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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部

「哦,沒有!」門房說,「我在監視呢,您懂我的意思。那些畜生不敢來。」
「我不知道。有些奇怪,但會過去的。」
「嘿,」里沙爾說,「所謂正常嘛,您知道……」
里厄大夫正想到這裏,外面有人通報約瑟夫·格朗來訪。這位政府職員兼管許多雜務,但仍然定期被召到戶口登記處去搞統計,其中當然包括死亡統計。他生性樂於助人,所以答應把統計結果的副本親自送到里厄家裡。
「不過,大夫,說來說去,這隻是門房的事。」
里厄在卡斯特爾面前把電話掛了。
里厄的汽車已經在啟動了。他把手放在變速桿上時,又看了看一直嚴肅而平靜地盯著他的孩子。小傢伙突然一咧嘴對他笑起來,一點兒轉變過程都沒有。
「大夫,」她說,「他得的是什麼病?」
這無疑是天氣作怪。白天越往夜裡走,東西越黏手。里厄每出診一次,心裏的憂慮就增加一分。就在這天晚上,他那老哮喘病人的鄰居一邊用手使勁壓著腹股溝,一邊在說胡話的當間兒嘔吐。他的淋巴結比門房的大得多,其中一個已開始流膿,不一會兒便潰爛得像只爛水果。里厄一回到家裡就給省藥品倉庫打電話。他在這天寫的工作筆記只提到:「答覆說沒有。」這時已經又有人在呼叫他去診治其他幾個相同的病例了。很明顯,必須捅開膿腫。用手術刀畫個十字,淋巴結就溢出了帶血的膿。病人們四仰八叉,都在流血。但他們的腹部和大腿上出現了斑點,有一個淋巴結停止出膿,緊接著又腫起來。大部分時間病人都是在可怕的臭氣中死去的。
「昨天他曾敲過我的門,」格朗說,「他向我要火柴。我把自己的一盒給了他。他表示很抱歉,同時說,鄰里之間……他隨後保證說,他一定會把火柴還回來。我要他留著用。」
過了兩個鐘頭,在救護車裡,大夫和那個女人俯身看著病人。從病人布滿蕈狀贅生物的嘴裏吐出不連貫的話:「老鼠!」他臉色鐵青,嘴唇蠟黃,眼皮呈鉛灰色;他呼吸短促,斷斷續續;而且被淋巴結弄得撕裂般疼痛。他深深地蜷縮在小床里,彷彿想讓小床把自己全身蓋住,或者說,彷彿大地深處有什麼東西在不停地召喚他。在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的重壓下,這位門房窒息身亡了。他的妻子哭起來。
「那麼,我們需要的是什麼呢?」大夫一邊問,一邊朝孩子笑笑。
用別樣的監禁生活再現某種監禁生活,與用不存在的事表現真事同等合理。
「對我們來說這太貴了,對吧?」
後來,格朗還向里厄指出柯塔爾性格中發生的其他一些變化。柯塔爾的觀點向來帶有濃厚的自由主義色彩。他有一句口頭禪完全可以證明這一點:「向來是大魚吃小魚。」但是,一段時間以來,他竟然只買阿赫蘭的正統派報紙看,而且就在公共場合看,簡直可以認為他這樣做是為了炫耀。還有,他病愈起床幾天之後,曾托正要去郵局的格朗代他寄一百法郎給他一個遠房的姐姐,他每個月都要寄錢給她。但正當格朗出門時,他又說:
大夫仍在憑窗眺望。窗玻璃那面,天高雲淡,春意盎然;這面卻還能聽見「鼠疫」這個詞在屋裡回蕩。這個詞不僅有科學賦予的內涵,而且有一長串非同尋常的圖景,這些圖景與這個灰黃色的城市很不協調,這個城市在這一刻還算不得熱鬧,說它喧嘩還不如說它嘈雜,但總的說,氣氛還是歡樂的——如果人可以同時又歡樂又愁悶的話。如此平靜祥和、與世無爭的氛圍幾乎可以毫不費力地讓人忘卻以往災禍的情景:瘟疫肆虐的雅典連鳥兒都棄它而飛;中國的許多城市滿街躺著默默等死的病人;馬賽的苦役犯們把還在流淌膿血的屍體放進洞穴里;在普羅旺斯,人們築牆以抵禦鼠疫的狂飆;還有雅法和它那些令人厭惡的乞丐、君士坦丁堡醫院里硬土地上潮濕霉臭的病床、用鉤子拖出去的一個個病人、「黑死病」肆虐時期戴上面罩顯得滑稽的醫生們、堆放在米蘭的一片片墓地里的還活著的人、驚恐萬狀的倫敦城裡那些運死人的大車,還有日日夜夜到處都能聽見的人們無休無止的呼號。不,那一切都還不夠刺|激,還不足以打破他這一天的平靜。在窗玻璃那邊突然傳來一陣看不見的電車的鈴聲,剎那間趕走了那些殘忍和痛苦的景象。唯有在鱗次櫛比的灰暗屋群後邊涌動的大海才能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令人憂慮和永無安寧的東西存在。里厄大夫凝視著海灣,想起了盧克萊修談到過的柴堆,那是雅典人得了瘟疫病後架在海邊準備焚燒死人的柴堆。大家在夜裡把死屍運到那裡,但位置不夠,於是,活著的人便大打出手,寧願用火把打得頭破血流,也要給親人的屍體找到位置,而決不願拋棄他們。誰都可以想象那反射在平靜暗黑的海水上的發紅的柴堆,在火星四濺的黑夜進行的火把鏖戰,以及那向關心人間的天空升騰的惡臭濃煙。誰都可能害怕……
「老鼠死於鼠疫或非常類似鼠疫的什麼病,」他作結論說道,「老鼠在流動中傳播成千上萬隻跳蚤。如果不及時制止,那些跳蚤會以飛快的速度傳染疾病。」
「那是一種傷寒性高燒,並伴隨淋巴結炎和嘔吐。我曾切開淋巴結,所以有可能送去化驗。化驗室確認腫塊膿液里有鼠疫的粗短形桿菌。可是,為了更全面些,還應該告訴大家,細菌形狀的某些特別變化與傳統的描述不相吻合。」
「還得等等。」
「措施是很不夠的。」
「您得熬夜守著他,」大夫對她說,「有情況就打電話叫我。」
從某種意義上完全可以說,他的生活頗有示範作用。他屬於那類無論我市還是別處都十分罕見的人,這類人始終勇氣百倍地保持自己的美好感情。從他談到自己的不多的話語中的確可以看出他為人善良,富於愛心,這是當今人們不敢認同的。他毫無愧色地承認他愛他的侄子和姐姐,姐姐是他剩下的唯一親人,他每隔兩年去法國探訪她一次。他從不否認,一想到在他年少時去世的父母就頗為傷感。他從不諱言他最喜歡自己街區一座鐘樓的鍾,每天傍晚五點左右,悠揚的鐘聲都在那一帶回蕩。然而,要想表達非常簡單的感情,每琢磨一個字都得費他好大的勁。到頭來,這種難處竟成了他最大的心病。「啊!大夫,我多麼想學會表達呀!」他每次遇見里厄時都會這麼說。
里沙爾強調說,這一點使我們有理由不必馬上作出結論,幾天前已經開始做一系列化驗,起碼應該等這批化驗的統計結果出來再說。
「哎,大夫,」在打針時,病人說,「它們都出洞了,您看見了嗎?」
是他對我談到那出人意料的高燒引起的最初幾個病例,大家為此已開始感到憂慮了。旅館里收拾房間的女傭,有一個已得了這種怪病。
「上面有您一份電報。」米歇爾先生說。
「關鍵,」卡斯特爾說,「不是這個推理方式好不好,而是它讓人深思。」
「我也並不喜歡他們。但必須又快又正確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才能一勞永逸地完事。」
但看見里厄示意,他停下不說了。
「別這樣。」他輕輕說。
然而,在理智面前,這些令人暈眩的想象畢竟不能持續下去。不錯,「鼠疫」這個詞是說出來了;不錯,就在那一刻,災禍正在使人心緒不寧,正在毀掉一兩個犧牲品。但那又怎麼樣?這些都可以停止。目前應當做的,是明確承認必須承認的事實,消除無益的疑心,並採取適當的措施。鼠疫隨後便會停止,因為瘟疫是不可以憑想象存在的,或者說,瘟疫是不會隨便胡思亂想出來的。假如鼠疫停止了——這最有可能——一切都會一帆風順。假如情況並非如此,大家也可以知道什麼是瘟疫,知道是否有辦法先處理它,后制伏它。
「好,」他說道,「我明白。原諒我打擾了您。」
里厄大夫甚至在朋友面前確認有幾個分散的病人在毫無警覺的情況下剛死於鼠疫時,他還不相信真有危險。人一當了醫生,無非對痛苦有了些認識,想象力也比一般人豐富些。里厄大夫在憑窗眺望這座尚未起變化的城市時,面對所謂的「前景堪憂」,他幾乎感覺不出在他心裏已產生了輕微的沮喪之情。他竭力回想著自己對此病所知道的一切。一些數字在他腦海里浮現出來,他想,在歷史上大約發生過三十次大規模的鼠疫,大約造成一億人死亡。但死一億人算什麼?人只有在打過仗時才知道死人是怎麼回事。既然人在死亡時只有被別人看見才受重視,分散在歷史長河中的一億屍體無非是想象中的一縷青煙而已。大夫憶起君士坦丁堡那次鼠疫,據普羅科庇記載,當時一天死一萬人。一萬死者相當於一家大電影院觀眾人數的五倍。有必要這樣作比較。你們去五家電影院門口,把出來的觀眾集合在一起,把他們引到城裡的廣場上,然後讓他們成堆地死去,那時就可以看得清楚些。在這個無名屍堆上至少可以認出一些熟悉的面孔。但這當然是做不到的,何況,誰又認識一萬張面孔呢?再說,誰都知道,像普羅科庇那樣的人是不會計算的。七十年前,在廣州,當鼠疫還沒有波及居民時,已經有四萬隻老鼠死於此病。然而,在1871年,還沒有計算老鼠的辦法。當時只能計一個大略的數字,顯然有可能計算錯誤。不過,假如一隻老鼠長三十厘米,把四萬隻老鼠一隻接一隻連起來就等於……
里厄回嘴說,他描述的不是症候群,而是他親眼看見的情況。他看見的是腹股溝腺炎、斑點、譫語性高燒,以及它們引起的在四十八小時內的死亡。里沙爾先生是否可以肯定,不採取極嚴厲的預防措施,瘟疫也會停止蔓延,他是否能對此負責?
