
「他們白天幹什麼?」塔魯問朗貝爾。
「我認為漂亮。」
塔魯這是第一次聽到他說出他兒子的名字,因此他明白事情起了變化。此刻,夕陽西下,陽光穿過兩朵行雲從西邊平射進看台,把他們三人的臉染成金黃色。
帕納魯坐到里厄身邊,看上去很激動,他說:
「我想騰點兒時間給她寫一封信,讓她知道……讓她在幸福時不感到愧疚……」
奧東先生說他即刻領他去打電話,這時,大夫轉身對那位母親說道:
他隨即轉過身去,在帕納魯前面穿過病房的幾道門,來到學校院子最靠里的地方。他在塵埃覆蓋的小樹叢中一條長凳上坐下來,擦擦已經滴到眼裡的汗水。他想再大喊一聲以解開使他心碎的死結。熱氣逐漸侵襲到榕樹的枝丫間,清晨湛藍的天空迅速蒙上一層微白的氣體,使空氣變得更悶熱了。里厄坐在長凳上,感到灰心喪氣。他凝視著樹枝和天空,呼吸漸漸自如了些,同時勉強抑制住了疲勞感。
「但願菲利普沒有受太多的痛苦。」
頭天晚上,格朗沒有赴約。里厄感到憂慮,一大早便去到他家,但沒有找到他。所有的人都得到了這個警報。大約十一點鐘,朗貝爾來到醫院通知里厄大夫,說他曾遠遠看見格朗在大街上躑躅,整個臉都變了樣,過一會兒便再也看不見他了。於是,大夫和塔魯一道開上汽車去找他。
里厄嗖的一下站起身來。他注視著帕納魯,用盡全身的力氣和激|情搖著頭說:
里厄笑笑。
「這是個事實,如此而已,」他用厭倦的口氣說,「讓我們把這事實記錄下來,從中得出結論吧。」
但他停下了。他也開始滿頭大汗,只喃喃地說了聲「再見」,當他站起身來時,他的雙眼發亮。他剛要離開,只見正在沉思的大夫也站了起來,並且朝他這邊走了一步。
不過,塔魯認為,柯塔爾這種態度並沒有多少惡意。他那句「這種滋味我在他們之前就嘗過了」與其說表明了他的得意,不如說表明了他的不幸。塔魯寫道:「我認為他開始心疼那些被困在天地間、城牆內的人了。比如,一有可能,他就主動對那些人解釋說,那東西並沒有那麼可怕。他曾對我說:您聽聽他們都說了些什麼,鼠疫過去后我要干這,鼠疫過去后我要干那……他們不安安生生過日子,倒去自尋煩惱。他們甚至不明白自己的優勢。難道我能說,一旦被捕,我要干這干那,我?被捕只是個開始,還不是結束呢。而鼠疫……您想聽我的意見嗎?他們倒霉,是因為他們沒有聽其自然。我可沒有胡說八道。」
「不錯,天氣很好。」
「您必須回家。」
「噢,很好!」里厄說。
「您要是願意,我們可以一道出去。您去塔魯的辦公室等我。」
里厄竭力露出笑容。
這裏可以舉一個同胞們濫用預言的例子。原來,還是在春天時人們已經在等待鼠疫在短期內結束,誰也沒想到去問問別人瘟疫可能延續的準確時間,因為所有的人都相信不會再延長了。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便開始害怕這倒霉的疫病會沒完沒了,於是,鼠疫停止一下子成了人們的願望。占星術士的預言或天主教堂聖人的讖語便在居民中傳遞開來。城裡的印刷廠老闆們隨即發現,在這種迷戀中有利可圖,便大量發行那些流傳的預言和讖語。當他們發覺百姓的好奇心漫無邊際時,他們便派人去市立圖書館翻閱野史軼聞所能提供的一切證詞和資料,隨即在城內發行。當史書里再也找不到預言之類的東西時,他們便向一些記者訂貨,起碼在這方面,那些記者的能耐不亞於他們歷代同行中的楷模。
不過,他的聲音倒越來越堅定了。他開始提醒大家,好多個月以來,鼠疫一直在我們身邊,我們多次看見它坐在我們的飯桌上或我們所愛之人的床頭,看見它在我們旁邊行走,等待我們去上班,所以我們對它了解得更清楚了。如今,我們也許能夠更自覺地接受它對我們不懈的忠告,而在鼠疫初期的一片驚詫之中,我們可能並沒有認真聽進去它的話。上次帕納魯神甫在這同一個地方宣講過的東西仍然正確——至少他相信是正確的。然而,也還有一種可能,正如我們大家都經歷過的,他當時那樣想和那樣講都缺乏仁愛之心,因而倍感後悔。不過,有一點卻是千真萬確的:在一切事物里永遠有值得記取的東西。最嚴酷的災難對基督徒來說仍大有裨益。確切地說,基督徒應當在這種災難中尋求的東西,正是它的益處,同時還應該知道益處如何形成,如何找到這種益處。
「天氣真好,」里厄坐下來時說,「就好像鼠疫從沒有來過這裏一樣。」
接著發生的事是後來大家聽了女房東敘述之後才知道的。那天清晨,她照老習慣起得很早。過了一陣,她奇怪神甫怎麼還沒有出房間,遲疑了好久她才決定去敲他的房門。她發現神甫還躺在床上,據他說整夜未眠。他感到氣悶,而且充血的面部顯得比平時還紅得多。照老太太的說法,她挺禮貌地建議他請一位醫生,但她的建議遭到粗暴拒絕,她認為其粗暴的程度實在令人遺憾。她只好退出房間。片刻之後,神甫按鈴,並命人請她去。他對自己方才的暴躁脾氣表示道歉,隨後對她說,他的情況不可能是鼠疫,因為他身上沒有任何鼠疫的癥狀,不過是短暫的疲乏而已。老太太莊重有禮地回答說,她的建議並非出於此種憂慮,她從不看重自身的安全,因為她的安全攥在上帝手裡。她考慮的只是神甫的健康問題,她認為自己對此負有部分責任。據她講,神甫沒有再說什麼,而她卻力圖盡到自己的全部義務,所以再次建議為他請一位醫生。神甫又拒絕了,但進一步作了些老太太聽來十分含糊的解釋。她認為她只聽懂了這一點(而她認為恰恰是這一點難以理解):神甫之所以拒絕看病,是因為看病不符合他的原則。她因此得出結論說,她的房客被高燒弄得頭腦糊塗了,於是她僅僅給他提供了一些草藥湯。
塔魯俯下身去,他用自己笨拙的大手擦去孩子滿臉的淚水和汗水。卡斯特爾早已合上書頁,注視著病孩。他開始講話,但因嗓子突然走調,他不得不咳嗽幾聲才把這句話說完:
