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狄埃戈 正是矮著半截兒身子，我才依戀他們。如果不忠於我和他們共識的可憐的真理，我又怎麼能夠忠於我身上更偉大、更孤獨的情感呢？
瘟神 誰要求你認同了？世界的秩序不會隨你的願望而改變！你若想改變它，那就丟掉你的夢想，只考慮現實的存在。
女秘書 （她步下高台，走向民眾）說真的，有人還以為革命了呢！其實不然，你們也很清楚。再說了，發動革命不再是民眾的事了。喏，這根本不時髦了，革命不再需要起義者。如今，有警察就全夠了，甚至可以推翻政府。說到底，這樣不是更好嗎？民眾可以歇著了，只要有幾個精英就行，他們替民眾思考，替民眾決定，給大家多少幸福比較合適。
瘟神躡手躡腳來到狄埃戈跟前。他們倆之間只隔著維克多麗雅的身體。
納達冒著狂風跑上防波堤，投入大海。漁民跟在後面跑了一陣。
女秘書 （她佯裝氣憤）您把花名冊還給我好嗎？您十分清楚，這很寶貴，上面是您同胞的名字，只要劃掉一個，那人就當即死去。
瘟神 規矩並不取消一切。注意，你還是門外漢！
瘟神 誰也沒有訕笑，是因為我說到做到。我很講實效。
合唱隊 （他們摘下口銜）啊！（舒了一口氣）這是初步退卻，刑枷鬆開，天空放晴了，被瘟疫的黑太陽遮蔽的清泉，又傳來潺潺的流水聲。我們固然收穫不到葡萄了，也不會有甜瓜、青蠶豆和生菜，但是，希望之水能浸軟堅硬的土地，能向我們提供冬季的庇護所、火燒栗子、青玉米、帶肥皂味的核桃、爐火上的牛奶……
瘟神擺了擺手，衛士們紛紛下場，而其他人則又聚攏起來。
狄埃戈逝去。
狄埃戈 這些當然不錯。不過，這位姑娘會比我生活得更好！
他走到看來毫無生息的身體跟前。
狄埃戈 我願意替她死。
漁民撲向納達，被警察攔住。
狄埃戈將男人推向另一邊。
喂！像愛一樣不馴服的、佳妙無雙的維克多麗雅，你的臉稍微轉向我吧！維克多麗雅，回來吧！不要就這樣去了另一個世界，那是我不能同你相會的地方！不要離開我，土地是冰涼的。我的愛，我的愛呀！要挺住，緊緊抓住我們還在的人世的邊緣！不要就這樣沉下去！假如你死了，那麼我獨自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正晌午也會漆黑一片。
瘟神 愛情？愛情是什麼？
狄埃戈 我生來就不能認同這種正義。
瘟神下。
數千年來，我用一堆堆屍體覆蓋了你們的城市和田野。我的那些死者肥沃了利比亞的沙漠，肥沃了黑色的衣索比亞。波斯的土地澆灌了我那些屍體的血汗，現在還很肥沃。雅典充斥我點燃的凈化的火堆，在那座城市的海灘上，焚屍柴堆有數千個，人的骨灰覆蓋了希臘海，乃至將海水染成灰色。那些神靈，那些可憐的神靈無不感到噁心，甚至要嘔吐。在主教堂讓位給神廟的時候，我的黑色騎士將呼號的人體塞滿了主教堂。在五大洲，一個世紀接著一個世紀，我不間斷地屠殺，但也不急不躁。
維克多麗雅和婦女將狄埃戈抬到一側。
——劇終——
女秘書 如果對誰也沒有同情心的人不需要，那麼誰又需要憐憫呢？我說我喜愛這個人時，就是表明我羡慕他。在我們征服者的身上，愛採取的是一種卑劣的形式。這一點您清楚，您也知道這值得別人對我表示一點兒憐憫。
維克多麗雅站起來。但是與此同時，狄埃戈倒下了。女秘書稍微退至暗處。維克多麗雅撲向狄埃戈。
瘟神 這些都是空話。如果您要尋找一種支持……（他指了指跪下的狄埃戈）那就從摧毀的樂趣中尋求吧，這才是您的職責。
女秘書 不要哭，女人。大地對熱愛過它的人是很溫柔的。
