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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槍打肖長安(中) 第一節

第八章 槍打肖長安(中)

第一節

費通聽了一拍腦門子,要不說當事者迷呢,遇上難處還得二奶奶拿主意,這還真是個法子。轉念一想也不好辦,他只是費勝的一個遠房侄孫,八竿子未必打得著,並且來說,他混得也不怎麼樣,在小老百姓之中是出頭鳥,可到了韋家門前,連個屁也不是。自個兒去打著費勝的旗號辦事,人家上外面一打聽,只是個出五服沒來往的親戚,說他王八上樹——巴結高枝,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這個門檻怎麼進呢?
到後來大清國倒了,韋家也開始敗落,可別忘了有這麼句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韋家在天津衛傳了八輩半,手眼通天,根底極深,從來也不會把區區一個巡官放在眼中。雖說官廳會給一份補償,給多給少可得讓費通上門商量。給少了人家不幹,三塊五塊不夠人家麻煩的;給多了官廳拿不出,你說一個墳頭要一千塊洋錢,把官廳大老爺抄了家可也不夠,就這麼一個騎虎難下、裡外不是人的差事,落到他窩囊廢的頭上了。
費勝點點頭,擺擺手示意費通坐下:「好好乾,將來混個廳官沒問題。咱們老費家的人,錯不了。」
費二奶奶啐道:「廢話!我一個老娘們兒惹得起老韋家嗎?你整個的木頭疙瘩腦袋,事兒是死的,人是活的,辦法不是人想的嗎?」
費二奶奶說:「我點撥點撥你,你姓什麼?」
費勝指著旁邊一把椅子讓費通坐著說話,問道:「聽說當官了?」
費二奶奶說:「別看你腦袋挺大,可你那個腦仁兒呀,摳出來上戥子沒個花生米重。你去老韋家幹什麼?不會求費勝老爺子出面嗎?」
窩囊廢帶隊巡夜,在大劉家衚衕槍打肖長安,眼皮子底下放走了飛賊,惹怒了官廳大老爺,把他叫去當面沒鼻子沒臉地罵了一溜夠。費通站在那兒就像個褲衩兒似的,任什麼屁也得接著。等官廳大老爺罵夠了,又派給他一樁差事,幹得好將功補過,干不好二罪並罰,扒了他這身官衣。那麼說,官廳到底讓費通幹什麼呢?說起來簡單——遷墳。在以往那個年頭,遷墳動土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從這邊刨出來,再埋到那邊去,頂多請幾個和尚老道念念經、作個法,那有什麼出奇的?話是不假,可得看遷誰家的墳。窮老百姓的墳好遷,不用費通出面,隨便派兩個巡警,上門連哄帶嚇唬,給個三塊兩塊的補償,限定時日遷走即可。那麼說,是嘎雜子琉璃球兒、耍胳膊根兒的渾星子家裡的墳地難遷?還真不是,但凡出來開逛當混混兒的,都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窮光棍兒,上沒老下沒小,無家無業,死後混上一領草席子裹身就不錯了,哪九_九_藏_書兒來的祖墳?再說過去天津衛的混混兒向來是天老大我老二,講究有里兒有面兒,不可能為了訛錢亂認祖宗,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而官廳讓費通遷的這片墳地卻棘手,位於蓄水池西南角,當地人稱「韋家大墳」,乃天津衛八大家之一、前朝大鹽商韋家的祖墳。四周設立石頭界樁,上刻「韋家塋地」。南邊有兩間磚房,以前有看墳的人住,后因兵荒馬亂,看墳的跑了。周圍的老百姓聽說這是塊風水寶地,死了人就往這兒埋,本家也顧不過來,久而久之成了很大一片亂葬崗子。
費通眼前一亮,對了,我只想著求姓韋的,倒不如去求姓費的,成與不成我也沒把臉丟到外邊去。當時好懸沒從板凳上蹦起來給費二奶奶來個脆的、磕個響的:「賢良淑德的費二奶奶,你真把我的命給救了!」
