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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部

他曾想刪去「布龍涅」,認為這是人人皆知的。但那樣一來,這句子好像把原本與小徑聯繫的東西倒與花連起來了。他也曾考慮是否可能寫成「長滿鮮花的樹林小徑」,但他感到隨心所欲地把「樹林」插在名詞和形容詞之間真好比肉中扎刺一般難受。有些晚上,他看上去的確比里厄還顯得疲憊。
「思考勇氣問題。現在,我知道人可以建立豐功偉績。但如果他不能具有強烈的感情,我對他就不感興趣。」
對朗貝爾來說,接下去的那段時間最容易過,同時也最難過。那是個麻木狀態時期。他走訪了所有的辦事機構,採取了一切步驟,這方面的出路仍然暫時堵得死死的。每天清晨,他去咖啡館的露天座喝一杯不太涼的啤酒,讀讀報紙,盼望從報紙上找到鼠疫即將結束的某些跡象;他還觀察過路人的面孔,一見他們憂愁的表情便厭煩地轉過臉去;看過上百次對面那些商店的招牌和已經停業的開胃酒大商家的廣告之後,他便起身去城裡一條條黃泥色的大街上漫步。從寂寞的閑逛到咖啡館,再從咖啡館到餐館,他就這樣打發時間直到晚上。里厄瞧見他——確切說在一個晚上——正在一家咖啡館門前為是否進去而猶豫不定。後來他似乎下了決心,走進去坐在廳堂最靠里的地方。此刻正是上級指示咖啡館盡量推遲上燈的時間。暮色像一股灰暗的水流逐漸漫進店堂,粉紅的夕陽反射在玻璃窗上,大理石的桌面在薄暮的黑暗中閃著微弱的光。在寂寥的店堂里,朗貝爾彷彿是一個失落的幽靈,里厄思忖,現在正是他體會失落感的時刻。但在這一刻本市所有被幽禁的人們都有自己的失落感,因此必須做點事情使解脫的時刻儘快到來。里厄轉身走開了。
他了解一系列關節,見朗貝爾露出吃驚的神色,他解釋說,從好久以前到現在,他一直在光顧阿赫蘭所有的咖啡館,他有一批朋友,所以了解有一個組織專門干這類交易。事實上,柯塔爾後來因入不敷出也參与了配給商品的走私活動。他販賣走私的香煙和劣質酒,這兩樣商品的價格不斷上漲,使他發了一筆小財。
就是在這一刻,在不時有救護車一閃而過的夜裡,他意識到,正如他後來告訴里厄大夫的,在這段時間,他在某種程度上一直把他的妻子拋在腦後,從而一心一意地在造成他們夫妻咫尺天涯的圍牆上尋找缺口。也是在這一刻,一旦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他又在慾念的中心把妻子重新找了回來,而且突然感到撕裂般的痛楚,使他朝自己的旅館跑了起來,以躲避這難以忍受卻又隨附其身的啃蝕著他太陽穴的痛感。
「嘿,塔魯,」他說,「是什麼促使您操持這些事的呢?」
旅館經理的日子也不比別人好過。起初,旅客離城受阻,便滯留在這座已關閉的城市的旅館里。然而,隨著疫病的蔓延,許多人寧願住在朋友家裡。於是,當時讓每個房間都人滿為患的同一個緣由從此又使房間空了下來,因為再也沒有新的旅客前來這個城市了。塔魯乃是幾個稀有的房客之一,而這位經理從不錯過任何機會向塔魯表白,如果他沒有取悅最後幾位顧客的願望,旅館早就關門了。他經常請塔魯估計瘟疫可能會拖多久,塔魯回答:「都說寒冷會阻止這類疫病。」經理嚇壞了:「可是這裏從來沒有真正寒冷過,先生。不管怎麼說,我們還得等好幾個月……」他還肯定說,瘟疫結束后很長時間旅客也不會光臨這個城市。這次鼠疫簡直毀了旅游業。貓頭鷹奧東先生曾短時期不知去向,現在又在餐廳露面了,不過身後只跟了兩隻受過馴的狗。據了解,他妻子曾回娘家照顧並安葬她的母親,目前正在接受檢疫隔離。
的確,關閉城市造成的最顯著的後果之一,是毫無思想準備的親朋好友們突然面臨的離別。母子、配偶或情侶在幾天之前分別時,還以為那是暫時的離別,他們在火車站的月台上互相擁抱親吻,隨便囑咐幾句,有的還相約幾天或幾周之後再見;他們完全沉浸在人類愚蠢的自信里,親人的啟程幾乎沒有使他們在日常事務里分心。只是在後來他們才一下子發現那次分離是無可挽回的,他們既不能重聚,也無法聯繫。因為在省府通令發布之前幾小時城市已經關閉,特殊情況當然不可能得到考慮。可以說,疫病突然侵入所產生的最初後果,就是強迫我們的同胞像毫無個人情感的人一般行事。在通令進入實施階段那天的頭幾個鐘頭里,有一大群申請人同省府糾纏,有的打電話,有的去官員們身邊陳述自己的處境。所有的情況都應當關心,但同時又都不可能考慮。事實上,必須花好幾天工夫我們才有可能認識到,我們的處境是毫無迴旋餘地的:「妥協」「特殊照顧」「例外情況」這些字眼已經失去意義了。
翌日伊始,塔魯便開始工作並組建起第一支小隊,其他許多小隊也接踵建立起來。
不過,最重要的是,無論這些流放者的焦慮有多麼痛苦,無論他們空虛的心有多麼沉重,可以說他們在鼠疫初期仍是幸運的人。實際上,就在百姓已開始感到恐慌的當兒,他們整個心思仍集中在他們等待的親人身上。在眾人陷入困境時,愛情的利己主義保護了他們,僅僅在鼠疫使他們的生離有變成死別的危險時,他們才想到鼠疫。因此,在鼠疫的高峰期,他們也顯得心不在焉,這種對健康有益的心不在焉很容易被誤認作從容不迫。他們的絕望之情使他們免於驚慌,他們的不幸也有好處。比如,如果說他們當中的某一位也被疫病奪走了生命,那也幾乎總是在他無暇提防的時候發生的。他正在堅持同影子進行長時間的內心交談時,突然被拖了出來,沒有過渡,直接扔到一片死寂的另一個世界。他沒有時間考慮任何事情。
「知道嗎,大夫,」朗貝爾說,「我經常在想你們那個組織。如果說我沒有同你們一道,那是因為我有我的理由。別的方面,我相信我還是會全力以赴的。我參加過西班牙戰爭。」
在市中心的林蔭大道上已見不到往常的人群。幾個行人匆匆忙忙往自己遠處的住所走去,沒有人臉上掛著笑容。里厄想,這是今天朗斯道克情報資料局發表的公告在起作用。過一天一夜,我們的同胞總會重新燃起希望。但當天,大家對公布的數字還記憶猶新。
「不,您不能體會。您說話用的是理性的語言,您生活在抽象觀念里。」
阿赫蘭的亡人紀念碑坐落在唯一能看到大海的地方,那是個沿著懸崖散步的去處,距俯臨海港的懸崖不遠。第二天,朗貝爾首先前來赴約,他專心地讀著戰死沙場的亡人的名單。片刻之後,兩個男人走過來,漠不關心地看了看他,然後走到散步的地方,靠在護欄上,瞧那神氣彷彿在出神地觀看空蕩蕩冷清清的碼頭。這兩人的高矮一模一樣,都穿了藍長褲和短袖的海軍藍棉毛衫。記者稍走遠幾步,然後坐在長凳上,這樣才能不慌不忙地觀察那兩個人。他發現他們肯定到不了二十歲。這時,他瞧見岡薩雷斯正一邊抱歉一邊朝他走過來。
「這太蠢了,」岡薩雷斯說,「當時就該商量一個重見的辦法。」
首先,無論是否巧合,從這個星期天起,城裡出現了一種普遍的極度恐懼,這足以使人猜測同胞們已真正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了。從這個角度看,城裡的氣氛有些變化。但事實上那究竟是氣氛的變化還是人們內心的變化,這還是個問題。
對方氣得按捺不住了:
堂倌在圍裙前沿揩揩潮濕的手。
「走吧,」他說,「我們還有事要辦。」
拉烏爾停下來,因為女招待正走過來問朗貝爾點什麼菜。
見柯塔爾一下子狂怒到極點,連話也說不清楚,塔魯補充說:
沉默片刻之後,他接著說:
朗貝爾又突然接著講下去:
里厄側耳傾聽著住宅裡邊的聲音,隨後向朗貝爾微微一笑。
然而,奧東先生並不因這點小事改變做派,這一回鼠疫算是賠本兒了。他仍然照老樣子走進餐廳,在孩子們之前先坐下,而且一直對他們說些高不可攀而又滿懷敵意的話。只是那小男孩兒變了樣子。他同他的姐姐一樣穿一身黑衣服,背有點駝,簡直是他父親的縮影。守夜人不喜歡奧東先生,他對塔魯說:
「您還滿意吧?」里厄提高聲音問道。
「哦!我知道我暫時沒什麼可害怕的。」
在關閉城市兩天之後,里厄大夫從醫院出來,正好碰上柯塔爾。柯塔爾一臉心滿意足的神氣向他迎了過來。里厄稱讚他氣色不錯。
「這不行。」里厄說。
「哼,反正不是黑色!」
因此他們感受著所有囚犯、所有放逐犯的深切痛苦,這種痛苦就是生活在毫無益處的記憶之中。連他們思考再三的過去也只有悔恨的滋味。的確,他們真願意給這過去添上他們與正在等待的他或她相處時本有可能做到但可惜並沒有做的一切;同樣,在他們囚禁生活的所有情況下,甚至在比較滿意的時刻,他們都會想到外地的親人,以及他們在一起時得不到滿足的東西。他們對當前心急如焚,對昔日水火不容,而且自身又前途渺茫。這樣的人跟那些受到人間的法律或仇恨判定過鐵窗生活的人好有一比。結果,要想逃避難以忍受的空虛,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在想象中讓火車重新啟動,讓每個鐘頭都充滿反覆鳴響的門鈴聲,而門鈴卻頑固地保持沉默。
這三個人正在觀看那場景時,背後一聲清晰而低沉的「你們好」使他們轉過身來。儘管天氣很熱,拉烏爾仍穿得整整齊齊。他身材高大,體魄強健,穿一身雙排扣的深色套裝,戴一頂卷邊的氈帽。他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呈棕褐色,嘴唇綳得緊緊的。他說話快而準確:
「為什麼?」
塔魯微笑著,卻並沒有從太師椅里站起來。
「怎麼說這事也與我無關,是拉烏爾在管。我得找到他才行,這可不容易。」
「是貧困。」
「悠對帕納魯那次佈道有什麼看法,大夫?」
帕納魯神甫講了這一大段話之後停了下來,他的頭髮披到額上,他渾身顫抖,抖得連他雙手抓住的講壇也微微動起來。接著他用更為低沉的聲音繼續講下去,但用的是譴責的口吻:「是的,反省的時刻到了。你們以為只要星期天來朝拜上帝就夠了,別的日子就可以自由自在。你們曾想用幾次跪拜來抵償你們罪惡的滿不在乎的態度。但上帝並不喜歡冷淡,這種隔三差五的聯繫不能滿足他對你們無限的關愛之情。他願意更經常地見到你們,這是他愛你們的獨特方式,實在說,也是唯一的方式。這說明,在他等待你們等得不耐煩時,他為什麼會讓災禍降臨在你們身上,正如人類有史以來災禍總光顧那些罪孽深重的城市一樣。如今你們明白了什麼是罪孽,就像該隱父子、洪水滅世之前的人們、索多瑪和蛾摩拉的居民、法老和約伯,以及所有受詛咒的人們明白了什麼是罪孽一樣。從本域把你們和災禍一起關在城牆之內那天起,你們和適才提到的那些人一樣,正用全新的眼光看待生命和事物。如今你們終於明白,必須談到根本的問題了。」
「那當然。」朗貝爾同意說。
「你們兩人,我猜想你們在那一切裏面不會丟失什麼。這樣,站在好的方面就容易些。」
里厄點頭答應。一個小男孩往他的腿邊摔過來,他擋住他,輕輕把他扶起來。他倆繼續走路,不久來到閱兵場。渾身塵土的榕樹和棕櫚樹一動不動地垂著樹枝,樹叢中立著一座積滿灰塵的骯髒的「共和國」雕像。他倆在雕像下邊停下來。里厄在地上使勁跺腳去除鞋上發白的灰塵,一隻接著一隻。他望望朗貝爾。記者頭上的氈帽略向後斜,領帶下面的襯衫領口敞開著,鬍子八叉的,一副與人賭氣的固執模樣。
清晨六時左右,這些報紙便先在商店開門一小時之前就去門口站隊的人群中銷售,然後再上擁擠的首班郊區電車裡銷售。電車已經成為唯一的交通工具,車上的踏腳板和扶手處都擠滿了乘客,車開得十分艱難。但奇怪的是,所有上車的人都儘可能轉過身去以避免互相傳染。電車到站,從車上擁出大批男人和女人,都急急忙忙離開那裡以便隻身活動。因情緒不佳而發生爭吵已司空見慣,這種惡劣情緒正在變成一種慢性病。
「噢!瞧那個人,他將來斷氣也穿得整整齊齊。這麼著,不用殯儀館化妝,他可以直接歸天了。」
「看來我打攪您了,」朗貝爾說,「我的初衷無非想問您是否能給我開一個證明,說我沒有染上這該死的病。我想這可能對我有用。」
正午,各餐館瞬間即已客滿。在餐館門前,馬上聚集了三五成群的找不到座位的人。熱氣的過分蒸騰使天空失去了光亮。準備吃飯的人站在陽光烤人的街邊,躲進大遮陽篷下等待座位。如果說大家喜歡進餐館,那是因為餐館就餐可以非常簡便地解決糧食定額供應問題。但對傳染疫病的憂慮仍絲毫未減。顧客不惜花很多時間耐心擦拭餐具。不久前,有的餐館還張貼布告:「此處餐具已沸水消毒。」但後來漸漸放棄了廣告,因為顧客好歹都會進餐館,而且吃飯的人花多少錢也心甘情願。點上等酒或號稱上等的酒,要最昂貴的加菜,這類狂熱的花錢競賽才開頭呢。好像在某個餐館出現過驚恐萬狀的場面,原來有一位顧客用餐時身體不適因而面色蒼白,他站起身後搖搖晃晃,連忙走出門去。
「不,你們不明白,問題在於重新開始。」
「那是什麼唱片?」塔魯問,「我聽過這張唱片。」
朗貝爾帶著苦澀說道:
不過每次只要有可能,朗貝爾在他們面前仍然會分別申訴自己的理由。他提出論據的基本內容一直是說他是外地人,因此他的情況應當做為個案審理。一般說來,與他對話的人都很樂意接受他的觀點,但通常都會向他指出,有一定數量的人與他的情況相同,因此,他的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特殊。對此,朗貝爾可以回答說,這一點並不能改變他論據的實質,對方會說,這對行政當局的困難卻有所改變,因為他們堅決反對任何特殊照顧,這種照顧會冒人們以最嫌惡的口吻稱之為「開先例」的風險。按照朗貝爾向里厄大夫提出的分類方法,持這種推理方式的人應屬於形式主義者的範疇。除去這些人,還有一些善於說好話的人,他們讓求助的人安心,說這一切不可能拖得太長;這些人一見別人要求解決問題便愛出大量的好主意,他們一面安慰朗貝爾,一面斷定說,這種煩惱只是暫時的。還有些重要人物請來訪者留下他的情況簡介,並承諾說,他們會對他的情況作出決定。輕浮的人向他推銷住房券或提供經濟餐宿公寓的地址;一板一眼的人要他填寫卡片,然後歸類存檔;忙忙碌碌而又毫無辦法的人則朝天伸開雙臂;嫌麻煩的人乾脆轉過臉去;最多的還是墨守成規的人,他們讓朗貝爾去找別的辦事機構或要他另走門路。
「在生活中給人提供機會,這正是我感興趣的事。」
「是的,他說得有道理。」里厄表示同意。
「只要知道你會回來,等你就算不了什麼。你不在家時,我就想你在幹什麼。你有她的消息嗎?」
「噢!別謝,」柯塔爾快活地說,「為您效勞我感到高興。再說,您是記者,有朝一日您也可能還我的情呢。」
「真遺憾。」塔魯叫著說。
他問里厄,防疫組織的活動進行得如何。已經有五個防疫隊在工作,希望能再建立一些。記者坐在他的床上,彷彿在操心他的指甲。里厄仔細觀察著他那縮在床邊的粗短壯實的身影。他突然發現朗貝爾也在注視他。
「我知道,」塔魯開門見山地說,「我可以直截了當地跟您談話。」
里厄謝絕了。他注視著稿紙。
里厄抬眼望望共和國雕像,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用理性語言,但他的語言是來自明顯的事實,兩者不一定是一回事。記者整一整領帶,說:
他解釋說,他和幾個朋友另外有一個約會,在七點五十分,離這裏不遠,但他白等了他們二十分鐘。
他建議翌日的同一時間再約會一次,就在亡人紀念碑前。朗貝爾嘆了口氣,將氈帽向後推了推。
另方面,塔魯每晚回旅館時,准能在前廳遇見面容陰鬱的守夜人在那裡前後左右踱方步。此人不停地向所有的來人提醒說,他曾預見到正在發生的事。塔魯承認聽見他預告過會有災難,但提請他注意,他當時考慮的是一次地震,對此,這位老守夜人回答說:「噢!要真是地震倒好了!劇烈震動一次,誰也不會再去談它了……數數死人,數數活人,事情就了結了。可這缺德的病!連沒染上病的人心裏也老記掛著。」
「我想這與我無關。」朗貝爾說。
