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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行歷 二

第一篇 行歷

自道家世·樵夫的前世因緣

現在,如果我們多想一下:就算森林是假有,那樹是不是真有呢?——《俱舍論》的反對派《順正理論》也拿森林和軍隊作例子論證過假有和實有,說樹也是假有。好吧,就算樹也是假有,但是,按我們現代的知識,所有物質實體無論是人還是狗,是石頭還是沙子,都可以被分解為基本粒子,那麼,這些基本粒子是不是作為物質實體而真實存在的呢?
回到慧能問題,媽媽到底怎麼安置呢?是學佛祖那樣,還是要照顧一下中國傳統?——這問題慧能沒講,只說了向媽媽辭行之後就出發求法去了。但這個容易讓一些心地純良之士暗中生疑的缺漏總該有人填補才好。
「假有」在佛教里是一個很複雜的概念,說法眾多,《大智度論》分析假有,說有一種假有是「因緣會故有,因緣散故無」。如果我們把因緣替換成姻緣,可以用家庭來作比方:一男一女情投意合,結婚了,組成了一個家庭,家庭就是因為一段姻緣的出現而出現的,這就是「因緣會故有」;這一男一女結婚之後不久,緣分盡了,感情破裂,離婚了,這一離婚,家庭也就不存在了,是為「因緣散故無」。森林和軍隊也都是類似的情況,但這個假有和真有很快又會扯到一個唯心和唯物的問題。
樵夫這個職業,長久以來被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知識分子們渲染為充滿隱逸情懷的漁樵之樂,可要真靠打柴、賣柴來養家糊口顯然是另一回事。現在,慧能一聽《金剛經》,感受到前世夙緣,用比較樸素的話說,這就是一個偶然的契機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接下來,慧能便毅然決然地扔掉了工作,離開了老母,踏上了漫漫的求法之路,就好像現在的某個山區少年要到大城市改變命運去了。
慧能要說法了,正式開講之前先做了一項準備工作,說:「善知識,凈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法。」
森林是許多樹木的集合,這種「集合」按佛家的話說就是「蘊」。這種概念辨析玄妙複雜,確實很難搞清楚,所有佛教後來不同的派別對這個「蘊」是真還是幻的問題辯論過很長的一段時間,印度的一位大宗師世親在他很著名的《俱舍論》里辨析「無我」,就論證森林 (蘊)是一種「假有」。
這問題在佛經里還真答案。說一切有部(這是一個派別的名字,簡稱「有部」)提出過一個「極微」的概念,近乎于原子論,是說一切物質都可以被分為最基本的、不可再分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極微」。世親在《俱舍論》里就說極微https://read.99csw•com是實有而非假有,甚至還告訴了我們極微有多大:是人的食指中節的二億八千萬分之一。(我們也許可以從此論證佛經里早就出現過納米技術的理論源頭了。)
但即便在中國,范縝也是性命堪憂,好在他和梁武帝有些交情,而據金克木說,梁武帝之所以會放過范縝,范縝的異端邪說還得以結集傳世,是因為范縝以佛教方法來反對印度外教。無論如何,在這種局面之下,就算佛陀再生恐怕也要被打入異端了。
這就是標準答案嗎?當然不是,大乘中觀和瑜伽行派就說極微也是假有。這個分歧,近似於就是唯物和唯心的分歧。那我們聽誰的話才對呢?這就要靠大家自己判斷了。順便一提,「唯心」這個詞也是佛教帶給我們的,佛教有個基本命題叫做「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簡而言之就是客觀世界的萬事萬物都不是真實存在的,而是由意識產生出來的,直到近代大家熊十力講「新唯識論」,理論源頭也還是這一套。當然,如果你想去搞唯識學的人家裡偷一些「並不真實存在的」錢,我也不敢保證他會不會跟你認真,也許他會撥打一部「並不真實存在的」電話,叫來一些「並不真實存在的」警察來抓你。不過你也不必害怕,因為連你自己也是「並不真實存在的」。
這還帶出了另外一個疑問:很顯然,善惡標準往往是因時而異、因地而異的,你自己以為的行善也許在別人眼裡卻是作惡,那麼,如果真有善惡報應的話,你到底會得善報還是會得惡報呢?
宗教領袖的生平事迹當然更要神異。慧能在大梵寺說法時的自道家世倒也還算樸素,可看看其他記載,那就玄得沒邊了。比如同是編輯這部《壇經》的法海編的另一部《六祖大師緣起外記》,就說了一大堆靈異現象,其中,慧能的媽媽懷孕足足六年才生下了慧能。當然,這比起老子的媽媽懷孕八十一年才生下老子的傳說已經低調多了。
「有一天,一個買柴的客人把我帶到了他的店鋪,收下柴,付了錢,我正要走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讀《金剛經》。我一聽到經文,心有所悟,便問那人:『你是哪裡來的?怎麼得到這部經的?』那人說:『我是在蘄州馮墓山禮拜弘忍和尚,聽他老人家告誡信眾們說,只要掌握了一卷《金剛經》,就可以直覺自己的本性,馬上覺悟成佛。』」

