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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槍打肖長安(中) 第二節

第八章 槍打肖長安(中)

第二節

閑言少敘,只說眾人按葬穴|圖先找到韋家先祖的穴位。這個大墳頭在墳地盡裡邊,如同一座小山,因為長時間無人打理,墳上的荒草老高,石碑也倒在一旁。據《墳塋葬穴|圖》記載,這座大墳中陪葬的珍寶最多。當初商議的時候,韋家提出過條件,別的墳無所謂,單單這座墳,起出棺材之後,必須把蟲蛀、滲水的地方補上,刷一遍大漆,再換一條陀羅尼經被。他們家之所以發跡,全憑這位老祖宗保佑,如今動土起棺,順帶讓老祖宗舒坦舒坦。
此時此刻,窩囊廢的相兒可大了,墳地里裡外外這麼多人,全聽他一人調遣,眾多百姓面前,這可是露臉的機會。他指手畫腳命令一眾民夫,先將墳前倒掉的石碑抬到推車上,剷平了墳頭再往下挖。眾民夫甩開膀子一通猛干,九河下梢的地皮淺,挖不多久,墳里的水就滲出來了。這些個壯勞力赤著腳、蹚著渾水揮鎬掄杴。費通站在墳坑外邊看著,心說:「這些小夥子真不白給,幹活兒不惜力氣,照這個意思,用不了幾天即可完工,只等到時候點票子、數洋錢了。」正得意間,只聽挖土的小夥子里有人叫了一聲:「哎喲!碰上硬茬兒了!」
蝦、蟹二人見巡官大人自掏腰包請客,也覺心裏高興、臉上有光。三人大搖大擺直奔小酒鋪。說去哪家?沒字型大小!就在把著西關大街路南,有這麼一處外明裡暗的小門臉兒,歸攏包堆三四張油漬斑斑的桌子,圍幾條長板凳有高有矮。酒無好酒,菜無好菜,全是又便宜又簡單的東西。冷盤像什麼炸花生、拌豆腐、薑末松花、麻醬黃瓜,都提前裝好盤子在櫃檯後頭擺著,誰買誰端走;熱炒無非是燒茄子、燴白菜、炒土豆絲,最多來個辣子雞丁,這就到頭兒了。你說我要個軟炸蝦仁兒、糖醋活魚、清蒸蛤什蟆、江米釀鴨子、脫了骨的扒肘子,對不起您哪,不預備,想吃這些東西,上城裡找大飯莊子去。來此喝酒的全是窮老百姓,睜眼就欠著一https://read.99csw.com天的飯錢,花上十個八個大子兒,還得喝美了、吃飽了。您還別嫌次,這就算好的。有的小酒鋪連菜都不預備,也沒有桌椅板凳,一進屋迎門兒就是櫃檯。喝酒的來了,在櫃檯跟前站著喝,掌柜的身後一排酒罈子,上面掛著酒提,喝多少打多少。沒有好酒,全是小燒鍋、小作坊里自釀的燒刀子,打在杯里渾湯子相仿,又辣又烈,喝下去當時就燒心。酒量小的來上一口,一腦袋能栽那兒,不是因為酒本身的勁兒大,裡邊加了砒霜。別看砒霜是毒藥,也得分怎麼加,加多了是謀財害命,加少了可以給酒增加力道。酒鋪老闆每次到燒鍋打酒之前,用毛筆蘸砒霜在酒罈子裡邊橫豎畫一個十字,再把酒倒進去,勁頭兒就翻倍了,也分不出是酒勁兒還是葯勁兒,反正能過癮就行。下酒的東西無非是花生、豆腐乾、老虎豆兒,其餘的一概沒有。來這兒喝酒的全是窮得叮噹山響的苦大力,拉了一天膠皮,或者扛了一天大包,過來解解饞。其中還不乏賣漿吃飯的,在過去來講叫「賣漿」,說白了就是賣血。這些人雖然窮,酒癮可不小,好不容易攢了倆大子兒,夠買酒可不夠買菜的。他們也有主意,有的隨身帶一個木頭楔子,喝酒的時候嗍一口楔子,喝一口酒。他這木頭楔子不是傢具上拆下來的,而是醬菜園裡用來封醬菜缸的楔子,上面多少蘸了點兒醬菜味兒。還有的酒鬼,從家裡帶面醬來下酒,就捧在手心兒里,打家出來一路舉著手來到酒鋪,看見熟人都不打招呼,怕醬撒了,到時候舔一口面醬,喝一口酒,酒喝光了,手也舔乾淨了。另外,還有的人常年兜兒里揣著塊水果糖,平時捨不得吃,喝酒的時候拿出來,舌頭尖兒舔著糖就酒,喝完了再用糖紙包好,下次喝酒再用,這一塊糖夠舔半年的。