納達 有一種正義，實行起來會引起我反感的正義。對，你們又要重新開始。但是，這再也不關我的事兒了。不要指望我向你們提供十全十美的罪人，我天生不是憂鬱的性情。舊世界呀，應當走了，你的劊子手都疲憊不堪了，他們的仇恨也完全冷卻了。我了解的事情太多，甚至蔑視也過時了。永別了，忠厚的人！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這一點：人一旦了解人微不足道，而上帝的面孔是可怕的，也就不能很好地生活了。
狄埃戈 不，這話騙人！假如我單獨一個人，那就什麼事兒都好辦了。可是，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他們總跟我在一起。
女秘書 那就加強！
瘟神 既然如此，我就跟你明說了吧。我必須做一切的主人，否則我就什麼也不是。如果你從我手中逃掉，那麼整個城市也就失控。這是規則，一條古老的規則，我也不清楚從何而來。
「再也不會死人啦！」
女秘書 不是。想必是他自己發現的。總之，他有天賦。
狄埃戈 這個女人的愛，那是屬於我的王國，我可以隨意支配。然而，這些人的自由屬於他們，不能由我來掌握。
狄埃戈 這是人在最強大的時候所有的念頭！
狄埃戈 還來得及，她這就要站起來了！你又要站在我面前，直挺挺的好似一副火把，有你頭髮的黑火焰和你這張閃耀愛情的面孔。而我是披著這愛的光芒，投入了戰鬥的黑夜。是的，我帶你去了那裡，我的心足以應付一切。
女秘書的手接近狄埃戈。狄埃戈開始模擬臨終咽氣的樣子。婦女們都衝過來，圍住維克多麗雅。read.99csw.com
加的斯城的居民在廣場上活躍起來。狄埃戈站在他們上方，正在指揮幹活兒。在強烈的燈光下，瘟神的布景因為構造更複雜，就顯得不那麼威嚴了。
瘟神 你瘋啦？！
納達 （大吼大叫）向前進，大家團結一致來取締！不再是單純的取締，而是相互取締啦！取締者和被取締者，我們手拉著手，現在全抱成一團。沖啊！公牛！這是徹底大掃除！
女秘書 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你們這些婦女恐怕不是不知道，任何動亂都要付出代價。而一個好的和解，往往勝過一場毀滅性的勝利。
狄埃戈 走在我這條路上，想停也停不下來。我是不會饒過你的！
瘟神 我命令您住口！
風從打開的城門吹進來，越吹越猛。
狄埃戈 （沉默片刻）讓她活著，要我的命吧！
她一復活，就只能發出野獸般的號叫！但是，她至少能偎依她的痛苦。
女秘書點了點頭。與此同時，她的形貌突然變了，變為戴著死亡面具的一個老太婆。
你瞧，漁夫，政府更換，警察留用。因此，還是有一種正義的。
狄埃戈 脫下你的制服！
聽啊！我的機會又來了。這是你們的舊主人，你們又會發現他們無視別人的創傷，沉醉於靜止不動和遺忘中。目睹愚蠢不戰而勝，你們很快就會看膩的。殘忍激起憤慨，而愚蠢則令人氣餒。榮譽應屬於蠢人，正是他們為我掃清道路！他們構成我的力量和希望！也許有那麼一天，你們會覺得任何犧牲都是無謂的，而你們討厭的反抗、無休止的呼喊終於停止。到了那一天，我就會在奴役的最終沉默中，真正開始統治了。（笑）這是一個頑固堅持的問題，對不對？不過，請大家放心，我要像頑固者那樣低垂著額頭。
一扇扇窗戶打開了。
當然，還不算太糟，其中也有思想，但不是全部思想……如果你們想了解我的看法，那就告訴你們說吧，殺死個人，雖然快活一下，但是不會帶來收益。總之，還不如使之成為奴隸。理想的做法，就是殺一儆百，有選擇地殺掉一小批人，將多數人變成奴隸。今天，技術問題已經確定。因此之故，我們屠殺或貶斥必要數量的人之後，就迫使全體民眾跪倒在地了。任何美麗的容貌、任何高尚的情操，都抵禦不了我們，我們將無往而不勝。