「是的,」里厄說,「但這事兒到頭來會讓人感到惱火。」
他說:
要了解一個城市,較簡便的方式是探索那裡的人們如何工作、如何戀愛、如何死亡。在我們這個小城裡,也許是氣候的作用,那一切都是同時進行的,神氣都一樣,既狂熱,又心不在焉。也就是說,人們在城裡感到厭倦,但又努力讓自己養成習慣。我們的同胞工作十分辛苦,但永遠是為了發財。他們對商貿的興趣尤其濃厚,用他們的話說,最重要的營生是做買賣。當然,他們也享受凡人的生活樂趣,他們愛|女|人、愛看電影、愛洗海水浴。然而,他們非常理智地把享樂的時間留給禮拜六晚上和禮拜天,一星期里別的日子,他們要盡心儘力去賺錢。黃昏時分,他們離開辦公室,定時去咖啡店聚會,去同一條林蔭大道上散步,或去自己的陽台。年輕人的欲求強烈而短暫,年齡大些的人有壞習慣也無非是參加球迷協會的活動、聯誼會的宴席,去俱樂部靠摸紙牌的手氣狂賭一番。
里厄朝火車的方向看了看,但又回過頭來望望出口處。
在樓道上,他告訴格朗,他不得不去報告,但他會要求派出所所長兩天以後再來作調查。
他隨即怏怏地對她說,他請她原諒,本應該由他來照顧她,他對她太不關心了。她搖搖頭,好像示意他不要說了,但他補充說:
後來,里厄隨便在哪裡都能聽到類似的話,街區里人人都在談論老鼠。診治病人結束后,他回到家裡。
「有些人害怕,其餘的人大多數是沒時間申報。」
他搔搔頭,接著說:
「怎麼回事?」
「你回家時,一切都會好些。我們要從頭開始。」
卡斯特爾對里厄說:
然而就在當天中午,里厄大夫剛把汽車停在他居住的大樓門前,就瞥見老門房正從大街的盡頭走過來,他走路非常吃力,歪著腦袋,雙臂和雙腿叉開,活像牽線木偶。老人挽著一位教士的胳膊,大夫認出了那位教士,是帕納魯神甫。那是一位博學而活躍的耶穌會教士,有時和他碰面,他在城裡眾望所歸,甚至在對宗教十分淡漠的人們當中也受到尊重。他等著他們倆。老米歇爾兩眼發光,呼吸像吹哨一般噓噓作響。原來他感覺不大舒服,想出來散散步。但他的頸部、腋下和腹股溝疼得鑽心,他被迫轉身走回來,而且要帕納魯神甫扶扶他。
但說話間,天氣變壞了。在門房死後的第二天,濃霧瀰漫。短暫的暴雨往城裡傾瀉而下,隨後酷熱跟蹤而至。連海水都失去了它的深藍色;在霧蒙蒙的天空下,海水發出一片銀色或鐵灰色的閃光,非常刺眼。又濕又熱的春天倒讓人寧願忍受夏日的暑熱。在這座像蝸牛一般聳立在高原上幾乎不朝向大海的城市,氣氛陰鬱,死氣沉沉。在一堵堵粗糙的灰泥牆之間,在兩旁的玻璃櫥窗都積滿灰塵的街道當中,在骯髒發黃的電車裡,人人都感到自己被天氣禁錮得動彈不得。唯有里厄的那位哮喘老病人得其所哉,沒有發病,因而為這樣的氣候歡欣鼓舞。
柯塔爾又問,是否曾逮捕過在衛生所或醫院里治病的人。里厄回答說,看見過這種情況,但一切都取決於病人的病情。
因此,他把拉丁文的單詞寫在黑板上,再用藍粉筆抄下有性、數、格變化和動詞變位的那部分詞,再用紅粉筆抄下沒有變化的詞。
「他好些了,對吧,大夫?」病人的妻子說。
「這個人心裏有什麼事感到內疚。」
但柯塔爾回答他說,這毫無用處,而且他不喜歡警察。里厄顯read.99csw.com得有點兒不耐煩了。
多年以來,這種臨時工作的狀況一直延續著,生活費用大幅度上漲,雖然有幾次普遍漲工資,格朗的薪水仍然少得可憐。他也曾在里厄面前抱怨過,但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件事。格朗的獨特之處,或者起碼可以說他的特徵之一,也正在於此。其實,他完全可以要求,且不說兌現他自己也沒有把握的權利,至少兌現人家向他保證過的事情。然而,首先是向他許過願的科長已作古多年,再說他也記不起來當時許願的準確說法。總而言之,最麻煩的是約瑟夫·格朗缺乏適當的措辭。
格朗遲疑起來。他不能說柯塔爾不禮貌,這個說法可能不公平。這個人很內向,寡言少語,他的舉止有點像粗野的人。待在他的房間里,去一家簡陋的餐館進餐,加上相當神秘的外出活動,這就是柯塔爾全部的生活。他的公開身份是酒類代理商。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兩三個人前來探訪他,大概是他的顧客。他有時晚上去對面的電影院看電影。格朗甚至注意到,柯塔爾似乎更愛看警匪片。在所有場合這個代理商都顯得孤僻、多疑。
不過,里厄仍舊給市滅鼠處打了電話,他認識這個處的處長。處長是否聽說過那些成群結隊的老鼠在露天死去?梅西埃處長已經聽說此事,而且在離碼頭不遠的他的處里已經發現了五十來只。不過,他正在考慮這是否嚴重。里厄也不能確定這是否嚴重,但他想,滅鼠處應當管管此事。
醫生磋商會的第二天,高燒病人又激增了些。連各家報紙都提到了,不過都是輕描淡寫,僅僅暗示一番而已。第三天,里厄總算看見省府的白色小型布告匆匆忙忙張貼在城裡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從布告上很難證實當局抱有面對現實的態度;措施也毫不嚴厲,看上去他們似乎非常遷就某些人不願使輿論擔憂的願望。政府法令的開場白宣稱,在阿赫蘭各社區的確出現了一些惡性高燒病例,但尚不能肯定其是否有傳染性。此種病例還不夠典型,還不足以真正引起憂慮,因此,全體居民無疑會保持冷靜。然而,省長出於謹慎——大家定能理解這種謹慎精神——正在採取某些預防措施。這些措施旨在徹底防止一切瘟疫的威脅,應當在理解的基礎上加以實施。因此,省長毫不懷疑,民眾定將對他個人的努力給予精誠合作。
大夫注視著在床頭燈光下朝他轉過來的臉龐。在里厄眼裡,儘管她已經三十歲了,而且留著病痛的痕迹,但她的臉仍然跟少女時一樣,也許是因為這微笑消除了其餘的一切吧。
「告訴我,大夫,如果我病了,您會不會讓我到醫院您的科里治病?」
醫生們磋商著,里沙爾最後說:
「需要這樣。」里厄說。
末了,柯塔爾同格朗有過一次奇特的談話。柯塔爾對格朗每晚乾的那份工作感到困惑,曾問過他,格朗不得不回答了他的問題。
「無論如何也值得試試。」里厄說道。
里沙爾認為沒有必要。醫生們都了解情況。現在的問題只是討論該採取什麼相應的措施。
門房正好渴極了。
「各位先生,我們開會吧。」他說,「還需要把情況作扼要介紹嗎?」
「走吧,一切都會好起來。」
格朗回答說:
「這當然是我的設想,不過大家都這麼考慮。」
里厄打斷他的話說:「那當然,那就由我去報告吧。」
貝爾納·里厄用車接卡斯特爾去省府。
里厄大夫猛然轉身離開布告欄,走上去診所的路。正在等他的約瑟夫·格朗一看見他便再一次舉起胳膊。
「可是看他外表和大家沒什麼兩樣。」
老頭搓搓手。
柯塔爾緊緊抓住車門,用哽咽而又狂怒的聲音叫道:
汽笛長鳴。
今天,對面那矮小老頭不知所措了。貓咪不知去向。原來是馬路上發現的大量死老鼠刺|激它們失蹤了。依我看,貓是絕對不會吃死老鼠的。記得我自己的貓就非常厭惡死老鼠。儘管如此,那些貓仍有可能去各個地窖瞎跑,而小個子老頭也因此張皇失措。他的頭髮已梳得不像過去整齊,精力也不那麼充沛了。看得出來,他很著急。過了不久他就回去了。不過在回去之前他還盲目地吐了一次口水。
今天,城裡有一輛電車被迫停了下來,因為乘客發現一隻死老鼠不知怎麼來到了車上。兩三個婦女下了車。把死老鼠丟掉之後,車又開了。
而就在這天晚上發布的官方公報卻仍然很樂觀。翌日,省情報資料局宣稱,省府採取的預防措施受到歡迎,市民對此處之泰然,已有三十來位病人申報了病情。卡斯特爾給里厄掛了個電話:
「從報紙上,廣播里也這麼說。」
然而一到中午,體溫驟然升到40度,病人譫語不止,而且又嘔吐起來。他脖頸上的淋巴結一觸就疼,看上去他彷彿想把頭伸得離身子越遠越好。他的妻子坐在床腳邊,雙手放在被子上輕輕按住病人的腳。她望著里厄。
的確熱得像蒸籠,不多不少恰如發一次高燒。全城都在發高燒,起碼這是里厄大夫一大早擺脫不掉的印象,原來在那天早晨,他是去菲代爾勃街參加柯塔爾自殺未遂事件的調查。但他認為這個印象似乎並不合理。他把這樣的事歸咎於他緊張的神經和一直糾纏著他的一樁樁心事,因此他認為整理自己的思想迫在眉睫。
儘管貓頭鷹作了示範,城裡仍然大談特談老鼠造成的亂子。報紙已經介入。本地報紙專欄的內容通常十分豐富,如今卻整欄都在抨擊市政府:「我們的市政官員是否考慮了那些腐爛的老鼠屍體可能造成的弊害?」旅館經理除了此事再也不談別的了,因為他也非常惱火。在一家體面旅館的電梯上發現老鼠,他認為這簡直不可思議。我安慰他說:「大家都有這個麻煩呀!」
「老百姓著急是真的,」里沙爾承認說,「但街談巷議總把什麼都加以誇大。省長告訴我:『你們如願意就趕緊辦,但別聲張。』再說,他堅信這是一場虛驚。」
這個說法贏得了眾人熱烈的讚許。
「噢!」神甫說,「沒準兒是一種瘟疫。」說話間,他的雙眼在圓形眼鏡後面露出了笑意。
「大夫,這麼說,沒希望啦?」
「你要能睡就睡吧,」他說,「女看護十一點來,我送你們去乘中午的火車。」
午餐過後,里厄又看了看療養院發來的通知他妻子已到達那裡的電報,這時,電話鈴響了。是他一個老病人打來的,這病人是市政府的職員,患主動脈狹窄症已經很長時間了。因為他窮,里厄一直為他義務治病。
里厄決定給省長打電話。他說:
「噢,那倒有,有兩例淋巴結異常腫脹。」
「康?是那個蓄了黑色小鬍子的大高個兒嗎?」
淋巴結還在往大里長,摸起來硬得像木頭。門房的妻子嚇壞了。
里沙爾遲疑了,他注視著里厄說:
我過去從未提出過類似的問題,而且我也不是宿命論者。我把這點告訴他……
「他死了。」里厄說。
「是的,」里厄說,「我知道,數字又升上去了。」
「鬧老鼠是怎麼回事?」
大夫把他送到門邊:
「人們都在談論瘟疫。真有瘟疫嗎,大夫?」
