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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部

大約就在這個時期,火災變本加厲,有增無減,尤其在西城門附近的娛樂街區。有消息稱,那是一些從四十天檢疫隔離期滿回家的人乾的,那些人被喪事和災難弄得驚慌失措,便放火燒掉自己的房屋,幻想鼠疫能因此而灰飛煙滅。厲風助火勢,放火之頻繁使一些街區整個處於無休無止的危險當中,而要同這種行徑作鬥爭卻十分困難。儘管一再論證,當局組織進行的住宅消毒足以排除傳染的危險,但仍無濟於事,因此,必須頒布極為嚴厲的命令,懲罰那些無知的放火犯。毫無疑問,並非害怕坐牢的想法本身,而是全體居民一致深信不疑的「坐牢等於死刑」的考慮使那些不幸的人卻步,因為有記錄顯示,本市牢獄里的死亡率極高。當然,這種深信不疑也並非沒有根據:由於明顯的原因,鼠疫似乎特別喜歡窮追猛打習慣於過集體生活的人們,如士兵、修道士或囚犯。雖然在押的人有的被隔離,監獄仍然是一個群體。在市立監獄,無論獄卒抑或犯人都在患疫病。從鼠疫的高度來看,從監獄長到最後一個犯人,大家都被判了刑,而且,也許是破天荒第一次,絕對公正在牢獄里佔了優勢。
可以想象,這一切景況再加上大風,當然也會使某些人頭腦發熱、焦灼不安。每到夜裡,各城門又重新受到多次進攻,而且現在已是武裝結夥進攻了。曾發生過交火,有人受傷,也有人逃亡。崗哨的兵力加強了,逃亡的企圖停止得相當快速。但這種企圖卻足以在城裡颳起一陣急劇的變革之風,這股風已引起了幾樁暴力事件。有些出於防疫原因而燃燒或關閉的房屋被搶劫了。實話實說,很難設想這些行為都是預先策劃的。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某個突發的偶然事件促使一些原先一直很正派的人干出應當受到申斥的勾當,並且立即被人加以效法。這樣一來,有些狂怒的人便在某個痛苦得發獃的房屋主人眼皮底下衝進他正在燃燒的房屋。見屋主人無動於衷的神情,許多看熱鬧的人也亦步亦趨,跟了進去,於是,在這條黑暗的馬路上,藉助火災的微光,可以看到一些逐漸減弱的火苗以及被肩上扛的物件或傢具弄得變了形的人影往四面八方逃竄。正是這些事故逼迫當局將宣布瘟疫狀態和宣布戒嚴進行比較,從而實施相應的法律。槍斃了兩個偷盜犯,但此舉是否能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值得懷疑,因為當時死亡的人那麼多,兩人被執行槍決是引不起注意的:那簡直是滄海一粟。事實上,類似的場面經常重現,而當局並沒有準備干預的樣子。唯一使人印象深刻的措施是實行宵禁。從夜裡十一點開始,全市一片漆黑,變成了一座石頭城。
瘟疫最嚴重的後果正在於此。幸好後來瘟疫沒有繼續蔓延,否則可以設想,政府各部門的精明、省府採取的預防措施,甚至焚化爐的焚化容量總有一天會應付不了局面。里厄知道,上頭因此而在考慮諸如拋屍大海一類的不顧一切的解決辦法,他很容易想象出藍色的海水將濺起怎樣可怕的浪花。他也知道,如果統計數字繼續上升,再優秀的組織都將無法抵禦,人們會不顧省府的禁令,跑過來死在人堆里,腐爛在大街上,全城的居民都會看見,在公共場合,垂死的人緊緊抓住活著的人,表情里透出合情合理的仇恨,以及愚蠢的希望。
每到清晨,起碼在頭幾天,一種令人作嘔的濃煙籠罩著東城的街區。醫生們一致認為,這種煙霧雖然讓人不舒服,卻並不會危害任何人。然而,這一帶的居民立即威脅說要逃離這些街區,他們相信鼠疫會乘煙霧從天上襲擊他們,於是不得不通過一種複雜的管道系統轉移煙霧的方向,居民們這才安靜下來。不過,在刮大風的日子里,一股從東邊吹來的淡淡的臭味仍然提醒他們,他們正處於前所未有的情況之下,鼠疫的火焰每晚都在吞食著他們納的稅。