書要簡言,費通辭別了遠房爺爺費勝,回到家等候消息。真不含糊,三天之後,他這五叔來了。論著叫五叔,其實比費通大不了多少。有錢人家的少爺不一樣,身穿洋裝,腳下黑皮鞋,鼻樑子上架著墨鏡,紫水晶的鏡片、黃銅的鏡架,三七開的分頭跟狗舔的一樣,而且是騎自行車來的。一進他們這條衚衕,真叫軍隊里放鞭炮——炸了營了。那個年頭騎自行車的人太少了,引得街坊四鄰全出來瞧熱鬧。費五這輛「鳳頭」是他托在怡和洋行做事的洋人朋友專門從英國漂洋過海帶過來的,整個天津衛也沒幾輛,車標上全是洋文。這個車剛買來的第二天,費五就騎上它在鼓樓門洞子里來來回回遛了三趟,可讓天津衛的老百姓開了眼。大閨女、小小子跟在費五屁股後頭,一邊跑一邊琢磨,怎麼這兩個輪子一轉起來就能立著不倒呢?費家少爺也是愛顯擺的主兒,車把上的轉鈴丁零零一響,嘴裏唱起了劉寶全的《活捉三郎》。從此他沒事也得騎出去轉一圈,家裡有點兒什麼事他都搶著跑腿兒,就為顯擺一下自己這輛自行車。費五到了費通家門口沒進去,一隻腳踩在台階上,那隻腳蹬著自行車的腳蹬子,按一聲車鈴,叫了一聲「費通」。趕上這會兒費通沒在家,還在警察所當差呢!費二奶奶聞聲迎了出來,臉上樂開了花:「哎喲,五叔您來了,快進,快進,快進。我這就上水鋪叫水去,給您沏茶。」
三問三答說過了場面話,費勝就開門見山了:「有日子沒見你了,怎麼著?有事兒?」為什麼這麼問?就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費勝是幹什麼的?馳騁天津衛、官商兩界幾十年,這點兒小心思還看不透嗎?又是自己家的人,懶得拐彎抹角,直截https://read.99csw.com了當把話遞了過去。
費勝用手把油亮的大背頭朝後面捋了一把,慢吞吞端起桌上的蓋碗茶抿了抿,說道:「就這事?行!這麼著,你甭管了,回去聽信,過兩天我讓小五子你五叔通知你,不管成與不成,准給你個回話。」那意思就是你先回去,我辦著看,眼下不能滿應滿許,如果當時把弓拉滿了,大包大攬應承下來,萬一韋家那邊不同意怎麼辦?這就是為人處世之道。
費通嘆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墳地,八大家的韋家,有錢放一邊,人家還有勢,皺皺眉頭就夠我喝一壺的,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人家那墳地傳了八輩半,那得埋了多少姓韋的?要不是風水寶地,老韋家也發不了財,你讓我怎麼去跟人家開這個口?」
當天無話,轉過天一早,費通去找遠房祖父費勝。人家雖然不缺吃不缺穿,但費通深知大戶人家最講究禮數,他這次捨出血本,買了不少鮮貨、點心,拎上大包小裹登門造訪。到地方一叫門,有管家開門,見是費二少爺來了,趕緊往裡請。您甭看是出了五服的親戚,怎麼說一筆也寫不出兩個「費」字,即使是托缽要飯的花子,只要你沾了宗親,人家心裏再瞧不上你,論著也得叫二少爺。
費通趕緊賠笑,說道:「還得您老多栽培。」
費通心說兩口子過了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姓什麼?這不成心嗎?他又不敢發作,賭氣道:「你說我姓什麼?免貴姓費。」
費通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求費勝,藉著問話就坡下驢,說道:「爺爺,我來沒別的,有這麼個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將以往經過一說:「我愣頭磕腦地去韋府,怕人家不見我,所以來求您打個招呼,或者下個條子。」
五叔一擺手:「不用了,我說侄媳婦兒,回頭告訴小通子,他那事辦好了,明天讓他上韋家去一趟,老爺子已經遞過話了,回頭你叫他寬寬手。」那意思就是盡費通所能,給韋家多爭取一點兒補償,說完話一按車鈴,抬把掉轉車頭,揚長而去。費二奶奶見五叔走了,站在門口扯著脖子高喊了一聲:「五叔您慢走!」主要也是為了讓街坊四鄰聽聽,看看我們老費家可是有闊親戚。
費通畢恭畢敬地回道:「讓爺爺您老惦記,我挺好的。」說話將費勝攙到太師椅上坐好,規規矩矩地退後幾步,在一旁垂手而立。