一直在搞必要的鼠疫統計的格朗當然不可能指出總的結果。他和顯然經得起疲勞考驗的塔魯、朗貝爾、里厄恰恰相反,向來身體欠佳,而他卻在市府助理的工作之外,還兼任里厄的秘書並繼續自己夜間的活兒。因此,人們見他總是處在身心交瘁的狀態,支撐他的是兩三種固定的想法,諸如鼠疫過去后休個大假,起碼一星期,到那時就可以實實在在、「恭恭敬敬」地干他正在乾的事。他有時也心血來潮,禁不住深深動情,在這種情況下,他會主動向里厄談起讓娜,心裏琢磨在那一刻她可能在什麼地方,倘若她常讀報紙,她是否會想念他。有一天,正是同他在一起時,里厄在無意中發現自己在用最平常的口吻談起自個兒的妻子,這可是https://read.99csw.com他迄今為止從未做過的事。他妻子發來的一份份電報總讓他安心,他只好相信,但他現在沒有把握了,於是決定給妻子正在療養的醫院的主任醫生髮一份電報。回電通報說,這位女病人的病情加重了,但他們保證盡一切努力制止病情繼續惡化。他一直把這個消息深埋心底,從未對人說起過,現在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怎能把消息透露給格朗,除非是因為太疲倦了。這位政府職員先對他談到讓娜,之後,便問到他的妻子,里厄這才作了回答。「您知道,」格朗說,「如今這種病完全可以治好。」里厄同意他的看法,只是說,他開始感到他們的離別太長了,他也許本可以幫助她戰勝疾病,而她現在卻只能孤軍作戰。他說到這裏便沉默下來,對格朗提出的問題也只是含糊應對。
里厄再看看孩子,說:「是的。」那位母親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但她仍舊不言不語。法官也沉默良久,之後,他用更低沉的聲音說:
塔魯說,定在當天半夜裡走。朗貝爾補充說:「原則上如此。」
但里厄已經在離開病房,他走得那麼快,帶著那樣怒沖沖的神態,以至帕納魯見他走到自己身邊時,連忙伸手去拉他:
「去洗個海水浴。哪怕是未來的聖人,也會認為這個樂趣是同他的身份相稱的。」
「里厄,您難道從不想打聽我究竟是誰?您把我當朋友看嗎?」
「問題不在這裏。」朗貝爾費力地說,隨即停下不說了。
記者說:
預審法官轉了轉他的圓眼睛,竭力把一綹頭髮壓平。
在一間散發著藥味和潮濕的被褥味的骯髒的白色小屋裡,塔魯坐在一張黑色木頭辦公桌後面,他卷著襯衫袖子,正在用手帕擦拭肘彎上的汗水。
「他的確沒有胡說八道,」塔魯補充道,「他準確地評論了阿赫蘭市民的矛盾心理,那些人一方面深感使他們互相接近的熱情是多麼必要,但同時又不能全身心投入這種熱情,原來他們互存戒心,從而互相疏遠。他們都很明白,不可輕信鄰居,鄰居能在你不知不覺間利用你忘情的那一刻把鼠疫傳給你。當一個人像柯塔爾那樣把時間花在尋覓夥伴又想從中找出可能告密的人時,他一定會理解這種心情。他也會包容那些在生活中持有這種想法的人:鼠疫會在旦夕之間降臨到人們頭上,也許它趁你慶幸自己還平安無事時正在磨刀霍霍呢。即使有這種可能性,柯塔爾在恐怖中生活仍能行若無事。正因為他早在別人之前對那一切已有所感受,我相信他不會完全像那些人一樣體會惴惴不安的心情折磨人有多麼殘酷。總之,他也跟我們這些尚未死於鼠疫的人一樣,清楚感到他的自由和他的生命每日都瀕臨毀滅,但他畢竟經歷過恐怖,所以他認為輪到別人來嘗嘗恐怖的滋味,這很正常。說得更準確些,他感到那樣就比他單獨承受恐怖要輕鬆些。他正是在這點上犯了錯誤,因此他比別人更難被人理解。但說到底,正是這一點使他比別人更值得大家理解。」
「這是什麼意思?」
大夫果然把事情辦成了。疫城的生活又恢復了原狀,一直到聖誕節。塔魯同過去一樣到處用他的寧靜有效地感染人。朗貝爾悄悄告訴大夫,在兩個年輕衛兵的幫助下,他已與他的妻子建立了一個秘密通信渠道。如今每隔一段時間就可以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他建議里厄也利用這個渠道,里厄同意了。好多個月以來,他這是第一次寫信,遇到的困難也最大。有一種語言他已找不回來了。信發了出去,但卻遲遲不見迴音。至於柯塔爾,他可真是春風得意,投機倒把的小買賣做得紅紅火火,從中發了橫財。格朗呢,即使在幾個節日期間,他也不可能有什麼進展。
您一定在等我說出「我馬上離家出走」這句話。不,我留下來了,又待了好幾個月,將近一年吧。但我內心十分苦惱。一天,父親又在找鬧鐘,因為他需要早起。我一夜都沒有合眼。第二天,他回家時,我已經出走了。我應該馬上承認,我父親派人去找過我,我也去看過他,我沒有作任何解釋,只冷靜地對他說,如果他強迫我回家,我就自殺。他最後還是答應了,因為他天性比較溫和,但他仍舊發表了一通關於享樂生活的愚蠢性(他就這樣理解我的行為,但我並沒有阻止他)之類的議論,接著是千叮嚀萬囑咐,還忍住了湧上他眼睛的真誠的眼淚。後來,不過那也是很久以後了,我定時回家看望我母親,當然也會見到他。我認為,有這些接觸於他也就夠了。至於我,我對他並沒有敵意,只不過內心有些傷感罷了。父親去世時,我把母親接到我家,如果她後來沒有離開人世,她還會住在那裡。
他走過來坐到里厄身邊,然後仔細地端詳他。微光在天際又出現了三次。一陣餐具的碰撞聲從街道深處一直傳到他們耳里。屋子裡有一道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他吃力地鼓起胸脯,一下子喊出了這句話:
「那就這麼著……」
里厄,我就長話短說吧,在認識這個城市和這次瘟疫之前,我早已患上鼠疫了。應該說我同大伙兒一樣早已在受鼠疫的折磨。但有些人不明白這一點,或者說他們安於那種狀況,另一些人則對此一清二楚,並且力圖擺脫現狀。至於我,我始終希望擺脫。
