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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位德國友人的信(1945年) 第二封信(1943.12)

致一位德國友人的信(1945年)

第二封信(1943.12)

神甫正背對著他,而在車前面,士兵們正專心致志地在昏暗的晨光中辨別著行進的方向。孩子沒有考慮,掀開了篷布,滑向了出口,跳下車去。人們模糊聽到了跳車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在路上急促奔跑的聲音,然後這聲音就消失了。那廣闊的田野淹沒了他奔逃的聲音。可是那篷布發出的響聲,衝進卡車內那股猛烈的清晨潮濕的氣流使神甫和囚犯們不由得回過頭來。神甫在一剎那間凝視著這些靜靜地看著他的囚犯。就在這一瞬間,這位神甫依照其天職需要作出抉擇,他應同劊子手還是同這些殉難者站在一起。他最終敲響了把他與其同伴們隔離開的隔板,「注意!」警報已經發出。兩名士兵沖入車廂中並對囚犯們發出了威嚇的叫聲。另外兩名士兵跳下車去,在田野中朝著孩子逃跑的方向追去。神甫在離卡車幾步遠的地方,在晨霧中一動不動地站著,努力用眼睛一直盯著在霧中奔跑的士兵。在卡車內,人們僅能聽到外面追逐的聲音,令人窒息的喊叫聲,接著是一聲槍響,槍響后的寧靜,然後是越來越近的嘈雜聲,最後是沉悶的踏步聲。孩子被抓了回來。他沒被擊中,但他停住了腳步,被敵對的氣氛所包圍,突然間喪失了勇氣,完全泄了氣。他與其說是被帶了回來,不如說是被抱了回來。他被打了幾下,但不厲害,還有最可怕的事在後面等著呢。
我已經給您寫了信,而且是以自信的口氣寫的。經歷了五年的離別,我已對您解釋過,為什麼我們是最強大的。這是由於我們為追尋理智而走過的彎路,是由於我們對正義的擔憂而造成的遲誤,以及由於我們希望對所熱愛的一切進行調解的狂熱愛好。不過,回首往事,這些是值得的。我已經對您說過,為走過的彎路,我們曾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與其要非正義,我們寧願承受混亂。但與此同時,正是這彎路使我們今天產生了力量,正是走過的這彎路使我九-九-藏-書們正在接近勝利的時刻。
他沒看神甫,也沒看任何人一眼。神甫坐到了司機旁邊。一名士兵接替了他的位置,坐進了卡車裡。孩子被扔到一個角落裡,他沒有哭。他從篷布和卡車地板之間重又望著不斷遠去的道路,在外面,白天已漸漸降臨。
在後面我會對您說,心理的自信並不會給人帶來愉快。這些已經賦予我給您所寫的一切某種的意義。不過我以前是願意把與您、您的記憶和我們的友誼搞得清清楚楚的。當我還能做到這點時,我想對我們的友誼做的唯一的事情——正像人們在友誼行將結束之時想要做的一樣,就是使這友誼變得一清二楚。我已經回答了您有時扔給我的那句話「您不愛您的國家」,對您這句話我是不會忘懷的。今天我只想回答您對智慧一詞發出的不耐煩的微笑。「在她所有的智慧中,」您對我說,「法國總是在否定自己。你們的知識分子鍾情于失望,或對未必存在的真理的追尋勝於自己的國家。而我們則將德國置於真理之上,置於失望之上。」表面看來,這是對的。不過,我已對您說過,如果我們有時似乎愛正義勝於愛自己的國家,那是因為我們只希望愛正義中的自己的國家,就像我們愛真理和愛希望中的自己的國家那樣。正是在這方面我們之間是不同的,我們對自己有要求。你們只想服務於自己強盛的國家,而我們想的是使自己的國家站在真理一邊。你們滿足於服務現實的政治,而我們,即使在我們迷失方向的時候,我們還模糊地保留著我們今天已得到的政治榮譽的思想。當我說「我們」時,我並不是指我們的統治者。統治者微不足道。