就這樣,一切都的確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危險性進行著。當然,至少在開始時,家庭的倫理親情因此而明顯受到傷害。然而,在鼠疫流行時期,是不可能考慮這一類理由的:因為大家都為效率而犧牲了一切。一開始,百姓為這些做法在精神上感到痛苦不堪,因為想葬得體面的願望比人們想象的要普遍得多,但過些時候,隨著食物供應問題變得棘手,居民的注意力幸好轉為操心最緊迫的事了。他們全神貫注在排隊、走門路、為吃飯而辦手續之類的事情上,再也沒有時間去琢磨周圍的人如何死去,他們自己某一天又如何死去。九九藏書這一來,原先應該是件壞事的物資緊缺的困難,後來竟表現為好事了。倘若瘟疫不再像那樣有目共睹地繼續蔓延下去,一切都有可能處於最佳狀態。
作為結束,可以說,那些咫尺天涯的人們再也沒有最初起保護作用的那種奇特的與眾不同之處了。他們已失去愛情的利己主義,以及從愛情利己主義中獲取的好處。至少在目前,形勢已很清楚,災難關係到每一個人。在各城門響起的陣陣槍聲里,在標誌我們生死節奏的一下一下地印戳聲里,在登記造冊的屈辱性的死亡所經歷的大火、填卡、恐懼和例行手續中,在令人不寒而慄的煙霧和救護車的鈴聲里,我們所有的人都吃著同樣的流放飯,等待著同樣毫無把握而又激動人心的團聚和太平。我們的愛情無疑還一直存在著,但老實說,這愛情業已毫無用處,沉重得難以負擔,它滯留在我們身上,像犯了罪或判了刑一般毫無希望。只剩下了沒有前途的、耐心而執著的等待。從這個觀點看,我們有些同胞的態度讓人想起全城各處食品店門前排的長隊。同樣的順從,同樣的堅忍,既無盡期,又無幻想。只是在應用到離情別愁上時,還應當把這種感情狀態提高千百倍,因為那是另一種渴望,一種可以吞噬一切的渴望。
此前,鼠疫的受害者在外城街區遠比城中心多,因為外城人口更密集,各種起居設施都更差。然而,現在瘟神似乎一下子靠近了繁華商業區,同樣在那裡安家落戶了。居民責怪大風,認為是它把傳染菌運送到了那裡。「大風把事情攪亂了。」旅館經理說。但無論如何,城中心街區的居民明白,現在輪到他們了,因為他們在夜裡聽到救護車的喇叭聲在附近響得越來越頻繁,使鼠疫那無精打採的、陰沉沉的召喚在他們窗下鳴響。
不管怎樣,假如有人想對本市關山阻隔的親人們的精神狀態有一個準確的概念,就必須重新回顧籠罩著那無樹城市的殘陽如血、塵土飛揚的永無變化的傍晚,那時,男男女女都紛紛擁上大街小巷。奇怪的是,傳到仍沐浴著陽光的各咖啡館露天座的,已不再是通常組成城市語言的車水馬龍和機器轟鳴聲,而是異乎尋常的嘈雜腳步聲和低沉的說話聲,即由陰沉的天際傳來的災禍的呼嘯標出節奏的千百雙鞋底痛苦的嚓嚓聲,總之,是那逐漸充滿整個城市的無休無止、令人窒息的沉重腳步聲,它夜復一夜,以最忠實最憂鬱的音調呼應著那盲目的執著之情,這種情緒終於在我們心中取代了愛情。
「是的,」里厄說,「埋葬方式相同,但我們卻登記了卡片。進步是不容置疑的。」
誰都明白,這意味著放棄他們純屬私人的一切。在鼠疫伊始的日子,他們老為一些他們認為十分重要的小事而激動,在生活中從不注意別人——他們就那樣體驗個人生活——如今恰恰相反,他們只關心別人關心的事,他們只想眾人之所想,在他們看來,連他們的愛情都只有最抽象的一面了。他們陷進鼠疫陷得那麼深,有時竟只在睡夢中懷抱希望,無意中發現自己在想:「淋巴結炎,該結束了!」實際上他們正在酣睡,而這整個時期都無非是一次漫長的睡眠而已。城裡到處是醒著的睡夢中人,實際上他們只有很少的幾次能夠逃脫這樣的命運,那就是夜間。當他們已愈合的傷口突然重新崩開的時刻,他們驟然驚醒,有點兒心不在焉地摸摸輕度發炎的創口邊緣,剎那間重新陷入猛然更新了的痛苦之中,與痛苦相伴的,還有他們所愛之人驚慌的面容。到清晨,他們再回到災難里,即是說,回到老一套里去。