他那些筆記本里的記事無論如何也應當算是這段艱難時期的一種編年史。但那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編年史,它似乎格外偏愛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乍一看,人們會認為塔魯在想方設法用放大鏡觀察人和事。在全城居民惶惶不可終日之際,他卻總以史學家的眼光竭力記述一些算不上歷史的瑣事。大家無疑會對他這種偏愛感到惋惜,並懷疑他冷酷無情。然而,他那些筆記本仍然可以為這個時期的歷史提供大量的次要細節,而這些細節不但有它本身的重要性,其中的怪異性甚至還會阻止大家對這位有趣的人物過早地作出判斷。
果然,三天之內,那兩間病房就人滿為患了。里沙爾說他知道要把一所學校改成一家輔助醫院。里厄一邊等著疫苗,一邊給病人切開淋巴結排膿。卡斯特爾又鑽進他的故紙堆里,而且一進圖書館就待好長時間。
病人嚷了一聲:「啊!」
「熱得像蒸籠,」他說,「但這對支氣管有好處。」
今天早上,小男孩為老鼠亂子興奮不已。他想在吃飯時說說此事。
電報通知里厄,說他母親翌日到達這裏。她準備在生病的兒媳婦出門期間來這裏照顧兒子的家務。大夫進屋時,女看護早已來到。里厄瞧見他的妻子略施脂粉,正穿著套裙站在那裡。他對她微微一笑。
「您的意思也許是,即使算不上鼠疫,也應當採取鼠疫期間要求採取的嚴厲預防措施?」
他贊同她的看法。的確,有了她,什麼事都顯得很容易解決。
「數字在上升呀,大夫。四十八小時內死了十一個人。」
「哪些別的人?」
「絕跡,絕跡意味著什麼?」里厄回答時聳聳肩。
格朗甚至曾在煙草女販子那裡目睹了一個奇怪的場面。當時,大家聊天正聊得起勁,女商販談到前不久轟動了阿爾及爾的一次逮捕行動。被捕的是一個年輕的商行職員,他曾在某個海灘上殺死一個阿拉伯人。
「有道理。再說,一旦死十來個人,就該是世界末日了。我們需要的可不是這個。」
「您想想,自從大家談論那高燒,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他問大夫,高燒的事是否嚴重,里厄說他對此一無所知。
「哎,」看布告那天早上里厄對格朗說,「鬧老鼠把他弄得暈頭轉向,跟別的很多人一樣,就那麼回事。要不就是他害怕高燒。」
「他現在好些了,」他來到里厄身邊時說,「我原以為他完蛋了呢。」
門房走了以後,里厄問帕納魯神甫對老鼠事件有什麼看法。
里厄在他說話時已經同他握手道別。他急著在給妻子寫信之前去看看門房。
「下命令!」他說,「也許還得有想象力吧。」
里厄回到家裡便打電話給他的同行里沙爾,那是本城最有聲望的醫生之一。
「馬上去要求總督府下命令。」
見格朗顯得很吃驚,柯塔爾囁囁嚅嚅地說,當藝術家恐怕可以順利解決許多問題吧。
「腫得很不正常吧?」
「哦!什麼時候死的?」
「呀!他得的什麼病?」
然而她聽不見他說話。
他倆推開一扇門,站在一間明亮而陳設十分簡陋的房間門口。一個矮胖的男人躺在一張銅床上。他大聲呼吸著,用充血的眼睛注視著他們。大夫停下腳步。在卧床的人呼吸的間歇里,他彷彿聽到了老鼠在叫,但房屋角落裡並沒有什麼動靜。里厄朝床邊走過去。這個人並非從很高的地方跌下來,也摔得不太意外,所以脊椎保持完好。當然,他感到有些窒息。也許需要做一次X射線攝影。大夫給他注射了一針樟腦油,說過幾天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讓·塔魯寫下的首批記錄始於他到達阿赫蘭那天。那些記錄一開始便顯示出作者對居住在如此醜陋的城市感到異常滿意。讀者可以看到他對市政廳門前那一對銅獅子的詳細描述,還有他對城市無樹、房舍不雅和城市布局荒唐所進行的寬厚的評論。記錄里還摻雜了在電車和大街上聽到的對話,除了在稍晚些時候記錄的一次有關一個名叫康的人的交談外,其餘都未加評論。塔魯在一旁聽到兩位電車售票員的談話:
「這至少是您的設想。實際上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你認識康嗎?」一個說。
4月28日,朗斯道克宣布已收集了約莫八千隻老鼠,這時城裡人的焦慮達到了頂點。人們要求採取徹底的措施,大家還對當局進行譴責,某些在海濱擁有房屋的人已在談論準備遷往那邊的事。可是到第二天,情報資料局宣布,鼠害現象已驟然停止,滅鼠處收集的死老鼠數目微不足道。這時全城總算鬆了一口氣。
可以說,門房的死標志著一個令人困惑的跡象叢生的時期已經結束,另一個更為艱難的時期業已開始,在這之後一個時期,起初的驚異正在逐漸變成恐慌。我們的同胞先前從未想到我們這個小城會特別選定為老鼠死在陽光下、門房得怪病送命的地方,今日伊始,他們對此不再懷疑了。從這個觀點看,他們過去總歸是錯了,他們的想法有待糾正。倘若一切到此為止,那麼習慣成自然的勢力無疑會佔上風。然而,我們同胞中的其他一些人,他們既非門房,也非窮人,卻接連走上了米歇爾先生帶頭走過的路。就從這一刻起,人們開始感到恐懼,同時也開始思考。
他思索的並不是那隻老鼠。是老鼠咯出的血又勾起了他的心事。他的妻子已病了一年,明天要起程去一家山中的療養院。他見妻子按照他的要求正躺在床上。看來她是在為旅行的勞累作準備。
「那麼我們必須負起責任,把它當成鼠疫來處理。」
「難道他過去不禮貌?」
「您認識建築師里果先生嗎?他就是我的一個朋友。」
滅鼠車在震耳的排氣聲中從他們窗下經過,里厄暫且沉默下來,直到能被聽見時才心不在焉地請格朗講他的看法。格朗嚴肅地注視著他,說:
格朗邊跟著大夫走下樓梯,邊說:
「如有別的病例,請通知我。」
我指出的這幾點也許可以使人對我們的城市有一個相當清楚的概念了。但任何事情畢竟都不應該誇張。需要強調的是,這個城市的市容和這裏的生活面貌都很平庸。不過一旦養成了習慣,大家也不難打發日子。既然這個城市恰好對養成習慣有利,我們就可以說一切都還不錯。從這個角度看,生活無疑算不上極有情趣,但我們這裏至少見不到混亂。而且這裏的居民坦率、討人喜歡、勤快,總能贏得去那裡旅行的人們適當的尊重。這個既不別緻,又無樹木,而且缺乏活力的城市,到頭來竟彷彿能使人悠閑自在,總之,人們在那裡可以沉沉地睡過去。然而,必須加上這點才是公正的:這個城市鑲嵌在無與倫比的景色之中,它坐落在一個光禿禿的高地中央,高地四周是陽九-九-藏-書光燦爛的丘陵。城市前面是美不勝收的海灣。可惜此城是背對海灣建造的,因此,除非前去尋找,誰都不可能瞥見大海。
「我不是談我自己,請注意。我是在看這本小說。書里有個可憐蟲一清早就突然被捕了。人家一直在注意他,他自己卻一無所知。人家在辦公室里談論他,把他的名字登記在卡片上。您認為這樣做公正嗎?您認為他們有權對一個人這麼幹嗎?」
「如果一定要我有什麼意思,那就是您說的這點。」
「冷靜點,」里厄說,「這不算一回事,相信我吧,我必須去打個招呼。」
「難道沒有高燒和局部發炎的?」
「是老鼠,」他說,「這不算什麼。」
柯塔爾遲疑一下說:
第二天並沒有發生地震,不過里厄在這一天卻在全城東奔西跑,十分繁忙,既與病人家屬談判,又同病號本人討論。他從未感到過自己的工作負擔如此之沉重。在此之前,病人還能與他配合默契,並無條件地信任他。可是最近他第一次意識到病人有話不願說,神色顯出幾分驚詫,幾分不信任,對自己的病痛也諱莫如深。這是一場他還沒有習慣的鬥爭。晚上十點,他的汽車停在老哮喘病人的屋門前,這是今天的最後一次出診,他從車座上站起來竟感到非常吃力。他歇一歇,看看黑暗的大街和在漆黑的天空時隱時現的群星。老哮喘病人正坐在床上數著從這個鍋放到那個鍋里的鷹嘴豆,看上去呼吸比過去舒暢。他滿臉喜悅地歡迎大夫。
「請你好好保重啊!」他說。
里厄正在問他第二次談話是什麼內容時,派出所所長帶著他的秘書來到了。他想先聽聽格朗的陳述。大夫注意到,每當格朗談到柯塔爾時,總管他叫「絕望的人」。他甚至一度用了「致命的決定」這樣的熟語。他們在討論自殺的原因,而格朗卻在選詞用句上顯得吹毛求疵。最後大家決定用「內心抑鬱」幾個字。所長詢問,當時從柯塔爾的態度上是否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所謂的「決定」。
「這夥計不錯,他可以作證。」
省政府通過里沙爾請里厄寫一個報告交殖民地首府,要求發布命令。里厄在報告里作了臨床方面的描述並提供了數字。就在那一天,已死亡四十人。據省長說,從明天起,他要親自負責強化原有那些措施。強制申報和隔離措施繼續實施,病人的住房必須封閉並消毒,病人家屬應當接受檢疫隔離,疫病患者死亡后,其殯葬由市裡組織,具體條件視情況再定。過了一天,血清空運到達本市。可以滿足正在接受治療的病人所需,但如瘟疫蔓延,就完全不夠了。里厄接到回電說,安全線內的庫存業已提盡,現已開始生產新血清。
「我感覺挺好。」她微笑著說。
「我要提醒您,」所長用生氣的口吻說,「眼下是您在讓別人不得安寧。」
原來他在就業登記表上「就業資格」欄里就是這麼填寫的。二十二年前,他讀完大學預科后,因拮据而輟學,於是接受了這個工作。據他說,當時他有希望很快成為「正式」公務員,不過要有一段時間的考核,證明他在處理市政管理中遇到棘手問題時能措置裕如。後來,有人向他保證說,他一定能得到一個報表編撰人的職位,那時生活就寬裕了。當然,約瑟夫·格朗干任何事情都並非出於野心,這一點,他惆悵的微笑就可以成為佐證。然而,通過正當途徑使物質生活得到保證,並從而有可能問心無愧地從事自己喜愛的工作,這樣的前景也讓他神往。他接受這份工作完全具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說是出於對理想忠貞不渝的感情。