狄埃戈 不理智的人要死去……
維克多麗雅發出呻|吟聲。
瘟神 干你的活兒去吧，醉鬼！（對女秘書）還有您，動手哇！
一個男人 您剛才講的和解是什麼意思？
瘟神 這就累啦，嗯？
她轉過身去。
狄埃戈幾乎要倒下了。瘟神又將他扶起來。
人比一般估計的要聰明。
瘟神 還沒有！我有這人的軀體做人質，人質是我最後一張牌。瞧瞧吧，如果說一個女子面孔有生氣，那就看這張面孔。她應當活下去，而且你也願意讓她活下去。我呢，我不得不把她還給你。但是，要拿你自己的命，或者拿這座城市的自由來抵償。你選擇吧。
狄埃戈 我僅僅蔑視劊子手。不管你怎麼說，這些人將會比你偉大。他們若是有殺人的那天，也不過是瘋狂一小時。而你，你是依照法律和邏輯來屠殺。不要嘲笑他們低垂的頭，因為多少世紀以來，恐懼的彗星總在他們上方劃過；也不要譏笑他們畏懼的樣子，因為多少世紀以來，他們死於非命，他們的愛情也被摧殘。他們無論犯了多大罪過，也總是情有可原。然而，我認為不可原諒的，倒是你們對他們時刻犯下的罪行，而且你還早有打算，在你的骯髒的秩序中，最終將這種罪行系統化。
瘟神 把那個註銷了！
瘟神 傻瓜！這個女人十年的愛，要勝過這些人一百年的自由。
女秘書 不如厄運強大的人，也就是說幾乎所有的人。有時，我情願同他們一起幹事，我是以自己的方式生存。可是今天，我用暴力對付他們，大家也都否認我，直到最後一息。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上您命令我殺掉的這一個。他自由地選擇了我，他以他的方式對我表示憐憫。我喜愛向我約會的人。
狄埃戈 當初我渴望榮譽。難道今天，我只能在死人中間重獲榮譽嗎？
女秘書 沒用，我還有複本。
狄埃戈 我知道！它來自久遠的年代，它比你年長，也比你的絞刑架高大，它就是自然的規則。我們戰勝了。
眾人全抹掉。
響起一種新的音樂，只聽納達站在城牆上吼叫。
瘟神 啊！又出問題啦？不行了，歷來如此：一秒鐘的猶豫。驕傲將是最強者。
維克多麗雅 （撲到他身上）那好，把我帶走吧！
狄埃戈 我決不會忘記你。我的記憶比我的壽命還要久長。
維克多麗雅 （喊叫一聲）這還不夠。噢！還不夠哇！光有你的心意，對我來說頂什麼用？
女秘書 起來吧，你這個女人！我厭倦了，該了結了。
瘟神 為什麼？
狄埃戈 永別了，維克多麗雅！我很高興。
婦女合唱隊 不幸降臨到他頭上！不幸降臨到所有逃避我們身體的人頭上！災難尤其降臨到我們身上：我們是逃避者，多少年來，負載read.99csw.com著他們驕傲地要改變的這個世界。唉！既然不可能全部拯救，那我們就至少學會保存愛情之屋！讓瘟疫來吧，戰爭來吧！所有城門都關閉，你們和我們在一起，共同守衛到底！那麼，你們就不會胡思亂想，不會沉迷於空話，這樣孤獨地死去，而會和我們同生共死，在愛的死死的擁抱中融為一體！然而，男人偏愛空想，他們逃避自己的母親，離開自己的情人，跑出去冒險，受傷而不見傷痕，殞命而不見匕首；他們是幻影的獵手、孤獨的歌唱者，在寂靜的天空下，呼喚不可能的相聚；他們從孤獨走向孤獨，一直走向最後的孤寂，走向荒漠的寂滅！
狄埃戈 我的生活無所謂，重要的是我生活的理由，我不是一條狗。
狄埃戈恐懼地看著身上又出現的徵象。