我們的同胞已循規蹈矩,就像有人說的,他們已適應了,因為他們別無他法。當然,他們對不幸和痛苦還有自己的態度,但誰也感覺不到最尖銳的痛苦了。此外,比如里厄大夫就認為,上述這種情況才是真正的不幸,習慣於絕望比絕望本身還要糟糕。從前,遠隔天涯的人們並非真不幸,在他們的痛苦裏還有一線使人感悟的光明,但這一線光明已然消逝了。如今,只見他們待在街角,待在咖啡館或朋友家裡,平靜而又心不在焉,眼神顯得那樣無聊,以至整個城市因為有了他們看上去就像一座候車大廳。那些有職業的人也是照鼠疫的樣子在幹活,小心翼翼,不露聲色。所有的人都顯得謙虛謹慎。受別離之苦的人們第一次不忌諱談起遠隔天涯的親人,第一次不厭煩用眾人的語言講話,並從瘟疫統計的角度來審視他們的離別。在此之前https://read•99csw.com,他們一直怯生生地避免把自己的痛苦和集體的不幸混淆起來,如今,他們已接受了這種混淆。沒有記憶,沒有希望,他們在現時里安頓了下來。事實上,他們的一切都變成了現時。很有必要提一提,鼠疫已奪走了所有人談情說愛甚至交友的能力。因為愛情要求些許未來的曙光,而對我們來說,只存在當前的瞬間。
正是在那一年的盛夏,疫城颳起了大風,而且一連颳了好幾天。阿赫蘭的居民最怕這種風,因為它一刮起來就長驅直入,橫掃城市所在地的高原,而且氣勢洶洶地鑽進大街小巷。連續幾個月滴雨未下,與清涼無緣的城市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土,大風一吹,灰土便像鱗片一般剝落下來。於是,熱風掀起灰塵和紙片的滾滾浪潮,拍打著日益稀少的散步的人。只見他們在馬路上加快腳步,往前彎著腰,用手帕或用手捂著嘴巴。過去每到晚上,人們都喜歡聚在一起,因為害怕每個日子都可能是末日,便盡量把日子拖長;現在街上遇到的卻是小群小群急著回家或進咖啡館的人。因此,幾天以來,在比平時提前降臨的暮色里,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風在不停地嗚咽。從波濤洶湧的永遠看不見的大海,升起一股海藻和鹽的氣味。於是,這個冷僻的、被塵土染得灰白的城市,這個浸透了海洋味而又狂風怒號的城市像一個不幸的孤島,發出痛苦的呻|吟。
儘管行政當局成績斐然,如今這一套葬禮具有的令人極不愉快的特性仍然迫使省府將死者家屬拒之於儀式門外。不過也還允許他們來到墓地門口,但,這並不是正式的。因為,舉行最近那次葬禮時,情況已有一些變化。在墓地盡頭一塊長滿乳香黃連木的空地上,挖了兩個特大的墓坑,一個埋男人,另一個埋女人。從這個角度看,政府還算遵守禮儀,只是在很久以後,迫於形勢,才丟掉了這最後的懼怕傷風化的考慮。於是,無論男人女人,都一股腦兒人重人埋在一起,再也顧不得體面了。所幸這極端的混亂只是這次災難最後時刻的標誌。在我們談到的那段時間,分葬墓穴還存在,而且省府非常堅持這一點。在每個墓穴底部,厚厚的一層生石灰沸騰著,冒著煙。在墓穴周邊,堆放著同樣的生石灰,石灰的氣泡在流動的空氣里噼啪作響。在救護車運送完畢后,人們便把排成隊的擔架抬到坑邊,讓一個一個光身的有點彎曲的屍體滑到坑底,差不多是並排躺下,這時,開始給他們蓋上生石灰,然後蓋泥土,但只蓋到一定的高度,因為還得給後來的宿主留下地盤。翌日,死者家屬應邀在喪葬記錄簿上簽名,此舉標誌出人,比如,與狗之間可能具有的區別:什麼時候都可以檢驗。