而今官廳下令征地,要平掉亂葬崗子上的墳頭。那陣子天津城剛剛開始搞房地產開發,洋人開了股份制的房地產公司,不遠萬里運來菲律賓的木材、法國的浴缸水盆、德國的銅配件、義大利的九九藏書釉面瓷磚、西班牙的五彩玻璃,在租界蓋起了一幢幢漂亮的洋樓別墅。大清國的遺老遺少、下野和在職的軍閥政客、這個督軍那個總長,爭相來此買房置地。此番官廳平出這塊墳地正是為了待價而沽,如果說墳地不好賣,還可以改造成公園,帶動周邊地價,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進項。真要是干好了,官廳大老爺必然財源廣進,狠撈一筆。這一帶又是蓄水池警察所的轄區,無論從哪方面來說,讓費通處置無可厚非,您總不能讓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來西南角拆遷吧?不過這個事確實麻煩,且不說挨家挨戶上門打招呼、給補償,原本的主家你就惹不起。想當初在天津城一提八大家,那可了不得。民間習慣以「八」歸納事物,占卜有八卦、醫學有八綱、飲食有八珍、樂器有八音、神仙有八仙、文章有八股、位置有八方、吃飯有八大碗、清代貴胄有八大鐵帽子王。天津八大家只是一個合稱,實際上的豪門巨富不止八家。韋家在其中數一數二,祖上干鹽運發的家,家裡不僅出買賣人,做官為宦的也大有人在,要錢有錢,要勢有勢,跺一跺腳四城亂顫,在北大關咳嗽一聲,南門外都聽得見響。
費通愁眉苦臉地說:「我想了,真他媽沒轍!」
老爺子費勝接到通稟出來會客,派頭兒那叫一個足:身穿寶藍緞子長衫,純金的懷錶鏈兒耷拉在胸前,重眉毛、大眼睛、八字眉、四方大臉、大耳朝懷,長得甚是威武,大背頭一絲不亂,油亮油亮的,腰不彎,背不駝。從樓梯上往下一走,風度翩翩,氣宇軒昂,家裡有錢保養得又好,打老遠一看,彷彿是五十多歲,實則七十有四了。那位說在家裡不能穿得隨便點兒嗎?不能,要的就是這個譜兒,除了吃飯睡覺,一天到晚走到哪兒都得端著。費通見費勝出來,忙迎上去下拜,拜完了又要磕頭。費勝樂了,擺手說道:「行了行了,別磕了,別磕了,不年不節的,哪用得著行大禮。我說小通子,你最近挺好的?」
轉過天來一大早,費通特意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拿胰子洗了三回臉,也仿著費勝那意思,在頭髮上抹了費二奶奶的梳頭油,拎了兩個點心匣子,前去拜訪韋家後人。韋家住老城廂北門裡,一所大「四合套」的房子。天津這「四合套」與北京的「四合院」還不太一樣。北京「四合院」門前有一小塊空場,門口是八字形大照壁、石獅、拴馬樁、宮燈一應俱全;天津城地勢有限,宅門前就是里巷衚衕,沒有空場,從外邊看不出排場。那些個富貴人家為了擺譜兒顯闊,大多在門樓子上做文章,講究「虎座門樓一字九_九_藏_書牆」,門前有石雕石墩,門樓子不施彩繪,而是用磚雕石刻,越有錢的人家,磚雕的圖案越精美。韋家大院門口最顯眼的還不是磚雕,而是大門頂部的四個大門簪,刻成了四個金錢眼,寓意「財源滾滾,日進斗金」。
等晚上費通回到家,還沒等他坐下,美了一下午的費二奶奶可就憋不住了,跟他一學舌,怎麼來怎麼去。窩囊廢高興壞了,原地蹦了三圈兒。不單麻煩迎刃而解,過去有這麼一句話叫「經手三分肥」,辦這檔子事,上頭得出錢,再經過他的手,能不剋扣點兒嗎?簡直時來運轉,因禍得福!費二奶奶也高興,別的不論,白花花的銀元是真格的,炒了倆順口兒的菜,下午出去買的小河蝦下油鍋炸得酥脆,外加一碟韭菜炒雞蛋,燙了一壺酒,兩口子吃飽喝足,痛痛快快「熱鬧」了一晚上。
窩囊廢升任巡官以來,費二奶奶心氣挺高,對這位二爺也有了笑模樣,說話聲調兒都見低,一直是好吃好喝好伺候。每天晚上有酒有菜,雖然只是花生米、老白乾,頂多再買上二兩粉腸,可對平民百姓來說這也叫好的了。當天應了差事,窩囊廢回到家唉聲嘆氣,這真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個人悶坐在灶間,「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挖空了心思,絞盡了腦汁,大臉憋得通紅,急得抓耳撓腮,愣是沒個主張。費二奶奶不明所以,就在一旁問他。費通正好一吐為快,把來龍去脈跟費二奶奶念叨了幾句。費二奶奶越發納悶兒了:「遷墳動土又不用咱掏錢,干成了這樁事,一進一出的怎麼說也是一筆進項,你應該高興才對,發哪門子愁啊?」