這些現象正是疫病引起的一種急劇而重大的變化。往常,我們的同胞無不熱烈歡迎夏季的到來,全城的人民為此而奔向海濱,把自己的青春傾瀉在海灘上。今年的夏季卻相反,接近本市的海濱已成禁區,人的身體再也沒有享樂的權利。在這樣的環境里該做些什麼?又是塔魯為我們提供了當時生活最忠實的景象。當然,他仍舊密切注意瘟疫總的進展情況,準確指出疫病的一個轉折點,這轉折點以電台不再公布每周死亡幾百人而公布每天死亡九十二、一百零七、一百二十人為標誌。「報紙和當局在同鼠疫鬥智。他們自以為贏了分,因為一百三十的數字比九百一十顯得小。」塔魯還提到瘟疫的悲慘或驚心動魄的場面。例如在一個冷清的街區,家家戶戶緊閉著百葉窗,只見一個婦人突然打開窗戶,大叫了兩聲,然後再把百葉窗放下,讓室內重新陷入厚重的黑暗裡。此外他還注意到,藥鋪里已經買不到薄荷片,因為許多人口含薄荷片以預防傳染鼠疫。
「您還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朗貝爾聳聳肩說。
「我叫岡薩雷斯。」
「用『豪華』,您意下如何?」塔魯問他。
「這是一種想法,」柯塔爾說,「但這種想法沒用。鼠疫太厲害了。」
「對呀。」里厄說。
「不是從外地來了一些醫生和防疫人員嗎?」
連寫信這樣的微小要求都遭到拒絕,不予滿足。一方面,這個城市已經沒有通常的交通手段可以同全國其他地方聯繫;另方面,一道新的通令禁止同外界作任何通信交往,以防止信件成為傳染的媒介。一開始,幾個走運的人還能去城門口向守衛的哨兵要求通融,哨兵也同意他們向城外發出信件。當時是瘟疫流行的最初幾天,哨兵認為自己受同情心驅使是自然的事。然而,一段時間過後,那幾個哨兵已完全相信情況危急,因此拒絕承擔他們難以估量其大小的責任。一開始還允許長途電話通信,但各公用電話亭擠得水泄不通,長話佔線也十分嚴重,以致有幾天完全停止了通話。後來又嚴格加以限制,只能在死亡、出生和婚姻等所謂緊急情況之下才能通話。於是,電報成了我們唯一的通信手段。那些由理解、愛情和肉體連在一起的人們,只好從十來字的電報的大寫字母里去尋找昔日的心跡。其實,電報上能用的套語很快就用盡了,長期的共同生活或痛苦的熱戀只能匆忙地概括在定期交換的諸如「我好,想你,愛你」等習慣用語里。
「我也一樣。但說到底,那是為什麼?」
里厄用鼻子嗅著他酒杯里的苦藥味。在這樣嘈雜的環境里根本不可能談話,朗貝爾卻彷彿格外專心地在喝酒。大夫還不能判斷他是否醉了。他們待的狹窄去處還有兩張桌子,一個海軍軍官佔了其中的一張,他左右胳膊分別挽著一個女人,正在向一個滿臉通紅的胖子講述埃及發生的一次斑疹傷寒瘟疫。「營地,」他說,「給那些土著建了些營地,病人有帳篷,周圍有一道防疫封鎖線,哪個家庭企圖偷偷送來偏方土葯,哨兵就朝它開槍。很嚴酷,但那是正確的。」另外一張桌子周圍坐著幾個風度翩翩的青年,他們的談話令人費解,而且湮沒在擱得高高的電唱機放送的英語歌曲《聖詹姆斯診療所》的節拍里了。
「我相信會見面,」他沉默一會兒后說道,「是的,不管您對我說了些什麼,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相信這點。」
柯塔爾在笑。
「哦!」朗貝爾狂熱地說,「我不知道我的本職工作是什麼。也許我選擇愛情實際上是錯了。」
「不,」他有力地說,「您沒有錯。」
「大家的印象是,這樣的人無所不能。」塔魯說。
片刻之後,朗貝爾和柯塔爾看見加西亞來到這裏。他朝這兩人走過來卻不打招呼,只以這句話代替問好:「得等一等。」
「我還有一句話,大夫,哪怕您聽了覺得可笑呢要:您完全正確。」
「您就這麼喜歡這一張?」
朗貝爾又露出他慣常的若有所思的固執神情,隨即再坐上他的高凳。
「唉,從這一刻起,您跟大家一樣,都算是本地人了。」
按邏輯,他接下去講的話似乎與這悲愴的開場白毫無關聯。其實正是後來的講話才讓同胞們明白,神甫用他巧妙的演說方式一箭中的,有如狠狠一擊,使聽眾抓住了整篇演講的主題。果然,講完開場白之後,神甫立即援引《聖經》里《出埃及記》有關埃及發生鼠疫的原文,接著說:「這災禍第一次在歷史上出現是為了打擊上帝的敵人。法老反對上帝的意旨,鼠疫便讓他屈膝。有史以來,上帝降災都使狂妄自大的人和不辨是非的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對此你們要細細思量。現在跪下吧!」
「這上面寫的還只是個大概。一旦我能精彩描繪我想象中的情景,一旦我的句子能跟那騎馬散步的節奏『一、二、三,一、二、三』合拍,那麼其餘的就好寫了,而且其中的幻象一開始就能讓他們說:『脫帽致敬。』」
朗貝爾表示吃涼,但塔魯早已離開了。九九藏書
「不錯。」記者說。
「那麼,您的意思是,我必須用別的辦法擺脫困境?」他隨即用挑戰的口吻說,「但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城市。」
「那怎麼辦?」
「鼠疫。」
門鈴響了。大夫朝他母親微微一笑,便去開門。在樓梯平台的半明半暗中,塔魯顯得像一頭穿灰衣服的大熊。里厄請客人坐在他的寫字檯前面,他自己站在太師椅後邊。只有一盞亮著的檯燈把他倆隔開。
「誠實是什麼?」朗貝爾說,態度忽然嚴肅起來。
晚上,里厄給他妻子發了一份電報,說已經關閉城市,他身體不錯,她應當繼續注意自己的身體,他想念她。
大約下午兩點,市區逐漸冷清下來,這正是寂靜、塵埃、陽光和鼠疫在街上互相遭遇的時刻。熱浪順著一幢幢灰色的大房子不停地流動。這正是被囚禁的漫長時刻,這樣的時刻只有在被夕陽映紅的黃昏開始籠罩這座人口稠密鬧鬧嚷嚷的城市時才算結束。炎熱初起的那些日子,不知什麼原因,隔一陣就有幾個晚上顯得冷清。如今,姍姍來到的涼爽雖沒有帶來希望,起碼讓人鬆了一口氣。於是,人人都來到大街上,借說話來自我排遣,或互相鬥嘴,或相互表示羡慕。在七月的晚霞的映照之下,那遍街情侶、遍城喧囂的都市轉入並不平靜的夜晚。每晚,在各條林蔭大道上都能看見一位受神靈啟示的老人,這位頭戴氈帽、打大花領結的老者穿過人群,不停地說:「我主偉大,皈依他吧!」但他白費唇舌,所有的人都反而投身於他們並不熟悉的或他們認為比皈依上帝更緊迫的某件事。起初,他們認為這個病和其他的病一樣,那時,宗教還佔有一席之地,但他們一認識到疫病的嚴重性之後,便只想著尋歡作樂了。於是,日間人們臉上顯出的愁容,在灼|熱和塵埃遍地的黃昏便化解成使全體市民頭腦發熱的某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和笨拙的放蕩了。
儘管里厄對文學那一套基本上是門外漢,但他憑印象認為,事情做起來恐怕不那麼簡單,比如,出版商坐辦公室似乎應該摘下帽子。然而,事實上,誰也說不清楚,所以里厄寧願什麼也不說。這時他情不自禁地側耳細聽鼠疫造成的神秘的喧鬧聲。他們漸漸走近格朗所在的街區,這個區地勢比較高,所以一股微風使他們感到涼爽,這股柔和的風同時也使城市擺脫了一切喧囂。不過格朗仍然在講話,里厄卻並沒有理解這位好好先生表達的全部意思。他只知道格朗談及的作品已寫了許多頁,但作者為給作品潤色而搜索枯腸,真是苦不堪言。「為一個詞花好多夜晚,甚至花整整幾個星期……有時,就為一個簡單的連接詞。」說到這裏,格朗停下來,抓住大夫外衣的一個紐扣。從他那缺了牙的嘴裏磕磕絆絆吐出下面這一串話:
「使您有別於帕納魯的,不就是這點嗎?」
里厄再次承認那是事實。
「也許吧,但我一想到這種情況還要持續下去,這期間她會變老,我就無法忍受。人到三十就開始衰退,必須抓緊一切。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理解。」
「看得出來,」塔魯說,「您不會參加我們的防疫組織。」
「好哇,」朗貝爾說,「他們有同夥嗎?」
在他們談話期間,里厄一直在寫字檯前抄卡片。塔魯說話時始終注視著在椅子里焦躁不安的柯塔爾。
「噢!」格朗說,「我明白了。」
「好了,有這種事,也有別種事,沒有必要判斷誰是誰非。但您發火是不對的。假如您能擺脫困境,我真會無比高興。無非是我的職責不允許我做某些事情罷了。」
里厄不馬上作答。後來他說,他相信自己能體會。他真心希望朗貝爾能再見到他的妻子,希望天下相愛的人都能團聚,但政府法令和法律擺在那裡,又存在鼠疫,他個人的職責只能是做應當做的事。
「不錯。」柯塔爾說。
他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
人們一開始便接受了與外界隔絕的現狀,正如他們接受任隨什麼暫時性的麻煩一樣,因為那隻會幹擾他們的某些習慣。然而,他們突然意識到那是一種在陰霾重重的天空下忍受暑熱煎熬的非法監禁,這時,他們才模糊感到這種隱居徒刑威脅著他們的整個生活。夜幕降臨時,涼爽使他們恢復活力,但精力有時會刺|激他們干出不顧一切後果的事來。
「我認為我不是懦夫,至少在多數情況下不是。這一點我是經受過考驗的。只是有些想法讓我受不了。」
「瞧那傢伙,他可是頭號敵人。」
柯塔爾用手把帽子轉來轉去,抬頭用猶豫不決的眼神看看塔魯:
「對了,」他說,「您應該快點辦成自己的事。」
片刻之後:
他們因而繼續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繼續坐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上。大致說來,他們都不是怯懦的人,他們見面時談笑風生多,長吁短嘆少,而且總裝出欣然接受這明顯的暫時不便的姿態。面子是保住了,但到了月底,大約在祈禱周里(下面還要談及此星期的事),更嚴重的變化卻使我們的城市變了模樣。首先,省長對車輛交通和食品供應採取了措施。食品供應受到限制,汽油按日定量供應,甚至要求大家節約用電。只有生活必需品通過公路和航空運到阿赫蘭。於是,來往交通便逐漸減少,直至接近於零。奢侈品商店朝夕之間便停業關門,其他商店的櫥窗里也掛上了無貨的標牌,與此同時,店鋪門口排起了長隊。
「當然是走私。他們通過各個城門把商品運進來,然後高價倒賣出去。」
是的,如果說人們總要為自己樹立他們稱之為英雄的榜樣和楷模加以效法,如果說這個故事必須有這麼一位楷模,筆者樹立的正是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居下無雙的英雄,他沒有別的,只有一顆比較善良的心和一個看似滑稽的理想。這一點將使真理回歸原有的位置,使二加二隻等於四,使英雄主義恢復它應有的次要地位,從不超越追求幸福的正當要求而只能在此要求之後。這一點還將使這本編年史具有自己的特色,那特色就是用恰當的感情進行敘述,這種感情既非公然的惡意,也非演戲般的令人噁心的慷慨激昂。
「但說到底我畢竟是外地人呀。」朗貝爾說。
過一會兒:
「不必了,我們在這裡有個約會。」
不過,晚上十一點,里厄和塔魯還是走進了那間又小又窄的酒吧。三十來個人肘碰肘地擠在那裡高談闊論。剛從疫城的靜默中來到這裏的他倆感到有點暈頭轉向。看見這裏還在賣燒酒,他們便明白了這種擁擠吵嚷的緣由。朗貝爾在長櫃檯的一頭從他坐著的高凳上向他們打招呼。他們分別坐在朗貝爾的兩邊,塔魯平靜地推開一個大聲嚷嚷的鄰座。
「我對你們講,問題在於重新開始。」
「為戰敗的一方。不過,自那以後,我作過一些思考。」
「您指什麼?」
「這樣看上去更好些,對不?」格朗說,「我寧願寫成『在五月的一個早晨』,因為要寫成『五月間』就把小跑的時間拖長了。」
朗貝爾走到屋角,打開一台小型唱機。
「我現在要做的事,」他說,「只能是一步步地重頭做起。」
「為什麼不行?」
「永遠,這我知道。但這不是停止鬥爭的理由。」
「肯定不會,」塔魯笑著說,「但至少您儘可能別去故意傳播細菌。」
「好!」柯塔爾用與他下面的話不協調的討人喜歡口吻指出,「我們誰都得變成瘋子,我敢肯定。」
這個朋友再一次點點他的馬頭,一邊不停地切碎西紅柿和甜椒拌的生菜,然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不一會兒他用略帶西班牙口音的法語說話了。他建議朗貝爾在後天早上八點去天主教堂門廊下見面。
「您既然不想回答,我們就別談這個了。」
可是,就這樣,公眾也沒有立即作出反應。原來第三周公布的死亡人數是三百零二人,這個數字不可能讓人浮想聯翩。首先,那些人也許並非全死於鼠疫;另方面,城裡人誰也不知道平時每周死多少人。本市的人口是二十萬,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死亡率是否正常。人們從不關心的甚至正是這種精確性,儘管精確性具有明顯的好處。從某種意義上說,公眾缺乏比較的出發點。久而久之,大家發現死亡數字確實在上升,只有到這時,輿論才意識到事實的真相。果然,第五周死了三百二十一人;第六周是三百四十五人。這樣的增長數字起碼是有說服力的,但說服力還沒有強到足以讓同胞們在憂慮中擺脫這樣的印象:這次事故的確令人不快,但無論如何也只是暫時現象。
「是的,身體完全好了,」矮個子說,「大夫,您說說,這該死的鼠疫,哼,竟嚴重起來了。」
「是您自己呀。起碼大夫和我是這樣理解的。」
「但我不是本地人呀!」
「不對,這樣的人不善於受苦,或不善於長久地享受幸福。因此說,他幹不了任何有價值的事。」
片刻之後,大夫搖搖頭。這位記者尋求幸福的急切心情有他的道理,但他指責自己時是否有道理呢?「您生活在抽象觀念里。」在他的醫院里,鼠疫加快蔓延,每周的死亡平均數字已上升到五百人,他在醫院里度過的這些日子難道真是抽象的?不錯,在災難中有抽象和非現實的成分,但當這抽象開始屠殺人們時,操心這抽象就勢在必行了。里厄只不過明白,這事並非易如反掌。比如,要領導託付給他的這家附屬醫院(如今本市已擁有三家這種醫院)就很不容易。他曾命人在門診室對面收拾出一間接收病人的房子,房裡挖一個盛滿消毒臭藥水的池子,池子中央用磚壘一個小台。病人送到小台上立即脫掉衣服放進藥液里,洗完澡擦乾后再穿上醫院的粗布襯衫送到里厄那裡,然後再把他們分送到病房。他們曾經不得不利用一所學校的操場,現在那裡一共有五百張床位,幾乎都住滿了病人。每天早上,里厄親自主持接收病人,在給病人做了防疫接種和淋巴結切開等處理之後,他還得核實統計數字,然後再回去進行午後門診,最後才在夜間出診,回家時已經是深夜了。昨天夜裡,他母親把小里厄夫人的來電交給他時,發現他的手在發抖。
事實上,獻身於衛生防疫事業的人們也不一定功勛卓著,他們那樣做只因他們知道那是唯一需要做的事情,而在那樣的時刻不下此決心才真叫不可思議。這些組織有助於同胞們進一步了解鼠疫,並使他們部分相信,既然已發生疫病,為了同它鬥爭,就應當做需要做的事。由於與鼠疫打交道已變成了一些人的職責,這疫病才真正展露了它的實質,即是說,它已是大眾的事了。
他們來到大街上時,才知道天已經很晚了,也許已十一點了吧。城市還那麼安靜,只有輕微的沙沙聲。一輛救護車的鈴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他們上車,里厄發動引擎。
「差不多是這樣。」里厄一邊回答一邊從陰影里走出來。
「在我這樣的年齡已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朗貝爾遲疑一會兒說道:
片刻之後,唱片唱完,這時救護車呼叫的聲音變得清晰,而且越來越大,在旅館房間的窗戶下經過之後,逐漸縮小,最後消逝了。
講到這裏,神甫再一次更充分地描繪這場災禍的悲慘景象。他又提到那在城市上空旋轉的巨型長矛,長矛隨意敲擊下去,抬起來時已鮮血淋漓,最後將鮮血和人類的痛苦散播開去,「作為準備收穫真理的種子」。
他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表白使里厄吃了一驚。他好像看見這位同伴做了一個脫帽的手勢,把手舉到頭上,然後橫著收回來。那邊高處發出的奇怪的呼嘯聲似乎更響了。
「什麼顏色?」
塔魯顯出吃驚的樣子,說:
塔魯動一動讓自己在太師椅里坐得更舒服些,接著把頭伸到亮處。
