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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1954年) 謎語

夏(1954年)

謎語

是的,到處都是這些噪音……何時寧靜才能表現出愛,並能在默默中創造呢!這必須善於等待。還需一段時間,那時候太陽會封住所有人的嘴。
一個作家為了使自己的作品有人讀,便寫了大量的作品(如果說的是反話,您盡可以讚揚它們,但切不可信以為真),於是他便愈寫愈多,目的是為了取得多產的認可,但在這種認可後面,卻是沒有人去讀它們。但自這時起,他向何處推銷大量印刷的他的優美文章呢?他便只有依靠相當一大批認識他的人了。這些人永遠也不會讀他的文章,但只需知道他的大名,並且讀讀有關介紹他的文章也就夠了。於是他自此便被大家所認識(或被遺忘),卻不是認識他本人如何,而是根據某位匆忙寫出關於他的文章來的記者的想象。於是,想在文學界出名,也便用不著出什麼書。只要在晚報上有人說,他將會有一本著作發表,自此便可以放心地睡大覺了。
沒有人不能夠說出自己是怎樣一個人,但往往說的竟是自己不是那樣的人。某人正在探討某事,但別人竟要求他作出結論。有一千個聲音同聲向他宣稱,他已經得到了那種東西,然而他自己卻明白,那不是他想得到的。您繼續尋求而任人去評說嗎?當然如此。但您必須相隔一段時間為自己辯白一番。我不了解我尋求的是什麼,我要小心地為它立個名目。我反覆地推翻前言,反覆地探討,有時前進,有時又要倒退。大家敦促我,應該一勞永逸地立出一個或幾個名目來。但我卻十分惱火,曾經立過名目的,不是照樣又完蛋了嗎?以上至少是我想說明的東西。
一個男人,如果我確信他是我的朋友的話,總是有雙重性格,一個是他自己的,一個是從他妻子那裡來的。我們不妨以社會替代自己的妻子,那麼便會明白,一句套語或一種說法,由作家把它同一種當時的情感背景聯繫在一起的話,它就會被評論家們給孤立起來對待,並且隨時都可以用這句話來質問它的作者,但所談的卻是另外的事。言語有如行動:「這個孩子是您生的嗎?」「是的。」「那麼他是您的兒子了?」「絕不是那麼簡單,絕不是那麼簡單。」就這樣奈瓦爾在一個夜裡竟然兩次上吊自殺,第一次是因為他自己的不幸,第二次是因為他的這個題銘,說他幫助了某些人活下去。沒有人能夠寫出真的不幸,同樣也不能寫出某些幸福。我也不想在這裏試著這樣做。但對於他的題銘,大家倒可以描述一番,或想象一下,最少一分鐘,便會明白的。九九藏書
至於我們自己,只需這樣說也就夠了,即一個藝術家,應以平常之心聽任人們把他的肖像掛在牙科診所的候診室或者理髮室的廳堂里,儘管他自己明白那是很不相稱的事。我就因此認識了一位很時髦的作家,他每天晚上都去主持那些煙霧瀰漫的夜總會,那裡的裸女,長發垂腰,女人的指甲都染成黑色。我們不禁要問,他向哪裡找時間去寫那些佔滿書架好幾個格子的作品呢?其實這位作家也同他的許多同行一樣,夜裡睡覺,每天白天要伏案寫上好幾個小時,為了養肝,他喝的是礦泉水。儘管如此,那些中等階層的法國人,他們的自我節制和酷愛清潔是盡人皆知的,他們還是對我們某些作家主張盡興狂歡和不修邊幅表示不滿。這種例子並不鮮見。為了花很少的力氣而博得莊重、嚴肅的美譽,我個人可以提供一個秘方。我自己就因背上了這個美譽的重負,常招來我朋友們的嘲笑(我常https://read.99csw.com因自己竊取了這個稱號而感到臉紅)。例如您可以謝絕同某報的一位不為大家所尊敬的負責人共進晚餐,只要這樣做就夠了。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不會不這樣想,即您拒絕同這位領導者共進晚餐,這很可能是您對他不尊重,但同時也可能是因為您怕因此引起大家的厭煩。但是,還有比那種巴黎式的晚餐更令人厭煩的嗎!
火球般的太陽,使它炎炎的熱浪從天上直涌而下,在我們周圍的原野上肆虐。在滾滾的熱浪中,萬物都悄無聲息。在那邊,似阿爾卑斯山上石灰岩般的東西,乃是一片巨大的、無聲的空曠體。我不斷地傾聽著。我豎起耳朵仔細地聽,遠遠地似有人向我這邊跑來,那是一些看不見的朋友在呼喚我。我愈來愈感到快活了,這種呼喚,這種快樂,幾年前曾經有過。此次重現,它似一個快活的謎語,幫助我明白了一切。
在這一切之後,用廢麻引的火,也會燃燒的。我們會成為什麼樣子,我們能佔據什麼,這一切又有什麼相干?我們現在如何,我們自己要怎樣,這已足以塞滿我們生活的空間,也夠我們疲於奔命了。巴黎是一個極大的洞穴。它裏面的人,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穴壁上躁動,便認為那是他們唯一的現實世界,於是便稱這個城市是一個沒有怪異現象的城市。但我們卻了解到,在遠離巴黎的地方,那裡有一線光明正照在我們的背上,我們必須丟掉身上的枷鎖,轉過身來,面向光明,正面而視。而我們在有生之年的任務便是尋求所有的詞彙為這一線光明立一名目。無疑,每一個藝術家都應該尋求自己的真理。如果他是個偉大的藝術家,他每一部作品都會使他更接近這個真理,或者至少,要向這個中心移動一些,向著這個太陽藏身之處移動一些。而總有那麼一天,一切事情https://read.99csw.com都會來到這裏燃燒起來。如果這位藝術家是個平庸之輩,那麼他的每部作品都會使他離太陽更遠,並且他會覺得到處都是他所尋求的中心,那一線光明也便四處消散了。然而,他在不懈的尋求中,唯一能幫助藝術家的,乃是愛護他的那些人,是那些能夠在自己感情中找到適宜分寸並能予以評價的人。