里厄握住病人放在被子上的手。
應該說,我當時沒有您那麼窮。我父親是代理檢察長,當時的社會地位就不算低了。但他天性善良,從不擺架子。我母親很淳樸,遇事讓人,我一直很愛她,但我現在寧願不談這個。我父親對我很親切,時常照顧我,我甚至相信他曾試圖理解我。他在外邊拈花惹草,現在我可以肯定這點,但我一點不感到氣憤。他在這方面的行為一向合乎分寸,從不引人反感。扼要說來,父親不是一個有獨特見解的人。現在他既然已經作古,我才體會到,他這一輩子活得既不像聖人,也不是壞人。他介乎兩者之間,就這麼回事。他那種類型的人能讓人感到親切,而且這種適度的親切感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神甫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昨天他臉上那種極度充血造成的紅色已變成了鉛灰色,而且因為他的臉頰還十分飽滿,這種顏色尤其顯眼。神甫正凝視著掛在床頭天花板上的一盞彩色玻璃珠吊燈。見老太太進屋,他朝她轉過頭來。照女房東的說法,他經過一整夜的折磨,在那一刻似乎已經垮掉了,再也沒有力量振作起來。老太太問他身體如何,她注意到神甫回答時說話的聲音冷淡得出奇,他說他身體很糟,他不需要請醫生,只要把他送進醫院,一切照章辦事就行了。老太太驚恐萬狀,連忙跑去打電話。
朗貝爾來到大夫家裡。里厄的母親告訴他,可以在城裡高地醫院找到她的兒子。在醫院的門衛面前,還是那群人在轉來轉去。一個長著金魚眼的中士一再說:「別停在這兒!」人群動步了,但仍舊在轉圈子。中士的汗水已濕透了衣裳,他對大夥說:「沒什麼好等了。」大家也這麼看,但儘管悶熱難當,他們仍不願離去。朗貝爾出示了通行證,中士給他指指塔魯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對著院子,他在那裡遇到剛從辦公室走出來的帕納魯神甫。
當天,他們倆去市立歌劇院觀看正在公演的格魯克的歌劇《俄耳甫斯》,是柯塔爾邀請塔魯。該劇團是在春天鼠疫發生伊始時來到本市演出的。劇團被疫病封鎖之後,只得與歌劇院簽約,每星期重演一場《俄耳甫斯》。於是,數月以來,每個星期五,市立歌劇院里都回蕩著俄耳甫斯椎心泣血的悲歌和歐律狄克迴腸九轉的呼喊。而且這部歌劇繼續受到觀眾的青睞,票房價值極高。柯塔爾和塔魯坐在最貴的座位上,俯臨著被本城的文人雅士擠得水泄不通的正廳。看得出來,剛到的人正在竭力避免吃閉門羹。在炫目的幕前燈光下,樂師們在小心翼翼地調著音,這時,一個個人影清晰地突現出來,他們從一排座位走到另一排,彬彬有禮地彎著腰。在格調高雅的交談產生的嗡嗡聲里,人們正在恢復幾小時前他們走在城裡黑暗的大街小巷時業已失去的自信。服飾正在趕走鼠疫呢。
「在五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一位苗條的女騎士,跨一匹華貴的栗色牡馬,在花海里穿過一條條林中小徑……」
里厄握住帕納魯的手。
帕納魯暫停片刻,這時,里厄更清晰地聽見了門外的風聲,風似乎變本加厲地刮起來了。與此同時,神甫說,不能按平時的狹義來理解他所談的全盤接受的品德,這裏講的並非庸俗的逆來順受,甚至不是勉為其難的謙遜,而是屈辱,是受辱者心甘情願的屈辱。當然,看見一個孩子遭受那樣的痛苦,人的精神和心靈都會感到恥辱。但正因為如此,才必須投入痛苦,正因為如此(這時帕納魯請聽眾相信,他要說的話是很難啟齒的),才應當樂意得到痛苦,因為痛苦是上帝的願望。只有這樣,基督徒才會不惜一切,在別無出路的情況下,把這條必須選擇的道路走到底。為了不至落到全盤否定的地步,他將選擇全盤接受之路。此刻正在各教堂禱告的誠實的婦女們,在得知形成中的淋巴結腫塊是排除傳染毒液的自然管道時,說道:「主啊,給他淋巴結腫塊吧!」基督徒也會效法她們,獻身於神的意願,甚至難於理解的意願。我們不能說:「這個,我理解;但那個,沒法接受。」應當前去擁抱那賦予我們的「沒法接受」的東西,這正是為了作出我們的選擇。孩子們的痛苦是我們苦澀的麵包,但如沒有這塊麵包,我們的心靈就會因缺乏精神食糧而餓死。
在相隔幾條街的地方,有一輛汽車好像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滑行了很長時間,隨後才開走了,接著,遠遠傳來一陣模糊的驚叫聲,再度打破周圍的靜寂。後來靜謐恢復了,更加襯托出天空和星星此刻對這兩個男人的重要性。塔魯站起身,走過去靠在平台的護欄上,面對著一直躺坐在椅子里的大夫。一眼看上去,只有他魁梧的身影顯現在天空的背景下。他講了很長時間,下面是他的講話複原之後的大致內容:
里厄有點粗暴地拽著格朗往前走。格朗幾乎是讓他拖著走下去,嘴裏咕咕噥噥地說一些斷斷續續的話。
這也說明為什麼在這次鼠疫里,除了學會同您並肩向瘟神開戰,我沒有學到別的什麼。憑我可靠的學識,我清楚知道(是的,里厄,我深諳生活中的一切,這您也看見了),人人身上都潛伏著鼠疫,因為,沒有人,是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免受其害。我也知道,必須自我檢點,毫不懈怠,否則,稍不留神,就可能往別人臉上呼氣,把鼠疫傳給人家。只有細菌是天然形成的。其餘的東西,如健康、廉正、純潔,可以說都是意志作用的結果,而這種意志作用是永遠不該停止的。老實人,幾乎不把疾病傳染給別人的人,他們總是盡最大可能不走神。要想從不走神,就需要意志力,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對,里厄,當鼠疫患者是非常累人的。但要想不當鼠疫患者更累人。因此,所有的人都顯得很疲勞,因為,在今天,人人都多少有些患鼠疫之嫌。也正因為如此,那些不願意繼續當鼠疫患者的人正在經歷一種極度的疲勞,只有死亡能夠使他們擺脫這種高峰狀態的疲勞。