這倆你一言我一語、一逗一捧,跟說相聲似的,把個窩囊廢捧得如同騰雲駕霧一般飄read.99csw.com飄忽忽。費通端起白瓷杯喝了一口酒,酒勁兒往腦袋上撞,忽然想起找這倆貨來還真有正事要商量,當即定了定神:「得了,你們倆先別聊這個,咱得說說正事,看看這遷墳的活兒怎麼干。」蝦沒頭一拍胸脯:「二哥,怎麼干還不得聽您吩咐嗎?您指東我們不朝西,您讓我們打狗我們不能攆雞啊!」蟹掉爪也不閑著,夾了一筷子松花塞進嘴裏:「沒錯,我們這叫唯馬首是瞻,聽天由命!」費通心想:「這他媽哪兒跟哪兒啊,真要聽了他們的,什麼事也幹不成,看來大主意還是得自己拿。」
韋家那邊說平整了,官廳大老爺這邊也沒意見,遷墳動土之前還得有一番準備。窩囊廢回到警察所,先找蝦沒頭和蟹掉爪兩位得力幹將商量。蓄水池警察所人多嘴雜,說話不方便,費通自掏腰包,請他們哥兒倆到小酒鋪中敘話,自己有什麼地方想不周全,也好讓他們倆出出主意、想想辦法。俗話怎麼說的?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
費通還真是當巡官的料兒,的確想得周到,上上下下布置得有條不紊,誰來看都得挑大拇指,稱讚一聲「得體」。一干人等各歸各位,嚴陣以待,如今真可以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誰是東風?窩囊廢?他充其量是一幺雞,東風說的是韋家後人,主家不來,這墳不能動。到了約定好的時辰,韋家一眾人等到了。當家的老爺子不能親自出面,兒子、孫子里選這麼幾個精明能幹的,穿著西服革履,坐著汽車來到墳地邊上。費通趕忙迎上前去,親手拉開車門,點頭哈腰,做足了禮數,引入棚中落座看茶。簡單客氣了幾句,主家一點頭,棚子外邊馬上開始放鞭炮,這邊的二踢腳「叮噹五六」也點上了,從呂祖堂請來的老道開始作法。常言道「窮不改門,富不遷墳」,說的就是遷墳之事不可隨意而為。無奈官廳有令,「韋家大墳」不動不行,胳膊擰不過大腿,反正遲早得遷,還不如給read•99csw.com個順水人情,但是必須得有面子,不能讓外人覺得韋家的勢力不比從前了。既然要遷墳,那就得按老祖宗的規矩,擺案上香,燒黃裱、灑凈水、搖銅鈴,禱告先祖動遷原因,遷往何處,祈求老祖宗保佑世代平安。話說老道走完了過場高喊一聲:「吉時已到,起墳!」韋家後人雖然穿著西裝革履,可這種事還得依著老祖宗的規矩,面沖大墳齊刷刷跪成一排,磕上四個頭,得給在場的老百姓瞧瞧,別看祖墳已然無人打理,但我們韋家全是孝子賢孫,禮數絕不能少。磕完頭站起來扭身就走,其餘的事人家就不管了。
這時候可就看費通的了,只見他一聲令下,三十個大小夥子把身上的小褂脫下來,亮出一身的疙瘩肉,手心裏吐了兩口唾沫,抄傢伙這就準備幹活兒。前文書咱說了,韋家大墳的墳頭不下幾百座,可不能逮哪個挖哪個,必須按照葬穴|圖上的順序來,有長有幼、有先有后。韋家抬過旗,在大清朝的身份地位比漢人高,科舉考試有優待,打官司有偏向,就連墳穴也是大有講究。漢人多為平排式,正中為祖先,後代則往兩側平排延伸。旗人通常是三穴連珠,前頭一個後頭倆,構成「品」字形。或者五穴連珠,中間是祖墳,兩邊各埋妻妾兒女,這叫燕別翅。如果說再往後埋,就要順著「翅尾」打坑,講究「男靠明堂女把邊」,左穴位為明堂,右穴位為邊。可也不是絕對的,比方說原配夫人沒有子嗣,偏房夫人倒是生了個兒子,偏房死後就可以埋在明堂的位置,原配夫人則埋在右邊,把丈夫夾在中間,這叫「夾葬」,民間也有個俗稱叫「擋風」。過去常有婦女跟孩子說,「將來我去給你爹擋擋風」,這個話就是這麼來的。
