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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推理 荒誕的藩籬

荒誕推理

荒誕的藩籬

一切偉大的行動和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有個微不足道的發端。偉大的作品往往誕生於街道拐彎處或飯店的小門廳。事情就是如此荒誕。與其他世界相比,荒誕世界更能從這種可憐兮兮的誕生中汲取其高貴。在某些境況下,一個人被問及他的思想本質時,答道:「沒有任何本質。」也許是一種虛與委蛇吧。至親好友心裏是很明白的。但,假如回答是真誠的,假如回答表示這麼一種奇特的心境:虛無變得很能說明問題了,日常的鎖鏈給打斷了,心靈再也找不到銜接鎖鏈的環節了,那麼這樣的回答就變成了荒誕的第一個徵兆。
較低一個層次,就是詭譎性:發覺世界是「厚實」的,瞥見一塊石頭有多麼的奇異,都叫我們無可奈何;大自然,比如一片風景,可以根本不理會我們。一切自然美的深處都藏著某些不合人情的東西,連綿山丘、柔媚天色、婆娑樹蔭,霎時間便失去了我們所賦予的幻想意義,從此比失去的天堂更遙遠了。世界原始的敵意,穿越幾千年,又向我們追究。一時間我們莫名其妙,因為幾百年間我們只是憑藉形象和圖畫理解世界,而且這些形象和圖畫是我們預先賦予世界的,又因為從此之後再使用這種人為的手段,我們就力莫能及了。世界逃脫了我們,再次顯現出自己的本色。那些慣於蒙面的背景又恢復了本來面目,遠離我們而去。同樣,有些日子,見到一個女人,面孔熟悉,如同幾個月或幾年前愛過的女人,重逢之下卻把她視同陌路,也許我硬是渴望使我們突然陷於孤獨的那種東西。但時候未到哇。唯一可肯定的:世界這種厚實和奇異,就是荒誕。
荒誕從被承認之日起,就是一種激|情,最撕心裂肺的激|情。但,全部的問題在於人是否能靠激|情生活,還在於是否能接受激|情的深層法則,即激|情在振奮人心的同時也在焚毀人心。這還不是我們將要提出的法則,而是處於上述體驗的中心,會有時間再談的。不如先承認產生於荒漠的主題和衝動吧,只要一一列舉就行了。這些東西如今也眾所周知了。這不,一直就有人捍衛非理性說的權利。傳統上存在一種說法,叫委曲求全的思想,這個傳統一直沒有間斷過。對理性主義的批判次數太多了,似乎不必再批判。然而我們的時代一直出現反常的體系,想方設法絆倒理性,彷彿理性果真一直在向前進哩。但這不等於證明理性有多大效力,也不等於證明理性的希望有多強烈。從歷史上看,兩種態度始終存在,表明人的基本激|情,把人左右夾攻得苦不堪言,又要呼喚統合,又要看清會受藩籬的重重包圍。
我獲悉思想至少已進入這些荒漠,在那裡找到了麵包,明白了先前只是靠幻象充饑的。思想給人類思考最迫切的幾個主題提供了借口。
這種不可捉摸的荒誕感,我們也許由此可以觸及了,在相異而博愛的世界里,諸如智力的世界里,生活藝術的世界里,或乾脆說藝術的世界里,因為荒誕氣氛一開始就有了。總之,這是荒誕的天地,是用自身固有的亮光照耀世界的精神形態。後者善於把得天獨厚而不可改變的面目識別出來,使其容光煥發。
智力以自身的方式也讓我明白世界是荒誕的。作為對立面的盲目性,徒然聲稱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而我則一直期待著證據,一直期待著理性有理。但儘管經歷了那麼多自以為是的世紀,外加產生過那麼多振振有詞的雄辯家,但我清楚此說不對。至少在這方面,恕我孤陋寡聞,是不走運的。所謂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性,實踐的或精神的,所謂決定論,所謂解釋萬象的種種範疇,無一不使正直的人嗤之以鼻。與精神根本不搭界。被否定的精神,真知灼見是受到束縛的。在這種難以估算而有限度的天地里,人的命運從此有了意義。