當然,那一切都不是絕對的。因為,如果說所有的離人都難免落入這種狀況,也應該公允地補充一句,他們並非同時到達這種境地,而且,一旦採取了這種新的態度,也還存在一時間的靈機一動,改變主意或突然清醒都可能使有毅力的人重新得到一種更新鮮也更痛苦的敏銳感覺。要那樣就必須有一些分心消遣的時刻,這時,他們擬訂著某個計劃,而且計劃包含著鼠疫可能停止的內容。還需要他們在好心情的作用下意外地感到被一種毫無目的的忌妒心攫住了。還有些人也會突然產生一種新生的感覺,一周之內的某幾天,當然是星期天、星期六下午,他們驟然脫離了迷迷糊糊的狀態,因為親人在家時,那兩個日子總是用來參加某些宗教儀式的。或許還有這種情況:黃昏降臨時,攫住他們的惆悵心情提醒他們(這種提醒並非總能得到證實)說,他們即將恢復記憶。傍晚的這個時刻正是信徒們反省的時間,這個時刻於囚犯或被放逐之人卻十分難熬,因為他們除了空虛別無反省的內容。這個時刻會使他們緊張一會兒,隨即再回到原來的麻木狀態,躲進鼠疫里閉門不出。
我們姑且假定這套儀式是在里厄管理的附屬醫院里進行。醫院設在一所學校,校內的主樓後邊有一個出口。那裡有個面向走廊的很大的雜物堆放處,裏面放著棺材。死者家屬就在這個走廊里找到了唯一一個已經蓋好的棺材。於是,立即進入最重要的程序,即是說,院方要一家之長在一些文書上簽字。然後把遺體放進一輛汽車,這汽車或者是真正的貨車,或者是大型救護車改裝的車。家屬們登上一輛批准運行的計程車,於是,幾輛汽車以飛快的速度經過幾條外馬路來到墓地。幾個憲兵在大門口就讓車隊九-九-藏-書停了下來,在官方批准的通行證上蓋一個章,沒有蓋章的通行證,就不可能到同胞們叫做最後棲身地的去處。蓋完章,憲兵閃開,車隊開到一塊四方形的土地旁邊停下,這塊地上的許多墓穴正等著人們來填滿呢。一位教士前來迎接遺體,因為教堂已經取消了殯葬服務。在祈禱聲中,有人把棺材抬下來,用繩子捆好,拖到坑邊,棺材往下滑,碰到了坑底,教士便把灑聖水的瓶子晃來晃去,這時,泥土已開始在棺材蓋上跳動了。為了噴洒消毒藥水,救護車先走一步,在一鏟一鏟的黏土落地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時,家屬們再鑽進計程車。一刻鐘之後,他們又回到自己的住處。
有人會問,這些關山阻隔的人看上去像什麼?好吧,這很簡單,他們什麼也不像。或者,如果你喜歡這麼說,他們像所有的人,徹頭徹尾的一般神態。他們分享著城裡的平靜,分擔著全城無謂的煩躁不安。他們不再有批判意識的痕迹,同時卻贏得了冷靜的表象。你可以見到,比如,他們當中最有智慧的人裝得像所有的人一樣,在報紙或廣播里尋找理由,以此相信鼠疫即將結束;表面上看,他們懷著虛幻的希望,或一讀某個記者閑得無聊、隨便寫下的評論便毫無根據地感到害怕。其他方面,他們喝啤酒或照顧病人,什麼活也不幹或忙得筋疲力盡,理理卡片或聽聽唱片,人人如此,不分軒輊。換句話說,他們對什麼都不選擇了。鼠疫已消滅了人們的價值判斷力。這一點從人的生活方式可見一斑:誰都不在意自己購買的衣服或食品的質量了。大家都囫圇接受一切。
在整個夏末那段時間,秋雨綿綿,每到深夜,都能看見一列列無乘客的奇怪的電車搖搖晃晃地行駛在沿海峭壁軌道上。居民們到最後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儘管巡邏隊禁止上峭壁道路,還是有一群一群的人經常溜到俯瞰大海的岩石之間,趁電車經過時將花拋進拖車裡。那時,在夏夜裡,總能聽到滿載鮮花和死人的車輛還在那裡顛簸。
棺材變得越來越稀有,用作裹屍布的布匹和公墓的墓穴也很緊缺。有必要深思熟慮了。出於效率的考慮,最簡便的辦法是集中舉行葬禮,並在必要時增加醫院和墓地之間往返運送的次數。至於里厄的診療所,此時此刻醫院只有五個棺材可供使用。一旦放滿遺體,救護車便將其運走。到了墓地,棺材騰出來,鐵灰色的屍體放到擔架上,送到專門為此拾掇出來的庫房等候。棺材澆了防腐溶液之後再送回醫院,於是再照此程序進行,需要多少次就來回多少次。組織工作十分順利,省長顯得很滿意。他甚至對里厄說,歸根到底,與歷史記載的以往鼠疫流行時期由黑人拉堆死人的大車相比較,這樣做好多了。