有書則長,無書則短,轉眼到了正日子,費通一早帶領手下一眾巡警來到韋家大墳。這一天響晴白日,萬里無雲,墳地邊上看熱鬧的百姓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風不透雨不漏。天津衛閑人多,有事沒read•99csw.com事都愛湊熱鬧,馬路上出點兒大事小情,看熱鬧的人不動地方就能圍觀幾個時辰,完事後還得議論半天,這一天算是有交代了。蓄水池一帶住的絕大多數是窮苦人,趕上這麼個節骨眼兒,誰不想看看大戶人家祖墳里埋的是什麼?頭一天費通已經派人在墳地邊上搭好了一座棚子,門口設一張供桌,上擺香蠟紙碼、凈水銅鈴。棚中還有幾張八仙桌子,圍著條凳,桌上幾盤水果點心,這是給韋家人準備的,吃不吃也得擺上,這叫熱湯麵不上桌——端著。棚子旁邊另有一張長桌,桌子後頭坐了幾位穿長袍、戴眼鏡的老先生。這是從附近學館請來的,各帶筆墨紙硯,由他們負責登記。從墳地中起出棺材,得按照《墳塋葬穴|圖》逐一對上號,缺一件短一樣也不行。棚外還站了三十個人高馬大、精強力壯的民夫,全是蝦沒頭從公所找來幹活兒的。眾人面前有一排大水缸,這可不是喝的。韋家有錢有勢,《墳塋葬穴|圖》上標得清清楚楚,埋在墳中的大棺材全是上等木料,歷年雖久,卻完好無損。但是後來成了亂葬崗子,什麼人都往裡邊埋,棺材多為一寸來厚的薄皮匣子,或用破席子卷了,其中的死人僥倖沒讓野狗掏了,至今也僅余骸骨,倘若有家主來認領,這邊給挖出來,自行抬走掩埋。還有很多沒主兒的墳包子,挖出的屍骨也不能亂扔,裝進水缸集中掩埋。幹活兒的民夫身後是幾位嬸子大娘,費二奶奶也在其中,帶著大笸籮,上邊蓋了棉被。笸籮里是從饅頭鋪定來的饅頭,一個個又大又圓小皮球相仿,還有醬牛肉和鹹菜條。等一眾挖墳的民夫干累了,拿這些當晌午飯。另有一口大鍋,鍋里是提前熬好的小米綠豆粥,旁邊支著個炭爐,爐子上燒著開水,幹活兒的渴了,邊上有大海碗,往碗里抓一把茶葉沏上開水,這就能喝茶。費通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把費二奶奶從家裡叫來管民夫的伙食,賺點兒小錢不說,主要是還能剋扣幾斤醬牛肉,夠自己回家吃十九九藏書天半個月的。
當下在酒桌上部署了一番,他讓蝦沒頭出去找幹活兒的民夫,別一個一個找,直接上公所找那些幫閑打八岔的。再讓蟹掉爪去南門口找崔老道,找老道幹什麼呢?先選黃道吉日,定下起墳的時辰,當天動土之前,燒黃紙、灑凈水、焚香念咒,這一整套過場必須有道門中人來做,沒他們坐鎮,總是差點兒意思。崔老道對此了如指掌,找他再合適不過。蟹掉爪卻把腦袋一搖,告訴費通,甭去了,崔老道不在天津城,聽說他頭些日子在人家大宅門兒里作法,一不留神犯了口諱,讓人打成爛酸梨了,後來躲到外地避風頭去了。不過不要緊,天津衛不止他一個老道,沒有崔老道這個臭雞蛋,照樣做得了槽子糕。費通讓蟹掉爪上呂祖堂找一個道士,定下黃道吉日。呂祖堂里供奉的是呂洞賓,雖然說庚子年鬧義和團,把這座道觀當成了總壇口,折騰了一溜夠,香火已大不如前,但老韋家是天津八大家,呂洞賓可是八仙,請八仙來辦八大家的事,必定馬到成功。想到此處,費通暗自得意,覺得自己太高明了。他又拉了個單子,辦齊一切應用之物。話說回來,買東西、雇民夫、請老道的錢,可不能從那二十三塊銀元中出,這得找上邊另要,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剋扣。
咱再說費通三人進了這家小酒鋪,挨牆角找了張桌子,倆涼倆熱要了四碟兒菜,一人面前一個白瓷杯,二兩老白乾正好倒滿,三個人一起捏咕遷墳這件事。這蝦沒頭和蟹掉爪一向狐假虎威,自打費通當上巡官,他們倆靠著溜須拍馬的本事成了費通的左右手,那可真是十冬臘月穿褲衩——抖起來了。沒等費通說話,蝦沒頭先捧上了:「二哥,咱不說別的,那老韋家多大勢力,動人家的祖墳,整個天津衛除了您,誰還有這麼大面子?」蟹掉爪不能讓蝦沒頭搶了風頭:「我說老蝦米,你這話說得我不愛聽,老韋家的墳算什麼?我實話告訴你,就是皇上老爺子的墳擋了咱的路,那也就是費二哥一句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