一個非理性族群站起來了,周匝而圍,直至終了。荒誕感恢復了明智,如今又得到了協調,於是清晰起來了,明確起來了。我說過世界是荒誕的,未免操之過急了。世界本身不可理喻,我們所能說的,僅此而已。所謂荒誕,是指非理性和非弄清楚不可的願望之間的衝突,弄個水落石出的呼喚響徹在人心的最深處。荒誕取決於人,也不多不少地取決於世界。荒誕是目前人與世界唯一的聯繫,把兩者拴在一起,正如唯有仇恨才能把世人鎖住。我在沒有尺度的世界里歷險,所能清晰辨別的,僅此而已。就此打住吧。荒誕規範著我與生活的關係,假如我把這種荒誕當真,假如我心中充滿在世界奇觀面前激動不已的情感,充滿科學研究迫使我具備的明智,那麼我就應當為這些確認犧牲一切,就應當正視這些確認,並加以維護。尤其應當據此而規範我的行為,不管產九-九-藏-書生什麼後果,都緊跟不舍。我這裏講的是正直性。但我要求事先知道思想是否能在這些荒漠中成活。
這些觀點不攻自破,其後果經常受人嘲笑。因為,肯定一切都是真理,等於肯定對立面的肯定,其結果等於肯定我們自己的論點是謬誤(因為對立面的肯定不容我們的論點是真理)。但,假如說一切都是謬誤,這種肯定也是謬誤了。假如宣稱只有與我們對立的肯定才是謬誤,抑或只有我們的肯定才不是謬誤,那麼我們就不得不接受無數真的或假的判斷。因為誰提出真的肯定等於同時宣布肯定就是真理,照此類推,以至無窮。
另外,在方法上,胡塞爾和現象學家們極盡誇張之能事,在多樣性中重組世界,否定理性的超驗力。精神世界難以估量地隨著他們而豐富起來。玫瑰花瓣,公里數坐標或人的手所具有的重要性與愛情,慾望或萬有引力定律相同。思想,不再意味著統合,不再是以大原則的面目使表象變得親切。思想,就是重新學習觀察、關注,就是引導自己,就是以普魯斯特的方式把每個理念和每個形象變成得天獨厚的領地。離譜的是,一切都是得天獨厚的。能為思想正名的,是對思想的極端意識。胡塞爾為使自己的方法比克爾凱郭爾或謝斯托夫的更為實證,從根本上就否定理性的古典方法,破除希望,把直覺和心靈的大門打開,輸入層出不窮的現象,豐富得有些不合人情。這些道路,要麼通向一切科學,要麼什麼科學也通不到。就是說,此處手段比目的更為重要。問題僅在於「對認知的態度」,而不在於慰藉。再說一遍,至少在根子上是如此。
同樣,天天過著沒有光彩的生活,時間是載著我們走的。但總有一天我們必須載著時間走。我們靠未來而生活——「明天」,「以後再說」,「等你有了出息」,「你長大就明白了」。這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挺可愛的,因為終於涉及死亡了。不管怎樣,人都有那麼一天,確認或承認已到而立之年。就這樣肯定了青春已逝。但,同時立即讓自己與時間定位。於是在時間中取得了自己的位置。他承認處在一條曲線的某個起伏點上,公開表明必須跑完這條曲線。他屬於時間了,不禁毛骨悚然,從時間曲線認出他最兇惡的敵人。明天,他期盼著明天,可是他本該擯棄明天的。這種切膚之痛的反抗,就是荒誕。
確實,我能說「我知道」誰的什麼和什麼的什麼。我身上的這顆心,我能體驗到,並判定其存在。這個世界,我能觸及也判定其存在。我的學問僅此而已,其餘有待營造。因為,假如我竭力把握我所確認的這個我,並加以定位和概括,那麼這個我只不過是一手掌的水,會從我的指縫流走的。我可以把「這個我」善於做出的各種面孔一張張描繪出來,還可以描繪別人給予「這個我」的各種面貌,包括其出身、教育、熱忱或沉默、偉大或卑劣。但不可以把面貌相加。這顆心即使屬於我,我也永遠無法確定。我對自己存在的確信和我試圖給予這種確信的內容,兩者之間的鴻溝,永遠也填不滿。我永遠是自己的陌路人。在心理學上,如同在邏輯學上,有真理又沒有真理。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其價值等同我們懺悔室里的「要有德行」。兩者既流露懷念,也表露無知。無非拿重大的主題做遊戲,是毫無結果的。這些遊戲只在符合近乎確切的尺度時才說得過去。