「很久以前,阿比西尼亞的基督教徒把鼠疫看做上帝賜予的獲得永生的有效途徑。沒有染上鼠疫的人為了務必死亡而用鼠疫患者的被單裹在身上。當然,這種自救的狂熱並不可取。它顯示出一種令人遺憾的急於求成的情緒,這種情緒已近於傲慢。不應當比上帝更性急,一切妄想加速上帝一勞永逸安排好的不變順序的行為都會導向異端。然而,這個例子至少有它的教益。在我們更英明的人看來,此例起碼襯托出了存在於一切痛苦深處的美妙的永生之光。這縷微光照亮了通向徹底解脫的昏暗的道路。它表現了上帝堅持不懈變惡為善的意志。就在今天,這道光又穿過充滿死亡、焦慮、呼喊的通道,把我們引向固有的寧靜和生命的本原。我的兄弟們,這就是我想帶給你們的無限安慰,願你們從這裏帶走的不僅是責備的話,而且還有使你們心情平靜的聖言。」
但今天早上,他起床時突然想到,他畢竟並不知道這種情況會延續多久。於是他決定離開這裏。由於他是經過推薦來到本市的(干他這行有此便利),所以有機會接觸省府辦公廳主任。他對主任說,他與阿赫蘭毫無關係,他沒有必要留下來,他來此地純屬偶然,所以正確的做法是允許他離去,哪怕出去以後必須接受檢疫隔離也在所不惜。主任說他對此非常理解,但誰都不能例外,他可以再看看,但總的說情況十分嚴重,難以做出任何決定。
朗貝爾持相同的看法。
「請原諒,」他囁嚅著說,「我也不知道今晚我怎麼啦。」
在葡萄酒和燒酒買賣居貿易首位的城市,酒類庫存量相當可觀,因此各家咖啡館都能滿足顧客的需求。說實話,人們是在放量豪飲。一家咖啡店還貼出廣告說:「純葡萄酒可以殺滅細菌。」本已被公眾認同的「燒酒防傳染病」的想法現在就更加深入人心了。每天夜裡兩點左右,一大群被咖啡館趕出來的醉漢擁到街頭,散布一些樂觀的言論。
塔魯用耐心的口吻說:
他疲勞得喉嚨發乾。
「是的,不過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只不過想給他介紹我一位朋友。」
「是的,我發火是不對的。而且我還因此耽誤了您好多時間。」
「要是我運氣好,會坐牢……」
「您知道,」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促使我離開的並不是這個。」
柯塔爾驚得不由自主地一抖,連忙抓住椅子,好像馬上要跌倒。里厄停止抄寫,注視著他,看上去又嚴肅又關心。
格朗顯得非常震動。
「噢!先生也在做買賣?」
塔魯說:
「十個當中出一個。算他運氣。」塔魯說道。
格朗邊說邊轉身朝窗外看:「等這一切結束之後,您一定會看見我把它修改成什麼樣子。」
他主動請朗貝爾搭他們的車回城裡。
「真奇怪,您竟執意要走。總的說,這裏發生的一切還是蠻有意思的。」
「不相信,但這能說明什麼呢?我處在黑暗中,我很想看個清楚。好久以前我就不再認為這有什麼獨特之處了。」
「您知道嗎,里厄的妻子正在離這裏幾百公里的一家療養院療養。」
「對,」他說,「就用這個詞。」
翌日,朗貝爾第二次走進那家西班牙餐館,他從一小群男人中間穿過去。那群人把椅子搬到門口,正在那裡欣賞炎熱剛開始退去時的清爽的金色黃昏。他們吸一種嗆人的煙草。餐館裡邊幾乎空無一人。朗貝爾進去坐在最裡頭那張他和岡薩雷斯初次見面時坐的桌子前。他對女招待說他要等人。現在是十九點三十分。外面那些人逐漸回到餐廳坐了下來。開始上菜了,於是,低矮的扁圓拱頂下到處是刀叉碰撞聲和低沉的談話聲。到二十點了,朗貝爾仍然等著。燈亮了,已經有一些新來的顧客坐到他的桌邊。他點了菜。二十點三十分時,他吃完晚飯,岡薩雷斯和那兩個兄弟仍然沒有到。他吸了幾支煙。餐廳漸漸空了下來。外面,夜色降臨十分迅速。從海上吹來一陣濕熱的微風,輕輕掀起了落地窗的帘子。到二十一點,朗貝爾發現已經人去廳空,女招待正吃驚地望著他。他付了錢,出去了。餐館對面有一家咖啡館還沒有打烊。朗貝爾進去坐在長櫃檯前,一邊注意餐館門口的動靜。到二十一點三十分,他朝自己的旅館走去,琢磨著怎樣才能再找到岡薩雷斯,他沒有此人的地址,再琢磨也枉然。一想到必須從頭開始奔走他便心慌意亂。
在約好的禮拜四,朗貝爾在差五分鐘八點來到天主教堂的門廊下。空氣還相當清新。天上冉冉飄動著幾朵小而圓的白雲,可是要不了多久,熱氣一升騰就會把雲朵一下子吞沒。草坪已經被晒乾,但還在散發淡淡的潮濕氣息。在東邊房舍的背後,太陽只曬熱了廣場上全身鍍金聖女貞德塑像的頭盔。一座大鍾敲了八下。朗貝爾在冷清的門廊下走了幾步。從教堂里傳來模糊的誦讀聖詩的聲音,隨聲飄來的還有人們熟悉的地窖和焚香的香味。突然,唱詩停了下來。十來個矮小的黑色人影從教堂出來,一路小跑,往城裡的方向走去。朗貝爾開始不耐煩了。還有一些黑色的身影在攀登著長長的台階,朝門廊走來。朗貝爾點上一支煙,隨即想起這樣的地方也許不準抽煙。
「哦,塔魯,您能為愛情而死嗎?」
在這個月月底前,本市教會當局決定以他們自己特有的方式與鼠疫作鬥爭,即組織一周的集體祈禱。此次公眾集體表示虔誠的活動準備以星期日一次莊嚴的彌撒宣告結束,彌撒的主題是祈求因照顧疫病病人染上鼠疫而獻身的聖洛克保佑。人們邀請帕納魯神甫在彌撒中發表演說。半個月以來,神甫已擱下他獨佔鰲頭的關於聖奧古斯丁和非洲教會的研究工作。性格激烈而熱情的他毫不猶豫地接受邀請,同意擔此重任。在這次佈道之前很久,城裡已經在談論此事,這次佈道以它特有的方式標志著那是這段歷史時期極其重要的一天。
「您似乎認為這些防疫隊沒什麼用?」塔魯喝了一口酒之後說道,同時認真地望著他。
「而且,即使我給您開了這個證明,對您也未必有用。」
「我在這些事件發生之前曾來您這裏詢問阿拉伯人的生活狀況。我叫雷蒙·朗貝爾。」
「我不喜歡他們這麼干,」經理對塔魯說,「隔離不隔離她都很可疑,因此他們家那些人也都可疑。」
他們走進一家小咖啡館,裏面只有櫃檯上邊一盞燈照明,在被燈光照得有點發紅的厚重空氣里,不知什麼緣故,人們說話都壓低了聲音。格朗去櫃檯要了一杯燒酒一飲而盡,使大夫吃了一驚,格朗卻宣稱他有酒量。隨後他想出去。到了外面,里厄覺得夜裡到處都有人在呻|吟。在路燈上空,從漆黑的天幕下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嘯,使他想起那隱蔽的災禍正在不知疲倦地攪動著潮熱的空氣。
馬臉再一次點頭稱是,朗貝爾卻並不熱切地同意了。在這頓午餐餘下的時間里,大家都在找別的話題。但朗貝爾一發現馬臉是個足球運動員時,一切都變得容易了。他自己也經常從事這項運動。於是,大家談論法國錦標賽、英國職業球隊的才華和「W」字形的戰術。午餐結束時,馬臉異常活躍,他用「你」稱呼朗貝爾,硬要他相信,一支足球隊的最佳位置是中衛。「你明白,」他說,「中衛,那是安排進球的角色。安排進球,那才叫踢足球呢……」朗貝爾同意這種看法,儘管他一直是踢中鋒的。但他們的議論被電台的廣播打斷了,先播送的是用八音琴輕聲奏出的幾首令人傷感的樂曲,播音員接著宣布,昨天死於鼠疫的人數為一百三十七人。餐廳里沒有誰作出反應。馬臉人聳聳肩站了起來。拉烏爾和朗貝爾也跟著起身。
於是,格朗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從里厄認識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儘管他仍然字斟句酌,這次卻幾乎總能找到適合的字詞,彷彿他早就想好了他正在說的這番話。
參加祈禱周的人為數不少,但這並不能說明阿赫蘭的居民平時都格外虔誠,比如,過去每逢星期日,海濱浴場就是彌撒活動不可忽視的競爭對手;也並非因為老百姓突然皈依宗教,受到啟迪而有所感悟。真正的原因是,一方面,關閉城市、封鎖港口使海水浴成為不可能;另方面,百姓處於一種極其特殊的思想狀態:他們雖然在內心深處並沒有接受這些事變的突然襲擊,他們卻明顯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在起變化。不過仍有許多人一直希望瘟疫快快結束,希望自己和家人都能倖免。因此,他們還沒有感到自己有義務干點兒什麼。鼠疫於他們不過是討厭的過客,既然來了,總有一天會離去。他們恐懼,但並不絕望。將鼠疫看成他們的生活方式本身,從而忘卻瘟疫之前他們能夠採取的生存方式,這樣的時刻尚未到來。總之,他們處於期盼中。他們對待宗教和對待其他許多問題一樣,鼠疫使他們的性情變得非常獨特,既非冷漠,也非熱情,這種性情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客觀」。大多數參加祈禱周的人,都會把信徒在里厄面前說的話看做自己的話:「無論如何,祈禱沒有壞處。」塔魯自己也在筆記本上寫道:中國人遇上鼠疫會去敲鼓送瘟神。然後他指出,誰也不可能知道,事實上打鼓是否比預防措施更為有效。不過他又補充說,為了弄個明白,也許應當了解是否存在瘟神,不了解這一點,我們有多少見解都將毫無結果。
「我能不能將提問當做回答?」
「防疫工作組織得很糟。你們缺少人手和時間。」
「記者。」
這一位帶著被觸怒的神情站起來,拿上他的圓帽,說: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的全體同胞都迅速甚至公開地拋棄了他們過去養成的推算離別時間的習慣。為什麼?因為,當最悲觀的人把離別時間確定為,比如半年,當他們因此而事先嘗盡那半年的苦頭,好不容易以最大的勇氣接受考驗,使出渾身的解數以經受這漫長日月的煎熬而不氣餒時,他們偶爾會遇到一個朋友,會見到報紙上某個公告,腦子裡會閃過一絲猜疑或靈機一動,這一切都會使他們想到,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說疫病不會延續半年以上,或一年,或更長的時間。
我市的許多新派倫理學家當時竟認為做什麼事都毫無用處,而且主張屈膝投降。塔魯、里厄以及他們的朋友們可以這樣回答也可以那樣回答,但他們永遠會把結論牢記在心:即必須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鬥爭而不是屈膝投降。全部的問題在於儘可能阻止人們死於鼠疫,與親人永別。要做到這點,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同鼠疫作戰。這個道理並沒有什麼可讚揚之處,只不過是順理成章而已。
朗貝爾表示同意,並把他最後的煙捲請他們吸了幾支九-九-藏-書。還沒有開口說話的那一位便問岡薩雷斯,費用問題是否已經談妥,他們是否可以提前支取一些。
另外一些人,如朗貝爾,也試圖逃離這正在出現的恐慌氣氛,不過他們的想法更執著,方法更靈活,雖然並不比別人更成功。朗貝爾起初仍堅持走官方的門路。據他說,他一直認為執著最終能取得勝利,而且從某種角度看,對麻煩應付自如正是他做記者的本分。因此他走訪了一大批官員和通常公認為能幹的人。但這次情況特殊,那些人的能耐也無用武之地了。這些人多半對銀行、出口、柑橘,抑或酒類貿易方面有精確而內行的見解,他們對訴訟或保險問題擁有的知識是毋庸爭辯的,何況還有可靠的文憑和顯而易見的誠意。甚至可以說,這些人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一點,正是他們的誠懇態度。然而在鼠疫問題上,他們的知識幾乎等於零。
不錯,這耗費他全部心血的推敲的確使他疲憊不堪,但他並未因此而少干衛生防疫機構非常需要的累計和統計數字的工作。每天晚上,他都耐心地把卡片整理清楚,用曲線標出來,並不慌不忙地把情況盡量介紹準確。他還經常去里厄工作的某個醫院找他,還在一間辦公室或衛生所向他要一張桌子。他帶著自己的材料在那裡坐下來,就像他在市政府的辦公桌前坐下來一般。在被消毒藥水和鼠疫本身搞得混濁不堪的空氣里,他揮動紙張弄乾上面的墨跡。他真心誠意地不再考慮他的女騎士,只專心做需要做的工作。
「非常有用。」記者說著喝了一口。
「他是朋友。」柯塔爾說。
黑暗中,塔魯用同樣平靜的聲音回答道:
但此刻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里厄已經下樓了。他來到街上時,正好有兩個男人從他面前走過去。看上去他們是在往城門那邊走。原來,我們有些同胞在炎熱和鼠疫的夾攻之下已失去了理智,他們放任自己訴諸暴力,而且企圖矇混過關,逃出城去。
「噢!這就是您對自己職業的看法吧?」
「當然,您已料定我會愉快接受這個建議。人總需要別人幫助,尤其是這個行當。我負責讓省府同意這個想法。再說他們也別無選擇。不過……」
朗貝爾沒有吭聲。
「怎麼樣?」大夫問道。
格朗似乎活躍起來,燒酒的熱量已進入他的嗓門。
在黑暗中,里厄對自己聳了聳肩。
塔魯還在繼續觀察他最愛觀察的人物。據他說,那玩貓的小個兒老人也活得凄涼。原來,有一天早晨,正如塔魯所記載的,幾聲槍響結果了大部分貓兒的性命,倖存的貓也嚇得逃離了大街。就在那天,老人在習慣的時間走出房門來到陽台上,他顯得有點驚異,隨即俯下身去仔細觀察大街的盡頭,同時耐著性子等待。他用手輕輕敲著陽台的欄杆,繼續等待著,撕一些紙條,回房去,又走出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憤怒地在身後帶上落地窗,沒影了。隨後的幾天,同樣的場景再次出現,但矮老頭兒臉上悲哀和不安的表情卻越來越明顯。一星期之後,塔魯再等也看不見往常天天出現的情景了,陽台的窗戶執拗地緊閉著,那裡面的傷感完全可以理解。「鼠疫期間,禁止朝貓吐痰」,這是筆記所作的結論。
塔魯提醒他說,照他這個觀點,所有的人都可疑。但經理卻毫不含糊,他對此問題的看法是十分明確的:
「嘿!」矮人說,「我又沒鑽進他的肚子!這麼說,您熟悉他常來的時間?」
「我們的朋友認為有可能幫助您。他即將讓您……」
說到這裏,帕納魯朝堂前廣場的方向伸出粗短的手臂,彷彿在把搖曳的雨幕後面什麼東西指給大家看,他用力說:「我的兄弟們,如今我們的大街上也在進行同樣致死人命的追獵。你們看,那就是瘟神,他像啟明星那樣漂亮,像疾病本身那樣渾身發光,他站在你們屋頂上空,右手齊額舉著紅色的獵矛,左手指著你們哪家的房屋。此刻,他的指頭也許正指向您的大門,長矛正敲在大門木頭上咚咚作響。也是此刻,鼠疫正在走進您的家,它正坐在您的屋裡等您回去。它待在那裡,又耐心,又專心,跟世間的秩序一樣信心十足。他這隻手一旦朝你們伸過去,天下任何力量,甚至,請牢牢記住這點,甚至那白費力氣的人類科學都無法讓你們避免苦難。你們將在那血淋淋的痛苦打麥場上被敲來打去,然後同麥秸一道被拋棄。」
「噢!」里厄插|進來。
岡薩雷斯笑了笑,作結論說:
「好!您既然不相信上帝,為什麼您自己還表現出那樣的獻身精神?您的回答也許能幫助我回答您的問題。」
「沒理由說這鼠疫現在能停下來。一切都會弄得亂七八糟。」
里厄朝窗戶轉過身去。他猜想,大海在遠處的天際一定更為濃黑。他只感到疲憊不堪,同時抗拒著一個突如其來的不理智的念頭:渴望與這個古怪但令他感到親切的人更深入地傾談。
「哦!」柯塔爾吃驚地問,「大夫也知情嗎?」
「萬一什麼呢?」朗貝爾問。
大夫確認了這個情況。矮個子有點詼諧地說:
「再說了,在鼠疫里我活得舒坦,我!我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摻和進去,讓鼠疫停止。」
「別那麼激動嘛!又不是大夫和我要揭發您。您那些事與我們無關。再說,我們從來就不喜歡警察。好了,坐下吧。」