沒有人答話,朗貝爾顯得不耐煩了。
「他在大廳里。但如果沒有他也能解決問題,那就更好。」
孩子擺脫了麻木狀態之後,一個勁在被子里翻來覆去地抽搐。卡斯特爾大夫和塔魯從凌晨四點鐘起一直待在他身邊,一步一步跟蹤觀察著病勢的起伏。在床頭,塔魯微彎著他那魁梧的身子;在床腳,卡斯特爾坐在站立著的里厄身邊,表面上十分平靜,正在閱讀一本古書。在這間先前的教室里,天漸漸亮了起來,別的人也陸續來到這裏。首先來的是帕納魯,他站到塔魯對面那一邊,背靠著牆。他的面容分明有一種痛苦的表情,而且這些天他全力以赴進行的工作已在他充血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皺紋。接著到來的是約瑟夫·格朗。已經七點了,這位政府職員對他的氣喘吁吁表示抱歉。他說只能待一會兒,也許在場的人已經知道什麼準確的東西了。里厄默默地給他指指床上的病孩,孩子雙眼緊閉,面孔扭曲,下死勁咬緊牙關,身子一動不動,頭卻在沒有枕套的長枕頭上轉來轉去。天完全亮開時,曙光已足夠讓人看清房間盡頭原來那塊黑板上留下的方程式痕迹,這時,朗貝爾才來到病房。他把背靠在旁邊一張病床的床腳,抽出一盒香煙,但看一眼病孩之後,他又把那盒香煙放回了口袋。卡斯特爾一直坐在那裡,他從眼鏡上方望望里厄,說:
他們沿著一條狹窄的過道走去,過道的牆壁漆成了淺綠色,所以那裡幽幽的閃光令人想到水族館。在快走到雙層玻璃門前時,他們看見門後有幾個人影在奇怪地晃來晃去。塔魯讓朗貝爾走進一間四壁全是壁櫥的小房間。他打開一個壁櫥,從消毒器里扯出兩個脫脂紗布口罩,遞一個給朗貝爾,要他戴上。記者問他這能否起些作用,塔魯回答說起不了作用,但可以使別人放心。
「再說,你們也都清楚這個道理!否則你們到這個醫院做什麼?那麼你們自己是否也作了選擇,是否也放棄了幸福?」
每次他們當中有誰說話,他的紗布口罩便鼓起來,同時,蒙在嘴上的地方也變得潮濕。這就使他們的交談有點兒失真,有如眾雕像在對話。
不過我越講越遠了,我恐怕太重視這位老實人了,因為說到底,我下決心時受他的影響只是間接的。他充其量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原來,在我十七歲時,我父親邀請我去聽他講話。那是刑事法庭審理的一起重大案件,他當時肯定尋思自己會在法庭上大出風頭。我現在也認為他當時是想依靠那次隆重的開庭審案儀式來激發年輕人的想象力,以推動我下決心繼承父業。我接受了他的邀請,因為那會討他喜歡,也因為好奇心促使我去看看、去聽聽他在家庭中的角色之外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除此之外,我沒有想得更多。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法庭里進行的一切,跟7月14日的國慶檢閱或頒獎儀式一樣正常和不能迴避。我當時對審案只有抽象的概念,而且一點兒沒有為此感到不安。
「那好,我這就放心了。您願不願在此時此刻和我共享友情?」
「該做您願意做的事。」里厄說。
他額頭緊皺,重新收好病歷卡。
「也許吧,」里厄回答說,「但您知道,我覺得自己同失敗的人比同聖人更能患難與共。我想,我對英雄主義和聖人之道都沒有什麼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怎樣做人。」
「他究竟有什麼想法呢?」老教士問。
老人搓著手說:
其餘的時間,朗貝爾就沿著初塗灰泥的光禿禿的牆壁轉圈子,摸摸釘在隔板上的一面面扇葉,或數數垂在檯布邊上的絨球。到了晚上,兩個年輕人才回家,除了說說「還不到時候」,他倆一直寡言少語。晚飯後,馬塞爾彈吉他,大家喝加茴香的甜燒酒,朗貝爾看上去像在思考問題。
「我們有通行證,可以去防波堤。說到底,只在鼠疫圈子裡生活實在太愚蠢了。當然,人應該為受害者而鬥爭,但如果他除此就別無所愛,他鬥爭又有什麼意思?」
正是這種脆弱促使里厄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疲憊。他的敏感不由他分說便脫韁而出了。多數時間這種敏感都一直被他束縛、凝固,從而枯竭了;得相隔很長時間它才爆發出來,並讓他備受激|情主宰而再也不能自拔。他唯一的抵禦辦法是躲藏到「硬心腸」里去,把他心中編織的結收得緊而又緊。他很清楚,這是能繼續工作下去的好方法。對其餘的事,他並不抱很大的幻想,而且他的疲憊正在使他尚存的那些幻想逐漸消失。他明白,在他還看不到盡頭的這段時間,他的職責已不再是治愈病人。他扮演的角色只是診斷、發現、觀察、描述、登記,然後判死刑,這就是他的任務。病人的妻子往往抓住他的手腕尖叫:「大夫,讓他活下去!」然而,他去那裡並非為了讓人活下去,他去那裡是為了命令大家隔離。他在那些人的臉上看到了仇恨,那又於事何補?「您沒有心肝!」一天,有人這麼對他說。不,他有,正是他的心肝幫助他忍受這每天二十小時的勞累,在這二十小時里,他眼睜睜看著那些天生為活下去的人們一個個死去;正是他的心肝支撐他每天重新開始工作。今後,他的心肝也就只夠干這點兒事了。這心肝怎能讓人活下去呢?