上述依舊是些不言自明的道理。我再次重申,這些道理本身並無新意,令人感興趣的是可以從中引出的結果。我還知道另一個不言自明的道理,那就是人必有一死。可以數得出從中引出極端結論的智者。本散論中,必須自始至終作為參考的,是我們假想知道的和實際知道的之間存在的不變差距,是實際贊同和假裝無知之間的不變差距;假裝的無知使我們靠理念活著,而這些理念,倘若我們真的身體力行,那是會打亂我們整個九九藏書生活的。面對精神的這種難解難分的矛盾,我們恰好要充分把握分離,即把我們和我們自己的創作劃開。只要精神滿懷希望在固定的世界里保持沉默,一切就在精神懷念的統合中得到反映,並排列得井然有序。但這個世界只要動一動,就會分崩離析,無數閃爍的碎片自告奮勇地來到認識的眼前。不必抱希望有朝一日會重逢這個世界親切而平靜的表面,使我們的心靈得到安寧。繼那麼多世紀的探索之後,繼思想家們那麼多次讓賢之後,我們心明眼亮了。就我們的全部認識而言,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除了職業的唯理論者,人們如今已對真正的認識不抱希望了。假如一定要寫人類思想唯一有意義的歷史,那隻得寫人類世代相繼的悔恨史和無能史了。
精神的首要活動是區別真假。然而,思想一旦反思自身,首先發現的,便是一種矛盾。強詞奪理是不管用的。幾百年來,對此道沒有人比亞里士多德演繹得更清楚更漂亮了:
海德格爾冷峻地審視了人類狀況,宣告人類生存受到了凌|辱。唯一的現實,是生靈在各個階段的「憂慮」。對迷途於世的人及其排遣而言,這憂慮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恐慌。但恐慌一旦意識到自身,便成為焦慮,即清醒者永久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中生存重新抬頭」。這位教授使用最抽象的語言,手不發抖地寫道:「人類生存的完整性和局限性比人本身處於更優先的地位。」他對康德的興趣在於承認康德「純理性」的局限性,在於對自己的分析作出結論:「世界不能再向焦慮者提供任何東西了。」這種憂慮,他覺得實際上大大超越了推理的範疇,以至於腦子裡老惦念著,嘴巴上老嘮叨著。他列出憂慮的方方面面:當平凡的人千方百計使憂慮普遍化並使之越來越沉重時,煩惱便顯現了;當智者靜觀死亡時,恐懼便顯露了。他不把意識和荒誕分家。死亡的意識就是憂慮的呼喚,於是「存在通過意識發出自身的呼喚」。死亡的意識就是焦慮的聲音,要求存在「從消失重新回到芸芸眾生中來」。對他自己也一樣,不該高枕無憂,而必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置身於荒誕世界,接受著荒誕世界的可歿性,在廢墟中尋找自己的聲音。
怎能感覺不到這些智者根深蒂固的親緣關係?怎能覺察不到他們聚集在獨自享有卻痛苦得沒有任何希望的領地呢?我堅決要求,要麼一切向我解釋清楚,要麼什麼也別解釋。況且理性面對這種心靈吶喊是無能為力的。精神被這種要求喚醒后,一味探索尋求,找到的只是矛盾和胡言。我不明白的東西,就是沒有道理的,於是世界充滿了非理性的東西;我不明白世界的單一含義,於是世界只是個非理性的巨物;只要能說一次「這很清楚」,於是一切就得救了。但,這些智者競相宣告,什麼也不清楚,一切都是亂糟糟的,於是他們接著宣告,世人只對包圍他們的藩籬保持著明智和確切的認識。