靈魂不滅是不是歪門邪道?

這首先就有一個善與惡的環境標準問題。遙想佛陀當年,在踏上求法之路時也是九九藏書拋家棄業、拋妻棄子,儘管佛陀的家境很好,不指望佛陀這個壯勞力來勞動養家。這在當時的印度似乎不是一個不可饒恕的倫理問題,而且,佛教徒出家為僧,總是要離家出走、遠離人群的,而且也被禁止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於是,佛教一傳入中國,倫理問題的語境差異就是一個首當其衝的難題,許多排斥佛教的人都在倫理問題上大做文章,說佛教有違天理人倫。
佛門有一種比喻,說人就好比一座森林,森林並不是「一個」東西,而是一個集合名詞,它是由許許多多的樹木一起構成的,這些樹木有的生、有的死、有的繁茂、有的凋謝,雖然看上去森林還是這片森林,但一個恆常不變的森林根本就不存在。同理,像軍隊、公司這種事物也是「不存在」的。人,也是一樣。
慧能說:「我爸爸本來在范陽為官,後來犯了事,被流放到嶺南,成了新州的一名普通百姓。當時我還很小,爸爸死得又早,我們孤兒寡母又搬到了南海去住。因為家境貧寒,我只好上山打柴到集市去賣,艱難地維持生計。」
道理雖然如此,但這實在讓人難以接受——人的認知心理通常都會整合地看問題,比如我們會把不很緊密地搭在一起的四條線段粗略地看作一個四方型而不是看作四條線段,這正是格式塔心理學告訴我們的,同理,誰會把人看成是一堆胳膊、腿、血管和骨骼等等的組合呢?人的天性就是通過「蘊」來看待事物的。另外,善惡報應無論是真是假,至少是人心所向,是充滿挫折感的人尋找心理平衡的一種手段,所以從這方面講,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心理醫師。
簡單地講,聽眾們的所謂凈心,就像葬禮主持人在講話之前先讓大家默哀三分鐘,或者相當於「女士們,先生們,請大家注意了,領導要發表重要講話了」,佛陀當初給人授戒的時候也說「自凈其意」,所以這也許只是家法傳承、路徑依賴而已。
毋庸置疑,這問題確實爭得太久了,「人,認識你自己」既是人們永恆的關注話題,又是很難很難能搞清楚的。現代世界里滿懷科學精神的人也許不會對這些古代先賢們鍥而不捨的執著報以絲毫的輕視,如果他們知道即便是笛卡兒這樣世界級的精英人物也曾把靈魂剝離出了人類的大腦、以「二元論」影響西方世界百年之久的話——而笛卡兒是位十七世紀的人。
再說報應。所謂報應,如果結合「因緣」和「無我」觀念來看的話,明顯是和善惡無關的。比如我這人很不講公德,吃西瓜隨手亂丟西瓜皮,你正好路過,一腳踩https://read.99csw.com在西瓜皮上,摔了一個大屁墩兒,這就是一個簡單的因果報應,我種了惡因,你吃了惡果。換句話說,我扔西瓜皮這個行為是我造的一個業,這個業將來發生作用,被你吃到苦頭了。(早期佛教的因緣、無我觀念和輪迴、業報觀念實在是有些內在的衝突,信徒們為了彌合這個衝突在幾百年間發展出來各種各樣的新奇理論。)