「為了我們的友情,您知道我們現在該做什麼嗎?」
說到這裏,帕納魯神甫回顧了馬賽鼠疫期間貝爾尊斯主教的崇高形象。他說,在瘟疫即將結束時,主教已盡了自己應盡的全部義務,他認為再沒有別的補救辦法可以挽救眾生,便帶些口糧,把自己關在屋裡,並命人築牆將房屋堵死。一直視他為偶像的居民出於逆反心理——人在極度痛苦時,這種感情屢見不鮮——對他十分不滿,在他房屋周圍堆滿死屍,想讓他染上疫病,為了保證他必死,有人甚至將死屍扔過牆去。因此,主教在他最後一刻的軟弱中原以為遠離了死亡的世界,殊不知死人竟從天而降,落在他的頭上。我們也一樣,應當深信在鼠疫的汪洋大海中並沒有島嶼。不,沒有折中。必須接受這令人憤慨的現實,因為我們不得不選擇恨上帝抑或愛上帝。誰又敢於選擇恨上帝呢?
片刻之後,汽車在海港柵欄旁邊停下來。月亮早已升起。乳白色的天空向各處投下淡淡的陰影。在他們身後是倚山而建層層疊疊的市區房屋,從那裡刮來一陣帶病菌的熱風,促使他們趕快往海邊走。他們向一個衛兵出示證件,衛兵仔細端詳了很久才放他們通過。他們從他身邊走過去,再穿過放滿了木桶、到處散發著酒味和生魚味的土堤,然後朝防波堤的方向走去。快到達目的地時,一股碘和海藻的氣味告訴他們大海就在前面。接著他們聽見了濤聲。
這一年的聖誕節與其說是福音節,倒不如說是地獄節。無論是空空如也、暗淡少光的店鋪,還是櫥窗里假冒偽劣的巧克力或空盒子,無論是電車乘客們陰沉的臉還是別的什麼,都無法與昔日聖誕節的熱鬧氣氛同日而語。以往的聖誕節,家家戶戶,不論貧富,都歡聚一堂,但今年卻只有少數有特權的人在積滿污垢的店鋪后間以高價尋開心,既不熱鬧,也不光彩。響徹教堂的不是感恩的歌唱read•99csw•com而是悲哀的嗚咽。在這座死氣沉沉、寒冷徹骨的城市裡,還可以看到幾個孩子在奔跑嬉戲,他們哪兒知道他們的生命正在受到威脅!沒有人敢向他們通報昔日的那位神人正在到來,那背著禮物的神,像人類的苦難一般老邁,又像青年的希望一般新奇。人人的心都只能盛下一個十分古老十分暗淡的希望,正是這個希望阻止人們坐以待斃,而這個希望也無非是單純而頑強的求生願望罷了。
這個例子當然使人感受強烈,但它畢竟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對此,行政當局一如它先前的輕率樂觀那樣,又公然悲觀起來。卡斯特爾卻只顧盡心儘力地研製他的血清。無論如何,現有的公共場所全都改成了醫院或檢疫所,如果說,省政府所在地還完整如初,那是因為總得留一個開會的地方。不過,總的說來,由於這個時期疫情相對穩定,里厄組建的隔離所和醫院預期的名額還綽綽有餘。醫生和醫助們業已付出了令他們身心交瘁的勞動,如今他們再沒有必要操心作出更大的努力,他們只需繼續勤勤懇懇地做好自己那份可以說是超負荷的工作就行了。現在,以肺鼠疫形式出現的疫情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蔓延,彷彿在人們的肺部正在風助火勢、火助風威似的。病人往往在大吐血當中更快地離開人世。這時,隨著瘟疫的這種新形式的出現,感染的危險性可能會更大。原來,在這點上,專家們的意見始終互相矛盾,但出於保證更安全的考慮,衛生防疫人員仍然使用消毒紗布口罩。
您從沒有見過槍斃人吧?不,您當然沒有見過,在場的人一般都是邀請來的,公眾也都在事先經過挑選。所以在這方面您只停留在圖畫和書本知識里。蒙眼的布條、木柱、遠處的幾個士兵。嘿,才不是這麼回事呢!您知道嗎?事實恰恰相反,行刑隊是站在離犯人一米五的地方。您知道嗎?犯人如果往前走兩步,他的胸口就會觸到槍口。您知道嗎?在那麼近的距離,行刑隊員集中射擊犯人的心臟部位,那麼多人,那麼多的子彈,足可以在犯人胸膛開一個碗大的窟窿,人的拳頭都可以伸進去。不,您不知道,因為那都是人們諱莫如深的細節。對於鼠疫患者來說,人的睡眠比生命更神聖不可侵犯。善良人們的睡眠不應當受到妨礙,否則就是低級趣味。而誰都知道,趣味就在於不固執。但我呢,從那時起,我一直睡不好,一直品嘗那低級趣味,而且一向很固執,即是說,不停地去想它。