最後我要講死亡了,要講我們對死亡的感受了。在這一點上,話已說盡,切戒悲天憫人,是為得體。然而再叫人驚訝不過的是,大家都活著,卻好像誰也「不知道」活著似的。這實際上是因為缺乏死亡的體驗。從本意上講,只有生活過的,並進入意識的東西,才是經驗過的。這裏不妨勉強談論他人死亡的經驗,是一種代用品,一種智者見地,對此我們從來沒有信服過。悲愴的約定俗成不能叫人心悅誠服。恐懼實際上來自事變毋庸置疑的層面。時間之所以使我們害怕,是時間展現數學般的演示,答案出自演示之後。所以關於靈魂的種種漂亮說法,在這裏至少要稍為接受經驗法對其對立面的檢驗。耳光在僵體上留不下痕迹,靈魂已經消失了。歷險這個基本的、關鍵的層面構成了荒誕感的內容。無用感在這種命運的死亡陰影下萌發了。數學般血淋淋的規律支配著我們的生存狀況,對此,任何道德、任何拼搏都無法先驗地得到辯解。
瞧,比如樹木吧,我熟悉樹木的粗糙、水分,嗅得出樹木的氣味。草的芬芳,星的馥郁,夜晚,心情舒坦的某些晚上,我怎能否認我體驗到了強而有力的世界?然而,地球的全部科學,壓根兒不能使我確信這個世界是屬於我的。你們給我描繪世界,教我歸類世界。你們列舉地球的規律,在我渴求知識的時候,我同意地球的規律是真實的。你們剖析地球的機制,於是我的希望與之倍增。末了,你們告訴我神奇美好又多姿多彩的宇宙歸結為原子,九*九*藏*書而原子又歸結為電子。所有這一切好得很,我等著你們繼往開來。但你們又對我講解一種見不著的星球系統,其中不少電子圍繞一個核團團轉動。你們用形象向我解釋世界了。於是我看出你們是在做詩,那我就一輩子也弄不清楚了。我還沒來得及發火,你們已經改變理論了,難道不是這樣嗎?這麼說來,本該教我懂得一切的科學在假設中結束了,清醒在隱喻中沉沒了,不確定性在藝術作品中找到歸宿了。我先前需要付出這麼多努力嗎?與之相比,山丘柔和的線條和夜晚摸著激跳的心的手,教給我更多的東西。我明白,如果說我通過科學懂得現象並一一曆數,我卻不能因此而理解世界。即使我用手摸遍全球的高山峻岭,也不會知道得更多。你們讓我在寫實和假設之間選擇,寫實是可靠的,但對我毫無教益,而假設硬說對我有教益,卻根本不可靠。我對自己對世界是陌生的,唯一的援助,是用某種思想武裝起來,而這種思想一旦肯定什麼就否定自身;我唯有拒絕認知和擯棄生命才能得到安寧,而且好勝的願望總是在藐視其衝擊的藩籬上碰壁,這是怎樣的狀況呢?有志者,必挑起反常現象。一切就緒,按部就班,就等著出現中了毒的安寧,那正是無憂無慮、心靈麻木或致命的擯棄所造成的。
雅斯貝爾斯對一切本體論都絕望了,因為他硬要相信我們失去了「天真性」。他知道我們無所作為,做什麼也不能使表象的致命遊戲升華。他知道精神的終結便是失敗。他沿著歷史賦予我們的精神歷險,磨蹭躑躅,無情地識別出各種體系的缺陷,識別出挽回了一切面子的幻覺,識別出不遮不掩的預言。在這頹敗的世界,認識的不可能性已被論證,虛無好像是唯一的現實,無援的絕望,唯一的姿態,於是他試圖重新找到通向神秘天國的阿麗婭娜導線
他們中間最有誘惑力的恐怕是克爾凱郭爾,至少他的部分經歷比發現荒誕更吸引人:他體驗了荒誕。「最可靠的緘默不是閉口不言,而是張口說話。」寫下此話的人,一開始就確信任何真理都不是絕對的,都不能使本身不可能實現的存在變得令人滿意。一通百通的唐璜(尼采語),他多次更換筆名,矛盾百出,既寫出《佈道詞》,也寫下《誘惑者的日記》這樣一本犬儒主義唯靈論的教科書。他心裏感到的那根刺,不是用來平息痛苦,相反是用來喚醒痛苦,懷著甘當受難者的那種絕望的歡樂,一點一滴地製造受難者:清醒,違拗,裝模作樣,就是說製造魔鬼附身者的系列。那張既溫存又冷笑的面容,那些隨著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而旋轉的陀螺,就是荒誕精神本身與超越它的現實所遭遇的情景。克爾凱郭爾的精神冒險,導致了付出昂貴代價的醜聞,開始時就非常糟糕,是一種沒有自身背景的體驗,被打回最原始的自相矛盾中去了。
重複一遍,上述的一切,人們翻來覆去講過了。我只不過做了個粗略的歸類,指出顯而易見的主題。這些主題貫串一切文學和一切哲學,充斥日常談話,沒有必要再杜撰了。但必須把握這些顯而易見的情況,然後再探討至關重要的問題。再強調一遍,我感興趣的,主要不在於發現種種荒誕,而是荒誕產生的結果。假如對這些情況確信無疑了,難道還需要作結論嗎?到什麼地步才算沒有漏洞呢?是應當自願死亡,抑或死活抱著希望呢?有必要事先在智力上做一番同樣粗略的清理了https://read.99csw.com