如果說那是流放,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卻都流放在自己家裡。儘管筆者只熟悉這類人的流放生活,他也不應忘記記者朗貝爾或其他一些人。由於他們是在旅行中意外被鼠疫阻攔在城裡,既與親人關山阻隔,不能相聚,又遠離自己的故土,因此他們的別愁離恨更是與日俱增。同一般意義的流放相比,他們的流放感最為深切。因為,如果說時間引起的焦慮於他們,于眾人都一樣,他們卻還受困於空間,而且時刻碰撞到隔斷他們避難的鼠疫災區與他們遙遠家鄉的堵堵高牆。當然,人們看見時時刻刻在塵土飛揚的城裡躑躅的人正是他們,他們默默地呼喚著只有他們自己熟悉的一些夜晚和家鄉的清晨。一些別人難以捉摸的跡象和令人困惑的信息,諸如燕群的飛翔、黃昏的露珠、抑或太陽偶爾遺留在冷清街道上的幾抹怪異的陽光都會加重他們的思鄉病。外面的世界本可以彌補一切,他們卻閉眼不看,因為他們固執地抱住自己過分逼真的幻象不放,並竭盡全力去追憶某一片土地的印象。在那片土地上,一縷光線、兩三座丘陵、喜愛的樹木或幾個女人的面龐,於他們都是任何東西也代替不了的景象。
這起碼是里厄大夫在報上或廣播里看到或聽到外界呼喚和鼓勵這座疫城時的想法。外界通過空運和陸運發來了救援物資,與此同時,每晚還在無線電波里或報紙上向這座孤城發出大量表示憐憫或讚揚的評論。大夫每次一聽到那念史詩或演講競賽般的腔調就感到心煩。誠然,他也知道這種關懷並非假裝出來的,但這樣的關懷只能用人與人唇齒相依之類的套語表示。而這種語言並不適用於諸如格朗日復一日做出的那份微小努力,也不能道出在鼠疫橫行時格朗意味著什麼。
「那是通過官方途徑徵召的,而且還缺乏信心。他們缺少的是想象力。他們從來就跟不上災情發展的規模,他們設想的藥品勉強可以治療鼻炎。如果讓他們這樣幹下去,他們得完蛋,我們也會跟著完蛋。」
過了兩天,朗貝爾和柯塔爾沿著一條條毫無樹蔭的街道朝城裡的高坡攀登上去。海關的一部分營房已改成了診療所,這時有一群人正站在大門前,他們來此是想探望病人,但不可能獲准;或為打聽消息,但消息是瞬息萬變的。總之,有人聚集就可能有頻繁的人來人往,可以設想,加西亞和朗貝爾相約在此見面與這樣的考慮不無關係。
「您瞧,大夫,我最希望的,是我的手稿有一天能到出版商手裡,出版商看完後站起身來對他的合作夥伴說:『先生們,脫帽致敬吧!』」
塔魯請他們再喝一杯。朗貝爾從自己坐的高凳上下來,第一次正面注視著他。
在神甫佈道幾天之後,里厄和格朗一邊摸黑往近郊走去,一邊談論佈道事件,不料里厄突然撞到一個男人身上,只見這人走路搖搖晃晃,卻沒有往前走的意思。就在這一刻,開得越來越晚的路燈陡然亮了起來。過路人身後高高的路燈一下子照到這人的臉上,他閉著眼,無聲地笑著。他默默的笑使他慘白的臉綳得緊緊的,臉上流著豆大的汗珠。他們繞了過去。
不過,我們當中有些人還在堅持寫信,為了和外界保持通信聯繫,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設想計策,但事實總證明那都是幻想。即使我們設想的某些辦法成功了,那些信件也下落不明,因為對方仍杳無音信。有好幾個禮拜,我們不得不一再重寫同一封信,重抄同樣的消息,同樣的呼喚,這一來,一段時間過後,原本出自肺腑的話語竟變得空空洞洞了。但我們仍舊不由自主地抄了又抄,總想通過那些毫無生氣的句子提供我們艱難生活的音訊。末了,我們終於認識到,與頑固而又毫無結果的獨白和同牆壁枯燥無味的聊天相比,電報的格式化的呼喚似乎更為可取。
問題提得自然,里厄的回答也自然。
筆者並無意過分強調這些防疫志願組織的重要性。事實上,我們的同胞如果處在筆者的位置,今天恐怕也難免對它們的作用來一番誇大。但筆者更願意相信,過分重視高尚行為,結果反而會變成對罪惡間接而有力的褒揚。因為那樣做會讓人猜想,高尚行為如此可貴,只因它寥若晨星,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類行為更經常的動力。而這種想法正是筆者不能苟同的。人世間的罪惡幾乎總是由愚昧造成,人如果缺乏教育,好心也可能同惡意一樣造成損害。好人比惡人多,而實際上那並非問題癥結之所在。人有無知和更無知的區別,這就叫道德或不道德,最令人厭惡的不道德是愚昧無知,無知的人認為自己無所不知,因而自認有權殺人。殺人兇手的心靈是盲目的,而沒有遠見卓識就不會有真正的善和高尚的愛。
災難正集中全力撲向本市,欲將它徹底掠入魔掌,在瘟疫尚未達到高峰之前,餘下尚需敘述的,乃是朗貝爾那樣的最後幾個人所作的不顧一切而又千篇一律的長期努力,他們之所以拚命,是為了找回自己的幸福或防止鼠疫侵害自己。他們正是以這種方式將威脅著他們的監控企圖拒之於門外。儘管表面上這種拒絕並沒有別的方式奏效,但筆者認為那樣做也確實有它的意義,而且這種方式即使有虛誇的一面,且矛盾百出,仍然顯示了當時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某種自豪感。
「有這個可能,」里厄說,「應該說他們也想到了動用犯人來干所謂的粗活。」
柯塔爾看看塔魯,不理解他的話。塔魯說,毫無作為的人太多,瘟疫關係到每個人,人人都應該盡自己的責任。衛生防疫志願組織的大門是為所有的人開著的。
里厄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他感到這個政府職員緊張得有點哆嗦。
頭幾班電車過去之後,城市逐漸蘇醒過來,一些啤酒店首先開了門,但櫃檯上放著牌子,上面寫著:「咖啡無貨」、「自備白糖」等等。各店鋪接著開門,街上熱鬧起來。與此同時,陽光初起,熱氣蒸騰,把七月的天空逐漸塗抹成鉛灰色。這正是那些閑得無聊的人去大街上東瞧瞧西瞧瞧的時刻。他們當中多半都一心想通過擺闊氣來防止鼠疫。每天上午十一點左右,在幾條主要的交通幹道上都有一批青年男女招搖過市,從他們身上可以體會到在大難當中日益增長的享受生活的熱情。倘若瘟疫繼續蔓延,倫理道德觀念也會變得更為寬鬆。我們將會看到米蘭女人在墳墓邊上盡情狂歡的場面。
里厄承認,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事實:他當時不想考慮那些情況。
「您好,法官先生!」塔魯說。
「這樣的估計沒什麼意義,大夫,這一點您和我同樣清楚。一百年前,波斯一個城市發生的鼠疫結果了全體居民的生命,只有一人倖免,那就是一直不停地洗死屍的那個人。」
從那一刻起,可以說鼠疫已成了我們大家的事。在此之前,儘管那一樁樁怪事使眾人驚異和擔憂,我們同胞中的每一位都還在各自的崗位上繼續從事力所能及的工作,而且這種情況無疑會延續下去。然而,城市一關閉,大家才發現,包括筆者在內,誰和誰都一樣,都得設法對付新情況。就這樣,原本屬於個人的感情,比如,和心愛之人的離情別緒,從最初幾周開始,都突然變成了整城居民的共同感情,而且還夾帶著擔驚受怕——那長期被迫異地分居生活中最主要的痛楚。
「我獲悉省府考慮組建一種民間服務機構,規定健康的人都要參加普遍的救護工作。」
電話線那頭默不做聲,接著:
「是這樣。而您卻能為某種理念而死,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而我呢,我對為理念而死的人們感到厭煩。我不相信英雄主義,我知道那很容易,而且我聽說那已經造成大量死亡。我感興趣的是,人活著,併為其所愛而死。」
法官一反他適才作出的凝望天空的沉思神態,用冷峻的眼光審視著塔魯。
「當然,他們是不會來的。」
翌日,當朗貝爾走進西班牙餐館時,裏面的人全都轉過頭來瞧他走過去。這個陰暗的地下室在一條被太陽曬得很乾的發黃的小巷旁邊的低處,來這裏用餐的都是男人,其中大多數屬於西班牙人那一類型。坐在店堂最裡頭一張桌子前邊的拉烏爾向朗貝爾一打手勢,朗貝爾一朝他那裡走去,那些人臉上好奇的表情立即消失,他們重又就著菜盤進餐。在拉烏爾那張桌旁還坐了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滿臉胡楂,特寬的肩膀,馬臉,頭髮稀疏,又細又長黑毛茸茸的雙臂從捲起的襯衫袖口伸了出來。把朗貝爾介紹給他時,他點了三下頭。拉烏爾沒有說出他的名字,談到他時只叫他「我們的朋友」。
翌日,朗貝爾上樓回自己的房間時,在旅館樓梯上遇見了塔魯。
里厄考慮一下接著說:
「您喜歡神秘,那就提吧。」
「請原諒我,」朗貝爾說,「我得走了。」
加西亞作結論說:
他身強力壯,能吃苦耐勞。事實上他還並未感到多麼疲勞。但最讓他頭痛的是出診。一旦診斷為瘟疫就意味著要把病人立即送走。果然會出現講抽象道理和難於處理的情況,因為病人家屬知道他們只有在病人痊癒或死去時才能再見到他。「可憐可憐我們吧,大夫!」勞萊太太一再說,她的女兒在塔魯暫住的旅館幹活。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當然有憐憫心,但這樣做對誰都沒有好處。必須打電話。救護車的鈴聲轉瞬間鳴響起來。鄰居們起初還打開窗戶往外看,後來便急忙關上了窗。接著便開始對抗、流淚、勸說,總之是抽象活動。在那些被高燒和憂慮弄得開了鍋似的住宅里,曾出現一幕幕荒唐的場面。但病人仍然被送走了,里厄這才可以離開那裡。
他呢,掀開病人的被子和襯衫,默默地觀察她腹部和大腿上的紅斑,以及腫脹的淋巴結。母親看看她女兒大腿間的狀況,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每天晚上,面對呈現全部致命跡象的親人的腹部,母親們都這樣失魂落魄、大叫大嚷;每天晚上都有胳膊緊抓住里厄的胳膊不放,都能聽到連珠炮一般的無濟於事的話語、許諾和哭泣;每天晚上救護車的鈴聲都會引起一片恐慌,這種恐慌與痛苦一樣徒勞無益。經過這一連串千篇一律的夜晚,里厄只能預期還將有一個接一個同樣的夜晚,而且一直延續不斷。是的,鼠疫正如抽象概念一般單調而毫無變化。也許只有一樣東西在起變化,那就是里厄本人。這天晚上,他站在共和國雕像之下感到了這點,他一直注視著朗貝爾走進去的那家旅館的大門,意識到一種讓人彆扭的冷漠已開始主宰了他。
朗貝爾也常在火車站待很長時間。人們被禁止進入月台,但從外面可以進入候車室,那裡的門是開著的。在酷暑難熬的日子,一些乞丐有時在各候車室安營紮寨,因為那裡陰涼舒爽。朗貝爾來這裏看看昔日的火車時刻表、禁止吐痰的布告牌,還有列車警方的一些規定。看完之後便找一個角落坐下。廳里很暗,一隻幾個月沒有生火的鐵爐周邊還殘留著當時澆水形成的「8」字形水漬。牆上貼著鼓動去邦多爾或戛納過自由幸福生活的廣告。朗貝爾在這裏看到了處於絕無自由境地的人們心中憎惡的那種自由。照他對里厄的說法,他感到自己最難忍受的是巴黎的圖景。那裡古老的石頭建築、流水、王宮的鴿子、火車北站、先賢祠周圍寂靜的街區,還有他從不曾意識到自己如此喜愛的這個城市的其他地方緊緊追隨著他,使他無法做任何明確的事。不過,里厄考慮,他這是把那些圖景同他的愛情聯繫起來了。朗貝爾告訴他,說他喜歡在清晨四點鐘睡醒,醒來便想念自己的城市,大夫一聽就不難從自己的親身體驗來理解,朗貝爾是在思念留在那裡的女人。原來那是佔有女人的最佳時刻。一般來說,直到清晨四點鐘以前,人們什麼也不幹,只顧睡覺,哪怕當夜是背叛配偶之夜呢。是的,這個時刻人都在睡覺,這一點可以使人安心,因為一顆焦慮的心最大的願望是無休無止地佔有所愛之人,或者在關山阻隔時能讓所愛之人進入自己無夢的睡鄉,直到團聚之日再醒過來。
朗貝爾曾在某一瞬間產生過希望。他收到省政府一張空白調查表,請他確切填寫。調查表要了解他的身份、他的家庭情況、過去和現在的經濟來源,以及所謂的履歷。按他當時的印象,那是在調查登記有可能被遣返原住處的人們的情況。從某個辦公室搜集來的含糊的消息也證實了他的印象。他採取了一些具體的步驟,終於找到了發放登記表的機關,那裡的人說,搜集這些情況是「以防萬一」。
翌日,一到上班時刻,朗貝爾就打電話給大夫:
「您坐下吧,」里厄說,「念給我聽聽。」
「您消息很靈通,但這消息已引起強烈不滿,省長正在猶豫。」
「我看得出,」朗貝爾說,「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約瑟夫·格朗也很痛苦。正如里厄提醒他的,他本可以重新開始,但現在他沒有信心。
大家後來才得知,正是在這段時間,他在辦公室里露出了心不在焉的跡象,在市政府人員縮減、任務繁重的時刻,這樣的跡象被認為十分令人遺憾。他的公務因而受到影響,辦公室主任為此嚴厲責備了他,提醒他說,他領薪水是為了做好工作,而他恰恰沒有做好工作。主任說:「您似乎在您的工作之外正在衛生防疫隊里志願服務。這與我無關,但與我有關的是您的工作。在這樣險惡的情況下,您要有用於社會,首先就應該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否則,您乾的一切都毫無用處。」
「哪又能怎樣?」他說,「重要的不是法律,而是判決。我們對此卻無能為力。」
「您為什麼不來和我們一起工作,柯塔爾先生?」
「哦!真的,我忘記了,如果沒有鼠疫,您早被逮捕了。」
「噢!」柯塔爾說,「我明白。」
「無論如何……」里厄接上話,但又遲疑起來。他注視著塔魯說:「像您這樣的人是應該理解這種事的,對吧,但既然天地萬物的秩序最終歸結為一個死字,上帝也許寧願人們別相信他而全力以赴去同死亡作鬥爭,寧願人們不要抬眼望青天,因為上帝在那裡是不說話的。」
「那是因為,相比之下,老法律必然顯得更寬容。」
他把氈帽拉到額頭上,隨即快步離開了。里厄見他走進了讓·塔魯暫住的旅館。
「不,」塔魯說,「恰恰相反。」
這位記者東上訪西上訪,弄得精疲力竭。他多次在漆布長凳上等了又等,眼前是勸人購買免稅國庫券或參加殖民軍的廣告;他還進過好多辦事處,那裡面有哪幾副面孔,有什麼拉線文件夾和檔案架他都能隨便猜個正著;這一切讓他對什麼是市政府、什麼是省政府有了明確的概念。正如朗貝爾略顯辛酸地對里厄說的那樣,這其中的好處是,那一切都為他掩蓋了當前真實的情況,他實際上已沒有工夫去注意鼠疫的蔓延了。再說,這樣可以更快地打發日子,而且考慮到全城百姓的處境,可以說,只要人不死,每過一天,人們就更接近這次苦難的終點。里厄不得不承認這觀點的正確性,但這樣概括事實未免太籠統。
「他想了想,同意了。」
里厄覺得似曾相識,但還有些遲疑。
「教您這一切的是誰,大夫?」
「人並不是一種理念,朗貝爾。」
對方顯得有些煩躁。他說不是這麼回事,他來這裡是為了請里厄幫幫忙。
「疫情發展很快嗎?」朗貝爾問。
「為哪邊而戰?」塔魯問道。
「他妻子在法國。」
儘管這些景象已非同尋常,我們的同胞們看上去仍難於理解發生的一切。大家有共同的感受,如別離和恐懼,但人人都繼續把自己操心的私事放在首位。還沒有一個人真正承認發生了疫病。大多數人最敏感的還是打亂了他們習慣、損害了他們利益的那一切。他們為此而不快,而氣憤,但這些情緒是不可能對抗鼠疫的。比如,他們最先的反應是責怪當局。報紙響應了百姓的批評(「已經考慮的措施是否可以有些鬆動?」),面對這些意見,省長的答覆相當出人意料。在此之前,各家報紙和情報資料局都沒有得到過有關疫情的官方統計數字,但現在省長卻日復一日地向情報資料局通報統計數字,並請他們發布周報。
那是個例外。在大多數情況下,分離只能和瘟疫同時結束,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大家都認識到,我們一向自信很了解的、構成我們生活本身的感情(已經說過,阿赫蘭人的感情生活很簡單)正在改變面貌。過去完全相互信任的夫妻和情侶都發現自己生怕失去對方。有些男人昔日自信在愛情上朝三暮四,現在也重新忠貞不渝了。從前在母親身邊生活的兒子很少注視過她,如今在勾起他們回想聯翩的母親臉上的皺紋里卻注入了他們全部的關切和悔恨。這種驟然的、全面的、前途渺茫的離別使我們無所適從,成天追憶那近如昨日卻恍如隔世的音容笑貌而無力自拔。事實上,我們經受著雙重的痛苦,首先是我們自己的,然後是想象中的遠方親人——兒子、妻子或情人——飽受的痛苦。