納達 （站在行政長官府上方）總還是有點兒什麼東西。一切都在繼續的而不再繼續，我的辦公處也繼續辦公。哪怕這城市陷落，天空崩坍，人在大地絕跡，我的辦公處還照樣準時開放，以便治理虛無。永恆，便是我，我的天堂有檔案，也有圖章印鑒。
他走向遠台。
瘟神 那好！必須加強措施！
女秘書 仇恨不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也的確不是我的支柱。不過，這也多少有點兒怪您，總埋頭整理卡片，就顧不上激動了。
合唱隊 我們又窮苦又無知。不過，有人對我們說，瘟疫沿著一年之路行進：它有自己的春天，發芽生長；也有自己的夏天，開花結果；冬天一來，也許它就死了。但是冬天來了嗎？兄弟，冬天真的來了嗎？刮起來的這陣風，真是從大海吹來的嗎？我們一直用苦難的錢幣償付一切，現在我們真的能以我們的勇敢來償付嗎？
狄埃戈 （衝上前去）噢！這情景能激發人殺人或者輕生！
瘟神 好嘛！他知道啦？
瘟神 現在你該看明白了，他們總是丟下你一個人不管，而落單的人就得斃命。
瘟神 這是感染的徵象，能引起疼痛。
她打開花名冊，有點兒倦怠地翻閱。
場上模擬搏鬥，一片喧囂：刑枷的吱嘎聲、各種嘈雜聲、註銷的聲響、口號的浪潮。但是，搏鬥的形勢逐漸明朗，狄埃戈一邊的人佔了上風，於是嘈雜聲弱下來，而合唱隊的聲音雖然還模糊不清，卻逐漸淹沒瘟神一邊的喧鬧。
納達 真棒！他們像蒼蠅一樣死掉！哈！如果地球也能爆炸該有多好！
狄埃戈 （在遠台，聲音平靜地）死亡萬歲！死嚇不倒我們！
一個男人 （他人高馬大，抓住花名冊）不錯，是得清掃清掃！機會難得，正好可以勾掉幾個婊子養的：我們餓得要死，他們卻肥吃肥喝！
女秘書 我比您年長，知道愛情也很固執。
瘟神已重又上場，看見女秘書又謙卑地回到他身邊的位置，便一陣狂笑。所有的人都一動不動，抬眼望著，在高台上等待；而這工夫，瘟神的衛士分散各處，重新整理好布景和瘟神的標記。
漁民 他掉下去了。驚濤駭浪擊打他，將他窒息在波濤里。他那張說謊的嘴灌滿了鹽水，終於噤聲了。瞧哇，憤怒的大海呈現海葵的顏色。大海為我們報了仇。它的憤怒就是我們的憤怒。它呼籲海上所有的人都聯合起來，孤獨者都聚攏在一起。浪濤哇，大海呀，起義者的家園，這就是你的永不退讓的民眾。在海水的苦澀中磨礪出來的巨大鋒刃，將橫掃你們可惡之極的城市！
狄埃戈 要死還真難！
合唱隊 他們逃之夭夭，夏季勝利地結束。現在人應該取勝了！而這樣的勝利，具有我們的女人在愛情雨下的形體。這便是幸福而發亮的、熱乎乎的肉體。大胡蜂嗡鳴，九月的葡萄，收穫的葡萄落到肚腹坪上。收穫葡萄的季節，在陶醉的乳峰上燃燒。我的愛呀，情慾如同熟果一樣破裂，軀體終於光彩四射。從天空的四面八方伸出神秘的手，獻上它們的鮮花，而黃色的酒像永不枯竭的泉一般涌流。這是勝利的節慶，走哇，去找我們的女人！
合唱隊 兄弟，我們聽你的。我們這些受苦受難的人，以橄欖和麵包為生，有一頭母騾就是財富。我們一年兩次沾酒，每逢生日和結婚紀念日，我們開始萌生了希望！但是舊有的恐懼還沒有離開我們的心。橄欖和麵包使我們熱愛生活！我們儘管沒有什麼東西，都害怕隨著生命而全部喪失！
狄埃戈 是瘟疫害得我們這樣消瘦，是瘟疫拆散情侶，摧殘每日的鮮花！首先就必須同它鬥爭！
狄埃戈 要穿過憤怒的冬天！
女秘書下。
維克多麗雅 你的力量與我有什麼相干？我愛的是一個男人。
納達 動手吧！我們走在正道上！合乎規矩還是不合乎規矩，這就是整個道德、整個哲理之所在！不過，閣下，依我看，我們走得不夠遠。
狄埃戈 我高興，維克多麗雅！我做了該做的事。
瘟神朝他步步進逼。