「再說,血清是否有用?這種桿菌很奇怪。」
「正是。」
布告接著公布總體措施的內容,其中有向陰溝噴射毒氣進行科學滅鼠,嚴密監視水的供應。布告叮囑居民最嚴格地保持清潔,最後敦請跳蚤攜帶者前去市內各衛生所。另方面,每個家庭都有義務申報經醫生確診的病例,並同意將病人送往醫院的隔離大廳。那些配備專門設備的隔離室可以在最短時間內使病人得到治療並取得最大療效。還有些附加條款規定對病人的房間和車輛進行消毒。其餘條款則要求患者家屬進行體檢。
老米歇爾見里厄向他示意有新的發現,便對他說:
「我不知道柯塔爾是否真正理解了,但他似乎很感興趣,還要我給他一隻紅粉筆。我當時有點吃驚,但無論如何……當然,在那時我不可能猜到,他會把粉筆用來實現他的計劃。」
柯塔爾不說話了,大夫反身正要往房門走去,那小個兒卻叫住了他,等他回到床邊,便一把抓住他的雙手:
「是天氣作怪,如此而已。」所長作結論說。
大夫聳聳肩。派出所所長說得好,大家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他的女傭適才告訴他,她丈夫幹活的那家大工廠已收了好幾百隻死老鼠。
房間越來越暗了。地處近郊區的這條大街逐漸熱鬧起來。外面,一陣低沉而欣慰的歡呼正在迎接華燈初放的那一刻。里厄走到陽台上,柯塔爾也跟著他走出來。和城裡每個平常的夜晚一樣,陣陣微風從周圍的街區吹來人們的喃喃細語和烤肉的香味,吵鬧的年輕人擁上街頭,大街上漸漸響起充滿晚間自由芬芳氣息的歡快的嗡嗡聲。黑夜裡,傳來看不見的輪船的汽笛長鳴,還有大海潮湧和流動人潮的喧嘩聲,里厄過去多麼熟悉和喜愛這個時刻,今天,由於他知道的那一切,這一刻似乎已使人透不過氣來。
「那當然,」省長說,「不過我需要你們正式認定那是鼠疫流行病。」
「貝爾納,又看見你我真高興,」她說,「老鼠的事一點兒不影響我的心情。」
「我感謝您這樣看待事物。」
「是警察局吧?」
小女孩快哭出來了,這正中他的下懷。
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同胞大約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擔心了,原來從18日起,各工廠和倉庫已清除了幾百隻老鼠屍體。在某些情況下,有人不得不結果那些垂死掙扎時間過長的老鼠的性命。然而,從城市的周邊地區到市中心,無論是里厄大夫偶然經過的地方還是人們聚會的地方,到處都有成堆的老鼠裝在垃圾桶里,或者成串成串地浮在下水道里等待清除。自那天起,晚報抓住此事不放,問市府是否在準備行動,考慮採取什麼樣的緊急措施,以保障市民免遭這令人生厭的鼠害侵襲。市府卻從未有過什麼準備,也不曾考慮任何措施,只召集了首次會議進行討論。滅鼠處奉命每日凌晨收集死老鼠。收集完畢,處里派兩輛汽車將死動物運往垃圾焚化廠焚燒。
在車站月台的出口附近,里厄碰上了預審法官奧東先生,他領著自己的小兒子。大夫問他是否出門旅行。這位高個子黑頭髮的法官一半像過去所謂的上流社會人士,一半像殯儀館埋死人的人,他用和藹的口氣簡短地回答說:
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女人,銀髮,黑眼睛顯得很溫和。
「這很好,」他說,「好極了。」
「裏面像有火在燒,」他說,「那下流痞在燒我。」
里厄默不做聲。
「我可沒辦法,」里沙爾說,「這事兒應該由省里採取措施。再說,誰告訴您這病有傳染的危險?」
「好吧,但願這次不比當年嚴重。不過這真難以置信。」
一有了光,那矮個兒便眨眨眼,望著里厄。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您瞧,我的印象是他在設法得到人們的支持,他想和大家和睦相處。他常常和我說話,還約我同他一道出門,我總不能老拒絕他呀。再說,我對他感興趣,不管怎麼說,我救過他的命呢。」
「這也是您的意見吧,親愛的同行?」里沙爾問里厄。
他連忙明確說道:「但這種病肯定不會傳染。」
「那要看是什麼情況,」里厄說,「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確沒有這個權利。但這一切都是次要的,人不能把自己關在家裡時間太長。您需要出去走走。」
「這是聖茹斯特的語言。」記者笑道。
「全面,不行,這一點應當說清楚。不過,我料想這樣的譴責並沒有什麼根據。」
此外,倘若他不曾有機遇去搜集一定數量的陳述詞,倘若當時的形勢未曾將他捲入他意欲詳述的那些事件里,筆者(人們會及時認識他的)就幾乎沒有資格從事這個工作。正是這一點使他有理由做史學家所做的事。當然,史學家,哪怕是業餘的,手頭總有些文獻。所以講述這個故事的人也有他自己的資料:首先是他本人的證詞,其次是別人的證詞,因為他扮演的角色使他有可能搜集這段歷史中所有人物的心裡話,最後是終於落到他手裡的文字材料。他打算在他認為適當的時候查考那些資料,並在樂意的時候加以利用。他還打算……不過,也許到了把評論和謹慎措辭拋在一邊而最終講述故事本身的時候了。對頭幾天的敘述需要作些細節描寫。
「那當然。」記者說道。
「謝謝大夫。」這人說,聲音有點憋悶。
「八十個。」
「我無所謂什麼樣的說法,」里厄說,「只是應當承認,我們不該根據一半居民不會送命的假設行事,否則,城裡一半的人可能真會遭殃呢。」
「我相信我理解您。」他最後說,同時站起身來。
「但別的病人親屬卻有死亡的,」里厄提醒說,「當然,傳染並不是絕對的,否則死亡數字就會無限增長,人口減少的速度就會快得驚人。不是悲觀不悲觀的問題,關鍵是要採取預防措施。」
里厄在思忖。他從診室的窗口眺望著遠處俯瞰海灣的懸崖。天空雖然還呈蔚藍色,但亮麗的色彩已經隨著午後的逐漸消逝而暗淡下來。
「嘿!他死了。」
「他變得有禮貌了。」
見里厄沒有開口,有人徵求他的意見。
「那煙草販子真是個蛇蝎般毒辣的女人,」格朗說道,「我把這點告訴了柯塔爾,但他說我搞錯了,這女人也有她好的方面,應當善於發現才是。」
「噢!」柯塔爾說,「這是真的。晚飯後誰都不可能把他從家裡拉出來。」
「哦!不是指那個。我說的是那些總愛找麻煩的人。」
當時,里沙爾說:「我真不明白,兩人死亡,一個在四十八小時之內斷氣,另一個拖了三天。那天早上,我離開後面這一位時,從哪方面看上去他都在康復。」
「嘿,您在寫書。」
大夫握住他的手說,眼下城裡發現了大量的死老鼠,也許可以就這件事寫一篇不尋常的報道。
但此刻病人卻焦躁起來,他一邊在床上坐起身子,一邊表示反對說,他身體沒問題,不必費這個神了。
適才第一次說出了「鼠疫」這個詞。故事講到這裏,我們暫且把貝爾納·里厄留在窗前,讓筆者對大夫心裏的猶豫和驚異作些解釋,因為這也是我們大多數同胞對當前情況的反應,雖然程度有些差異。天災人禍本是常見之事,然而當災禍落在大家頭上時,誰都難以相信那會是災禍。人世間經歷過多少鼠疫和戰爭,兩者的次數不分軒輊,然而無論面對鼠疫還是面對戰爭,人們都同樣措手不及。里厄大夫與我們的同胞一樣措手不及,因此我們必須理解他的猶豫心情,理解他為什麼會焦慮不安而同時又充滿信心。一場戰爭爆發時,人們說:「這仗打不長,因為那太愚蠢了。」毫無疑問,戰爭的確太愚蠢,然而愚蠢並不妨礙它打下去。倘若人不老去想自己,他會發覺蠢事有可能一直堅持幹下去。在這方面,我們的同胞和大家一樣,他們想的是他們自己,換句話說,他們都是人文主義者:他們不相信天災。天災怎能和人相比!因此大家想,這災禍不是現實,它只是一場噩夢,很快就會過去。然而,噩夢不一定會消逝,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其間逝去的卻是人,首先是那些人文主義者,因為那些人沒有採取預防措施。我們同胞的過失並非比別人嚴重,他們忘記了人應當謙虛,如此而已,他們認為他們還有可能對付一切,這就意味著天災沒有可能發生。他們繼續做買賣、準備旅行、發表議論。他們如何能想到會有鼠疫來毀掉他們的前程、取消他們的出行、阻止他們的議論?他們自以為無拘無束,但只要大難臨頭,誰都不可能無拘無束。
柯塔爾似乎激動起來,說他成天在外邊走動,如果有必要,全街區的人都可以為他作證。甚至在本街區以外,他也有不少熟人。
里厄問道:
兩隻捲毛狗把頭埋到狗食上,貓頭鷹點點頭表示感謝,其實這種表示毫無意義。
下午,里厄同卡斯特爾會商。血清還沒有運到。
「哦!」朗貝爾歡呼道,「我對這個感興趣。」
看上去有三十五歲,中等身材,寬肩,接近於長方臉,率直的深色眼睛,但下頜突出,鼻子高而端正,剪得很短的黑頭髮,嘴形微彎,豐|滿的雙唇幾乎時刻緊閉著。他晒黑的皮膚、黑色的汗毛以及他常穿的十分合身的深色衣服使他看上去有些像西西里農夫。
他們向柯塔爾宣讀了格朗的證詞,又問他是否能明確說說他這次行為的動機。柯塔爾看也不看警官,只回答說:「是內心抑鬱,這樣做在當時很不錯。」所長連忙追問他,是否還想再干。柯塔爾怒氣沖沖,回答說不想,說他只希望別人讓他安寧。
所長又問這位職員,他曾否看見柯塔爾顯得古怪。
——達尼埃爾·笛福
我對他說,我無所謂。
「人總要談話嘛,這很自然。」里厄說。
「就在鬧老鼠之後。」
「在飯桌上不https://read•99csw•com談老鼠,菲利普。我不準您今後再提這個字。」
「噢,那些傢伙!」米歇爾說,「到頭來我准能抓住他們。」
當天下午,里厄剛開始診病便接待了一位年輕人,有人說他是記者,一早就來診療室了。他名叫雷蒙·朗貝爾。他身材矮小,雙肩又厚又寬,面容顯得剛毅,有一雙明亮而聰慧的眼睛;他穿一身運動服式的衣裳,生活似乎很寬裕。他談話直截了當。他為巴黎一家大報調查阿拉伯人的生活情況,想得到有關他們衛生狀況的資料。里厄對他說,他們的衛生情況不妙。但他在進一步詳談之前想知道,這位記者是否能夠說真話。