塔魯在筆記里談到read.99csw•com的會晤是他向里厄提出來的。那天晚上,里厄等塔魯來訪時,視線正好停在他母親身上。老太太文靜地坐在飯廳角落裡的一把椅子上。她不操持家務時總在那裡打發日子。她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等待著。里厄甚至不敢肯定她是在等待兒子。但當他一出現時,他母親臉上就有什麼東西發生變化,於是,她勤勞的一生刻印在她臉上的沉靜表情似乎變得活躍了。之後,她重又恢復到緘默狀態。這天晚上,她在臨窗眺望那業已冷清的街道。夜間的路燈已減少了三分之二,相隔很遠才有一盞照明很差的燈給黑暗的城市投下一點兒反光。
「那得看您指什麼。無論如何,那不是兇殺。」
里厄不言語,只點頭表示同意。
「而且,即使?」朗貝爾問道。
「您不問問我是什麼理由?」
「這麼辦,我有一個組建志願者防疫隊的計劃。你們授權給我來操持這件事,咱們把行政當局甩在一邊。再說當局也忙不過來。我到處都有朋友,他們就是第一批骨幹。自然,我本人也要參加。」
「噢!」柯塔爾說,「這可不容易。您跟我來。」
「幸好我有工作。」格朗說。
朗貝爾覺得這兩天時間真是長得沒完沒了。他去里厄家裡一一道出了他進行活動的細節,然後陪里厄去一個病人家裡出診。來到一座住宅門口,見那裡有一個可疑的病人在等大夫,他便向里厄告辭。此刻住宅的走廊里響起了奔跑和說話的聲音:有人在通報病人家屬說大夫到了。
他們已進入近郊區。車燈照出一條條冷冷清清的大街小巷。車停了下來。里厄站在車前問塔魯是否願意再上車,塔魯說願意。天空的一縷反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里厄驀然友好地一笑:
柯塔爾顯得垂頭喪氣。
柯塔爾說:
「思考什麼?」塔魯問。
記者思忖著說:
「干這個行當太愛說話。」
「您一定會和她重逢。」他說。
神甫的佈道對我們的同胞是否產生了效果,這很難說。預審法官奧東先生對里厄大夫宣稱,他認為帕納魯神甫的報告「絕對無可辯駁」。但並非人人都持如此明確的見解。只是,這次佈道使某些人對過去很模糊的概念感受更深了一層:他們不知犯了什麼罪而被判處了難以想象的監禁。於是,一些人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並盡量適應禁閉的生活;另一些人則相反,他們今後唯一的想法是逃出這個監獄。
「無論如何?」塔魯輕輕問道。
里厄的面容顯得陰沉了。
「加西亞對我說清楚了,」拉烏爾說道,「這事辦得到。但無論如何您得為此花一萬法郎。」
這兩位向他保證說,的確是這個病。
朗貝爾焦躁地點點頭:
里厄這才初次開口說話,他告訴柯塔爾,他理解他的憂慮,但也許一切都會順利解決。
法官也向車裡的兩人問好,隨即看了看站在後邊的柯塔爾和朗貝爾,一本正經地向他們點頭致意。塔魯給他介紹了年金收入者和記者。法官望望天,然後嘆口氣說,這真是個十分可悲的時期。
里厄注視著朗貝爾。
里厄一直在專心地聽朗貝爾說話。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記者,同時溫和地對他說:
塔魯用他那雙安詳的灰色眼睛注視著大夫。
這很好。但誰也不會祝賀小學教員教學生二加二等於四。或許有人會祝賀他選擇了高尚的職業。因此可以說,塔魯和別的人作出選擇,決定去證明二加二等於四而不是相反,這值得讚揚,但也可以說,這種良好的願望於他們、于小學教員、于所有心地與小學教員相同的人都一樣普通,而作為人類的光榮,這后一種人比大家想象的更多,至少筆者有此信念。筆者也清楚地意識到,有人對此可能會持異議,認為這些人是在冒生命危險。然而,歷史上永遠不會出現這樣的時刻:敢於說二加二等於四的人被處死。小學教師完全明白這一點。但問題不在於這個道理會受到獎勵或者懲罰,問題在於二加二是否等於四。對於我們那些在當時冒著生命危險的同胞們來說,他們必須確定自己是否處於鼠疫的包圍中,是否有必要與鼠疫作鬥爭。
大夫也笑了。他說:
里厄不再說下去,重又坐了下來。他感到口乾舌燥。
里厄請他隨時告知他為此事奔走的情況,並希望他別記恨他。他們肯定會為某個計劃再見面。朗貝爾似乎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自己也在端詳那些稿紙,他的一隻手似乎無法遏制地被其中的一張吸引,於是他拿起那一張,把它湊到沒有燈罩的燈泡前照照。紙在他手裡顫抖著。里厄看見他的前額被汗濡濕了。
「哦!沒錯,」里厄說,「那麼,您現在有好題材可以寫報道了。」
由此可見,塔魯一手建立起來的我市衛生防疫組織應當得到客觀而令人滿意的評價。這也說明為什麼筆者不會有聲有色地頌揚良好意願和英雄主義,為什麼他僅僅給英雄主義以適當的重視。但他會繼續從歷史的角度記錄鼠疫造成的全體同胞痛苦萬狀因而事事苛求的心境。
「他說得在理。」格朗對里厄說道。
里厄注視著母親,老人美麗的栗色眼睛使他回想起多年的親情。「你害怕嗎,母親?」
「你們好,」他說,「咱們到櫃檯去喝酒。」
最後還要特意說說最引人注目的情侶們的景況,筆者也許更有條件縱談這個問題。情侶們還受著其他各種憂慮的折磨,其中的一種就是悔恨。的確,當時所處的環境使他們有可能以一種既熱烈而又客觀的態度來審視自己的感情。在這種情況下,很少有人看不出自己明顯的缺點。他們發現的第一個缺點在於自己已很難明確勾畫出遠方親人的行為方式。於是他們哀嘆自己對愛人如何利用時間一無所知;責備自己當時輕率到連這樣的事都疏於了解,而且還掩飾自己說,對一個在戀愛的人來說,是否了解被愛的人如何利用時間並非所有歡樂的源泉。也就從這一刻起,他們才更容易追溯自己的愛情,並仔細審視其中的不足之處。平時,我們都自覺不自覺地知道,沒有不能再完善的愛情,而我們卻多少有點心安理得地讓我們的愛情甘於平庸。然而,回憶卻要求更為嚴格。這波及全城的飛來橫禍不光給我們帶來讓我們鳴冤叫屈的痛苦,而且還讓我們去自找痛苦並且心甘情願忍受痛楚。這乃是疫病轉移人們注意力並把水攪渾的一種方式。
「的確如此。」里厄說。
他立即得到了回答:
臨走時,中衛有力地握住朗貝爾的手,說:
他做出要走的樣子,但又朝他們兩人轉過身來。
問題提得仍很自然,不過里厄這次有些猶豫。
「您還會幹很久嗎?」
「但我心不在焉,不知道怎樣才能了結我那句子的末尾。」
「對,」他說,「您在想,這裏面准有自傲情結。但我有的只是人應當具有的自豪感,請相信我。我不知道等著我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這一切結束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就目前而言,有病人,必須治療這些病人。這之後他們會思考,我也會思考。但現在最迫切的是治療他們。我盡我所能保護他們,如此而已。」
這時,他們的勇氣、意志和堅韌性頃刻崩塌,來得那麼突然,使他們感到再也不能自拔了。因此,他們強迫自己永遠別再考慮解脫的日期,別再將眼光轉向未來,而且應當時刻「低著頭」過日子。然而,這種謹小慎微、捉弄痛苦、掛免戰牌的做法自然收效甚微。他們在避免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希望發生的精神崩潰的同時,實際上也放棄了可以在對今後團聚的想象中忘掉鼠疫的那些相當頻繁的時刻。這一來,他們停在深淵和頂峰的半中腰,說他們在生活不如說他們在飄浮,他們被遺棄在沒有方向的日子里和毫無結果的回憶中,這些日子和回憶有如飄忽不定的幽靈,只有情願在他們痛苦的土地里紮根才可能成形。
從這個角度看,筆者認為,格朗比里厄或塔魯更稱得上是默默奉獻推動衛生防疫工作的真正代表。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任務,表現出的誠心正是他的本色。他只要求在一些細小的活兒里發揮作用,因他年事已高無法勝任其餘的工作。他可以把十八點到二十點的兩個鐘頭奉獻出來。里厄對他表示熱烈謝忱時,他感到驚奇,說:「這又不是最困難的。發生了鼠疫,必須自衛,這是明擺著的。噢!要是一切都這麼簡單就好了!」於是又重彈起他的老調來。有些晚上,登記卡工作結束之後,里厄同他聊天。末了,塔魯也參加進來。格朗帶著越來越愉快的心情向他這兩個夥伴說知心話,這兩位也饒有興味地傾聽他述說他在鼠疫猖獗時仍繼續耐心從事的工作。結果他倆也從中體會到一種精神的放鬆。
他們走上棕櫚大街,穿過閱兵場,再往海軍街區的方向走去。左邊,一家漆成綠色的咖啡館斜撐起一張黃色粗布的遮陽簾。柯塔爾和朗貝爾一邊揩著前額一邊走了進去。他們在綠鉛皮桌子前面的花園的摺椅上坐下。店堂里空無一人。蒼蠅飛來飛去時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在台腳長短不齊的櫃檯上放著一隻鳥籠,裏面的鸚鵡羽毛下垂,沮喪地停在架子上。牆上掛著幾幅陳舊的表現戰爭的圖畫,上面積滿了污垢和厚厚的蜘蛛網。在朗貝爾面前和所有的鉛皮桌子上都有發乾的雞糞,朗貝爾正在納悶,不知這些雞糞來自何處,忽然出現了一陣騷動,之後,一隻漂亮的公雞從一個陰暗的角落跳了出來。
跟往常一樣!那就是說,從巴黎運來的新一批血清看樣子比第一批的效果還差,而且死亡統計數字還在上升。除鼠疫患者的家屬外,始終不能對其他人進行預防接種。要普及血清接種,就需要大量生產血清。大多數淋巴結腫塊都不能自行潰穿,彷彿它們的硬化期已經來到,病人因此而受了大罪。從頭天起,市裡又發現了兩例新型瘟疫。看來,不光有腺鼠疫,已有了肺鼠疫。就在當天開會時,疲憊不堪的醫生們向手足無措的省長要求獲准採取新的措施防止口對口傳染肺鼠疫,但跟平常一樣,誰對此都一無所知。
「那就是我們的朋友。」他說,隨即把記者引到那兩個年輕人身邊,介紹他們的名字,一個叫馬塞爾,一個叫路易。從正面看,他倆非常相像,朗貝爾認為他們是兄弟。
他繼續往前走。格朗顯得有點兒尷尬,重又跟了上來。
「哦!好呀,」柯塔爾說,「他得的不是鼠疫。」
「塔魯先生,有人對我說,您在操持預防措施的執行工作。對此我不大敢苟同。大夫,您認為疫病會蔓延嗎?」
「別看,」格朗說。「這是我寫的第一個句子,費了好大的勁,真費勁。」
「但如果他們本人都沒有染上鼠疫呢?」
「我不知道,也許是我的道德觀吧。」
「這讓我高興,」大夫說,「知道他本人比他的佈道優秀,這讓我高興。」
「鼠疫跟世界上別的疾病一樣。能解釋世界上所有疾病的東西也適用於鼠疫。鼠疫可以使某些人提高威望,但只要看到鼠疫給人們帶來的不幸和痛苦,只有瘋子、瞎子或懦夫才會放棄鬥爭。」
「那是個瘋子。」格朗說。
柯塔爾神色大變。果然,奧東先生正順著街道朝他們這邊走過來,他步伐有力而勻稱。他經過這一小群人面前時摘了摘帽。
「這不算什麼,你想想進球之前必不可少的所有那些計謀、進攻和傳球吧。」
「照您看,他今晚會來嗎?」
「不,先生,您和我都不可疑。但他們可疑。」
里厄正低聲說他相信自己能理解,塔魯便到了,顯得很活躍。
「不錯,」里厄說,「這是您的優勢。」
「那您怎麼沒有藉機出去?」
「對我來說並不如此。」朗貝爾說。
「白天這麼長,我卻老不在你身邊。」
最初幾次他只管打電話,然後奔別的病人家,不必等救護車趕到。然而這一來,病人家屬卻關上了大門,寧願與鼠疫病人親密相守,而不願與他分離,因為他們如今已知道分離是什麼結局。於是只聽得一片喊叫、命令、警察的干預,繼而動用軍隊,這才把病人奪走。頭幾個星期,里厄不得不留下,直至救護車到來。後來,每位醫生都在一位志願督察員陪同下進行巡回醫療,里厄才有可能趕到一個接一個的病人家裡。但最初那段時間,每天晚上出診看到的情景都跟他去勞萊太太家看見的大同小異。在那裝飾著扇子和假花的小套房裡,病人的母親似笑非笑地迎接他說:
大夫面對面注視著他。
這一來,阿赫蘭便顯出了十分奇特的模樣。步行的人數激增,甚至非高峰時刻也如此,因為商店停業和某些辦事處關門迫使許多人無所事事,只好去街上閑逛,坐咖啡館。這些人暫時還不算失業,只是放了假。因此,快到下午三點時,阿赫蘭在晴朗的天空下給人以錯覺,認為那是正在慶祝節日的城市,車輛不通行,商店關了門,只為節日遊行隊伍便於展開;居民擁到街上是為了共享節日的歡樂。
「對,就是這個。您想不想喝點什麼?我還有點酒。」
「別那麼多疑,」柯塔爾帶著老實巴交的神氣說,「我沒有藉機出去是因為本人不想出去。我有我的理由。」
「我不知道,不過問題不在那裡。大夫,不是這個問題,不是。」在黑暗中,里厄猜想他在揮舞手臂。他好像在準備說出突然來到嘴邊的話,接著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您不害怕燒酒吧?」
如果相信塔魯的筆記,這位老哮喘病人原來的身份是服飾用品商人,在他五十歲那年,他認定干這行干膩了,便躺了下來,從此再沒有起來過,其實他的哮喘病更適合站立的姿勢。一小筆年金支撐他活到七十五歲,而且活得很輕鬆。他一見表就受不了,事實上他家裡的確沒有一隻表。他常說:「表,又貴又蠢。」他估摸時間,尤其是與他唯一相關的用餐時間全憑那兩隻鍋里的鷹嘴豆。他每天醒來時,一隻鍋里裝滿了豆子,然後他用專心而有規律的動作把豆子一個一個放進另一隻鍋里。他就這樣通過一鍋一鍋的豆子找到了一天計時的標準。「每裝十五鍋,我就該吃飯了。這非常簡單。」
「您覺得如何?」
在炎熱和寂靜的影響下,同胞們嚇壞了的心對一切都倍感嚴重。他們第一次對標誌季節轉換的天空的顏色和土地的氣味十分敏感。人人都萬分恐懼地明白,暑熱會助長瘟疫。而與此同時,誰都看得出,盛夏確實已經不請自來。夜空里雨燕的啼叫在城市上空顯得格外尖厲。這樣的鳥鳴與本地六月黃昏開闊的天空再也不相適應了。花卉到達市場已不是含苞待放,而是鮮花怒放,早市一過,花瓣鋪滿了遍地塵埃的人行道。人們清楚地看到,春天大勢已去,她曾在奼紫嫣紅中出盡風頭,如今卻在暑熱和瘟疫的雙重壓力下氣息奄奄,緩緩逝去。在我們全體同胞眼裡,這夏日的天空,這些被塵埃和煩惱染成灰白色的街道,跟每天使城裡人心情沉重的上百個死於瘟疫的人一樣具有威脅性。烈日持續烤炙著人們,這催人入睡、邀人度假的夏令時節,再也不像往常那樣激起水中嬉戲的男歡女愛的興趣。相反,在封閉而無聲的城市裡,這樣的時日只能顯得空虛而寂寥。如今再也看不見快樂季節里常見的黝黑皮膚的光彩了。鼠疫肆虐中的酷日撲滅了一切色彩,趕走了一切歡樂。
加西亞點上一支香煙,任他們遠去。朗貝爾和柯塔爾隨著夾在他們中間的拉烏爾的步伐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
里厄一口飲盡杯里的酒。
「沒必要把這當成規律。」塔魯說。
一抹陰影掠過朗貝爾的臉。
「仍然沒戲?」他問朗貝爾。
神甫佈道之後不久,天開始大熱起來,這時已到了六月末。在禮拜日佈道之際突然下了那場遲來的大雨之後的第二天,夏季一下子在天際和房舍上空顯現出來。起初颳起一陣灼|熱的大風,熱風吹了一整天,把所有的牆壁都吹乾了。烈日似乎在當空凝固了。熱浪和光浪前推后涌,持續不斷,從早到晚把城市烘烤于其中。除了有拱廊的街道和住宅,城裡似乎沒有一處不處於最刺眼的光線照射之下。陽光在大街小巷到處跟蹤追擊我們的同胞,只要誰停下來,就會受到它的打擊。初夏的酷熱恰逢鼠疫的死亡數字急劇上升,大約每周有七百死難者,於是,沮喪情緒遍及全城的百姓。無論在各個近郊區,還是在平坦的大街和帶平台的住宅之間,熱鬧的氣氛都在逐漸減弱。在有些街區,平時人們老愛在大門前活動,如今也家家關門閉戶,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他們如此這般自我保護,不知是防鼠疫還是防太陽。不過從有些住宅里還是傳出了呻|吟聲。過去發生這樣的事,總能看到一些愛管閑事的人站在街上偷聽。然而,在長期的驚慌之後,人人的心都似乎變硬了,即使旁邊有人痛苦呼號,誰都會照樣走路或生活,彷彿呻|吟已經成為人的天然語言。