所有這些經驗配合和諧,相互交替。精神走到邊界,必須作出判斷,選擇結論。那裡便是自殺和找到答案的地方。但我把探求的順序倒過來,從智力歷險出發,再回到日常舉止。以上提及的體驗產生於須臾不該離開的荒漠,至少應該知道體驗到達何處。人奮鬥到這個地步,來到非理性面前,不由得內心產生對幸福和理性的渴望。荒誕產生於人類呼喚和世界無理性沉默之間的對峙。這一點不應當忘記,而應當抓住不放,因為人生的各種結果都可能由此產生。非理性,人的懷舊以及因這兩者對峙而凸顯的荒誕,就是悲劇《三人物》,而此劇必須與一切邏輯同歸於盡,之後,才能出現某種存在。
深刻的情感,如同偉大的作品,比其有意表達的意義,總是涵蓋得更多。內心始終不渝的活動或反感,繼續存在於辦事或思想的習慣中,這種恆定性所導致的後果,心靈本身全然不知。偉大的情感帶著自身的天地,或可喜的或可悲的,遨遊於世,以其激|情照亮了一個排他性的世界,在那裡又找回了適得其所的氛圍。忌妒、奢望、自私或慷慨,各有一方天地。所謂一方天地,就是一種形而上和一種精神形態。專一化了的情感,所含的真實,比發端時的激動包含更多的真實。因為後者是未確定的,既模糊又「肯定」,既遙遠又「現實」,有如美好賦予我們的那種激動,抑或荒誕所引起的那種激動。
謝斯托夫獨佔一方,一直從事單調得叫人欽佩的著作,始終不懈地朝著同樣的真理奮進。他不斷指出,最嚴密的體系,最普遍的理性主義,到頭來終將在人類思想的非理性上碰壁。任何不言自明的道理,哪怕含諷刺意義的,任何對理性不敬的矛盾,哪怕令人嗤之以鼻的,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唯一使他感興趣的事情,實屬例外,那就是心靈史或精神史。通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死囚經驗,通過尼采式的精神激劇歷險,通過哈姆雷特式的咒語或易卜生式的苦澀貴族德行,他探索著、指明著、提升著人類對不可救藥性的反抗。他不把自己的一套道理用在理性上,帶著幾分毅然決然,開始涉足毫無色彩的荒漠,在那裡一切確定性都變成了石頭。
這種惡性循環只是一系列惡性循環的第一種,而精神在反省自身時,便捲入這個系列旋渦,暈乎乎迷失了方向。上述悖論,簡單明了得不能再簡單明了啦。不管何種文字遊戲和邏輯絕技,理解首先便是統合。精神深層的願望,甚至在最進化的活動中,也與人面對自己天地的無意識感相依為命。所謂無意識感,就是強求親切,渴望明了。就人而言,理解世界,就是迫使世界具有人性,在世界上烙下人的印記。貓的世界不同於食蟻動物的世界。「任何思想都打上人格的烙印。」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別無深意。同樣,精神竭力理解現實,只有把現實概括成思想術語時才自感滿足。假如人承認世界也能熱愛和受苦,那麼人就會心平氣和了。假如思想在現象的幻境中發現一些永恆的聯繫,既能把現象概括為單一的原則,又把自身歸納為單一的原則,那就算得上精神至福了,而精神至福者的神話只不過是可笑的贗品。這種對統合的懷念,對絕對的渴望,表明了人間戲劇最基本的演進。然而,說懷念是個事實,並不意味著懷念應當立即得到緩解。因為,假如在跨越慾望和攝取之間的鴻溝時,我們贊同巴門尼德,肯定單一(不管是怎樣的單一)這個現實,那麼我們就墜入可笑的精神矛盾中,這是一種肯定大一統的精神,並通過肯定自身來證明自己與眾不同,進而聲稱能化解分歧。這又是一種惡性循環,足以抑制我們的希望。