「您瞧,」職員微微一笑,說,「這並不那麼容易。」
「沒有,」里沙爾說,「我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情況。」
「本星期以內到。」
里厄並不提高嗓門,說,是否是聖茹斯特的語言,他不知道,但那是一個對他生活的世界感到厭倦的人的語言,不過這個人和其他的人有同樣的看法,而且決心在他這方面拒絕不公正,拒絕讓步。朗貝爾聳聳肩,注視著大夫。
塔魯伸手把頭髮往後掠了掠,又看了看已經一動不動的老鼠,接著對里厄笑笑,說:
「為什麼這樣說?」格朗問他。
「問題不在於法律規定的措施是否嚴厲,而在於是否有必要採取那些措施以阻止一半市民送命。其餘的事屬於行政部門的職權範圍,我們的體制恰巧規定要有一位省長來解決這些問題。」
「去躺下來,量量體溫,我下午再去看您。」
「即使我們不認定,這次疫病仍然會奪去本市一半人的生命。」里厄說。
「說來說去,到底是什麼工作?」
在走廊上,里厄不由自主地往陰暗的屋角看了看,問格朗他所在的這個街區老鼠是否已經絕跡。公務員對此一無所知。不錯,有人曾對他談起過這件討厭的事,但他對街道上的傳聞向來不大注意。
里厄注意到,在描繪我們這位同胞時,正是這最後一個特性才說到點子上了。原來,正是這個特點妨礙了他寫好他琢磨多時的申請信,妨礙了他順應形勢走些門路。按他的說法,他感到運用這個他並不堅持的「權利」二字最難說出口,還有「許願」,這兩個字意味著他在討回別人欠他的東西,因此會有放肆之嫌,而放肆與他目前低微的職務很不相稱。另方面,他又拒絕使用「照顧」、「請求」、「感激」這些字眼,認為那和他個人的尊嚴水火不容。就這樣,因為找不到恰當的字,我們這位同胞便始終待在他那默默無聞的職位上,直熬到上了歲數。此外,他還對里厄大夫說過,一旦習慣了,他發覺他的物質生活總是有保證的,無論怎樣,只要量入為出就過得去。他因而認識到,原為我市工業大亨的市長愛說的一句話很正確,市長曾振振有詞地說,歸根結底(他特彆強調這個片語,認為那是最有分量的道理),歸根結底,從未有人死於飢餓。無論如何,約瑟夫·格朗過的那種苦行僧式的生活,歸根結底,的確使他擺脫了這方面的憂慮。他可以繼續推敲他的用詞造句。
「這麼說,大夫,那是霍亂?」
這段時間,天氣似乎穩定下來了。太陽已把最後幾次大雨留下的水窪吸干。蔚藍的天空射出一道金黃色的光,在初起的熱浪里傳來飛機的轟鳴,這樣的季節,一切都趨向寧靜。然而,在四天之內,高燒病卻接連飛躍四次:死亡十六例、二十四例、二十八例、三十二例。在第四天,由一所幼兒園改建的輔助醫院宣布開業。那天之前一直愛以開玩笑來掩蓋憂慮的同胞們,如今在大街上顯得比以前沮喪和沉默了。
據格朗說,這一切都大大改變了:
「那就說定了,」他說,「咱們不談這事,我過兩三天再來看您。但別再干蠢事了!」
「沒錯,如今看見它們都是三兩成群的。不過,別的大樓也都這樣。」
「您父親說得對。」小黑鼠說。
「那麼我,」柯塔爾說,「我相信您。」
「沒有,」他說,「哦!沒有。我當時考慮,最緊迫的是……」
「常發生這類事兒。」
「是的,」里厄說,「您別著急。辦完兩三個手續后,您就可以放心了。」
「好了,柯塔爾先生,您應該盡量理解這點,可以說大夫負有責任。比如,您萬一又想……」
「是的,卡斯特爾,」里厄說,「這難以置信。但這很像是鼠疫。」
朗貝爾似乎焦躁起來:
這天晚上,貝爾納·里厄站在大樓的走廊上掏自己的鑰匙準備上樓進家,他看見一隻碩大的老鼠突然從黑暗的走廊盡頭爬出來,步態不穩,皮毛濕漉漉的。那小動物停下來,彷彿在尋求平衡,然後往大夫這邊跑,又一次停下,原地轉了個圈,輕輕叫了一聲,終於撲到地上,從半張開的雙唇間吐出血來。大夫沉思著看了它一會兒,上樓回到家裡。
「對,對,東西都必須叫原名,可它的原名怎麼叫?」
「您瞧,連他本人我也談不上認識。但總該互相幫助吧。」
里厄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向他保證說,根本談不上有這種性質的事,而且他來到這裏也是為了保護病人。柯塔爾似乎輕鬆了些,於是,里厄讓派出所所長進去。
格朗又搖著頭說:
他回答我說:「正是這樣,如今我們同大家沒什麼兩樣了。」
「噢!」第二位最後說,「人有病時可別吹短號。」
從柯塔爾自殺未遂那天起,他就沒有再接待過任何人。無論在大街上,還是在供應商那裡,他都積極尋求別人的同情。從來沒有人對食品雜貨商說話像他那麼溫和,也沒有誰像他那麼興趣盎然地聽賣煙草的女販子說話。
他走路步履敏捷。他走下人行道步伐不變,但踏上對面人行道時大都輕輕一跳。他駕駛自己的汽車總是走神,而且常常讓方向箭頭豎在那裡,甚至已經轉了彎也是如此。從不戴帽子。胸有成竹的神氣。
「需要地震,真正的地震!」
「我不認為是這樣,大夫,如果您願意聽我的看法……」
他對此表示完全理解。
與此同時,他告訴大夫,他並不熟悉柯塔爾,不過猜想他有一筆小小的財產。柯塔爾是個怪人,長期以來,他們倆的關係僅僅是在樓梯上碰面時互相打個招呼。
在出門時,所長嘆了口氣說:
「唔,因為藝術家的權利比別的人多,誰都知道這點。大家能容忍他更多的事情。」
「寄兩百法郎吧,給她一個驚喜。她總以為我從不想她,其實我非常愛她。」
里厄堅持說道:
沉默片刻,里厄說:
塔魯記載的數字是準確的。里厄大夫也了解一些情況。門房的屍體被隔離起來之後,他曾打電話給里沙爾詢問有關腹股溝淋巴結引起高燒的事。
卡斯特爾老大夫起身朝門口走去。
就從這一刻起,塔魯在筆記里開始較詳盡地談到這種從未見過的高燒,公眾那裡已經有人為此擔心了。塔魯在筆記里記述說,在老鼠絕跡之後,矮小老頭終於找到了那幾隻貓,而且耐心地校正他吐口水的位置。塔魯還補充說,已經可以舉出十來例這種高燒病,其中大多數人都必死無疑。
「怎能不會呢?」
「喪葬是否受到監督?」
他往後一仰身,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有好一陣格朗都在摸弄自己的小鬍子,這時他走過來,說:
翌日,即4月17日,八點,門房攔住經過他身邊的大夫,指責一些惡作劇的人又把三隻死老鼠放在走廊的中間。那些人準是靠大捕鼠器抓住它們的,因為老鼠們渾身是血。門房已在門口站了一陣,手裡提著死老鼠的爪子;他在等待那些罪人說挖苦話時自我暴露。但什麼也沒有發生。
格朗一邊正一正兩隻大耳朵上的圓帽,一邊含含糊糊地說了說。里厄僅僅非常模糊地聽出是事關發展個性的問題。不過這時那位職員已經離開他們,正用碎步急急忙忙穿過榕樹林往馬恩大街走去。在化驗室門口,柯塔爾對大夫說,他很想去看他,聽聽他的建議。里厄正在衣服口袋裡翻找那張統計表,便約他去他的診所談,但他隨即改變主意,說他明天要去他們的街區,他可以在傍晚去看他。
「是我,」他說,「您還記得我吧。不過,這次是別人。您快點來一下。我鄰居家出了點事。」
「他說不是他說了算。依我看,人數馬上會上升。」
但柯塔爾眼淚汪汪地說,他再也不會幹了,剛才不過是一時糊塗,他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大家讓他安靜。里厄在開藥方。
在我們這個城市,更獨特的是死亡時可能遇到的困難。不過,困難二字用得並不恰當,說不舒服也許更確切些。生病從來就是不愉快的事,但在一些城市、一些地區,你生病時會有人幫助你;在那些地方,人在生病時幾乎可以聽之任之。病人需要溫馨,他喜歡有所依靠,這是非常自然的。然而在阿赫蘭,極端惡劣的氣候、大量的生意往來、毫無可取之處的環境、黃昏降臨之迅速以及取樂的質量,一切都要求健康的體魄。在那裡,連生病的人都備感孤獨,垂死的人就可想而知了,他像掉進陷阱一般困在幾百堵熱得噼啪作響的牆壁後邊,而與此同時,全體居民都在電話上或咖啡店裡談票據、談提單和貼現!大家即將明白,當死亡猝然來到一個乏味的地方,人在死亡時,甚至在現代生活條件下死亡時,可能會有怎樣難受的感覺。
「您知道嗎?省里沒有血清。」
「您這麼做很好,」格朗說,「這對他有好處,我感到他有些變化。」
叫賣晚報的小販大聲通報說老鼠的侵擾已經停止。但里厄卻發現他的病人半個身子伏在床外,一隻手捂著肚子,另一隻手圍在脖子上,他正掏心挖肺似的朝臟物桶里嘔吐著淺紅色的膽汁。他氣喘吁吁地費了好大的勁才又躺了下來。他的體溫已達到39.5度,脖頸上的淋巴結和四肢腫大,肋部有兩個淺黑色的斑點正在擴大。他現在訴說的是自己內臟很痛。
「依我看,他的古怪在於他的神情顯出他想跟我聊天。但我呢,我當時正在工作。」
十七點,大夫正為新一輪出診走出家門時,在樓梯上碰見了一個還算年輕的男人,此人外貌敦厚,肥厚的面孔呈凹形,還有兩道濃眉。大夫時不時在住這棟大樓頂層的西班牙舞蹈演員家裡遇見他。這個名叫讓·塔魯的人在階梯上專心地吸著煙,同時觀察著他腳邊的一隻正在死去的抽搐著的老鼠。他抬起頭,用灰色的眼睛冷靜地、有點專註地看看大夫,向他問好並補充說,這些老鼠的出現是件怪事。
里厄不慌不忙地說,像這樣的譴責的確可能沒有根據,然而在提這個問題時,他只想知道,朗貝爾的證詞能不能毫無保留。
翌日,由於里厄提出被認為是不得體的堅決要求,在省政府召開了衛生委員會會議。
「我已經發了電報。」里厄回答。
昨天,城裡又有十來個病人死亡。大夫對格朗說,他今天晚上可能見到他,因為他要探訪柯塔爾。
「沒錯,」女人說,「鄰居撿了三隻。」