我們的同胞,起碼是那些最受離別之苦的同胞對那種景況是否已習慣成自然了?要肯定這一點並不完全正確;說他們無論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飽受枯竭之苦倒更確切。鼠疫伊始時他們還能清楚憶起他們失去的人兒並思念再三。但,如果說他們能清晰地回憶心愛之人的音容笑貌,回憶他們倆事後才意識到是很幸福的某一天,他們卻很難想象,當他們回憶往事的那一刻,在天涯海角的親人能做些什麼。總之,在那一刻,他們擁有記憶力,但卻缺乏想象力。在鼠疫的第二階段,他們連記憶力都失去了。並非因為他們忘記了親人的面容,而是因為——這也一樣——那已不再是有血有肉的面容,他們在體內已感覺不到親人的存在。頭幾個禮拜,他們還想抱怨,在他們做|愛這類事情里,他們接觸的只是些影子,後來,他們發現,那些影子還可能變得越來越乾癟,連記憶里保存的最淡的色彩都會無影無蹤。經過這漫長的別離期,他們再也想象不出自己親身經歷的那種親情,也想象不出怎麼可能有一個人曾在自己身邊生活,而且自己隨時可以用手撫摩那個人。
在月色如洗的天幕下,可以看見城裡一排排整齊而微微發白的山牆,以及一條條筆直的街道,這些街道不曾有過黑黑的樹影,也沒有閑逛者的腳步聲和狗吠聲打破它的靜謐。這一來,這座寂寥的大城市只能算是一個個毫無生氣的笨重立方體拼湊起來的龐然大物,在那些立方體之間,只有已被遺忘的慈善家或已被青銅封殺的昔日的偉人沉默的塑像,還在以他們的石頭或銅的假面孔讓大家想起人死之後光彩盡失的樣子。這些平庸的偶像在濃濃的夜幕下,在死氣沉沉的十字路口擺出莊嚴的模樣,其實只是些冷漠的毫https://read•99csw.com無理性的傢伙,他們相當形象地代表著我們已經進入的僵化的獨裁統治時期,起碼代表這個統治時期最高的秩序,即一座大古墓的秩序,在這座大古墓里,鼠疫、石頭和黑夜最終會窒息所有的聲音。
當局試圖引進等級制度以沖淡這種平均化的現象,想出了封看守們為盡忠職守為國捐軀的烈士這樣一個主意,但那是白費心計。由於城市處在戒嚴狀態,從某種角度看,獄卒可以視為被軍事動員的人,所以給他們追贈了軍功章。然而,即使在押的人沒有表示任何不滿情緒,軍方也並不看好此事,他們完全有理由指出,這樣做,在公眾思想上會產生令人遺憾的混亂。他們的要求得到了滿足,於是,當局考慮,最簡便的辦法是授予可能死亡的看守以瘟疫紀念章。但對已追贈軍功章的看守來說,生米已煮成熟飯,根本不可能收回勳章,而軍界又在繼續堅持他們的觀點。另一方面,就瘟疫紀念章而言,它的弊病在於,接受它的人不可能像接受軍功章的人那樣感到精神振奮,因為在瘟疫肆虐時期,得到這樣一枚紀念章太平常了。結果是哪方面的人都不滿意。
所有人的內心也都像黑夜一般憂鬱,而人們轉述的關於喪葬問題的傳聞無論是真實情況還是無稽之談,都不是為了讓我們的同胞放心。因為很有必要談及喪葬,筆者也只好為此而抱歉了。他清楚地感到有人在這方面可能責備他,而他能為自己辯解的唯一理由是,在那段時間一直都有喪葬活動;而且可以說,就像所有的同胞一樣,他也在被迫操心喪葬問題。無論如何,這並非緣於他對這類儀式很有興趣,恰恰相反,他更熱衷的倒是活人的世界,舉個例子,他更喜歡洗海水浴。但總的說來,海水浴已經被取消,而活人的世界也一天到晚都在害怕被迫向死人的世界讓步,那一切都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當然,人們仍舊可以盡量不去看它,可以蒙上眼睛,將它拒之於千里之外,但明顯的事實具有一種可怕的力量,這力量最終必然捲走一切。您有什麼辦法,比如,在您心愛的人們需要埋葬的那天去拒絕喪葬?