瘟神 也許吧。不過，他們的力量正在於發明了制服！
瘟神 他們害怕的時候，是為自己，而他們仇恨卻是針對別人。
納達 要知道，在您之前就有規章條例。但是總則還有待杜撰，也就是算總賬，將人類列入危險的物種，用一個目錄取代全部生活，隨意支配宇宙。總之，天和地全貶值了……
瘟神 誰請求您救援啦？
婦女合唱隊 現在，我們才九*九*藏*書處於真實中。在此之前，那可不是認真的。然而此刻，一個軀體因痛苦而扭動。多少聲喊叫，最美的言語——「死亡萬歲」，不料死亡卻來撕裂所愛的姑娘的喉嚨！這時愛情回來，恰恰來不及了。
——幕落——
瘟神 您講這話，為什麼帶著憂傷的口氣？總不至於是您教的吧？
他舉起胳臂。
一個聲音 哼！該死的！應該取消的是你！
她伸著手臂搖著花名冊。一個男人突然把花名冊奪走。
女秘書 這裏又鬧什麼呢？現在大家話又多起來啦？你們還不趕快把口銜重新戴上！
女秘書 喂，好朋友們，老實待在那兒不是更好嗎？一種秩序一旦建立起來，改變它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你們即使覺得這種秩序難以容忍，也許還是能夠爭取一些妥協。
瘟神 不損害別人就不可能活得幸福，這便是這人間的正義。
狄埃戈 準備好了。
狄埃戈 不錯，他們有時又卑怯又殘忍。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同你一樣，都沒有資格掌握權力。任何人都沒有足夠的德行能讓人同意賦予他絕對權力。不過，這也是為什麼這些人值得同情，而你則不然。
瘟神 是很難。
瘟神 真的，多出色的羊群，只是氣味太沖鼻子啦！
狄埃戈 在這場搏鬥中，我的身心枯竭了。我不再是個男人了，也就應該死了。
狄埃戈 打開窗戶！
狄埃戈 我向你提議交換。
狄埃戈 快點兒，干哪！你們受人愚弄啦！
瘟神 奴隸的時代！
維克多麗雅 你會忘記我的，狄埃戈，這是肯定的。你的心就應付不了別離，它應付厄運就已經不夠了。臨死就知道準會被人忘記，這種痛苦真是不堪忍受。
瘟神 我一直認為您沒有足夠的仇恨，而我的仇恨總追求新的犧牲品。快點兒干吧！我們到了別處，再重打鼓另開張。
遠處傳來喧鬧聲和軍號聲。
女秘書 就憑記憶。我還記得幾件往事：當初我是自由的，後來偶然成為您的合伙人。那時候沒有人鄙視我，什麼都由我來完成：我指定愛情，賦予各種命運以相應的形式。那時候我是堅定的，然而，您卻安排我為邏輯和規矩效力。我這有時本來可以救援之手，也就完全變髒了。
「我們掌握啦！」
合唱隊歡呼聲。瘟神轉向他們。
合唱隊 我們是命運最悲慘的人！希望是我們唯一的財富，我們怎麼能喪失呢？兄弟，我們扔掉所有這些口銜！（解脫束縛的巨大歡聲）啊！乾旱的大地、炎熱中的龜裂，迎來了第一場雨！這便是秋天，草木重又變綠，清爽的海風吹來，希望像波浪一樣將我們托起。
女秘書 從哪兒開始呢？
合唱隊 那麼，我們走到終點，能找到希望嗎？抑或要絕望而死呢？
納達下。
瘟神 不對，只要你放棄為別人操勞。
瘟神 （氣急敗壞地）還有人質哪！
狄埃戈 不。我了解秘訣，必須開殺戒才能消除屠戮，必須施暴力才能根治非正義，這情況已經持續了多少世紀！多少世紀以來，你這種類的老爺們借口醫治非正義，使人世的創傷腐爛，還一直吹噓他們的秘訣，只因誰也沒有沖他們的鼻子訕笑！
是的，我要走了，但是，你們不要太得意。我挺滿意自己，我們在這裏幹得也相當出色。我愛聽圍繞我名字的這種喧鬧。現在我知道，你們不會忘記我了。瞧瞧我吧！最後再看一眼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權威！