無疑,這種聲譽,不管是高是低,都是騙來的。對此該當如何對待?倒不如說,這種令人不快的做法反而有它的好處。醫生們都曉得某種病症是值得歡迎的,因為某些病症可以補償人身機體的紊亂,倘若沒有這種疾患,便可以導致人體的失衡。因此有些便秘是人體的福音,某些關節病也應使患者感到幸運。滔滔不絕的大話,過早的判斷,如今已把公眾的活動淹沒在無聊的海洋中,但至少能夠教育法國作家,使他們變得謙虛穩重。在一個國家中,對他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在兩三份我們熟悉的報紙上見到某位作家的名字,是一個嚴重的考驗,因為這在心靈上必然會產生某些特權思想。
在可能的條件下,我倒是喜歡自己能是一個客觀型的作家。我稱這種作家是客觀型作家,乃是因為他在為自己規定的作品中,從來就不把自己當做被描述的對象。然而當代所熱衷的,乃是把作家本人同他所講述的對象給混合起來了,這種狂熱不允許作者有這種相對的自由。在這種情況下,我能怎麼辦呢?除了讓大家對我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大街上撿來的這種思想進行思考外,還能做什麼呢?那麼就讓我以畢生精力來做這件工作吧。說來也並不複雜,為了論述這一思想,並確定這一思想的合理性,我已同它拉開了必要的距離。我所能夠寫出來的東西,已經把這一切準備得差不多了。但從中提出一種說法,比講出它的差異更為合適,九*九*藏*書於是我便找出了這種說法,即如前所說的:「荒誕不經。」
當然,採取某種樂觀主義態度並非我之所長,我已經長大了,和我的同齡人一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鼓聲中長大了。自那以後,我們的歷史就從沒有停止過謀殺,沒有停止過不公正的行為和暴力。真正的悲觀主義,則比暴行和無恥走得更遠。我自己這方面,則從未停止過對這種不光彩行為的鬥爭。我所仇恨的,只有殘忍。在我們虛無主義處於最黑暗的時期,我所尋求的,只是如何超越這種虛無主義的道理。要超越它,不是通過品德,不是通過心靈的高尚,乃是通過對光明的本能的忠誠,我誕生在光明中,而且幾千年來,人類在光明中學會了讚美生命,即使在苦難中亦是如此。埃布爾經常處於絕望狀態。但他卻能發光並且使人溫暖。處於我們世界萬物中心的並非我們所發現的那種毫無意義的乾癟貧乏,乃是一個謎,亦即是說,乃是人們破解得很糟糕的一種意義,因為它使人們眼花繚亂。同樣,至今仍然活在這個貧瘠時代的希臘不肖子孫身上的(儘管如此,他們卻始終是忠於祖先的)我們歷史的灼燙感,似乎使他們無法忍受,但他們卻終於忍受下來了,因為他們願意了解它。在我們作品的核心處,儘管很黑暗,卻有一個永遠不會熄滅的太陽在發著光,這同一個太陽今天正在高呼著,那聲音穿過平原,越過山岡,響徹四方。
1950年
因此,必須自我克制。但在某種場合下,您又可試著改弦易轍,您只需重複說,您只不過是個荒唐的畫家而已,沒有人會相信一個絕望的文學的。當然,您總會有可能寫一篇或者已經寫過了一篇關於「荒唐」定義的文章。甚至可以寫關於亂|倫的作品,當然人們不會因此就投向他那不幸妹妹的懷抱,我還沒見過有類似的著作,但索福克勒斯除外,此公剝奪了他父親的權利,糟蹋了他的母親。那種關於任何作家在作品中必然有自己的影子,並且在其中也必然要描繪自己的思想是幼稚的,那是浪漫主義作家留給我們的遺產。相反地,並不絕對排斥一個藝術家,首先關心的是別人,或者是他那個時代,或者是通俗的神話。如果有時候其中有自己的影子參与進去,只能當做一個例外。一個人的作品所反映的,常常是他對往事懷念的軌跡,或者是本人的嚮往,幾乎沒有完全是自己的故事。儘管他聲稱那是自傳體的小說,沒有一個人敢於如實地在作品中把自己完全反映出來。https://read.99csw.com
人間荒誕不經的事在哪裡?難道就是這種光燦燦的太陽?抑或是在它消逝后對它的回憶?在記憶中有那麼多的太陽,我又怎樣才能肯定它們都是毫無意義的?我周圍的人感到驚訝,我自己有時也感到驚訝。我本可以回答他們並回答我自己,說恰恰是太陽在這方面幫助了我,還可以回答說,由於它無所不至的光線,使宇宙萬物及其形狀得以在一片黑暗中顯現,並變為永恆。但這些也可以用另一種說法來表示。因此,在這種明白無誤的黑白交替面前(因為這對我也是一個明白無誤的真理)我不願意簡單地表明,對這種荒誕不經的事,我是太了解了,以至無法忍受,人們不加區別地予以評論。總之,議論這件事,又得把我們的話題重新引向太陽方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