大夫打開窗戶,街市的喧鬧聲驟然增大了。一台機鋸千篇一律而又短促的噝噝聲從隔壁的車間傳了進來。里厄振作精神。堅定的信心就在那裡,在日常的勞動中。其餘的一切都如系遊絲,都由一些毫無可取之處的意念左右,可不能停留在那裡面。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此時,里沙爾考慮把當前的形勢加以歸納,他提請大家注意,說如果這次疫病不能自動停止,為防止它蔓延,就必須採取法律規定的嚴厲的預防措施,要這樣做,就應當公開承認那是鼠疫,但因尚不能絕對肯定那是鼠疫,所以還需要斟酌。
應當承認,這座城市本身很醜陋。看上去平平靜靜,需要費些時間才能察覺,是什麼東西使它有別於各種氣候條件下的那麼多商埠。怎能讓人想象出一座,比如,既沒有鴿子,也沒有樹木,也沒有花園的城市?在那裡你既看不見鳥兒扑打翅膀,也聽不見樹葉沙沙作響,總之,那是個毫無色彩的地方。季節的變化只能在天上顯現出來。只有清新的空氣或小商販從郊區帶回的一籃籃鮮花可以宣告春天來臨;那是市場上出售的春天。整個夏天,太陽像火一般燒灼著乾燥之極的房屋,給牆壁蓋上一層灰色的塵土;於是,人們只能在關得嚴嚴實實的護窗板的保護下過日子。相反,秋天一到,這裡是大雨滂沱,泥濘遍地。晴朗的日子只在冬季姍姍來臨。
「我的意思是,您能不能對此情況進行全面譴責?」
「我不知道,他發高燒。再說,他原本身體就不壯。他夾肢窩下面長了膿腫塊。他沒能頂住。」
「血清來了嗎?」
里厄向柯塔爾打了招呼后,問他感覺怎麼樣。格朗解釋說,柯塔爾堅持要來向大夫致謝,並對自己給醫生帶來的麻煩表示歉意。但里厄一直在看統計表。
「喏,作證說我不是壞人。」
「他得和別的人一起完蛋,這惡棍!」
「我只承認毫無保留的證詞,所以我不能用我的有關資料支持您的證詞。」
介紹到這裏,誰聽了都不難相信,我們的同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預見這年春天會發生那些小事變,而那些小事變——我們後來才明白——正是筆者打算在此為之撰寫歷史的一系列嚴重事件的先兆。對某些人來說,這裏發生的事情似乎十分正常,別的人卻恰恰相反,認為那簡直難以置信。但無論如何,一個寫編年史的作者是不會考慮這些互相矛盾的看法的。他的任務僅僅是說:「此事發生了。」只要他知道此事的確發生了,知道這與整個民族生死攸關,知道因此會有成千上萬的目擊者內心裡認為他所講之事真實無誤。
「請對我說實話,您是否能肯定那是鼠疫?」
晚上,門房一直說著胡話,高燒40度,嘴裏還抱怨著老鼠。里厄嘗試用固定術處理膿腫。門房在受到松節油燒灼時聲嘶力竭地叫道:「啊!這些豬玀!」
「我幹了好幾年,總有些九九藏書進展,儘管從另一個角度看進步不大。」里厄停下腳步,問:
里厄感到蹊蹺,便決定從環城街區開始他的巡回醫療,因為他那些最窮困的病人都在這一帶居住。在這些街區收垃圾晚得多,他的汽車沿著街區一條條筆直的塵土飛揚的街道往前行駛,車身緊挨著留在人行道上的垃圾桶。在他經過的一條街上,他數了數,有十二隻死老鼠扔在殘羹剩菜和臟布碎片當中。
「什麼病都有可能,但還什麼都確定不了。到今晚為止,必須禁食,並服用清血葯。讓他多喝水。」
最後,塔魯似乎終於被這個城市的商業性質迷住了,此城的外觀,它的繁忙,甚至它的娛樂都彷彿取決於貿易的需要。此種獨特性(這是那些筆記本的用語)得到了塔魯的讚許,他的頌揚性評語中的一段竟以這樣一個感嘆詞結束:「終於!」這位旅行者在這段時間寫的筆記里,似乎只有這些地方顯露了筆者的個性。不過單單賞識這些地方的意義和嚴肅性是困難的,比如,在描述了發現一隻死老鼠促使旅館的出納員寫錯了一筆賬之後,塔魯用不如平常那麼清晰的字加上這些話:「問題:怎樣做才能不浪費時間?答案:在時間的漫長中體驗時間。方式:在牙醫的候診室里,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度過幾天;在自己的陽台上度過周日的下午;聽別人用自己不懂的語言作報告;選擇最長的路程和最不方便的鐵路線旅行,當然還必須站著旅行;去劇院的售票窗口前排隊卻買不到票,等等。」但是緊接著這些東跳西跳的語言和思考之後,筆記又開始詳細描寫我們這個城市的電車,寫它們小船一般的外形,模模糊糊的顏色,習以為常的骯髒,最後用什麼也說明不了的「這引人注目」幾個字結束他的評論。
他們走進去。繩子從吊燈那裡垂下來,放在下面的椅子已經翻倒,桌子被推到了屋角。繩子是垂在半空中的。
柯塔爾說:
「應當管,」梅西埃說,「但得有命令。如果你認為確實值得管,我就去設法弄到命令。」
在旅館餐廳里,有一家人非常有趣。父親又高又瘦,穿一身硬領黑衣服。他已經謝頂,只在頭的左右兩邊還剩下兩綹灰發。他的一雙小圓眼睛顯得很嚴厲,他的鼻子細長,嘴唇寬闊,使他看上去活像一隻馴養的貓頭鷹。他總是頭一個來到餐廳門前,然後退到一邊,讓他的妻子先進去。於是,他那像小黑老鼠一般瘦小的妻子便走進來,後面緊跟著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打扮得像兩條受過訓練的狗。父親來到自己的餐桌前,先等他的妻子坐下,然後自己入座,最後才輪到兩條捲毛狗坐上高高的椅子。他用「您」稱呼妻子和孩子,但卻老對妻子講些禮貌的刻薄話,他對兒女則是說一不二的:
構成此編年史主題的奇特事件於194×年發生在阿赫蘭。普遍的意見認為,事件不合常規,有點離譜。乍一看,阿赫蘭的確是一座平常的城市,是阿爾及利亞濱海的法屬省省會,如此而已。
「我知道。我已經打電話給葯庫。葯庫主任驚惶得手足無措。這東西必須從巴黎運來。」
看上去他又沮喪又不安,還無意識地搓著自己的脖子。里厄問他身體如何,門房當然不能說他身體不好,只不過感到有點不舒服而已。據他看來,是他的情緒在作怪。這些老鼠給了他當頭一棒,等它們絕跡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大夫不耐煩了。他這是在聽任自己遐想,不應該這樣。幾個病例算不得瘟疫,採取一些預防措施就行了。不過必須抓住已知的情況不放:昏迷、虛脫、眼睛發紅、口腔骯髒、頭疼、淋巴結炎、極度口渴、譫語、身上出現斑點、體內有撕裂般的疼痛,而出現這一切之後……這一切之後,里厄大夫想起了一句話,這句話正好成了他在手冊里列舉癥狀后寫下的結束語:「脈搏變得極為細弱,稍一動彈就驟然死亡。」是的,那一切癥狀之後,病人危在旦夕,而四成有三成的病人——這是準確數字——都按捺不住去做這個難以覺察的動作,加速他們的死亡。
「不,那不是霍亂。」
「噢,」卡斯特爾說,「我不同意您的意見。這些小動物看上去總是很獨特的,但實質上是一回事。」
到了城中心,大街上的人已不如先前擁擠,燈光就更稀少了。有些孩子還在大門口玩耍。柯塔爾一要求停車,里厄便把汽車停在一群玩耍的孩子面前。孩子們正在叫嚷著玩跳房子遊戲。其中有一個孩子黑頭髮梳得很平整,頭路也分明,就是小臉很臟,他用明亮的眼睛嚇唬人似的盯著里厄。大夫轉過視線看別處。站在人行道上的柯塔爾與里厄握手。他說話聲音沙啞,發音困難。還往背後看了兩三次。
「是的,」她眼睛發著亮光說,「我們要從頭開始。」
有兩三次,柯塔爾邀請格朗去城裡的豪華飯店和咖啡館。原來他已經開始光顧那些場所了。
他要診治的第一個病人正躺在床上。房間臨街,既是卧室,同時又是飯廳。病人是位西班牙老人,滿臉皺紋,神態嚴峻。他面前的被子上放著兩個盛滿鷹嘴豆的鍋。大夫進屋時,半坐在床上的呼吸急促的哮喘病人往後一仰,想重新緩過氣來。病人的妻子端來一個盆子。
格朗把身子朝里厄轉過來,有點尷尬地補充說:
不過,在詳細敘述那些新近發生的事件之前,筆者認為提供另一位見證人對適才描繪過的那一時期的看法大有裨益。在本故事開始時與讀者見過面的讓·塔魯是在幾個星期之前定居阿赫蘭的,從那時起,他一直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大旅館里。從表面看,他靠自己的收入生活似乎相當寬裕,但市民們雖然漸漸習慣了跟他相處,卻誰也說不清他來自何處,他為什麼來到此地。大家在所有的公共場合都能碰到他。早春一開始,就有人看見他經常出現在海灘上,游泳時他總顯得很快活。他淳樸善良,面帶笑容,看上去對所有的正常娛樂都很感興趣,但又從不盲目受娛樂支配。實際上,他最為大家所熟悉的習慣是經常造訪一些在本城為數不少的西班牙籍舞蹈家和音樂家。
他說話氣喘吁吁。里厄想到了門房,但決定隨後再去看他。不一會兒他來到城外一個街區的菲代爾勃街上一幢低矮房屋的門前。進了門,他在陰涼而發臭的樓梯上碰到了約瑟夫·格朗,就是那個政府職員,他正好下樓來迎接大夫。此人大約五十來歲,黃色的小鬍子,高個兒,有點駝背,窄肩膀,胳臂腿都很細。
「依我看,這種行動大概很痛苦。當然,我進去了。」
淚水下重又綻開了微笑,但有點不自然。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聽我說,」里厄說,「必須把他隔離起來設法進行特殊治療。我打電話給醫院,我們用救護車把他送過去。」
「哎,不管怎麼說,」老頭說道,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那些大頭頭們太言過其實了!」
他那滿是煤煙色垢的嘴唇使他連說話都含含糊糊。他將眼球突出的眼睛轉向大夫,頭疼使他流出了眼淚。他憂心如焚的妻子注視著里厄,大夫卻默不做聲。
里厄在眾人心煩意亂的氛圍中走了出來。片刻之後,他來到油炸食品的香味和尿臭味交織的近郊區。一個腹股溝血淋淋的女人正尖叫著「要死啦!」朝他轉過身來。
「您知道人家會怎樣回答我們:『鼠疫在溫帶國家已經絕跡多年了。』」