我了解您,您能想象得出事情的結果是怎樣的。但您應當知道是誰給我講述的這個故事,是一位法國神甫。他對我說:「我為這位神甫感到羞愧,但我會滿意地覺得,不會有一位法國神甫能做出這種九_九_藏_書事,讓上帝去為殺戮行為服務。」這是真的。很簡單,這位神甫與您的看法一樣。他並不忠於他的信仰,不認為不應讓上帝去為他的國家服務。在你們那裡連神靈都被動員了起來。他們站在你們一邊,像您說的那樣,不過是被強迫的。
是的,我已對您講過所有這些,而且是用我流暢的筆端肯定的語氣一氣呵成的。還有,我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思考。我在夜晚構思。三年來,你們在我們的城市和我們的心中創造了黑夜;三年來,我們一直在黑暗中進行思考,而今天這思考已變成了全副武裝面對你們的行動。現在,我可以對您談談智慧了。因為我們今天的自信,是關於萬事都有因果報應、都會真相大白的自信,是智慧給予人們勇氣的自信。而我以為,這是曾輕率地對我談起智慧、談起看到智慧從遙遠的地方走來,看到智慧突然又決定重回到歷史的長河之中的您會感到特別驚異的。正是在這點上我願意談談對您的看法。
我不願過多地對您重複這些,這也正是我們所不同的地方。我們把自己的國家化作了一種思想,這思想使我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即處於很多其他的榮光、友誼、人、幸福和對正義的渴求之中。這使我們總是嚴格地要求自己的國家。不過,最終公理仍是在我們一邊。我們沒給自己的國家掠奪奴隸,沒給自己的國家攫取任何東西。我們曾耐心地等待著看清一切,我們在貧困和痛苦中,為我們所熱愛的一切而戰鬥並得到了歡樂。相反,你們為反對不屬於祖國的那一部分人而戰鬥。你們的犧牲毫無意義,因為你們的等級制度是不好的,因為你們的道德標準不起作用。在你們那裡被出賣了的不僅僅是心靈。智慧會進行報復。你們不曾為智慧付出過應付的代價,不曾為使智慧變得清澈而作出過重大的貢獻。歸根結底,我可以對你們說,你們的失敗正源於此。
但我們相信另一read.99csw.com種力量。有時在這些被你們用子彈毀掉、已離開了這個世界的面容中,你們以為已毀掉了我們真理的面容。不過,你們這種想法是一種缺乏毅力的想法,正是這種頑強的毅力在促使法國起來同時間進行鬥爭。正是這種無可比擬的希望在最艱難的時刻支持著我們:我們的同志比劊子手們更耐心,比子彈的數目更多。您看,法國人也會憤怒。
我對您說過,自信並不等於自願。我們知道我們在走過的漫長的彎路上所失去的東西,我們清楚我們為了協同一致參加戰鬥所付出的代價。這是因為我們對自己在飽受苦難又滿懷信心的鬥爭中無法彌補的東西,懷著一種激|情。戰爭並不能使我們感到滿足。我們的理智還未對此做好準備。
請允許我給您講述這樣一件事:一天早晨,在法國某處的一個監獄里,一些全副武裝的士兵正用一輛卡車把十一名法國人押往一處公墓,在那兒,他們將會被你們槍斃。這十一人中有五人或六人確曾做過某些事:撒過一次傳單,幾次碰頭會,最多是拒絕合作。他們在卡車中一動不動,當然他們感到恐懼,不過我敢說,這是一種正常的恐懼,是一種任何人在未知面前感到的恐懼,是一種伴隨著勇氣的恐懼。其他幾個人什麼也沒做過。當他們得知他們將被錯誤地處死或成為某種糊裡糊塗的犧牲品時,這對他們的確是殘酷的時刻。他們之中有一位十六歲的孩子。您見過我們那些少年的面孔,我不想多說。他被嚇壞了,他已完全絕望且已喪失了羞恥感。請不要露出您那輕蔑的微笑,他渾身顫抖著,牙齒在咯咯作響。你們派了一位神甫來到他身邊,他的任務是試圖讓這一殘酷的時刻對這些人來說不要顯得過於沉重。我以為,對那些即將被槍斃的人來說,對他們談來世是毫無用處的。