「啊!大夫,啊,大夫。」他哭著說。
帕納魯伸出手,傷心地說:
「不,沒有,」他說,但欲言又止,「還是救救我的孩子吧。」
「謝謝,但神職人員沒有朋友。他們的一切都寄託于上帝。」
恰恰在此刻,孩子好像肚子疼得厲害,重又蜷起了身子,而且小聲地呻|吟起來。他就這樣蜷縮了好幾秒鐘,一陣陣痙攣和寒戰使他全身抖個不停,彷彿他那脆弱的骨架正在鼠疫掀起的狂飆中折腰,正在高燒的陣陣風暴中斷裂開來。暴風雨過後,他稍微放鬆了些,高燒似乎退去了,把他拋棄在潮濕而又臭氣熏天的沙灘上,他喘息著,短暫的休息已經酷似長眠了。當灼人的熱浪第三次襲擊他時,他略微抬了抬身,隨即蜷縮成一團,同時,出於對火焰般烤人的高燒的恐懼,他退縮到病床的盡裡頭,發狂似的搖晃著腦袋,掀掉身上的軍毯。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紅腫的眼皮下湧出,順著他鉛灰色的小臉流淌起來。發作一陣之後,他精疲力竭,蜷縮著他那骨瘦如柴的雙腿和胳臂,經過四十八小時的折磨,孩子身上的肉已經消失殆盡了。這時,在這張慘遭蹂躪的床上,病孩的姿勢讓人想到奇異的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
神甫的體溫直往上升。他成天受到咳嗽的折磨,咳嗽的聲音也越來越嘶啞。到了晚上,他終於咯出了那堵得他透不過氣來的棉花團,是鮮紅色的。在高燒肆虐的紛擾中,他的眼神卻一直無動於衷,第二天清晨,當人們發現他已死去,半個身子躺在床外時,他的眼神已毫無表情了。在他的病歷卡上寫著:「病情可疑。」
此時此刻,里厄周圍的人們似乎正愜意地坐在帶靠背的長凳上,而且坐得越舒服越好。入口處有一扇釘軟隔層的門在輕輕地前後擺動,有誰離開座位去把它固定住。里厄被這些動靜分了心,險些沒有聽見帕納魯又說了什麼。神甫講的大概是大家不必去設法把鼠疫現象弄個明白,卻有必要記取能夠記取的東西。里厄的理解有些模糊:照神甫的意思,沒有任何東西需要解釋。帕納魯大聲說,照上帝的意思,有些事情,人是可以解釋清楚的,其餘的事就無法解釋,這句話總算吸引了里厄的注意。神甫接著說,當然存在善與惡,而且一般說,很容易弄明白它們之間的分界線。然而,一旦深入到惡的內部,分辨起來就有困難了。比如,有表面上看很必要的惡,也有表面上看毫無必要的惡。有下地獄的唐璜,也有某個孩子的死亡。因為,如果說不信教的放蕩之徒遭雷擊是罪有應得,那麼孩子受苦受罪就無法解釋。事實上,人世間沒有任何東西比一個孩子的痛苦和與痛苦俱來的恐怖更嚴重,也沒有任何東西比找出這種痛苦的原因更重要。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上帝給我們提供了一切便利,可以說,在此之前,宗教是一無可取的。而現在,恰恰相反,上帝逼得我們走投無路,我們處在鼠疫的重重高牆包圍之中,只好在圍牆的陰影里尋求益處。帕納魯神甫甚至不願利用俯拾即是的套話來越過圍牆。他可以毫不費勁地說,天國永恆的歡樂正等待著孩子,在那裡他的痛苦可以得到補償。但實際上,神甫對此也一無所知。其實誰又能肯定說,永恆的歡樂可以補償人間一時的痛苦?能如此肯定的人一定不是基督徒,因為基督本身就經歷過四肢和靈魂的痛苦。不,面對一個孩子的痛苦,神甫寧可走投無路,他寧願忠實地承受由十字架象徵的五馬分屍般的痛苦。他會毫無畏懼地對當天聽他佈道的人說:我的兄弟們,抉擇的時刻來到了。必須相信那一切,或否定那一切。而在你們當中,誰又敢否定那一切?