好吧,一開始,我們那些葬禮的特點乃是快速!所有的禮節都簡化了,而且,就一般而言,殯儀館那一套全都取消了。病人死在遠離家庭的地方,而且禁止夜間的禮儀性守靈,因此,在夜間離開人世的人都孤單地度過那一夜,死在日間的人則立即被掩埋了。當然要通知家屬,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家屬如果曾在病人身邊生活過,都處在防疫隔離期,沒有行動自由。即使家屬不曾同死者在一起,他們也只能在指定的啟程去墓地的時刻到達那裡,那時,遺體已經清洗過並放進棺材了。
不過,晚些時候就不得不另找地盤並拓寬原有的空間。省府的一紙命令剝奪了永久性出讓墓地佔有人的所有權,挖出來的遺骸被運往火葬場。不久,死於鼠疫的人自己也不得不被送去火化。這一來就得起用位於東城城門外的焚化爐。防疫小分隊因此分佈得更遠,市府的一位公務員建議利用原先跑沿海峭壁道路而目前無用武之地的有軌電車來跑這段路,這就大大方便了當局的工作。為此,人們將電車的拖車和車頭收拾出來,撤去了座位,並把軌道轉向焚化爐附近,那裡便成了終點站。
無論如何,正是這種現實的明白無誤性,或曰對現實的感知使同胞們保持著流放感和別離感。在這方面,筆者非常清楚,自己不能在此報道一些真正戲劇性的東西該多麼令人遺憾,比如報道人們在老故事里常見到的某個鼓舞人心的英雄或某個輝煌的壯舉。原因是災禍比任何東西都更不壯觀,而且,巨大的禍患時間之長本身就十分單調。在歷經災害的人們的記憶里,鼠疫期間的恐怖日子並不顯得像無休無止的殘酷的火焰,卻更像沒完沒了的重重的踩踏,將它所經之處的一切都踩得粉碎。
就在城中心,有人打算把某些受鼠疫侵襲格外嚴重的街區隔離起來,只允許執行公務必不可少的人出入。一直在那裡居住的人們肯定會認為這個措施是故意刁難他們,不管怎樣,他們都會把自己和別的街區以及可以自由來往的人對比起來考慮。反之,那些尚可以自由來往的人在危難時刻一想到別的人比他們更不自由時,又從中得到一些安慰。「總有比我更受束縛的人。」這句話便概括了當時能夠抱有的唯一的想法。
從這個角度看,他們已進入了鼠疫時期的正常生活秩序,這種秩序越是不好不壞就越有效力。我們當中已不再有九-九-藏-書人滿懷豪情,誰的感覺都同樣平淡。「這一切該結束了。」同胞們說,因為在災害肆虐時期,希望集體的痛苦早日結束是很正常的,也因為他們的確在希望苦盡甘來。然而,談論這一切既沒有熱情,也沒有最初那種激烈的憤懣情緒,只有大家還保持著的一點兒清醒的頭腦,而這清醒的頭腦也很貧乏。頭幾個禮拜那種猛烈的激|情被一種沮喪的情緒替代,把這種沮喪情緒看成逆來順受可能犯錯誤,但它卻真是一種臨時性的認同。
另外,監獄部門不可能像宗教當局,更不能像軍事當局那樣行事。本市唯一兩座修道院的修道士事實上都臨時分散住到虔誠信徒的家裡了,同樣,每次只要可能,一些小股部隊便從軍營里分出來,駐紮在學校或公共建築大樓里。因此,表面上,疫病迫使居民同病相憐唇齒相依,同時卻割斷了他們傳統的聯繫,使每個人重新陷入孤獨境地,因而造成了人人自危的局面。