「我在等奧東太太,她專程看望我的家屬去了。」
「那他怎麼說?」
4月16日清晨,貝爾納·里厄大夫從他的診所走出來,在樓梯平台上被一隻死老鼠絆了一下。他當時把老鼠踢開,並沒有特別留神,便走下了樓梯。但來到大街上,他突然想到這隻老鼠不對頭,便往回走,想提醒門房。老米歇爾先生的反應,使他更清楚地意識到他的發現有非同尋常之處。他原以為存在這隻死老鼠顯得有些奇怪,如此而已,但門房卻認為出現死老鼠簡直是奇恥大辱。再說,門房的態度斬釘截鐵:這幢房屋沒有老鼠。大夫向他保證說,二樓平台上就有一隻,而且可能已經死了,說了也白搭,米歇爾先生依然信心十足。這幢樓沒有老鼠,因此,這隻老鼠準是誰從外面帶進來的。總而言之,那是惡作劇。
此外,他的脾氣有時也會突然發生變化。一天,食品雜貨商顯得沒有先前那麼和善,他回家時怒不可遏,並一再說:
「是啊,別忘了:大約二十年前,巴黎還發生過呢。」
最後,我們可以把塔魯對里厄大夫的描繪轉載於此作為資料。據筆者判斷,他的描繪相當真實:
大夫把胳膊伸出車門,用手指在米歇爾伸過來的脖子底部來回按了按。那裡已經形成了一種木頭結節似的東西。
「我不能告訴您,再說,這對您也沒什麼用處。」
有兩三個醫生叫了一聲。其餘的人似乎猶豫不決。至於省長,他驚得微微一顫,下意識地轉身朝門那邊看看,彷彿想核實房門是否真的阻止了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傳到走廊上。里沙爾則表示,依他之見,不應當向恐慌讓步,因為現在能夠確認的,只是併發腹股溝腫大的高燒症,而無論在科學上抑或生活上,任何假設都是危險的。老卡斯特爾一直在平靜地咬著自己上唇發黃的小鬍鬚,這時抬起他明亮的眼睛看看里厄,然後把他和善的目光轉向與會者,提請他們注意,說,他很清楚,那就是鼠疫,但,當然,要公開承認是鼠疫,就必定要採取毫不留情的措施。他明明知道,實際上,正是這點讓他的同行們退縮,因此,為了讓他們安心,他心甘情願接受不是鼠疫的說法。省長激動起來,他宣稱,無論如何,這樣推理不是個好辦法。
「別相信那些話。」大夫說。
里厄問格朗是否報告了派出所,這位職員的神情顯得有些窘迫。
他仔細檢查了老頭兒之後便到這間寒酸的飯廳中央坐下來。是的,他怕。他知道,就在這個近郊區,可能有大約十個被淋巴結炎弄得直不起腰的病人在等待他明天上午去治病。在他施行淋巴結切開手術的那些病例中,只有兩三例病情得到緩解,大多數都得進醫院,他清楚對窮人來說,進醫院意味著什麼。「我不願意他去當他們的試驗品。」一個病人的妻子這麼對他說。她丈夫不會去當試驗品,他將死在那裡,就這麼回事。政府採取的措施遠遠不夠,這是顯而易見的。至於所謂的有「特殊設備」的病房,里厄知道那是什麼樣子:那是兩間匆忙撤去其他病人的獨立的大病房,門窗縫隙全部堵死,周圍有一條防疫警戒線。倘若瘟疫不能自動停止蔓延,行政當局想象出來的那些措施也勢必奈何它不得。
「他們不能碰一個病人,一個上過吊的人,對不對,大夫?」
接著,柯塔爾問里厄,能不能搭他的車進城。
「您這個問題提得不對。要緊的不是推敲字眼,而是爭取時間。」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現在,他站在月台上,在窗玻璃的這面,他只能看見她的微笑。
不管怎樣,塔魯還是就老鼠亂子提供了下面這些情況:
「現在的問題,」老卡斯特爾不客氣地說,「是要考慮那是不是鼠疫。」
「不錯,他過去在鐵路上扳道岔。」
「啊!」柯塔爾大聲說道,「我真願意像您那樣寫東西。」
傍晚,大夫發現柯塔爾坐在他餐廳里的飯桌前。他一走進去便看見桌上放了一本攤開的偵破小說。但黃昏已盡,在逐漸加深的黑暗中看書恐怕是很困難的。片刻之前,在暮色朦朧中,他更可能是坐在桌邊沉思。里厄問他身體如何。柯塔爾一邊坐下,一邊咕噥說他身體不錯,而且只要他能肯定沒有人管他,他的身體會更好。里厄提醒他說,人不能老那麼孤獨。
「市內肯定不止三十個病人吧?」
里厄不說話了。
里沙爾有點煩躁地插嘴道:
在這一整天里,里厄大夫每次一想到鼠疫就感到輕微的暈眩,而且暈眩有增無減。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在害怕。他兩次走進座無虛席的咖啡店。他也和柯塔爾一樣,感到需要人間的溫暖。他明白這樣做很愚蠢,但這畢竟促使他想起他曾答應去探訪那位酒類代理商。
「請原諒,」走到閱兵場的一角時,格朗說,「我該乘電車了。我晚上的時間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就像我家鄉人說的:『今天的事永遠別推到明天……』」
在旅館里,一個值得信賴的夜間值班人告訴我,他預計這些老鼠會帶來災難。「老鼠一離開輪船……」我對他說,如果是在船上,情況的確如此,但還從未有人證實在都市裡也一樣。可他卻深信不疑。我問他,依他之見,可能會發生什麼樣的災難。他說他不知道,因為災難是不可預測的。但如果發生地震,他不會感到驚異。我承認這有可能,於是他問我是否為此而感到憂慮。
「那裡很舒服,」他說,「而且去那裡就餐的人都不錯。」
然而,在此後的幾天里,形勢變得嚴峻了。撿到的死老鼠數目與日俱增,每天清晨收集的也越來越多。自第四天起,老鼠開始成群結隊跑出來死在外面。它們從破舊的小屋,從地下室、地窖、陰溝里跌跌撞撞地魚貫爬到地面上,在亮處搖搖晃晃,原地打轉,最後死在人們的腳邊。夜裡,無論在走廊上或小巷裡,都能清楚聽見它們垂死掙扎時的輕聲慘叫。在近郊區,每天早上都有人看見它們躺在下水道里,尖嘴上掛一小塊血跡。有的已全身腫脹,發出腐臭味;有的已經僵硬,鬍鬚還往上翹著。在市區里也能碰上小堆小堆的死耗子擺在樓道上或院子里。也有些老鼠孤零零地死在各級行政部門的大廳里、學校的操場上,有時也死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之間。同胞們在城裡最繁華的地段也發現了死老鼠,這真讓他們大驚失色。閱兵場、林蔭大道、濱海大道都一一受到污染,而且污染擴散得越來越遠。凌晨剛把死老鼠打掃乾淨,但到大白天全市又會逐漸看到越來越多的read•99csw•com死老鼠。不止一個人夜間在人行道上行走時,感到腳下踏了一隻軟軟的剛死不久的小動物屍體。彷彿承載我們房屋的大地正在清洗使它感到重負的體液,讓一直在它身體內部折磨它的瘡癤和膿血升到表面來。看看我們這座小城的驚愕狀態吧,在此之前它是那樣平靜,而在幾天之內卻變得驚慌失措,有如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體內過濃的血液突然動亂起來。
離開柯塔爾時,里厄發現自己正在想格朗。他設想格朗正處在一次鼠疫的包圍中,不是這一次鼠疫,這一次肯定不會很嚴重,而是歷史上最猛烈鼠疫中的一次。「像他這類人倒可能在大瘟疫里幸免於難。」他想。他記得在書上讀到過,鼠疫往往放過身體羸弱的人,卻特別青睞體質強健的人。大夫想到這裏,發現這位公務員的樣子有點神秘。
里厄看見他同他的鄰居柯塔爾一道走了進來,職員把手上的一張紙揚一揚,說:
里沙爾認為不應該把事情看得那麼悲觀,再說,這個病的傳染性也還沒有得到證實,他的幾個病人的親屬都還健在。
「尼科爾,您的表現讓人反感到極點!」
後來,塔魯似乎對他窗戶對面陽台上經常出現的場面印象很深,而且十分讚許。原來他的房間正對著一條窄窄的橫街,街上老有幾隻貓在牆角陰涼處睡覺。每天吃過午飯之後,在全城的人都熱得昏昏欲睡時,一位矮小的老人便出現在街對面的一個陽台上。他長著滿頭梳得很整齊的銀髮,穿一身軍裝式的衣裳,顯得挺拔而又樸實無華。他用冷淡然而溫和的聲音呼喚那些小貓:「貓咪,貓咪!」那些小貓抬一抬淡色的睡眼,仍舊不動彈。老人撕一些白紙碎片扔在路上,小貓們被雨點似的白蝴蝶吸引,便往街道中央走去,同時遲遲疑疑地朝飄下的最後幾片白紙伸出爪子。於是,矮小老頭開始往畜生們身上吐口水,吐得用力而又準確。假如吐到貓身上了,他就笑起來。
他親了親她微微潮濕的額頭。她微笑著目送他走到門邊。
「您要這麼說也可以,不過,這可比寫書複雜。」
里厄已經注意到出生在蒙特利瑪爾的格朗有援引家鄉成語的癖好,引完之後再加上一些平庸的沒有出處的陳詞濫調,諸如「夢一般朦朧的時刻」,「仙境一般美妙的燈光」。
格朗注意到餐館服務人員對這位代理商特別照顧,他觀察柯塔爾時發現他給小費慷慨得出奇,他這才明白了其中的緣由。柯塔爾對別人回報他的殷勤顯得非常敏感。一天,飯店侍應部領班送他出門時,幫助他穿上外衣,他對格朗說:
「不對,他的肺不好,而且還在市軍樂隊搞音樂。他一直吹短號,那傢伙可傷身體啦。」
「我在等化驗結果。」
里厄問他在家裡是否為市府幹活。格朗回答說不是,他是為自己干。
「作什麼證?」
「今天晚上需要守著他。他有親屬嗎?」
他還給幾位大夫打了電話。這樣的調查表明,幾天之內大約有二十個類似的病例,幾乎全是致命的。於是他要求阿赫蘭醫師聯合會書記里沙爾,把新發現的病人隔離起來。
然而她不得不中斷說話,原來柯塔爾聽到這裏忽然焦躁起來,一下子衝出了煙草店,沒有一句抱歉的話。格朗和女商販眼看他飛跑出去,感到莫名其妙。
「我手頭有統計數字,」省長說,「情況的確使人憂慮。」
「好吧,」里厄說,「也許應該下決心叫這個病的原名了。直到現在,我們還裹足不前。來,你們和我一道,我必須去一趟化驗室。」
「我可明白,用不著化驗分析。我行醫之後有一段時間在中國。大約二十年前我在巴黎也見過幾例這樣的病,只不過當時誰也不敢說出它的名字罷了。輿論,很神聖嘛:它說不要驚慌,千萬不要驚慌。還有,正如一位同行說的:『這不可能,誰都知道,瘟疫已在西方絕跡了。』不錯,誰都知道,除了死者。好了,里厄,您和我一樣清楚這是什麼病。」