至於別的人,他們日日夜夜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所以既不看報,也不聽廣播。如果有人向他們宣布防疫結果,他們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但實際上卻心不在焉,冷漠對待,其冷漠和心不在焉的程度令人想起那些參加大戰役的士兵,他們在修築工事時累得筋疲力盡,只顧得著別在每日的本職工作里有所懈怠,再也無力去盼望什麼決戰、什麼停戰日了。
「再一次請您原諒,」里厄說道,「我今後不會這樣發火了。」
「無論怎樣,」他說,「人有時會有這麼做的需求。」
紅袍使我父親變了樣,他顯得既不善良,也不親切,他滿嘴空話大話,不著邊際的長句子像蛇一般不斷從他嘴裏躥出來。我明白,他在以社會的名義要求判這個人死刑,甚至要求砍他的頭。的確,他只說了:「這個頭應該掉下來。」但歸根結底,這兩句話沒有什麼區別,而且實質上是一回事,因為他得到了這顆頭顱。只不過並非他自己去執行罷了。我一直聽到案件的結尾,而我卻單單對這個不幸的人抱有一種親切感,這種親切程度之深厚,我父親永遠也望塵莫及。不過,按習慣,父親還得到場觀看那美其名曰最後的時刻——應該叫最卑鄙的謀殺時刻——發生的事。
「噢!」格朗焦躁不安地說,「我明白。晴朗,晴朗,這個詞用得不恰當。」
記者避開他的目光,費勁地說:
老大夫搖搖頭。隨即帶著苦笑說:
「到我這個年紀,說話非真誠不可。撒謊太累人。」
不錯,那些人都帶著猜疑的神色。既然他們已與世隔絕,這種互不信任就不無道理,因此從他們的神情里可以看出,他們在思索這一切的原因,同時又很害怕。塔魯觀察到的每一個人目光都顯得茫然,神色都表現出與自己的個人生活全面隔絕的痛楚。他們既然不可能成天都想到死的問題,他們只好一無所想。他們是在度長假。塔魯寫道:「最糟糕的是,他們都已被人遺忘,而且他們知道這一點。認識他們的人在考慮別的事,所以把他們遺忘了,這完全可以理解。至於還在愛著他們的人,如今也把他們遺忘了,其實那些人正在四處奔走,千方百計想把他們從隔離營弄出去,可能已累得筋疲力盡了。愛他們的人成天想的是他們如何能出來,倒反而把要出來的人給忘了,這也是正常的。到頭來,人們才發覺,即使處在最不幸的時刻,誰也不可能真正想到別人。如果真正在想誰,就得一分一秒隨時想到他,而且不會被任何事情分心,無論是家務還是飛來飛去的蒼蠅,無論是用餐還是身上痒痒。然而永遠有蒼蠅也有痒痒,所以過日子也並非易事。這一點,他們都很清楚。」
「城門哨卡那裡又干仗了。」
「噢!大夫,」職員說道,「昨天我錯了,不過我要重起爐灶。我什麼都記得,您瞧著吧。」
「非常體貼。」
從那天起,我一看見那本《謝克斯旅遊指南》就極端反感。從那天起,我開始帶著憎惡關注司法、死刑和處決。我十分震驚地發現,我的父親顯然參加了多次這樣的謀殺,而且正是他起得很早的那些日子去參加的。是的,每逢這樣的日子他都把鬧鐘上好。我不敢把這事告訴我母親,但我開始更仔細地觀察他,我這才明白,他們之間已毫無感情,母親是在過一種被遺棄的生活。這個發現有助於我原諒她,正如我說過的那樣。後來我才知道,對她談不上什麼原諒,因為她在結婚前一直過著貧窮的生活,正是窮困使她學會了逆來順受。
「鼠疫的主要癥狀您都沒有,但實際上值得懷疑,我應當把您隔離起來。」
第一幕自始至終由俄耳甫斯演唱,他唱得纏綿悱惻,十分自如。幾個穿長裙的婦女親切地議論著他的不幸,他是用小詠嘆調歌唱愛情的,場內觀眾以適當的熱情態度作出反應。大家幾乎沒有察覺俄耳甫斯在第二幕的唱腔裡帶了一些原本沒有的顫音,他在用眼淚祈求冥王同情時,悲傷得也有些過分。對他的某些不由自主的急劇而不連貫的動作,連最警覺的行家竟也認為那是獨具一格,使演員的表演大放異彩。
「他累壞了。我能辦的事,就避免去找他。」
孩子在床上呻|吟,大夫用力抓緊病床的床柱,眼睛緊盯著病孩。這時,孩子的身子突然發僵,而且重又咬緊牙關,身子有些蜷縮,四肢也攤開了。軍毯下孩子赤|裸的小身體散發出羊毛和酸臭的汗味。孩子漸漸鬆弛下來,重又把四肢縮回床中央。他仍然雙目緊閉,一聲不吭,但呼吸似乎更急促了。這時,里厄和塔魯的目光不期而遇,塔魯連忙把眼睛轉到一邊去。
在一周接一周的沒完沒了的日子里,這至少是同離情別緒一起使里厄大夫心神不安的一些想法。他看到這類想法也在他的朋友們臉上反映出來。所有持續進行抗疫鬥爭的人都逐漸心力交瘁了,然而,這種心力交瘁最危險的後果還不在於他們對外界發生的事情以及別人的喜怒哀樂無動於衷,而在於他們聽任自己漫不經心、疏忽大意。原來,他們已表現出這樣的傾向:凡是他們認為並非絕對必要的行動,以及他們自以為力所不及的事,他們都退避三舍。結果,這些人竟越來越忽視他們自己制定的衛生規則,而且忘記了他們自身消毒的眾多規定中的某些條款,有時甚至在沒有採取預防傳染的措施時就趕到肺鼠疫病患者那裡去,因為他們都是在最後的節骨眼兒上被叫去感染者家裡的,他們趕去之前就覺得疲憊已極,無力再轉到某個地方去滴注必要的預防藥物。這才是真正的危險,因為正是同鼠疫進行的鬥爭使他們成了最易受感染的人。總之,他們是在賭運氣,而運氣並非屬於每個人。
「沒錯,」老人說,「你們上去看看,那上面空氣很好。」
至於里厄大夫,那曇花一現的安寧和友誼的瞬間已一去不復返了。市裡又開設了一家醫院,從此以後,他只能和病人朝夕廝守。不過,他注意到,在瘟疫發展的現階段,鼠疫越來越以肺鼠疫的形式出現,在某種程度上病人似乎更能與醫生配合。他們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聽任自己一味的沮喪或狂躁,他們看上去好像對自己的利益有了正確的認識,所以主動要求得到於他們最有好處的東西。他們不停地要求喝水,誰都希望得到熱情的照料。儘管里厄同過去一樣勞累,但在這種新情況下,他感覺沒有以前那麼孤獨了。
「算了,大夫,我沒有時間了……」
他走到門口一下子轉過身來。里厄發現,從鼠疫開始到現在,他第一次笑了笑。
