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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1954年) 流放海倫

夏(1954年)

流放海倫

承認自己的無知,不狂熱。承認世界和人類有其局限,有可愛的面孔以及承認美的存在,這便是我們的基地,從這裏出發,我們便能夠追上希臘人。明天的歷史走向,其方式並不同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歷史的走向取決於創造和宗教裁判之間的鬥爭。儘管赤手空拳的藝術家們要為此付出很高的代價,但那勝利是可以期待的。黑暗的哲學將在霞光燦爛的大海上煙消雲散。啊,南方的思想,特洛伊的戰爭在離真正戰場很遠的地方進行著!還是這一次,現代化城市的高牆,將為獻出海倫的美而坍塌,將在如平靜的大海般安詳的靈魂中坍塌。
這就是為什麼今天宣布說,我們是希臘人的子孫,是不合適的。倒不如說我們是他們的不肖子孫。把歷史放在上帝的寶座上,然後我們便向著神權政治走去,像被希臘人稱為蠻族的人們一樣,在撒拉彌島的海面上一直戰鬥到死。如果有人願意抓住我們之間的不同,那就應該向我們哲學家中真正能夠同柏拉圖媲美的人請教。黑格爾就敢於這樣說:「只有現代化的城市,才能向思想提供一塊自我意識的土地。」我們正生活在大城市的時代。因此,世界便直截了當地失去了它的永恆性:沒有了自然之美,沒有了大海,沒有了山丘,也沒有了黃昏的沉思。除了在大街上,人們也沒有了意識,因為只有在大街上才有人間百態。這就是法則。隨之而來的九*九*藏*書,我們那些最具典型意義的文學作品也表現了同樣的偏見。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後,在歐洲偉大的文學作品中,你就根本找不到景物的描寫。那故事情節,既不能解釋故事發生之前的自然世界,也不能反映駕于故事之上的美。這些作品走的是對自然美不聞不問的路子。柏拉圖包羅萬象,包羅了荒謬,包羅了理性,也包羅了空想。而我們的哲學家則除了荒謬和理性之外什麼也沒有,因為他們除此之外,在其他一切事物面前,則閉上雙眼,其思維如鼴鼠。
地中海上的太陽有點兒悲劇色彩,但並非如海上的薄霧所具有的那種悲劇色彩。有那麼一些晚上,你站在山腳下,凝望著海面上,夜幕已然籠罩在一個小海灣極其美麗的彎曲的海岸線上,海水靜悄悄的,這時一種切實的焦慮便漸漸升起。可以理解,在這樣的環境中,如果希臘人感到消沉的話,那總是以美為媒介,以那種美所具有的使人抑鬱的氣氛為媒介。在這美麗的煩惱中,悲劇佔據了制高點。而我們的時代卻恰恰相反,引起消沉、絕望的,是丑,是混亂。因此,如果痛苦在歐洲永遠維持不變的話,那麼歐洲就永遠非常難看。
歷史人物以及藝術家們都想改造世界,但藝術家們由於他們工作性質使然,他們了解自己的界限,而歷史人物卻不了解。因此,後者的結局便是走向暴政,而前者所鍾愛的則是自由。當今之世界,所有為自由而鬥爭者,始終都在為美而戰鬥。當然,這並不是單純地為美本身而鬥爭。美不可能離開人而獨立存在。因此在當代,我們只能在它的痛苦中去追尋它,才能賦予它以偉大和莊嚴。今後我們將不再孤獨了。同樣,我們人也不能離開美而生存。然而我們這個時代卻做出一副對此一無所知的面孔。它為達到自己的絕對權威而硬撐到底,它企圖在把這個世界搞得精疲力竭之前,把它弄得面目全非,在理解這個世界之前,向它發號施令。不管這個時代在說什麼,其結果都是背離這個世界。奧德修斯可以在女神加里普索那裡,在長生不死和回到自己祖國的土地兩者之間任選其一。他選擇了祖國的土地,寧願死在自己的土地上。這樣一件極其樸素而崇高的情感,而今於我們竟是那麼陌生。有些人會說我們缺乏謙遜態度,但這句話總的來說,卻有些曖昧。我們有點兒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那些小丑。他們自吹什麼都能做得到,要上天去摘星星,但到頭來卻在公眾面前大丟其人。我們缺乏的僅是人的自豪感,這樣的人應該是遵守自己的界限,明確地懂得並且珍惜自己的生存條件。九*九*藏*書