蓄水池警察所的所長費通找來崔老道,將自己頭些日子的「奇遇」從頭這麼一說,說得要多細緻有多細緻。崔老道也聽出來了,事兒大概是這麼個事兒,可裡邊沒少添油加醋、摻沙子兌水,什麼大耗子精偷考卷,無非張開嘴就說,打死崔老道也不信,多半是找行竊的賊偷,給他把考題順了出來。
費二奶奶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虧了你還記得姓費,聽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不是老費家的人嗎?你那個遠房祖父費勝,跟老韋家那是通家之好!」什麼叫通家之好?過去的大戶人家講究這個,娶媳婦兒聘閨女門當戶對,身份、背景、條件接近的兩家人才做親。軍機大臣的千金要嫁就得嫁皇親國戚,總督家的公子娶的怎麼說也得是巡撫的女兒,這家姑奶奶聘給那家表少爺,那家的少東家娶這家的老閨女,不僅小兩口之間對得上路數,兩大家子人無論生意上還是官場上,也可以彼此照應、相互攀附,說句文詞兒這叫「裙read•99csw.com帶關係」,費、韋兩家正是如此。
費通正自心煩意亂,聽費二奶奶這麼一說,他可不願意了:「得得得,鹹的淡的不夠你說的,不難你去平墳去!」
費通誠惶誠恐欠身坐下,屁股挨著一點兒椅子邊兒,還沒坐穩當,聽見費勝問話,立馬又站了起來,回道:「托您的福,這不是嘛,當了蓄水池警察所的小小巡官。」
有費勝的面子撐著,費通與老韋家的人談得挺順利,最後商定好了,給老韋家按墳頭補償,一個墳頭十六塊銀元。那位說也不太多,不多?韋家大墳好幾百座墳頭呢,加一起那是多少錢?那麼說,費通就找上邊要十六塊?不能夠!他早想好了,往上報二十三塊一個墳頭,每個墳頭給官廳大老爺留出四塊錢,餘下這三塊錢他自己撈一塊,另外兩塊錢分給警察所的弟兄們。商定了價格,韋家給了費通一份祖傳的《墳塋葬穴|圖》,他們家誰的墳安置在哪兒、墳里有什麼陪葬,圖中均有詳細記載。有了《墳塋葬穴|圖》,活兒就好乾了,只等雇好了幹活的民夫,就選良辰、擇吉日,遷墳動土。按理說辦得順順噹噹的事,想不到當天又出了一場大亂子!
費通口沫橫飛,從一早說到晌午,眼看著一壺茶都喝沒了色兒,餓勁兒也上來了,就吩咐人出去南大寺附近的小吃鋪買來幾個牛肉回頭。這東西類似餡兒餅,用花椒水調牛肉餡兒,多放大蔥、清醬,隔老遠光聞肉餡兒就覺得濃香撲鼻,卻不是烙出來的,而是用油煎成,吃起來越發咸香酥脆,就是有點兒油膩。崔老道窮鬼一個,肚子里油水少,來的時候本就打定了混吃混喝的主意,有回頭解饞,也甭去南門口擺攤兒算卦了,縱然風吹日晒折騰一整天,也未必掙得出這幾個回頭的錢。如今費通當上了巡官,一個月六塊銀元的薪俸,這是官的,私底下吃拿卡要,更有不少額外的進項,就拿這牛肉回頭來說,還指不定給沒給錢呢,吃他一頓不為過。當下一手抓起一個,左右開弓吃得順嘴角流油。吃完了以後,費通重新給崔老道沏了一壺釅茶。過去京津兩地喝茶都講究喝茉莉花茶,又叫香片,特別是天津人喝海河水,想遮住水中的那股咸澀味,必須得是茉莉花茶。有家大茶葉庄叫「正興德」,茉莉花茶最地道,當地人沒有不知道的。抓半把茶葉扔進茶壺,沏開了悶一會兒,倒出來的茶呈暗褐色,花香四溢,香中帶苦。費通見崔老道連喝了三杯茶,又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油膩,知道他已吃得心滿意足,便接著之前的話頭往下說——
費二奶奶把嘴一撇:「真是個窩囊廢,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還當巡官呢?這有什麼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