「我從來沒有把握是否打擾了他。」
「噢!」塔魯問道,「就為這事您想出了去上弔?」
里厄老夫人說:
「恰恰相反,我們稱為普通法的有關案件正在減少。我現在只需預審嚴重違犯新規定的案件。大家還從沒有像現在那樣遵守老法律。」
「不錯,」里厄說,「十位醫生和一百來個人。表面上看夠多了,但這隻能勉強對付目前的疫情。瘟疫再蔓延就很不夠了。」
大堂里有誰像急躁的馬噴鼻息一般吁了一口氣。神甫稍一停頓又用更低沉的聲音講下去:「《聖徒傳》里有這樣一段:在亨伯特國王統治時期,義大利的倫巴第地區受到鼠疫蹂躪,疫情嚴重到倖存者幾乎不夠埋死人。當時鼠疫最猖獗的地區是羅馬和帕維亞。後來一位善良天神顯聖,他命令手執打獵長矛的惡神敲擊各家的住宅,每個房舍受多少次敲擊,便有多少死人從那裡抬出來。」
「我敢肯定,這是個有沒有人情味的問題。也許您還體會不到兩個心心相印的人分離意味著什麼。」
「的確如此。我正在找別的門路,但很困難。」
朗貝爾回答說他可以接受。
「這取決於他,也取決於鼠疫。」塔魯說。
「明天,」里厄說,「您需要到醫院來打預防針。不過,為了最後作出決定,在進入角色之前您還得三思:您只有三分之一生還的機會。」
里厄說不是這個問題,統計表上的疫情上升曲線甚至放慢了些,只是與鼠疫鬥爭的辦法還不夠多。
「不錯,意味著無休無止的失敗。」
「就是一種理念,一種短暫的理念,從他背離愛情那一刻就開始變成理念了。確切地說,我們再也不能夠愛了。咱們認命吧,大夫。等待變得能愛的那一天吧,如果真的沒有那一天,咱們就等待全面解脫,但別扮演英雄。對我而言,也就到此為止了。」
「噢!跟往常一樣。」
「進行得不順利?」塔魯問他。
「真是一派胡言,大夫,您明白這點,」他說,「我生來又不是專為寫報道的。說不定我生下來就註定要同女人一起生活呢。這不是很合乎情理嗎?」
「說得對,」塔魯讚許說,「我能理解。但您的勝利永遠是暫時的,如此而已。」
「嘿,我覺得很順手。」
「為什麼?」
「發生不了。你們今晚聽到公布的數字了嗎?」
「不過您仍然和帕納魯神甫一樣認為,鼠疫有它好的一面。它使人們警醒,讓他們思考問題。」
里厄站起來,此刻,他的面部處在陰影里。
矮人用鼻子吸了一口氣。
「我們進城吧。加西亞,你可以走了。」
「怎樣才能同這個組織取得聯繫呢?」
「我原以為你已經走了,」他對記者說,「這很正常。」
「哦!」老人說,「認識您我很高興。」
與此同時,塔魯還相當詳盡地描述了這個疫城的一天,從而使我們對同胞們在這個夏季的工作和生活有了一個準確的概念:「除了醉漢,沒有一個人笑,」塔魯說,「而醉漢又笑得過分了。」接著他開始描述:
於是他們對他確切解釋說,萬一他得了鼠疫並因此而喪命,一方面可以通知他的家庭,另方面可以了解醫療費用該由市財政負擔,還是可望由死者的親屬償還。當然,這證明他還沒有同盼他回歸的她完全隔離,社會還在關注他們。然而這並非一種安慰。最引人注目而且朗貝爾因此也注意到了的是在某種災難達到高峰時一個政府辦事機構還能以什麼樣的方式繼續執行公務,如何在最高當局常常並不知情的情況下同過去一樣發揮主動性,而這麼做唯一的理由是,各機構正是為這類服務而設立的。
「聽我說,晚飯後你們如果有一點兒空閑時間,晚點兒不要緊,請你們倆來旅館的酒吧一趟。」
里厄思忖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末了,主任試著安慰朗貝爾,提醒他說,他可以在阿赫蘭找到題材寫一篇有趣的報道,而且,仔細琢磨起來,任何事件都有它好的一面。朗貝爾說到這裏聳了聳肩。他們這時已來到市中心。
「我想,這該不是大家談論的那種高燒吧?」
「他們肯定是不能分身。干我們這個行當是不會老那麼順心的。」
我也和他們一樣。那又怎樣!死亡於他們,於我,都算不了什麼。是這次事變使他們有理由這麼做。
里厄剛提高聲音,塔魯便做一個手勢,好像要他冷靜。里厄微微一笑。
塔魯定睛看了一會兒大夫,然後起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往房門走去。里厄跟著他。當他靠近塔魯時,塔魯彷彿在看自己的腳,一邊說:
里厄說,無論如何這看上去是合乎情理的。
他們決定再約會一次。岡薩雷斯提議兩天後去一家西班牙飯店吃午飯。從那裡可以徑直去哨兵的家。他對朗貝爾說:
里厄帶著剎那間變得厭倦的神情站起身來。
「您說得有道理,朗貝爾,完全有道理,我再怎麼也不想讓您放棄您要做的事,我認為那是正確的,是好事。但我也有必要告訴您,這一切裏面並不存在英雄主義。這隻是誠實問題。這個概念可能會引人發笑,但與鼠疫鬥爭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誠實。」
外面,暴雨越發猛烈了,神甫在一片肅靜的氛圍里講出的這最後一句話,在雨打窗玻璃的噼啪聲中顯得格外低沉,他說話的語氣,使一些聽眾遲疑片刻后,竟從椅子上滑落到跪凳上。別的人認為有必要效法他們,因此,在坐椅的碰撞聲中九_九_藏_書,所有的聽眾都逐漸跪了下來。於是帕納魯挺挺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繼續講下去,語氣越來越有力:「如果說,今天鼠疫牽連你們每個人,那是因為已經到了反省的時刻。正直的人不會害怕它,但惡人卻有理由發抖。在世界上這座巨大的糧倉里,毫不留情的災害將擊打人類的麥子,直至麥粒脫離麥秸。麥秸會多於麥粒;被召去的人會多於被拯救的人,這樣的災難並非上帝的初衷。這個世界和邪惡妥協的時間太長了,它依靠神的慈悲而生存的時間太久了。人們只須後悔,就可以無所不為。提起後悔,人人都感到那是輕車熟路。時候一到,肯定會有悔恨之情。在悔恨之前,最簡便的辦法是放任自己,其餘的事仁慈的上帝自會安排。哼,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上帝向本城的人們俯下憐憫的臉龐為時已經太久,他對等待已感到厭倦,他無休無止的期望已經落空,所以方才已把眼睛轉到一邊去。上帝的光輝離我們而去,我們便長期陷在鼠疫的黑暗之中!」
朗貝爾一面聽他講話,一面問他:
「您明天去海軍駐地的西班牙飯店同我一起吃午飯。」
在他們周圍,以婦女佔大多數的那群人鴉雀無聲地等待著。女人們幾乎都拎著籃子,妄想請人轉交給她們生病的親人,她們更荒唐的想法是親人們能夠享用這些食品。一些武裝哨兵把守著大門,時不時有一聲怪叫穿過營房和大門之間的院子傳到外面。於是,在場的人們當中有的人轉過憂心忡忡的臉來望望診療所。
「我更願意讓自由的人來干。」
「還得等兩天。」朗貝爾提醒他說。
接著,他對「漂亮的」這個形容詞顯得憂心忡忡。據他說,這詞不能表現真實情況,他正在尋找一個能一下子逼真地描繪出那匹他想象中的氣派非凡的牡馬的詞。「肥壯」不行,很實在,但略帶貶義。有一陣他曾傾向於用「亮麗」,但念起來節奏不夠和諧。一天晚上,他熱烈而隆重地宣布,他找到了這個詞「一匹黑色的阿爾贊牡馬」。黑色隱約表示雅緻,這又是他的意思。
因此,那位毫無英雄氣概可言的格朗如今負責衛生防疫組織秘書處的工作也很合乎情理。塔魯組建的一部分衛生小分隊事實上已承擔起居民稠密街區的防疫任務。他們試圖在那些地區建立必要的衛生設施,他們還統計了尚未消毒的穀倉和地窖。另一部分小隊協助醫生們出診,負責運送染上疫病的人,甚至在沒有專業人員時擔任病人和死人運輸車的司機。所有這一切都要求作登記和統計,格朗接受了這份工作。
「的確,在某種意義上這與您無關,但在另一種意義上……總之,只有一件事是明擺著的,那就是我們這裏發生鼠疫后,我待在這裏自我感覺好多了。」
「您明天晚上來這裏,」里厄說,「不知為什麼,塔魯要我邀請柯塔爾。他大約十點到。您十點半來。」
朗貝爾從床上跳下來,面孔激動得通紅。
「那當然,」朗貝爾又說,「但一場球只進行一個半鐘頭。」
「您該明白我的意思,大夫。必要時你得在『然而』和『而且』之間作出選擇,這還算容易。要在『而且』和『然後』之間作選擇就難一些了。選擇『然後』或『隨後』就更難了。但最難的是,究竟該不該用『而且』。」
「我不知道。塔魯,我向您起誓,我真的不知道。剛進入這個行業,我治病時可以說並沒有什麼具體想法,只不過我需要行醫,行醫和其他行當一樣,是個職位,是年輕人願意謀求的職位之一。也許還因為行醫對我這樣的工人的兒子來說特別困難。此外也需要看看人怎麼死亡。知道嗎,有些人就是不想死。您聽見過一個女人在臨終時大喊『永遠不要死!』嗎?我可聽見過。我當時發現我簡直適應不了那種情景。我那時很年輕,以為我的憎惡之情是針對天地萬物秩序本身的。自那以後,我變得謙遜些了。老實說,我一直不習慣看見人死去。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知道。但無論如何……」
「此外,我的想法是,你們什麼結果也得不到。」
「不對,這與您有關!」朗貝爾突然提高嗓門說,「我之所以來向您求援,是因為有人告訴我,您在那些決策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因此我想,起碼為一個特例您可以取消您曾協助做出的決定吧。但您對此卻無所謂。您從來想不到別人。您根本沒有考慮那些妻離子散的人。」
有時,到了午夜,冷清的城市寂靜無聲,里厄大夫在上床作短暫睡眠時擰開收音機。從萬里之外的天涯海角傳來陌生而友好的聲音,域外之人笨拙地試圖表達他們休戚與共的感情,他們的確這樣說了,但同時也表明他們處在可怕的無能為力的境地,任何人處於這種境地都不可能真正分擔自己看不見的痛苦。「阿赫蘭!阿赫蘭!」這呼叫聲穿洋過海,卻是枉然;里厄警覺地收聽也是枉然,不一會兒便開始了高談闊論,那樣的長篇宏論只能加深格朗和演講者兩個陌生人之間的鴻溝。「阿赫蘭!是的,阿赫蘭!哦不!」大夫想,「長相愛或共赴死,別無出路。他們太遠了。」
「因為在這個城市與您情況相同的人有好幾千,但都不可能讓他們出城。」
「不用多久,我們這個城市會儘是些瘋子。」里厄說道。
塔魯轉身朝房舍走去,直到他們進入老哮喘病人的家,里厄再也沒有看見他的臉。
里厄決心不再聽那呼嘯聲,便問格朗對他的工作是否滿意。
「您認為自己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很了解嗎?」里厄問道。
「噢!」塔魯平靜地說,「我需要了解的東西不多。」
里厄回答說,這個開頭使他對下文頗感興趣。但格朗卻興奮地指出他這個觀點不夠正確。他用手掌拍拍稿紙:
「接不接受我和你們一道工作,直到我有辦法出城為止?」
「什麼樣的道德觀?」
「出去幹什麼?」
預審法官一走,柯塔爾便說:
「他保留了他三分之一的機會,如此而已,」里厄說,聲音突然變得低沉,「不過在這方面我們的確還需要從頭學起。」
「他即將讓您同我們的兩個朋友取得聯繫,這兩個朋友再介紹您認識幾個對我們很忠誠的哨兵。但認識了還並未解決全部問題。還得要哨兵親自判斷哪一刻有機可乘。最簡易的辦法是您在他們哪位家住關卡附近的哨兵家裡住上幾夜,但事先必須由我們的朋友介紹您接觸那些人。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也由他與您結算費用。」
「不能指望那些行政單位。那裡的人壓根兒就不是理解人的料。」
「他們重新搬出來的,是一件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我還以為都忘記了呢。但其中有一個人講出來了。他們便傳喚了我,告訴我,在調查結束之前,我得隨叫隨到。我明白,他們末了一定會抓我。」
「是的,」里厄說,「我明白。」
「沒……沒戲。」
「我想,」男青年說,「您還能認得出我。」
「那麼,您今天晚上再來。我這就讓孩子找他去。」
「噢!」柯塔爾活躍起來,他問道,「他藏起來啦?」
格朗一邊看著他,一邊琢磨。
「也許吧。」
據格朗說,餘下的故事十分簡單。跟大家一樣:他們結了婚,還有點相愛,兩人都工作。工作太忙就忘了愛情。讓娜也得工作,因為辦公室主任說話不算數。說到這裏,就需要動用想象力才能理解格朗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他當時疲憊不堪,灰心喪氣,話也一天比一天少,而且沒有設法讓妻子相信他還在愛她。工作勞累的男人、生活的貧困、逐漸黯淡的前途、晚飯桌邊的無話可說,在這樣的天地有何情慾可言。讓娜可能已感到痛苦,但她仍留了下來:人有可能痛苦時間一長便再也不感到痛苦。一年年過去了。後來她還是出走了。當然,她並非孤零零出走的。「我曾非常愛你,但如今我太累了……我離開你並不感到幸福,可是並非需要幸福才能重新開始。」她寫給他的信里大體是這些內容。
那晚議論后不久,他坦白說「繁花似錦」這個詞讓他感到擔憂。由於他這一輩子只熟悉阿赫蘭和蒙特利瑪爾,他有時請求兩位朋友指點,布龍涅樹林的小徑是怎樣繁花似錦的。確切地說,在里厄和塔魯的印象里,那樹林的小徑從沒有繁花似錦過,但這位職員深信不疑的態度倒使他們動搖了。格朗對他們的猶豫感到吃驚。「唯藝術家方善於觀察。」有一次里厄大夫發現他萬分激動。原來他把「繁花似錦」改成了「長滿鮮花」。他搓著手說:「終於看見那些花了,聞到花香了。脫帽致敬,先生們!」他得意揚揚地念道:「在五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一位苗條的女騎士跨一匹豪華的阿爾贊牡馬,馳騁在布龍涅林苑的長滿鮮花的一條條的小徑上。」但高聲朗誦使後面的三個「的」字聽起來十分彆扭,格朗因此有點兒結巴。他神態沮喪地坐了下來。之後便請大夫允許他離開。他有必要再琢磨琢磨。
「您那位女騎士怎麼樣啦?」塔魯經常這樣問他。格朗永遠這樣回答:「她在騎馬小跑,她在騎馬小跑。」說話時還帶著苦笑。一天晚上,格朗說他決定放棄形容女騎士的「風姿綽約」一詞,從今以後改用「苗條」。「這更具體。」他補充說。還有一次,他把修改過的第一個句子念給兩位聽眾聽:「在五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一位苗條的女騎士跨一匹漂亮的阿爾贊牡馬,馳騁在布龍涅林苑繁花似錦的條條小徑上。」
他等了一會兒,眼睛一直注視著稿紙,隨後才坐下來。與此同時,里厄傾聽著一種模糊不清的嗡嗡聲,在城裡,這樣的聲音彷彿在回應災禍的呼嘯。就在這一刻,他對伸展在他腳下的這座城市和城裡被禁錮的人們,對黑夜裡壓抑的恐怖嚎叫聲有一種非同尋常的尖銳的敏感。這時,傳來了格朗低沉的嗓音:「在五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一位風姿綽約的女騎士跨一匹漂亮的阿爾贊牝馬,馳過布龍涅林苑繁花似錦的條條小徑。」房裡重又靜了下來,但此時卻傳來了受苦受難的城市那模糊不清的亂鬨哄的聲音。格朗早已放下稿紙,此刻正出神地凝視著它。片刻之後,他抬眼問道:
「相信我,我理解您的心情,」里厄末了說道,「但您的理由站不住腳。我不能給您開這個證明,因為事實上我並不知道您是否染上了這個病,也因為,即使您現在沒有染上,我也不能證明您走出我的診所再到省政府這段時間您沒有染上。而且,即使……」
「後天,十一點,在海關營房拐角處,在城市的高坡上。」
「我們去喝點什麼吧。」
朗貝爾看看他們,接著說:
顯然,格朗的思想離鼠疫還有十萬八千里。
「哦!當然,在這裡有危險。但在鼠疫發生之前,大家穿過熱鬧的十字路口也同樣有危險呀。」
「明天早上咱們去那兩個小夥子家裡,怎麼也得想法把一切辦妥。」