狄埃戈 抹掉星形標記！
瘟神 第一支香煙，難道無所謂嗎？中午碼頭上塵土的氣味、傍晚的陣雨、陌生的女人、第二杯葡萄酒，這些難道都無所謂嗎？
瘟神 （改變口氣）聽我說，如果你向我提議，以你一命換取這一命，我就只好接受，這女子能活。不過，我倒要向你提議另外一筆交易。我把這女子的性命還給她，讓你們二人逃離，但是你們別管我的事，讓我安排這座城市。
狄埃戈下。
瘟神 至少考慮考慮，生活有好的方面。
女秘書 他不害怕了！
婦女合唱隊 我們愚昧無知，但是我們要說，這些財物不應當要價太高。在世界各地，無論在哪個主人的統治下，窮人總能採摘到鮮果，總能喝口酒，總有用枝蔓生的火，在火邊等待一切過去。
維克多麗雅 噢！狄埃戈，你把我們的幸福置於何處？
狄埃戈 （他凝視著維克多麗雅）我全心全意愛過你。
狄埃戈 不行，這個世界需要你。它需要我們的女人，以便學會生活。而我們，我們歷來就只能死去。
女秘書 那就摧毀吧，但是我並不痛快。
瘟神 怎麼樣，放棄啦？
婦女們都往前湊，幾個男人也離開狄埃戈的那一夥。
狄埃戈 自由人的時代！
合唱隊 真的到了冬天？在我們的樹林里，橡木還掛滿閃著蠟光的小果實，樹榦上還涌動著胡蜂群！不對！這還不是冬天！
女秘書 對，一如既往！htｔｐs://ｒeaｄ•9９ｃsｗ.ｃｏm
狄埃戈 脫下來！有力量的人一脫掉制服，看上去並不怎麼美觀！
狄埃戈 當然講實效！還很實用，如同大斧！
在遠台，模擬官方的儀式。
瘟神 只需瞧瞧人吧。一瞧便明白，什麼正義給他們，都算相當好了。
瘟神 站起來，人！等這一位動手履行必要的手續，才能終結。而你看到了，眼下她在動感情。不過，絲毫也不必擔心，她一定會完成該辦的事，這符合規則和職責。機器發出一點兒摩擦的吱咯聲，僅此而已。在它完全卡住之前，祝你幸福，傻瓜，我把這座城市還給你！
瘟神 小心把我惹火了！我們不需要憐憫。
女秘書 他產生了懷疑。
一隻手從姑娘的手中奪走花名冊，眾人都翻看。有人找到她的姓名，一隻手將這名字劃掉，這姑娘一聲未叫便倒下了。
法官的女兒從家裡跳窗跑出來，藏到婦女的隊列里。
維克多麗雅 不！即使與上天對抗也應當選擇我，應當喜愛我勝過整個大地。
瘟神 交換什麼？
這時，遠台的聲響更加清晰真切。
瘟神 你無能為力！你的眼神驚慌失措了。我呢，我的眼神專註，表明強大。
瘟神 他們蠢蠢欲動了。
瘟神 我所了解的唯一的忠心，就是蔑視。
狄埃戈 我知道他們並不純，我也不純。而且，我一出世就在他們中間。我為我的城市和我的時代而生。
狄埃戈 通風！通風！將患者集中！
納達 他們來啦！舊的來了，從前的人、永遠的人、僵化者、令人安慰者、適意者、走投無路者、精心裝扮者，總之，傳統端然而坐，新刮的臉，容光煥發。大家都鬆了口氣兒，又能重新開始了。自然從零開始。這些是虛無的小裁縫，你們將穿上量體裁製的衣服。不過，你們不要激動，他們的方法是最好的。不用讓叫苦的人閉上嘴，他們捂住自己的耳朵就完事大吉。從前我們是啞巴，現在我們要變成聾子。（銅管樂聲）注意，撰寫歷史的人又回來了。他們要關心一下英雄人物，將他們關進監獄、石板下面。不要抱怨：在石板下方，社會真的太混雜了。
狄埃戈看著維克多麗雅。遠台戴上口銜的人竊竊私語聲。狄埃戈轉向合唱隊。
狄埃戈 你們不要聽她說，那全是商量好的。
喏！死之前吃點兒苦頭，至少這是我的規則。當仇恨燒灼我的時候，別人的痛苦便是一滴露水。呻|吟幾聲吧，這樣好受些。讓我看著你遭罪，然後離開這座城市。（他的目光又移向女秘書）好了，您哪，現在動手吧！