大夫問他是否見到過很多老鼠。
「沒有。我曾打電話告訴里沙爾,措施必須是全面的,而不是光說空話。應當築起一道真正的屏障防止瘟疫,要不就什麼也別干。」
里沙爾卻認為他沒有「資格」辦此事。他唯一能做的,是把情況報告省長。
「所有別的人。」
他們往閱兵場那邊走去。柯塔爾一直沒有開口。大街上的行人開始多起來。我們這個地區的黃昏瞬息即逝,現在已經逐漸被夜幕覆蓋,初升的星星出現在輪廓尚清晰的天際。不一會兒,大街上的點點燈火將天空映襯得一片漆黑,而人們談話時倒彷彿提高了音調。
報紙在老鼠事件里喋喋不休,對死人的事卻隻字不提。原因是老鼠死在大街上,而人卻死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報紙只管街上的事。不過省政府和市政府已在開始考慮問題了。但只要每個大夫掌握的病例不超過三兩個,便沒有人想到要行動。其實,如果有誰想到把那些數字加一加就好了,因為加起來的數字是觸目驚心的。僅僅幾天工夫,致死病例已在成倍增加,而在那些關心此怪病的人眼裡,很明顯,那是真正的瘟疫。里厄的一位年齡比他大得多的同行卡斯特爾正好選在這個時刻前來看望他。
翌日,4月30日,已經有些暖意的微風在藍天下的潮濕空氣里吹拂著,從最遠的郊外帶來了花的馨香。大街上,清晨的市聲顯得比往常更活躍更歡快。對我們這個剛從一星期里暗暗的擔驚受怕中解脫出來的小城而言,這一天竟成了春回大地的一天。里厄自己接到妻子的來信后也放了心。他輕鬆地下樓來到門房家裡。果然,一清早,病人的體溫已經降到38度。他很虛弱,但仍然躺在床上微笑。
「但願時間別拖得太長。」
「噢!我明白,先生跟我一樣,是個宿命論者。」
在這段時間,春天已從周邊的郊區降臨到城裡的市場。千萬朵玫瑰在沿人行道擺攤的花販子們的籃子里凋謝,玫瑰的甜香飄浮在全城上空。看表面,沒有任何變化。電車仍然在高峰時間人滿為患,在平時則空蕩蕩、髒兮兮的。塔魯照舊觀察著矮老頭兒,矮老頭兒仍舊朝貓們吐唾沫。格朗每晚回到自己家裡從事他那神秘的工作,柯塔爾則四處兜圈子;預審法官奧東先生出出進進依然老帶著他的家小。那老哮喘病人繼續把他那些鷹嘴豆倒來倒去;有時還可以遇上記者朗貝爾,依舊是那副無憂無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晚間,大街小巷依然熙熙攘攘,電影院門前仍排著長隊。此外,疫情似乎正在緩解,幾天之內竟只死了大約十個人。但後來疫情一下子又直線上升了。在日死亡人數重新達到三十來人那天,省長遞給貝爾納·里厄一份官方拍來的急電,里厄邊看邊說:「他們害怕了。」電報上寫著:「宣布進入鼠疫狀態。關閉城市。」
事態嚴重到連朗斯道克情報資料局(搜集發布各種題材情報資料的機構)都在它播送的免費廣播消息中宣稱,僅在25日這一天中就收集並焚燒了六千二百三十一隻死老鼠。這個數字使人們對眼下市內每天出現的情景有了一個清晰的概念,同時也加劇了大家的驚慌心情。在此之前,市民僅僅對那讓人憎惡的偶然事件有所抱怨,如今卻發現那既不能確定規模也不能揭示根源的現象具有某種威脅性。只有那個患哮喘病的西班牙老人還繼續搓著手說了又說:「它們出洞了,它們出洞了!」言語間流露出老人特有的快樂。
在記錄完這些現象后,塔魯思忖,為什麼康違背自己明顯的利益進入軍樂隊?什麼深層次的理由促使他冒險去參加主日遊行演奏?
他擤擤鼻涕。里厄在三樓也是最高一層樓上的左邊門上看見用紅粉筆寫的字:「請進來,我上弔了。」
「有幾個腫塊,」他說,「沒準兒是我幹活時用力過猛了。」
「事實是,我們這位同行相信那是鼠疫。他方才對症候群的描述就是明證。」
於是,格朗對他解釋說,他想嘗試再學學拉丁文。從離開中學到現在,他的知識越來越不可靠了。
「細菌能在三天之內引起脾腫大四倍,能使腸系膜淋巴結腫到橙子那麼大,摸起來像濃稠的糊狀物,這恰恰不容許我們再猶豫下去。各種傳染源正在不斷擴大。照疫病目前的傳播速度,如果再不停止,就可能在兩月之內奪去城裡一半居民的生命。因此,叫它鼠疫或增長熱都無關緊要,唯一重要的是你們得阻止它奪去城裡一半人的生命。」
此刻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鐵路搬運工人經過時腋下夾著一個裝滿死老鼠的盒子。
他到達那裡時,派出所所長還沒有到。格朗在樓道上等他,他們決定先去格朗家,讓門開著。這位市府職員住兩間房,房內陳設十分簡單。不過有點兒醒目的是,一個白木書架上面放了兩三本詞典,還有一塊黑板,上面寫著「花徑」兩字,字跡模糊,但還看得出來。據格朗說,柯塔爾昨夜睡得不錯。不過今天清晨醒來時,他感到頭疼,而且沒有任何反應能力。格朗顯得疲倦而焦躁,他在屋裡踱來踱去,把放在桌上的一個裝滿手稿的大文件夾打開后又合上。
片刻之後,在火車站,他把她安置在卧車裡。她看看車廂。
然而,翌日,即4月18日,清晨,大夫從火車站接回母親時,發現米歇爾先生的面容更難看了:原來從地窖到頂樓,十來只老鼠一個一個擺在樓梯上。鄰近大樓的垃圾桶也裝滿了耗子。大夫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倒並不吃驚。
「是我私人的工作。」
「我有別的事要操心。」他說。
里厄正好看見門房站在大樓進口處旁邊,背靠著牆,他那平時充血的臉上有一種厭倦的表情。
「您從哪裡打聽來的?」
格朗說:「是我及時把他解了下來。」儘管他說的話很普通,卻彷彿一直在字斟句酌。「我當時正好出門,出來便聽見有響動。我一看見門上的字,怎麼跟您說呢?我還以為是在開玩笑。但他哼了一聲,聲音怪怪的,甚至可以說是恐怖的。」
「如果把這些敗類都關進監獄,」女商販說,「老實人都會鬆一口氣。」
「我不認識他家,不過我可以親自守夜。」
「那兩間病房有多少個床位?」
「您自然知道那是什麼,里厄?」他說。
片刻過後,她背轉身,透過窗玻璃看外面。月台上,人群熙熙攘攘,推來搡去。火車頭的噓噓聲傳到他們這裏。他叫她的名字,當她轉過身來時,他看見她淚流滿面。
「在某種意義上,大夫,僅僅在某種意義上是這樣。我們從沒有見過類似的事,如此而已。但我覺得這事很有趣兒,確實很有趣兒。」
「我唯一感興趣的事,」我對他說,「是求得內心的安寧。」
「我們能不能開燈?」他問柯塔爾。
這時所長想看看病人,但里厄考慮,最好先讓柯塔爾對他的探訪有個思想準備。里厄走進病人的房間時,見他只穿了一件淺灰色法蘭絨衣服,而且正在從床上坐起來,滿臉憂慮地朝門外看。
然後一溜煙逃跑了。
「老鼠……」法官說。
「哦!」里厄不經意地說,「有進展嗎?」
「不錯,」他對大夫說,「有人向我保證,學拉丁文有助於更好地掌握法語的詞義。」
「它們出來了,所有的垃圾箱里都能看見。是餓的!」
「誰也沒有告訴我,但這些癥狀令人擔憂。」
「豈止使人憂慮,那些數字太說明問題了。」
這天晚上,大夫看著公務員離去時,突然明白了他想說的是什麼:他一定是在寫一本書或類似的什麼東西。里厄一直走到化驗室,這個想法才使他放下心來。他知道這種感受很愚蠢,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鼠疫會停留在這樣一個連一些不起眼的小公務員都有著體面癖好的城市。確切說,他無法想象鼠疫橫行的地方會有這種筆耕癖的位置,因此他認定,鼠疫在我們的同胞中實際上是沒有流行前途的。
省長說:
「我同他只談過兩次話。幾天前,我在樓道上打翻了我帶回來的一盒粉筆。有紅粉筆,也有藍粉筆。柯塔爾正好在那一刻從他家來到樓道上,他幫我把粉筆拾起來。他問我這些顏色不同的粉筆有什麼用。」
的確,乍一看,約瑟夫·格朗無非是個外表和舉止都很地道的政府公務員。又高又瘦的他總在一些不合身的衣服里晃蕩,那些大得過分的衣服都是他為了經久耐穿而特意購買的。他的下牙床還保留著大部分牙齒,但上牙床的牙齒卻已掉得精光。他一微笑,主要是上唇抬起來,因此嘴巴活像個黑洞。除了他這副尊容,還得加上他神學院學生一般的步履,貼牆根走路和悄悄溜進房門的技巧,和一股煙、酒氣味,以及他毫無風度的神氣,誰都會設想他不可能在別處幹活,只能成天坐在辦公桌前專心核實城裡浴室的收費標準,或為某個年輕人編寫清除垃圾新稅率的報告收集資料。連毫無偏見的人都會認為,他似乎天生來就是干那種平凡而又不可或缺的政府輔助工作、日薪六十二法郎三十分的臨時工。
有人一定會說,那一切都不是我們這個城市特有的,總之,當代人全都如此。在今天,看見人們從早到晚工作,然後決定去玩牌、喝咖啡、聊天,以打發生活中剩下的時間,恐怕再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事了。然而卻有一些城市、一些地區,那裡的人們會時不時臆想點別的事。一般說,這並不會改變他們的生活。但畢竟有過臆想,而有了這一點就永遠比別的強。阿赫蘭卻相反,它似乎是個毫無臆想的城市,即是說,它是個純粹的現代城市。因此,沒有必要確切介紹我們這兒的人們如何相愛。男人和女人,要麼在所謂的做|愛中飛快地互相滿足,要麼雙雙安於長期的夫妻生活。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幾乎沒有折中。這也並不獨特,在阿赫蘭跟在其他地方一樣,由於缺乏時間,也缺少思考,人們不得不相愛而又不知道在相愛。
省長態度和藹,但容易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