正當同胞們竭力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放逐生活時,鼠疫逼使城門設防,逼使前來阿赫蘭的輪船改道、返航。自關閉城市到現在,沒有一輛車進城。從那一天起,機動車彷彿都在轉圈子。從高處的林蔭大道往下看,港口也呈現出奇特的面貌。使其成為濱海首屈一指的港口的往常那一片繁榮景象轉瞬之間化為烏有。幾艘接受檢疫的輪船還停泊在那裡,但碼頭上,已經拆除裝備的大吊車、翻在一邊的翻斗車、東一堆西一堆的酒桶和麻袋都說明,貿易也因鼠疫而失去了生機。
「但願塔魯別來晚了。」里厄低聲說道。他看上去很疲憊。
格朗看看他,然後帶著感激的神情微微一笑。
「我剛去請帕納魯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在醫院待的時間太長,很難接受集體懲罰這個概念。但您知道,基督教徒有時這麼說,其實並不真這樣想。他們的為人比他們表現出來的樣子要好。」
「他難道是聖人?」塔魯想。接著,他回答自己:「假如神聖就是習慣的總和,他就是聖人。」
「這張唱片沒趣味,」朗貝爾說道,「再說,我今天已是第十次聽它了。」
里厄說,但願不會蔓延,法官卻一再說,應當永遠抱有希望,因為上帝的意旨是難以識透的。塔魯問他,當前的情況是否給他帶來了額外的工作。
他遲疑地補充說:
大家覺得帕納魯的佈道已經結束。外面,雨也停止了。太陽復出、雨水浸潤的天空向廣場瀉下一道顯得更新鮮的光。從大街上傳來嘈雜的說話聲、滾滾的車輪聲,那是正在蘇醒的城市發出的一片喧囂。聽眾小心翼翼地收撿自己帶來的物品,盡量減輕雜亂的碰撞聲。不料這時神甫又接著講了起來。他說,在指出了鼠疫自天而降的根源和這場災難的懲罰性質之後,他已經結束了佈道,他不準備藉助動人的詞句來作什麼結論,在如此悲慘的話題上,那樣做是不合時宜的。他認為自己所講的一切似乎對每個人都很清楚了。但他還要提醒大家,馬賽發生大瘟疫時,編年史作家馬蒂厄·馬雷抱怨自己在生活中既不見救助也不見希望,簡直是身陷地獄。嘿,馬蒂厄·馬雷真是瞎子!恰恰相反,帕納魯神甫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上帝對大家的救助和賦予基督徒的期望。他最大的願望是,我們的同胞別在意那一天天的悲慘景象和垂死者的哀號,仍然向上天傾訴基督教徒的愛慕之情。其餘的事上帝自會安排。
塔魯看看里厄。
此外,幾天過後,誰也出不了城已成為不爭的事實,這時,人們才想到去打聽在瘟疫之前出門的人是否能夠返回。省府經過幾天的考慮,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但又明確指出,返回的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再出城;他們可以自由來,卻不能自由去。就這樣,仍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家庭輕率對待局勢,置謹慎于不顧,只憑親人團聚的願望而請他們藉機返回。然而無須多久,受困於鼠疫的人們便明白過來,他們那樣做是在把親人往火坑裡推,便終於下定決心忍受離愁別痛。在疫情發展最嚴重的時刻,只出現了一樁人類感情戰勝慘死恐懼的事例。出人意料的是,並非一對情侶在熱戀中超越痛苦而生死與共,而是老大夫卡斯特爾和他結婚多年的妻子間的故事。卡斯特爾夫人在瘟疫發生前幾天去了鄰近的一個城市。這對夫妻甚至談不上是世間恩愛夫妻的典範,筆者有理由說,在此之前,這對夫妻十有八九不敢肯定是否對他們的結合感到滿意。然而,這次突然而漫長的離別使他們明確認識到,如異地分居,他們將無法生活;而與這突然揭示出來的事實相比,鼠疫就不算什麼了。
但要達到這個目標,他還任重而道遠呢。他決不會將現在這樣的句子交給印刷廠,因為,雖然這個句子有時使他感到滿足,他仍然明白它反映現實還不十分貼切,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這個句子的流暢使它有陳詞濫調之嫌,雖然很輕微,但畢竟近似。以上這些至少是格朗講話的意思。這時,窗下傳來奔跑的腳步聲。里厄站起身來。
「好吧,」他聳聳肩說,「不過您還沒有回答我呢。您考慮了嗎?」
「在我們把所有辦法都試過之後,我們才知道厲害不厲害。」
黎明,微風吹拂著行人還很稀少的城市。在這夜間死亡和日間垂危交替的時刻,瘟神似乎在暫時停止肆虐以便緩過氣來。所有店鋪都關著門,有幾家門上還掛著「鼠疫期間停止營業」的牌子,說明這些店家過一陣不會和別的店家一道開門營業。賣報的小販睡眼惺忪,還沒有叫賣當天的新聞,他們背靠在街角,瞧那姿勢彷彿夢遊人在向路燈兜售報紙。過一會兒,他們一被首班電車驚醒便分散到全城,手裡舉著印有醒目大字「鼠疫」的各種報紙。「秋天是否還會鼠疫橫行?」「B教授答曰:否。」「死亡一百二十四人,這是鼠疫第九十四天的總結。」
塔魯的筆記里也記載了帕納魯神甫佈道的事,不過加上了下面這段評語:「這種熱情給人好感,我理解。大災初期和結束時誰都會夸夸其談一番。災情開始,人的習慣還沒有喪失,災害結束時,習慣又失而復得了。只是在災難當中人們才與現實相適應,即是說才會沉默下來。等等看吧。」
「噢!」
「好不容易重新接上了頭。」朗貝爾說。
晚上,遮陽簾已卷了起來,鸚鵡在籠里學舌,一些穿襯衫的男人圍坐在一張張鉛皮桌前。其中有一個人草帽往後戴,白襯衫敞開,露出焦灰色的胸膛。他一見柯塔爾進來便站起身。他五官端正,臉色黝黑,有一雙小小的黑眼睛,一口潔白的牙齒,看上去大約三十歲,手上還戴了兩三個戒指。
出門時,朗貝爾問他究竟是什麼買賣。
她走開時,塔魯還轉身望了望她。大夫在樓梯平台上按了按定時開關,試同開亮照明燈,但是徒勞,樓梯仍然黑漆漆的。大夫琢磨這是否是新的節約措施帶來的後果。但誰也不知道。一段時間以來,無論在家裡還是在整個城市裡,一切都處於不正常狀態。也許這隻是因為所有的門房,以及總體說來我們的同胞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了。不過大夫現在沒有時間作進一步的探討,因為塔魯的話音已在他身後響起來了:
「預審法官來了。」塔魯一邊望著柯塔爾一邊提醒他說。
也就在那天下午,格朗終於向里厄大夫講了心裡話。他當時瞧見寫字檯上擺放著里厄夫人的照片,便望著大夫。里厄回答說他妻子正在外地治病。「在某種意義上,她倒很幸運。」格朗說。大夫說,這的確幸運,不過,但願他妻子能夠痊癒。
這時,一股潮濕而強勁的風猛刮進正殿,蠟燭的火苗噼啪噼啪響著彎到一邊去。帕納魯神甫在撲面而來的濃烈的蠟燭味、咳嗽聲和噴嚏聲中,用他備受尊崇的如珠妙語重又娓娓談了起來:「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不少人正在思忖我講這番話有什麼目的。我是想讓你們了解實情,並且教你們聽了我那些話之後還感到高興。靠規勸和友愛的幫助引導你們向善,這樣的方法已經過時了。今天,實情就是命令。只有紅色的狩獵長矛能向你們指出自救的道路並且將你們推向那條道路。我的兄弟們,上帝的慈悲正是在這裏最終顯示出來,上帝出於慈悲賦予一切事物兩個方面,有好也有壞,有憤怒也有憐憫,有瘟疫也有拯救。就連這傷害你們的災禍也在教育你們,給你們指點出路。」
早上,柯塔爾和朗貝爾去到那家小咖啡館,留話給加西亞,請他晚上赴約,如果不能分身,則改為明天。當天晚上,他們白等了一陣。第二天,加西亞來了。他不聲不響地聽朗貝爾講他遇到的一連串麻煩事。他對此一無所知,但他知道,有些街區為了核查戶口已實行二十四小時封鎖。可能是岡薩雷斯和那兩個青年無法通過禁止通行的護欄。但他能幫的忙只是重新讓他們與拉烏爾取得聯繫。當然,這件事也只能在兩天之後才辦得到。
「沒有必要生我的氣。」
來到飯廳,格朗請他坐在一張桌子面前,桌上堆滿了稿紙,稿紙上面字體很小,到處畫著塗改的杠子。格朗見里厄詢問的目光,回答說:
然而,在某種意義上,所有這些變化都太不尋常,來得也太快,所以很難認為那是正常和持久的現象。結果是,大家仍舊像往常一樣把個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里厄回答說他知道,但朗貝爾繼續說下去:
「好的,」他說,「我想,我也有這個願望。」
他倆一道走了一會兒。柯塔爾談到他們街區有個殷實的食品雜貨店老闆,他囤積了許多食品,想賣大價錢。有人接送他去醫院時,發現他床底下堆了好多罐頭。「他死在醫院了,鼠疫可不付錢。」看來柯塔爾滿腦子都是有關鼠疫的真真假假的故事。比如,聽說有一天早上,城中心一個男人有跡象染上了鼠疫,在病得說胡話時,他衝到外面,向他遇到的第一個女人撲過去,緊緊摟著她大叫他得了鼠疫。
放唱片的中間,他們聽見遠處響了兩下槍聲。
「接受,朗貝爾。我謝謝您。」
「不行,」岡薩雷斯說,「沒有必要,這是朋友。費用問題在出發時解決。」
「謝謝,」他說,「幸虧有您在這裏。不過您也看見了,這有多難。」
他出去了。
柯塔爾抗議說,他並沒有希望發生鼠疫,鼠疫就這麼來了,如果說疫病使他的事得到暫緩處理,這可不是他的過錯。當朗貝爾來到門口時,這位年金收入者正用非常有力的聲音補充說:
不管怎麼說,在祈禱周期間,信徒們仍然使城裡的天主教堂幾乎爆滿。起初幾天,許多居民還站在教堂門廊前的棕櫚園和石榴園裡聆聽像海潮一般的祝聖、禱告聲,聲浪一直涌到大街上。後來,見有人帶頭,那些旁聽的人也決定進入大廳,於是他們那膽怯的聲音便漸漸同信徒們應答輪唱的頌歌聲混成一片了。到了星期天,一大群市民進入正殿,連教堂門前的廣場和所有的樓梯都擠滿了人。從前一天起,天空一直烏雲密布,大雨傾盆。站在外面的人撐開了雨傘。當帕納魯神甫登上講壇時,教堂里浮動著乳香和濕衣服的氣味。
但片刻之後,他又用激烈的口氣說:
「大家都這樣,只不過要給他們機會。」
里厄彷彿剛從心不在焉的狀態里擺脫出來,他說:
「原因是,她和我邂逅不久,相處卻非常融洽。」
「好了,」岡薩雷斯說,「現在大家都認識了。我們把那樁事情作些安排。」
「這個理由並不充分。我明白,這一連串的麻煩非常愚蠢,但這關係到我們每個人。只好認了。」
里厄沒有言語。
他看見母親的眼光正停在他的額頭上。他知道,近期的憂慮和超負荷的工作已使他的臉消瘦了不少。
「阿爾贊並不是指馬的品種,而是指馬的毛色。」
「我不是干這行的。」
「為什麼不徵召志願人員呢?」
「對付一條狗或一次逃逸。」塔魯說。
到這一刻氣溫似乎還在上升。柯塔爾脫下外衣,敲敲桌上的鉛皮。一個彷彿消失在長大藍圍裙里的矮小男人從店堂盡裡頭走出來,他遠遠地一瞧見柯塔爾便同他打招呼,隨即猛踢一腳把公雞趕走,並在咯咯咯的叫聲中問兩位先生要點兒什麼。柯塔爾要了白葡萄酒,同時打聽一個叫加西亞的人。據矮人說,已經有好幾天沒有人見他來咖啡館了。
他倆交談后,塔魯隨大夫去看望了這位病人。老頭冷笑著搓搓手,以此來迎接初次https://read•99csw.com見面的塔魯。他背靠枕頭坐在床上,前面放著那兩鍋鷹嘴豆。他看見塔魯便說:「哦!又來了一位。這世界真顛倒過來了,醫生比病人還多。那病傳得很快,是不?神甫說得對,那是罪有應得。」翌日,塔魯沒有通報又去了他家。
「請原諒,大夫,」這位老兄說,「該怎麼說呢?……我信任您。和您在一起,我可以說話,一說話我就感到激動。」
「有把握,已經有人向我建議了。」
「我認為您沒有打擾他,他經常談到您。」
「要麼咱們出去說話?」
塔魯輕輕吹著口哨,大夫望著他。
「他既然治愈了,那就不可能是。你們比我清楚,鼠疫是不治之症。」
翌日,小青年不在家。他們留話第二天中午在中學廣場見面。塔魯在下午遇見了朗貝爾,這位記者回到旅館時的表情使塔魯感到震驚。
「我不這麼看。帕納魯是研究學問的人。他較少看見人死亡,所以總代表真理說話。但地位較低的鄉村教士為他教區的人舉行聖事,因而常常聽見垂死之人的呼吸,他的想法就和我一致。他在說瘟疫有好的一面之前首先會去照料痛苦的病人。」
「但願這不會拖到冬季。要拖下去就太慘了。」
「那當然,但無論如何我們都希望瘟疫別拖下去。」
他再一次邀請他們:
塔魯跟著他,但在走出去那一刻,他好像改變了主意,便轉身朝記者走過來,對他說:
令人精疲力竭的幾個星期過去了,暮色中,全城的人照樣擁到街頭遛彎兒,在經歷了這些日子之後,里厄這才悟出,他再也不必費力壓抑自己的憐憫心了,因為在憐憫已起不了作用時,人們對憐憫會感到厭倦。在這些負擔沉重的日子里,大夫找到了唯一使他寬慰的東西,那就是慢慢閉鎖情感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他明白這樣做有助於他完成任務。因此他為此而感到高興。他的母親在夜裡兩點開門迎接他時,為他漠然的眼神感到傷心,她惋惜的正是兒子不在意他當時唯一能得到的緩解重負的母愛。要想對付抽象概念,就得大體與他相似。但怎能讓朗貝爾敏感到這一點呢?在朗貝爾看來,抽象概念就是一切反對他幸福的東西。事實上,里厄知道,在某種意義上這位記者是對的,但他同時也知道,有時抽象概念顯得比幸福更有效力,那時,也只是在那時,就必須重視抽象概念。這正是後來發生在朗貝爾身上的情況,大夫也是在朗貝爾向他吐露真情時了解到的。他因此而能在新的水平上參与這場個人幸福與同鼠疫有關的抽象概念之間的沉悶的戰鬥,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這場鬥爭構成了本市生活的全部。
里厄說:
「對,那當然是幹了蠢事。」
他笑笑,再向里厄擠擠眼。
當然,電影院很會利用這普遍放假的好時機做大生意。可惜影片在省里的周轉已經中斷。兩星期過後,各影院被迫互相交換節目,再過些時候,每家電影院都只能放映同一部片子,但影院的收入並沒有減少。
他在弱冠之年與鄰家的一位窮苦小姑娘結了婚。甚至可以說他是為結婚才輟學就業的。讓娜和他本人都從沒走出過所在的街區。他總是去她家看望她,讓娜的父母看見這個沉默寡言舉止笨拙的求愛者有點忍俊不禁。她父親是鐵路工人。每逢休息日大家都會看見他坐在臨窗的一個角落裡,若有所思地觀看著人來車往的街景,一雙粗大的手平放在大腿上。她母親總在忙家務,讓娜也幫她操持。讓娜是那麼瘦小,格朗一見她過馬路就為她擔心。車輛和她一比,簡直成了龐然大物。一天,他倆站在賣聖誕禮品的店鋪門前,讓娜出神地觀賞著櫥窗,隨後一仰身朝他靠過去,說:「太美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他們就這樣定了終身。
「那是個錯誤。誰都會犯錯誤嘛。一想到我會因此被抓走,會離開我的家、我的習慣和我熟悉的人們,我就受不了。」
「會坐牢還是強迫勞動?」
「是誰告訴您的?」年金收入者叫著問。
「理解。」
大夫停住腳,他身後的塔魯在一級樓梯上滑了一下,連忙抓住大夫的肩膀,這才站穩了。
「我很抱歉,」他補充說,「但我在這座城市裡沒有一個熟人,而我們報社在本市的通訊員可惜又是個笨蛋。」
里厄正面對著朗貝爾。
他們朝港口的方向走下去,加西亞問兩位想讓他幹什麼。柯塔爾對他講,確切說,他向他介紹朗貝爾並非為了買賣,而只為他所謂的「出去一趟」。加西亞一邊吸著煙,一邊徑直往前走著。他提出一些問題,談到朗貝爾時管他叫「他」,彷彿沒有注意到他也在場似的。
儘管紙張匱乏日益尖銳,迫使某些期刊縮小篇幅,仍有另一家名叫《瘟疫通訊》的報紙創刊。報紙的任務是「以嚴格的客觀態度向同胞通報疫病蔓延或減退的情況;向他們提供瘟疫前景最具權威性的證據;以各種欄目支持所有願與疫災鬥爭的知名或不知名的有志之士;扶持百姓的鬥志;傳達當局的指示;總之,集合一切善良人士向襲擊我們的病魔作有效的鬥爭。」實際上,這家報紙很快便只局限於宣傳預防鼠疫的有可靠療效的新產品。