漁民 這條邪惡的海鰻，看我不馬上給它開膛破肚！
女秘書 這一點您很清楚，您也知道殺戮太多，反倒羡慕起被屠殺者的無辜來。啊！哪怕給我一秒鐘，讓我中斷一下這種永無止境的邏輯，想象我終於偎依著一個軀體。我厭惡鬼影了。我羡慕所有這些不幸者，是的，甚至羡慕這個女人……
瘟神 人在疲憊的時候，會產生這類念頭。算了，死不是什麼快活的事兒。她差不多完了。我們就這麼著吧！
維克多麗雅 噢！在沉寂中相愛，忍受該忍受的痛苦，這簡單極了，對不對？當初我喜歡你那懼怕的樣子。
女秘書 他的確走得很遠。
瘟神 什麼？
女秘書註銷。悶響。騷動。場面同上，民眾退而衛士進。
女秘書 不可能！
瘟神 隨便，這樣更令人吃驚。
騷動。男人重又幹起來。衛士紛紛退卻。反之也是同樣動作。民眾向前時則風起，衛士逼回來時則風止。
你瞧哇，事出有因！
瘟神 你的話太多了。
瘟神下。
合唱隊 不對，並沒有正義，但是有限度。過猶不及，這些人聲稱什麼也不加以限制，而另一些人曾企圖什麼都加以限制，他們都同樣超過了限度。打開城門吧，讓風和鹽味兒沖凈這座城市吧。
瘟神 他有天賦，可我有手段，還得試試別的。該您的了。
瘟神 您憑什麼討論我的命令？
瘟神 你真叫我吃驚。我怎麼尋找也是徒勞，自由人在哪兒呢？
瘟神 卑怯，就是像他們那樣活著：渺小，蠅營狗苟，總是矮人半截兒。
狄埃戈 （平靜地）救護所有倒下的人。
瘟神 我說，驕傲把他們殺掉。然而，我已經成為一個老人，這樣做就太累了。（聲調惡狠狠地）你準備吧！
瞧哇，已經開始了，你們以為他們在幹什麼呢，他們在相互授勛。仇恨的盛宴始終大擺著，大地耗盡了肥力，覆蓋的是絞刑架的死樹林，你們所稱的正義者的鮮血，還照耀著世間的垣牆。可是，他們幹什麼呢？他們在相互授勛！你們歡欣鼓舞吧，很快就要發表得獎演說。不過，在講台推到前面之前，我要向你們概述一下我的演說。由不得他——我喜愛的這個人，死而被盜了。
女秘書註銷兩個名字。警告的悶響。兩個男人倒下。人群騷動。幹活兒的人停下來，都驚呆了。瘟神的衛士衝過去，重又封住門、關上窗戶、收屍等等。
婦女們悲啼。這時，風勢漸強。read.99ｃｓw•ｃom
人群中有幾個重又戴上口銜。但是一些男人追上狄埃戈，他們井然有序地行動。
女秘書 什麼商量好的？我是講這個理兒，不管別的。
瘟神從同一高台的另一側上。女秘書和納達跟在他後面。
狄埃戈 但是，對所有的人都很難。
狄埃戈 不行，我了解自己的許可權。
瘟神 肅靜！我就是讓酒變酸，讓鮮果抽乾的那位。我封殺要結葡萄的新枝蔓，在枝蔓要汲取火種時將它變綠。我憎惡你們這種簡單的歡樂，我也憎惡這個人們聲稱自由卻不自由的地方。我這裡有監獄、劊子手、武力和鮮血！這座城市將要夷為平地，而歷史就要在這廢墟上，在完美社會的美妙寂靜中奄奄待斃。肅靜，不然我就摧毀一切。
納達 這是因為我滿懷熱情。在您身邊我學會很多東西。取消，這就是我的「聖經」。不過迄今為止，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現在，我有了合乎規矩的理由啦！
男人和女人圍住奪了花名冊的人。場面亂紛紛的。
狄埃戈 自從這座城市的每道門都關閉。我就有了充足的時間觀察他們。
女秘書 我們無往而不勝，只是戰勝不了自豪感。
眾人動作起來。
這時，狄埃戈和漁民跳上高台，沖向拿著花名冊的那個人，扇了他耳光，並將他按倒在地。狄埃戈奪過花名冊撕掉。