然而,也許從來沒有別的時代像我們時代這樣對理性發起更猛的攻擊。自從查拉圖斯特拉大聲疾呼:「偶然,這是世上最古老的貴族。當我說沒有任何永恆的意志願意君臨萬物萬象時,我就把最古老的貴族頭銜還給了萬物萬象。」自從克爾凱郭爾得了不治之症時說:「這病導致死亡,而死亡之後什麼也沒了。」荒誕思想的主題層出不窮,有意味深長的,也有折磨人心的,抑或至少非理性思想和宗教思想是如此,這種微妙的區別是至關重要的。從雅斯貝爾斯到海德格爾,從克爾凱郭爾到謝斯托夫,從現象學者到舍萊爾,就邏輯和道德而言,整整一個智者家族,因懷舊結為親戚,因方法或目的而反目,他們千方百計阻擋理性的王家大道,想方設法重新找到真理的通途。此處,在下對那些已知的和體驗過的思想作個假設。不管智者們現在或過去有什麼抱負,他們統統從那個無法形容的世界出發。那裡占統治地位的是:矛盾,二律背反,焦慮或無能為力。他們的共同點,恰恰是迄今人們所披露的主題。必須明確指出,對他們也不例外,尤為重要的是他們從發現中引出的結論。這非常重要,有必要專門研究。眼下只涉及他們的發現和他們最初的經驗。問題只在於證實他們的親和力。假如硬要論證他們的哲學,是可以把他們共同的氛圍烘托出來的,並且不管怎麼說,這也就足夠了。九_九_藏_書
某天背景勢必倒塌。起床,有軌電車,四小時辦公或工廠打工,吃飯,有軌電車,又是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一個節奏,循著此道走下去,大部分時間輕便自然。不過有一天,「為什麼」的疑問油然而生,於是一切就在這種略帶驚訝的百無聊賴中開始了。厭倦處在機械生活行為的結局,但又是啟開意識活動的序幕:喚醒意識,觸發未來。未來,要麼無意識返回鎖鏈,要麼徹底清醒。覺醒之後,久而久之,所得的結果,要麼自殺,要麼康復。百無聊賴本身帶有某種令人噁心的東西。不過這裏,我應當得出結論說,百無聊賴也有好處。因為一切從覺悟開始,唯有通過覺悟才有價值。鄙見毫無獨到之處,不過是些不言自明的道理:適逢粗略了解荒誕的根源,這也足夠了。單純的「憂慮」乃萬事之發端。
世人也散發出不合人情的東西。在某些清醒的時刻,他們的舉止模樣機械,他們無謂的故作姿態,使他們周圍的一切變得愚不可及。一個男人在封閉的玻璃亭中打電話,聽不見他的聲音,但看得見他拙劣的模擬表演。我們不禁自忖:他為什麼活著。面對人本身不合人情所產生的這種不適,面對我們自身價值形象所感到的這種無法估量的墮落,正如當代一位作家所稱的那種「噁心」,也就是荒誕。同樣,在鏡子里突然看到有陌生人朝我們走來,或在我們自己的相冊里重新見到親切而令人不安的兄弟,這還是荒誕。
荒誕感,在隨便哪條街上,都會直撲隨便哪個人的臉上。這種荒誕感就這般赤|裸裸叫人受不了,亮而無光,難以捉摸。然而這種難處本身就值得思考。對一個人,我們很可能真的永遠認識不了,他身上總有些不可制約的東西,是我們把握不住的。但我幾乎能認識世人,從他們的整體行為,從他們的生活歷程所引起的後果認出他們。同樣,對那些無法著手分析的種種非理性情感,我幾乎能界定,幾乎能鑒定,無非將其後果全盤納入智力範疇,無非抓住和實錄非理性情感的方方面面,重新描繪其天地。可以肯定,同一個演員,我即便見過一百次,卻不一定對他本人有更深的認識。不過,假如我把他扮演的角色歸總起來,假如我說,彙集到他演的第一百個人物時,我對他稍有認識了,此話總有幾分道理吧。因為明顯的悖論也含寓意,具有某種教益性。教誨在於,一個人可以通過演戲,同樣也可以憑藉自己真誠的衝動,來給自己定位。由此推及,比如一種忍聲的低調,又如某些心底無處尋覓的情感,不禁因其激發的行動,因其假設的精神形態,而部分地表露出來,也可以自我定位。讀者諸君感覺得出,我這是在確定一種方法。但也感覺得出,這種方法是分析方法,並非認識方法。因為方法意味著形而上,不知不覺表露了有時硬說尚未認識的結論。正如一本書最後的篇章已經體現在最初的篇幅中了。這是難以避免的。這裏所確定的方法袒露了胸次:全盤真實的認識是不可能有的。唯有表象可以計數,氣氛可以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