翌日,天氣又悶熱又潮濕,令人窒息。疫情方面也只有壞消息。不過,西班牙老太太卻很泰然。「世上罪孽太多,所以註定會這樣!」她說。朗貝爾也跟馬塞爾和路易一樣光著上身。但無論他幹什麼,汗水都沿著他的雙肩和胸脯淌個不停。屋裡百葉窗緊閉著,在半明半暗中,他們的上身看上去彷彿塗了一層棕褐色的油漆。朗貝爾默默地轉著圈子。他在下午四點鐘突然穿上衣服,宣稱他要出門。
「大夫。」
里厄朝帕納魯轉過身來。
「把手稿燒了!」
「可憐的法官,應該為他做點兒什麼。但怎樣才能幫助一位法官呢?」
「謝謝您。」朗貝爾握住大夫的手說。
「我必須走開,」里厄說,「看見他們這樣子,我再也受不了啦。」
「應該回去和她團聚,您做得對。否則您還有什麼想頭呢?」
「那又何妨?」里厄說,「我所憎恨的是死亡,是疾病,這一點您很清楚。無論您願意與否,我們走在一起就是為了忍受死亡和疾病,而且戰勝它們。」
「又來啦?」他說。
陽光灑滿了病房。在另外五張床上,有人的形體在蠕動,在呻|吟,但彷彿商量過似的,都顯得很謹慎。只有一個人在病房的另一端有規律地停一會兒,輕輕哼幾聲,聽起來,那嗚咽一般的叫聲表達的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驚愕。彷彿連病人都不像一開始那樣恐懼了。現在,他們對待疾病似乎抱著某種認同的態度。只有那孩子還在竭盡全力掙扎著。里厄時不時摸摸他的脈搏,其實並沒有這種必要,只不過為了擺脫他因無能為力而一動不動的狀態罷了。他一閉上眼睛就感到孩子的悸動和他本人血液紛亂的流動交織在一起,於是,他同受盡折磨的孩子合為一體了,他多麼希望能用自己還算完好的體力去支撐他啊。然而,他們兩顆心的跳動僅僅結合了一剎那就不合拍了,孩子正在從他手裡滑脫,他的努力落空了,於是,他放開孩子瘦削的手腕,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
這時,塔魯毫不做作地問里厄:
陽光順著一堵堵粉刷過石灰的白牆照過來,由粉紅色逐漸變成黃色。一個炎熱的清晨正在玻璃窗外隨著噼啪的市聲開始。格朗離去時說他還要回來,但大家幾乎沒有聽見他的話。人人都在等待著。孩子一直雙目緊閉,看上去似乎平靜了些。他的雙手已變得像爪子,正在輕輕地撓著病床的兩側。接著他又舉起手去扒靠近膝蓋的被子。突然,孩子蜷起兩腿,讓大腿貼近肚子,隨即停下不動了。於是,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里厄。他的嘴巴在已經變成土灰色的小臉的凹陷處張開了,一聲拖長的呼喊幾乎立即從他嘴裏爆發出來,這聲僅因呼吸而產生了極細微變化的吶喊,驟然響徹整個病房,聽起來儼然是一聲單調而不協調的抗議,這聲抗議是那樣缺少人的個性,聽起來就像同時出自所有的人之口。里厄咬緊牙關,塔魯背過身去。朗貝爾走到床邊,靠近卡斯特爾,老大夫正合上在膝蓋上攤開的書。帕納魯望望病孩滿是污垢的小嘴,正是從這張嘴裏發出了那聲分不出年齡的吶喊。神甫輕輕跪到地上,他在那不知誰發出的持續的哼哼聲中,用壓低的但仍清晰的聲音說道:「上帝,救救這孩子。」聽見他的禱告,大家認為完全合乎情理。
里厄說不出話,只好點頭表示回應。他也處在和格朗一樣的困境。在這一刻使他心如刀絞的是在眾人遭受的痛苦面前無能為力的人特有的那種無邊的憤怒。
原來塔魯在他的筆記本里敘述了他和朗貝爾一道去探訪市體育場一個隔離營的情況。體育場的位置幾乎就在城門口,它的一端朝向通電車的街道,另一端俯臨一片空地,空地一直延伸到城市所在高地的邊緣。體育場周圍一般都築有水泥高牆,只要在四個進口處的大門設崗,任何逃逸都很難成功。同樣,高牆也能阻止外面好奇的人進去打擾正在接受隔離的不幸的人。作為抵償,那些不幸的人整天都能聽到電車來往的聲音,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根據電車上變大的喧鬧聲猜測上班和下班的時間。他們因此而了解到,他們被排除在外的生活還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繼續進行,他們明白,水泥高牆隔斷的兩個世界相互之陌生,勝過它們各自處在兩個不同的星球。
里厄對塔魯轉述了帕納魯佈道時講的話之後,塔魯說,他認識一位教士,這位教士在戰爭年代發現一個青年臉上的眼睛已被人挖掉,於是他再也沒有信仰了。
不管怎麼說,我自己的事並不是進行辯論。我關心的是那紅褐色頭髮的貓頭鷹,是那個骯髒的偶然事件:那時,幾張臭嘴向一個戴腳鐐手銬的人宣布他即將死去,他們作好一切安排讓他死,是的,讓他在一個接一個眼睜睜等待被謀殺的極度苦惱的不眠之夜后死去。我關心的,是那胸脯上的窟窿。我思忖,在此期間——起碼我是這樣——我決不會認為那種令人憎惡的屠殺有絲毫,您聽見了嗎?絲毫的道理!是的,在我還沒有看得更清楚之前,我選擇了這種頑固的盲目態度。
「我留在您身邊。」他溫和地說。
九月份的頭幾天,朗貝爾一直在里厄身邊認真地工作。他只請過一天假,因為他必須在這一天去市立男中的大門前會見岡薩雷斯和那兩個小夥子。
「考慮過,就是要有同情心。」
馬塞爾和路易住在海軍所在街區的盡頭,靠近通往峭壁的山口。那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小屋,牆壁很厚,木質外板窗上了油漆,有幾個毫無裝飾的陰暗的房間。桌上有米飯,是由兩個小夥子的母親,一位滿臉皺紋的笑眯眯的老太太端上來的。岡薩雷斯很吃驚,因為城裡已經缺少大米了。「靠近山口總有辦法的。」馬塞爾說。朗貝爾吃著,喝著,岡薩雷斯說他確實是朋友,而他卻只顧想他還不得不停留的那一個星期。
「沒有,」塔魯說,「沒有,他真的沒有受什麼苦。」
「您來這裏做什麼?」他說,「您應該到別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