關閉城市三周之後,里厄在醫院大門口看見一個正在等他的男青年。
朗貝爾走出大殿時,岡薩雷斯已經在下台階,往城裡的方向走去。
最後,在孤獨達到極限時,誰也不能指望鄰里的幫助,人人都得憂心忡忡地閉門獨處。倘若我們當中哪一位偶爾想與人交交心或談談自己的感受,對方無論怎樣回應,十有八九都會使他不快,因為他發現與他對話的人在顧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表達的,確實是他在日復一日的思慮和苦痛中凝結起來的東西,他想傳達給對方的,也是長期經受等待和苦戀煎熬的景象。對方卻相反,認為他那些感情都是俗套,他的痛苦俯拾即是,他的惆悵人皆有之。無論出於善意或惡意,這種回答都是不公正的,必須加以拒絕。或者,至少對那些忍受不了沉默的人來說,既然別人不能領會出自肺腑的話,他們只好使用做買賣的語言,也說一些老生常談的話,談談人際交往方式和社會雜聞,可以說都是些日報上的新聞。就這樣,在聊天中用套話來表達自己最真切的痛苦已習以為常了。鼠疫的囚犯們只有用這樣的代價才能贏得門房的同情或引起聽眾的興趣。
里厄注視著塔魯:
「今天情況不妙吧?」老夫人問。
「不過我不能稱讚您的做法。」
「嘿!你們已經採取了。」
這時里厄的汽車在他們身邊停了下來。是塔魯在開車,里厄彷彿正半睡半醒。為給他們作介紹,他才完全醒了過來。
這一來,人人都必須安心望著老天混日子。時間一長,這種普遍的懶散有可能錘鍊人的性格,但眼下已開始讓人變得斤斤計較、瑣瑣碎碎了。比如,我們有些同胞因此而變成另一種奴隸,唯天象(晴或雨)的馬首是瞻。看上去他們彷彿是第一次直接受天氣好壞的影響,只要金色的陽光一出現,他們便滿面春風,而每逢陰雨天,他們的臉孔和思想便愁雲密布。幾星期之前,他們還能避免這樣的軟弱和不理智地聽命于天象的毛病,因為那時他們面對這個世界並不孤獨,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與他們共同生活的人還在他們的天地里。相反,從這一刻起,他們似乎在聽任自己受反覆無常的天氣擺布,即是說,他們要麼無緣無故地感到痛苦,要麼無緣無故地懷抱希望。
「您有把握嗎?」朗貝爾問道。
「快了,」朗貝爾說,「也許就在這個禮拜。」
酒過三巡,大家仍然沉默著。於是加西亞建議:
「對,有同夥。」
「今晚來吧。」
「不,但我只有這一張。」
片刻之後,記者向柯塔爾表示感謝。
塔魯末了提到他曾和里厄大夫有過一次長談,他只回顧說交談的效果很好,還特別談到里厄老夫人淡栗色的眼睛,就這個話題他還奇怪地斷言,洋溢著善意的眼神永遠比瘟疫更有力量。最後他用相當長的篇幅議論了接受里厄治療的老哮喘病人。
「徵召過,但效果有限。」
年金收入者看看椅子,遲疑一會兒,坐下了。片刻之後,他嘆口氣,承認說:
「好吧,」塔魯說著不慌不忙地伸手拿起他的酒杯,「在我們的衛生防疫隊里。」
如果環境不同,我們的同胞也許能在業餘活動更多也更積極的生活中得以擺脫。然而,當時的鼠疫卻使他們無所事事,只好在愁雲密布的城裡轉悠,日復一日地沉浸在令人失望的回憶中。他們在漫無目的地散步時,總會不自覺地經過同樣的街道,而在如此小型的城市裡,那些街道多半是他們從前和遠在他鄉的親人一道走過的地方。
說實話,他老想念她。他真想給她寫封信為自己辯護。「但這很困難,」他說,「我老早就考慮了。只要我們還在相愛,沒有話我們也能互相理解,但兩人並不一定永遠相愛。在一定的時刻我本應該找到合適的話留住她,但我沒有做到。」格朗用一張方格子的手帕擤擤鼻涕,然後擦擦小鬍子。里厄注視著他。
「您相信上帝嗎,大夫?」
「是的。」
「一般說,是這樣,」里厄說,「但稍微堅持一下,也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
朗貝爾正在進行鬥爭以避免鼠疫把他也囊括進去。他曾對里厄說,在證實自己不可能用合法方式出城之後,他決心採用別種方式。這位記者首先從咖啡店的侍者著手,因為小堂倌永遠是個萬事通。但朗貝爾最初詢問的幾個堂倌都只格外熟悉對此類活動極為嚴厲的懲罰條款。有一次他甚至被人當成了煽動逃跑的肇事者。所幸他後來在里厄家遇上了柯塔爾,事情才算有了點兒進展。那天,里厄同朗貝爾談到的還是他在各個行政部門奔走毫無結果的事。幾天之後,柯塔爾在路上碰到朗貝爾,他同朗貝爾寒暄時表現出了他近來在待人處世中常見的坦蕩胸懷。
「第一天晚上我跟你做伴。」
朗貝爾說,一言為定,拉烏爾握握他的手,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拉烏爾走後,柯塔爾抱歉說,他明天沒空,再說,朗貝爾現在已用不著他了。
翌日清晨,他又趕到里厄那裡,問他怎樣才能找到柯塔爾。
「我不知道誠實在一般意義上是什麼,但就我的情況而言,我知道那是指做好我的本職工作。」
另外,據他妻子說,他小時候就顯示出了這樣的天性。實際上,他從未對任何事情產生過興趣,包括他的工作、朋友、咖啡、音樂、女人、散步。他從沒有出過城,除了有一次:那天,他為家庭的事務不得不去一趟阿爾及爾,他在離阿赫蘭最近的一個火車站停下來,實在不敢冒險走得更遠。最後還是乘坐第一列火車回了家。
加西亞沒有回答。走近小酒店時,他停下來,第一次轉身朝著朗貝爾。
「說真的,這方面我什麼也不知道。您呢,您知道些什麼?」
「噢!」里厄說,「塔魯這麼說,是因為他覺得您留在這裏也許對我們有用。但我呢,我非常理解您離開的願望。」
「當然,這不是理由。但我因此可以想象,這次鼠疫對您意味著什麼。」
「他乾的是哪一行?」
「噢!我明白了,」朗貝爾說,「您馬上會說那是為公眾服務。但公眾的福祉是建立在個人幸福之上的。」
「難道整個鼠疫期間都要這樣控制照明嗎?」
「我還要去和里厄碰頭,」塔魯對朗貝爾說,「您想不想一道去?」
「再過半個月或一個月,您在這裡會起不了作用。事態發展到此地步已使您無計可施了。」
朗貝爾得知柯塔爾也不知道岡薩雷斯的地址,不過,總還可以回到那家小咖啡館。他們約定翌日再會面。見里厄表現出想知道情況的願望,朗貝爾邀請他和塔魯在本周末夜裡隨便什麼時候去他的房間。
晚上,這兩位走進他的房間時,他正躺在床上。他起來后,斟上事先準備好的酒。里厄接過自己那一杯,問他是否進行順利。記者說他重又繞了整整一圈,現在到達了當初那個地點,他很快就會進行最後一次會晤。他喝口酒,補充道:
城門邊發生了鬥毆,憲兵不得不動用武器,因此而引起了暗中的騷動。肯定有人受了傷,但城裡卻在談論有人死亡:酷熱和恐慌的影響使這座城市的一切都被誇大了。但無論如何,不滿情緒在不斷增長卻是事實,當局也害怕發生最壞的情況,因而認真考慮了採取何種措施應付在重災威脅之下的百姓可能揭竿而起的事態。各家報紙都登載了政府的命令,政令一再重申禁止出城,並威脅違者將被逮捕下獄。一隊隊巡邏隊跑遍了全城。在寂靜而灼|熱的大街上,經常可以看到由嘚嘚嘚的馬蹄聲開路的警衛隊士兵揚鞭在一排排緊閉的窗戶間走過。巡邏隊一過去,沉重而疑慮重重的寂靜再次籠罩這座受到威脅的城市。偶爾可以聽到幾聲槍響,那是近期政府命令組織的專門小隊在捕殺狗和貓,貓狗都可能是跳蚤的傳播者。這種不柔和的啪啪聲給城市增添了警戒的氣氛。
到第三天,在一條街的街角,拉烏爾證實了加西亞的揣測。對近海街區實行了封鎖。必須重新與岡薩雷斯取得聯繫。兩天之後,朗貝爾同那位足球隊員一道吃午飯。
此刻正是午後四點。天氣悶熱,城裡人就像在被慢火烘烤一般。所有的商店都放下了遮陽簾,馬路上已見不到行人。柯塔爾和朗貝爾在帶拱廊的大街上走著,好久都沒有一句話。現在正是鼠疫隱身匿跡的時刻。這樣的寂靜,這樣的毫無色彩、死氣沉沉可以說是夏天的景象,也可以說是瘟疫肆虐時期的景象。誰也說不清是災難的威脅還是灰塵和灼|熱使空氣如此沉悶。必須進行觀察和思考才能把這一切同鼠疫聯繫起來,因為這種疾病只通過負面的跡象顯露出來。比如,那位與鼠疫有緣分的柯塔爾就提醒朗貝爾注意,當前狗已在城裡絕跡,而通常在這樣的時刻,它們應當側卧在走廊的進出口處,喘著粗氣,妄想尋點涼爽。
朗貝爾回答說,那是英語的《聖詹姆士診療所》。
「那是因為這事情辦起來不容易,」拉烏爾說,「還得找到那些人才行。」
里厄沒有離開陰影,他說,他已經回答過了,如果他只相信一位萬能的上帝,他就應當放棄為人治病,而把治病的任務讓給上帝。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只相信一位這樣的上帝,沒有,包括自以為如此的帕納魯,因為並沒有一個人全身心投入地信賴上帝,而他里厄正在與大自然本身作鬥爭,起碼在這一點上他相信自己正在掌握真理。
「我對判死刑深惡痛絕。」
塔魯拍拍額頭,恍然大悟:
「一位朋友。」他說。
因此,老卡斯特爾滿懷信心、全力以赴、就地取材製造血清就合乎情理了。里厄和他都期望用肆虐全市的細菌本身培養的微生物來製造一種血清,這樣的血清可能比外來的血清療效更為直接,因為本地的細菌與通常定義的鼠疫桿菌略有不同。卡斯特爾希望儘快得到首批這樣的血清。
「的確在發抖,」他說,「但只要堅持下去,我就不會那麼神經過敏了。」
里厄注意到他的手在發抖。他想,這記者顯然是完全醉了。
「我們認識,」塔魯說,「我們住同一個旅館。」
然而,有些人看到的是抽象概念,別的人看到的卻是現實情況。疫情發生的頭一個月月底,鼠疫的再次猖獗和帕納魯神甫的一次措辭激烈的講道使我們的城市陡然愁雲密布,帕納魯就是在門房米歇爾老頭兒得病初期幫助過他的那位耶穌會會士。他因經常在阿赫蘭地理學會的簡報上撰文而聞名遐邇,他從事碑銘複原工作,在地理學會堪稱權威。他就現代個人主義問題作過一系列演講,贏得的聽眾比該領域的專家擁有的聽眾更為廣泛。他自稱是嚴格的基督教的熱烈捍衛者,既疏遠現代放蕩也疏遠前幾世紀的愚昧主義。他在演講時,向來不惜說出嚴酷的實情。他由此而贏得了聲譽。
汽車開動了。
因此,鼠疫帶給同胞們的第一個感覺是流放感。筆者相信,他在本書里所寫的東西可以代表大家的感受,因為那是他和許多同胞共同的經歷。是的,那時刻不離我們心田的空虛,那確確切切的激|情,那希望時間倒流,或相反希望時間加快飛逝的非理性的願望,那刺心的記憶之箭,正是這種流放感。如果說我們有時讓想象力天馬行空,樂於幻想自己在等待親人返家的門鈴聲,或樓梯上熟悉的腳步聲;如果說在那一刻,我們同意忘掉火車停運的事實,設法在遊子常常乘晚間快車返家的時刻留在家裡等候,那種遊戲當然是不可能持久的。總有這樣的時刻來到,這時,我們會清醒地意識到火車不能到達此地。我們這才知道我們的分離註定要延續下去,我們應當設法和時間修好。總之,從此以後,我們又回到坐牢的狀態,迫不得已靠回憶往昔而生活。倘若我們當中有誰企圖生活在對未來的嚮往中,他們會很快放棄,起碼會儘快放棄這種嚮往,因為他們正在體驗想象力最終強加給相信它的人們的那種創傷。
「對付誰呢?」
「對,」格朗繼續說道,「必須寫得十全十美才行。」
「有,照她最近的電報所說,一切都好。不過我知道她這麼說是為了讓我安心。」
里厄打開他書房的門,在樓道上,他對塔魯說,他也要下樓去近郊看望一個病人。塔魯有意陪他去,他同意了。在樓道盡頭,他們遇見了里厄老夫人。里厄把她介紹給塔魯。
「幸好,幸好。」格朗說。
第二天,柯塔爾來到里厄家時,塔魯正和大夫談論大夫那裡發生的一起意外的病愈事件。
「我們缺少物資,」他說,「世界上所有的軍隊一般都用人來代替物資的不足。但我們也缺少人力。」
大夫說,他對此也還理解,但這與他無關。
「我在哪方面可能對你們有用?」他問。
馬塞爾或路易說他們的值勤日兩天以後開始,要持續一個禮拜,必須尋找一個最合適的日子。守西城門的一共有四個人,另外那兩個是職業軍人。當然不能把他們牽扯進這件事,他們不可靠,再說那也會增加費用。不過,有些晚上,這兩個同事要去他們熟悉的一家酒吧的后店堂玩幾個鐘頭。因此,馬塞爾或路易建議朗貝爾先住在他們家,就在城門附近,在那裡等候別人去找他。那樣,出城會非常容易。然而必須抓緊時間,因為最近大家都在談論準備在城外設立雙崗哨的事。
「不過這工作可能有生命危險,這點您很清楚。無論如何我都有必要提醒您。您仔細想過嗎?」
「不錯,但還需要每個人都為自己採取措施。」
里厄建議小夥子跟他一起步行到市中心的一家衛生所,因為他有些事需要吩咐。於是他們走進黑人居住區的一條條衚衕。夜幕正在降臨,昔日那樣喧鬧的城市在此刻顯得出奇的寂靜。在金色餘暉尚存的蒼穹之下,幾聲軍號的鳴響無非說明軍隊還在裝作執行軍務。這時,他們倆沿著陡坡一般的街道走下去,街道兩旁是摩爾式房舍藍色、赭石色和紫色的牆垣。朗貝爾說話時情緒非常激動。他離家時把妻子留在巴黎,說實話,那不是他的妻子,但和妻子是一回事。城市一關閉他就給她發去一封電報,起初,他以為這件事只是臨時性的,發電報無非考慮別中斷聯繫。可他在阿赫蘭的同行們告訴他,說他們也幫不了他的忙,郵局要他去找別人,省府的一個女秘書還對他的請求嗤之以鼻。他站了兩個鐘頭的隊才得以發出一份電報,電報上寫的是:「一切順利。不久再見。」
朗貝爾沉思著看看他們。
大夫煩躁地搖搖頭:
見塔魯對他的隱居生活顯出吃驚的神氣,他大略作了如下的解釋:根據宗教,人在前半生走上坡路,在後半生則走下坡路。走下坡路時,人的每一天都不再屬於自己,這些日子無論什麼時候都可能被奪走。因此你哪一天都幹不成事,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麼也不幹。此外,他並不害怕矛盾百出,因為不一會兒他又告訴塔魯,上帝肯定不存在,否則教士們就派不了用場了。但聽了他後來的一些思考,塔魯這才明白,他這種哲學與他所在的教區經常募捐引起他不滿有密切的關係。塔魯對老人的描繪以老人的一個願望結束,這個願望似乎出自他的內心,因為他多次在這位與他交談的人面前表示:他希望自己在極高齡時死亡。
里厄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他很願意幫助他,說他對他寫的故事很感興趣。格朗似乎安心了些。到了他家門口。他遲疑片刻便邀請大夫上去坐坐。里厄接受了邀請。
神甫中等身材,但很壯實。當他靠在講壇邊緣,用粗大的雙手緊握木欄時,大家只能看見一個黑黑的厚實身形,身形頂上放著他紅彤彤的雙頰,上面架著一副鋼邊眼鏡。他聲音洪亮而且熱情洋溢,可以傳得很遠。他僅用一句激烈而又鏗鏘有力的話抨擊在座的人:「我的兄弟們,你們正身處災難之中,我的兄弟們,你們這是罪有應得。」這時,從大堂到廣場,聽眾里一片騷動。
他們默默地走著,來到碼頭,見那裡有大柵欄擋住不準出入。於是他們朝一家賣油炸沙丁魚的小酒店走去,沙丁魚的香味撲鼻而來。
一直寬厚地望著這個年金收入者的塔魯回答說,他知道那些數字,情況十分嚴重,但這一切說明了什麼呢?說明還需要採取更特殊的措施。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目前不能。」
「事情嚴重嗎?」塔魯問道。
到八點一刻,教堂里的管風琴開始低沉地奏起來。朗貝爾走到陰暗的拱頂下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在正殿里瞥見那些從他面前經過的黑色的矮小身影。他們都聚集在一個角落裡,面前有一個臨時搭起來的祭壇一類的檯子,台上安放了一座在城內一間雕刻室趕製出來的聖洛克塑像。那些身影跪在那裡,看上去彷彿蜷縮成了一團一團,隱沒在暗淡的灰色中,有如一片片凝固的影子,散布在這裏那裡,略比他們周圍模糊的顏色深一些。在他們上面,幾架管風琴無休無止地奏著變奏曲。
「這得付費。」他說。這是在驗證對方的態度。
接著,他用虛張聲勢的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