就這樣,鼠疫的囚犯們整個禮拜都在竭盡全力進行搏鬥。看得出來,他們當中有些人,比如朗貝爾,竟想象自己是在以自由人的身份行動,以為他們還有選擇的餘地。然而,事實上——此刻可以說出來了——在八月中旬,瘟疫已經覆蓋了一切。這一來,再也不存在個人的命運了,只有鼠疫這個集體的經歷和休戚與共的感情。其中最強烈的是離情和放逐感,以及這些感情所包含的恐懼和憤慨。這說明為什麼筆者認為,在這酷熱和疫病的高峰期,最好能以概括的方式舉一反三地把倖存同胞的過火行為,把埋葬死者的情況以及情侶們生離死別的痛苦描寫一番。
勉勉強強拖到八月末,這之前我們的同胞還能夠,雖不說體面地,起碼相當有序地被運到他們最後安息的地方,這種有序可以使政府意識到自己還在盡職盡責。然而,必須將後來發生的事情稍稍提前,才能報道當局不得不採取的最後手段。實際上,從八月開始,鼠疫就處於相持階段,死難者積累的數字遠遠超過我們那小型公墓的負荷能力。推倒圍牆,給死人開通道朝周圍延伸都無濟於事,還得儘快找出別的辦法。起初決定夜裡掩埋死人,這樣做,一下子就免去了對亡人的某些尊重。救護車上屍體越堆越高。幾個在宵禁之後還違章滯留在外城區的行人(或因工作去那裡的人)有時會看見長長的白色救護車隊從那裡高速開過,使靜夜寂寥的大街迴響著它們那並不清亮的鈴聲。屍體被匆匆扔進坑裡。死人們還沒有停止搖晃,一鏟鏟的生石灰便沖他們臉上撒下來,泥土不管他們姓甚名誰,將他們埋在越挖越深的洞穴里。
不,鼠疫與在瘟疫伊始時一直觸動著里厄大夫的那些崇高的令人振奮的圖景毫不相干。它最初體現出來的乃是一套謹慎的、無懈可擊的、運轉良好的行政措施。正因為如此,順便說說,為了不背棄什麼,尤其不背棄自己,筆者才傾向於客觀描寫。他幾乎不想通過寫作技巧的作用來改變任何東西,除非關係到這個結構大致緊密的敘述本身的基本需要。正是客觀性本身迫使他此時此刻這樣講:如果說那個時期最大的痛苦,最普遍也最深切的痛苦是關山阻隔,如果說將瘟疫的那個階段重新描寫一番在良心上是責無旁貸的,那麼,這一點也同樣真實:在那時,那種痛苦本身正在失去它哀婉動人的一面。
這一切行動都需要人手,而人手卻永遠處於匱乏的邊沿。護士和掘墓人一開始還是官方的,後來便臨時拼湊,而這些人後來很多都死於鼠疫了。無論採取什麼樣的預防措施,總有一天會傳染。但仔細考慮起來,最令人驚奇的是,在整個瘟疫流行期,從來都不缺幹這一行的人。危急時期正好在鼠疫達到高峰之前不久,里厄大夫的憂慮因此有了依據。無論是幹部還是他叫做干粗活的人,人手都顯得不夠。然而,從鼠疫真正席捲全城那一刻起,它的肆虐本身反而引來了給人方便的結果,因為它打亂了全部的經濟生活,從而造成了大批的失業者。在多數情況下,失業者對招聘幹部不可能提供人力,但找人干粗活臟活卻容易多了。的確,從那一刻起,貧窮一直顯得比恐懼更厲害,尤其因為那種活計越危險工資越高。各衛生防疫機構都可以有一張求職者的名單,一旦遇上休假,就通知名單上的第一批求職者,除非在此期間那些人也在休假,他們一定會招之即來。這樣,一直下不了決心使用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犯人來干此類工作的省長就可以避免走這個極端了。只要還有失業者,他就同意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