狄埃戈 如果你們聽任事物這樣下去，那麼，你們就會喪失橄欖、麵包和性命！今天哪怕只想保住麵包，你們也必須戰勝恐懼心理。醒來吧，西班牙！
狄埃戈 （回到瘟神對面）既不害怕，也不仇恨，那便是我們的勝利。
神聖的反抗啊，生命的拒絕，民眾的榮譽，把你呼喊的力量賦予這些被封住口的人吧！
瘟神 （對狄埃戈）就是這樣！事兒他們自己就幹了！你認為他們值得你效力嗎？
狄埃戈 再也不要害怕了，這是條件。能起立的全站起來！你們為什麼要後退呢？仰起頭，現在是自豪的時刻！扔掉你們的口銜，跟我一起高喊你們再也不害怕了。
瘟神 瞧瞧我，我是力量的化身！
騷動。民眾進而衛士退。
要認清你們的真正主宰，學會敬畏。（笑）從前，你們自稱敬畏上帝及其偶然性。但你們的上帝是不講章法的，混淆了不同的類型。他以為可以同時又強大又善良，這不免缺乏連貫性和坦誠，應當指出這一點。而我呢，我只選擇強大，選擇統治。現在你們明白了，這比地獄要真實可靠。
瘟神 你不會垂下眼睛，這是顯而易見的！因此，我很願意告訴你，你勝利地經受住了最後的考驗。如果你把這座城市讓給我，你就會失去這個女子，還要同她一起完蛋。目前看來，這座城市極有可能獲得自由。你瞧，只需一個像你這樣不理智的人……顯然，這個不理智的人要死去。但是歸根結底，其餘的人遲早會得救！而那些人真不值得一救。
她指了指維克多麗雅。
狄埃戈絕望地凝視著維克多麗雅的身體。
瘟神 給你的自由人穿上我的警察服裝，你再看看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維克多麗雅 不要這麼說，我的愛。這是男人的一句話，男人的一句可怕的話。（哭）任何人也無權高興死去。
一個女人 什麼妥協？
婦女合唱隊 又是個男子漢的問題！而我們女人，我們在這裏提醒你們，想想那忘情的時刻、每日的石竹花、山羊的黑色皮毛，總之，西班牙的氣味！我們都很柔弱，根本對付不了你們那大骨骼。但是，你們無論做什麼，都不要忘記，在你們淆雜的影子中有我們肉體的鮮花。
狄埃戈 誰說絕望？絕望就是一副口銜。而現在，正是希望的驚雷、幸福的閃電撕開這座戒嚴城市的沉默。跟你們說，站起來吧！你們若想保住麵包和希望，那就毀掉你們的證書，打碎辦公室的玻璃，離開恐懼的行列，向四面八方的天空高呼自由！
有人默默抬來一副擔架，上面躺著維克多麗雅。
瘟神 自豪感也許會懈怠的……
狄埃戈 在你的監獄里，在你那些屍體堆中，奴隸登上寶座。
婦女合唱隊 受折磨的身體呀，從前那麼被人渴望，光艷奪目的美色，太陽的反光！男人呼喚不可求之物，女人則容忍一切可求之物。俯下身來，狄埃戈！你的痛苦喊出來，自責吧，這是悔過的時刻！你這臨陣脫逃者！這身體是你的家園，舍此你就微不足道啦！你的記憶補償不了一絲一毫！
我不會垂下眼睛的！
他指了指在庭院里忙碌的合唱隊。
狄埃戈 我的力量則在於拒絕制服。我還要做這筆交易。
女秘書 這當然應當考慮了。比方說吧，我們和你們可以組成一個委員會，而這個委員會以多數表決該註銷什麼人，全權掌握這個註銷花名冊。要注意，我這樣講是打個比方……
女秘書 好吧，如果有這個必要。
瘟神 那一個走得太遠啦！
「我們得救啦！」
這時，法官的女兒突然出現，一把奪走花名冊，逃到一個角落迅速翻看，劃掉了點兒什麼。法官家中一聲慘叫，一個人跌倒的聲響。男人和女人沖向法官的女兒。
狄埃戈 我同死亡辦好了手續，這便是我的力量。然而，這種力量吞噬一切，那其中沒有幸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