很難讓人相信公共墓穴不是最後的歸宿:囚犯們在卡車上一聲不吭。神甫轉向了那孩子,孩子正蜷九-九-藏-書縮在角落裡。他倒聽懂了神甫的話。這孩子回答著神甫,追隨著神甫的聲音,又產生了希望。在最沉默的恐懼之中,有時只要聽到有人的說話聲也許就能使人感到安慰。「我什麼也沒做。」那孩子說道。「是的。」神甫說,「這已不是問題了。你做好準備去迎接死亡吧。」「不信我的話,這不可能。」「我是你的朋友,也許我會相信你的話。但已經太遲了。我會待在你身邊,而仁慈的上帝也會這樣。你看,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孩子轉過頭去,神甫還在談著上帝。孩子會相信上帝嗎?是的,他相信上帝。這時他知道了,除了等待著他的寧靜之外什麼事情都不重要了——而正是這寂靜使孩子感到恐怖。「我是你的朋友。」神甫還在重複著。
在這兒,我又看到了您的微笑。您總是對文字表示懷疑。我亦如此,但我還懷疑自己。您曾試圖將我引入您已踏入,且智慧因智慧而感到羞恥的那條道路上。不過那時我並未隨您而去,今天我對您的回答會更加肯定。您曾問到,真理是什麼?或許,我們至少知道什麼是謊言:這正是你們教給我們的東西。精神是什麼?我們知道它的反面是殺戮。人是什麼?不過,在這兒我要打斷您的提問了,因為我們對此很了解。這種力量總是在權衡暴君與神靈之時而告終。這其實是體現出來的力量。我們所要保存的正是這種人的真實性,而我們的信心正是來自把我們國家的命運與真實緊密結合在一起的現實。假如任何事情均無意義,您就成了正確的化身。但是,總有些事是有意義的。
我們的人民選擇的是內戰,頑強的和集體的鬥爭及無須評論的犧牲。那是他們對自己發動的戰爭,而不是他們從愚蠢或卑鄙的政府那裡接過來的戰爭,是使他們重又聚到一起和使他們為自己孕育的某種思想而奮鬥的戰爭。不過,他們為自己的這種奢華所付出的代價是可怕的。在這兒,他們比您的人民具九九藏書有更多的優點。因為,他們最優秀的兒女倒下了:這是我最悲慘的想法。戰爭的可笑會帶來可笑的利益。死亡可能會在各處降臨,盲目地降臨。在我們進行的戰爭中,人們會變得越來越勇敢,而你們每天想要毀滅的是我們更為純潔的精神。因為要是沒有預見也就不會有你們的天真。你們從不曾知道應當怎樣選舉,卻懂得要毀滅什麼。而我們是精神的捍衛者,我們了解,當要毀滅精神的物質力量強大時,精神會被毀滅。
你們什麼也不去分辨,你們僅僅成了衝動的俘虜。你們現在僅僅是在利用盲目憤怒的本錢戰鬥,重視武器的力量和閃電戰術而不重視思想的作用,固執地要天下大亂,僅服從於你們既定的思想方針。而我們則從智慧出發,從思索帶來的遲疑之後出發。在憤怒面前,我們曾力不從心。但現在彎路已經結束。一個孩子的死亡使我們不僅具有智慧,又使我們憤怒了,從此我們是二比一。我要對您談談憤怒。
請回憶一下,您的一位上司曾突然大聲喊叫,這令我吃驚不小,而您卻對我說:「這樣很好。但您不理解。法國人缺乏一種美德,憤怒的美德。」不,不是這樣,法國人對道德問題比較挑剔。只有當需要時他們才願意討論道德問題。這使他們的憤怒變成了靜默和力量,而你們才剛剛體驗到憤怒會變成力量。為了結束我這封信,我正是要對您談談這種憤怒,這種我所熟悉的唯一的憤怒。
其他人一言不發。應當照看一下他們。神甫移到這沉默的人群一邊,暫時背對著孩子。卡車緩緩地行駛著,在晨露潮濕的道路上發出了輕微的沉悶的馬達響聲。可以想象得出在這陰沉的時刻,人們身上散發出了清晨的氣息,那周圍是雖看不到卻能感受到的鄉村風光,附近傳來了套車時牲畜發出的響聲和一聲鳥叫。孩子躲進了篷布中,篷布扯動了一下。他發現在篷布與車身之間出現了一條狹窄的通道。他要是願意可以跳下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