我們把美放逐了,而希臘人則為美而拿起武器。這是第一個不同,但其淵源卻是很遠的。希臘人的思想總是掩藏在有限度的觀念之下,它從不把事情推向極限,無論是罵人或講道理都是如此。它存在於一切事物中,以光明來調和黑暗。我們的歐洲卻相反,它一切都要全部據為己有,乃是無節制者的後代。歐洲否認美,正如它否認一切不為它讚頌的事物那樣。儘管它不喜歡的東西很多,它卻讚美一件東西,那就是未來的理智權威。它狂熱地擊退了所有的永久的限度,並且就在此刻,從黑暗中走出來厄里倪厄斯女神便向它猛撲過來,並把它撕了個粉碎。內梅席斯,乃是管限度的女神,而不是復讎女神,她負責監視,任何人只要超過了限度,就會受到她嚴厲的懲罰。九-九-藏-書
然而自然界卻是客觀存在,它以其中寧靜的天空,以其理性,同人類的瘋狂作對。直到原子因發怒而裂變,直到事變在理智的勝利中,在爭端的完結時,完成其發展過程。然而,希臘人從未說過界限不可以被打破。他們只說過界限是存在的,還說凡敢於超出這個界限者,無疑對界限本身是一個無情的打擊。在當今的歷史事件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對此予以反駁。
希臘人在數百年來不斷地自問,什麼是正義的東西,但卻始終對我們關於正義的思想不得要領。對他們來說,公正就意味著有限度,而我們整個的歐洲大陸卻在亂紛紛地尋找它所希望的一種全面而完整的正義。在希臘哲學思想剛啟蒙時,埃拉科里特就曾設想,正義向物質世界提出了限度。「太陽不能超出它的界限,否則掌管正義的厄里倪厄斯女神就會找上門來。」可我們呢,卻脫離開人類思維的軌跡,並反其道而行之,而且對這種說法予以嘲笑。我們在一種沉醉的天體中點燃起所有我們喜歡的太陽,但這隻能阻礙限度的存在,只能使我們對這個限度愈加模糊。處於這種超級荒唐之中,我們夢想著九_九_藏_書一種被我們拋棄到身後去的平衡,並且天真地認為,只要這樣一味地幹下去,到頭來總會得到這種平衡的。真是無知的傲慢。依照這種為自己辯護的說法,幼稚的世界人民是我們這種荒唐想法的繼承者,今天的歷史車輪是由他們來推動的。
以靈魂的悲劇取代對世界的凝視,那是基督教。然而,它至少同一種自然的靈性有關,通過這靈性,可以維持著某種永恆。上帝升天了,留下來的只有糾紛和強權。長時間以來,我們哲學家們的全部努力,就放在如何以客體形式的概念取代人間自然的概念,如何以偶然性的無秩序的動亂或者以理智推動下殘酷的運動,取代固有的自然界的和諧。當希臘人賦予意願以理性的界限時,我們卻把意願的衝動當成理智的核心,從而使自己成了理智的謀殺者。對希臘人來說,這種理性的界限,其價值在於,對所有的行動,都在事先賦予它準確的界限。當代的哲學則把它們的價值,放在行動之後。這種價值便不是原有的了,它乃是後來轉變出來的,而我們也只能在事件過後,才能看見它的全貌。按這些價值衡量事物,界限便沒有了。
仍然是那位埃拉科里特,他只簡單地宣稱:「傲慢,就是前進中的後退。」在埃非茲安死去數百年之後,蘇格拉底在死刑的威脅面前,堅持認為他所不了解的東西,決不自認為了解它。那個時代最具典範意義的生命及思想,就這樣在自豪地承認自己的無知中結束。我們自己,不但忘記了這些,同時也忘記了自己的男子氣概。我們所偏愛的是強權,因為它象徵著偉大,首先是亞歷山大,再就是羅馬的征服者們。我們那些教科書的編纂者們,帶著無比的奴顏婢膝態度,教育我們的孩子讚揚他們。隨之而來的,便是我們自己也開始了征服,打破了所有的界限,九九藏書從地下一直控制到天上。我們的真理就是孤立。於是,最終只有我們自己在一片沙漠上建立起自己的帝國。為了建立起這樣一個高級平衡,在這種平衡中,自然在平衡著歷史,平衡著美,平衡著善,並且給眾人帶來美妙的音樂,一直到帶來流血的悲劇,為了這種平衡,我們需要有何等的想象力!我們對自然不理不睬,我們在美的面前感到羞恥,我們製造的那些殘忍的悲劇散發著一股文牘味,在這些悲劇中流淌出來的血是黑色的,是黏稠的。
聖-艾克祖佩里在他臨終前寫道:「我恨我的時代」,其理由同我上面所講的差不多。然而,這種呼聲是出自一位在各方面都對人類表現出極大愛心的人,是令人驚異的。因此,我們不應把這種說法作為我們的依據。然而卻可以看出,在某些時間內,他是多麼想離開這個沉悶而貧乏的世界啊!但是,畢竟這個時代是我們的時代,我們不應該生活在這個時代里卻又互相仇恨。它只是因為把自己的品德同自己的缺陷不加選擇地濫用,才墮落到如此地步。我們將為那些正向我們走來的時代的品德而鬥爭。什麼是它的品德呢?巴特羅克的戰馬在戰場上為它們死去的主人而哭號。一切都完了,但在阿什爾的參与下戰鬥繼續進行,直到最後的勝利,因為這種友誼源自於被慘殺:友誼便是一種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