印度的龍軍大師是闡述這個問題比較有名的人物,他在《彌蘭陀王問經》里作過一個比喻,說輪迴是怎麼回事呢,就像有一支燃燒的蠟燭,你拿著這支燃燒的蠟燭去點燃一支新蠟燭,你會看到火從這支蠟燭傳到了那支蠟燭上去,輪迴的主體就像這個火一樣,你既不能說新蠟燭上的火就是原來那支蠟燭上的火,也不能說這兩支蠟燭上的火是毫無關係的。
忽見一客讀《金剛經》,慧能一聞,心迷便悟,乃問客曰:從何處來持此經典?客答曰:我于蘄州黃梅縣東馮墓山,禮拜五祖弘忍和尚,見今在彼門人有千餘眾。我于彼聽,見大師勸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直了成佛。
在其他較晚出的《壇經》版本里,說有一人給了慧能十兩銀子以供慧能媽媽日後的生活,而在南唐時期編纂的禪宗史書《祖堂集》里更明確寫著:慧能雖然很想立刻動身,但放心不下媽媽,這時,就是那位買柴的客人給了慧能銀子。這些銀子不是十兩而是一百兩,這位客人也變得有名有姓了,叫做安道誠——懷著讓慧能「安」心求「道」的「誠」意。
大師不語,自凈心神,良久乃言:善知識!凈心聽!慧能慈父,本官范陽,左降遷流嶺南,作新州百姓。慧能幼小,父又早亡,老母孤遺,移來南海。艱辛貧乏,於市賣柴。忽有一客買柴,遂領慧能至於客店。客將柴去,慧能得錢,卻向門前。
「善知識」是指品學兼優的人,這裏慧能稱呼聽眾為善知識,就是一種客氣話。慧能讓聽眾們在聽講之前先「凈心」,這既有簡單的解釋,也有複雜的解釋。
現在你可以質疑我一下:問問我這個複雜版的解釋是否牽強附會?我會扯虎皮、做大旗,法相莊嚴地回答說:我的解釋風格是古代印度大眾部佛教「毗勒」的正宗傳統,多方探求,不拘泥於字面,舉一反三,揣摩佛心。
《壇經》的版本,一般是時代越晚,字數越多,佛門事迹的記載一般也是時代約晚,記載越豐富。當然不止佛教這樣,這實在是人類社會的一條鐵律。
於是,佛教發展來發展去,終於磕磕絆絆地走向了原始教義的反面。在中國南朝,相關的爭論read•99csw.com非常激烈,到底是精神不滅、人可成佛,還是人死如燈滅,雙方唇槍舌劍,打得不可開交。中學歷史課本里那位偉大的古代唯物主義者范縝就是這一系列論戰中的一位風雲人物——在范縝的時代里,大家都相信佛家所謂靈魂不滅、因果輪迴,靈魂累世轉生、勤修佛法而終於修鍊成佛,范縝卻說人死如燈滅,形神俱消,結果遭到上到皇帝、下到官方知識分子的全面圍攻。當時的種種激辯有些是很有趣的,比如王琰譏笑范縝說:「嗚呼,范家小子!竟不知道自家先祖神靈之所在!」——王琰其實很沒道理,他是在用「應該什麼樣」來論證「事實什麼樣」,用道德倫理來攻擊事實求證,這是人們很容易走進的一個思辯誤區,在論壇上我們就能夠看到大量的例子。
慧能的生平,很多地方都很難考實。主要原因是:作為一位宗教領袖,他的生平和形象往往既不是爹媽生出來的,也不是自己活出來的,而是被信徒們塑造出來的。所以,宗教領袖的形象往往在更大程度上反映的是信徒們的觀念,一部領袖的生活史就如同一部信徒們的觀念史。好比佛陀有所謂三十二大人相,也就是三十二種體貌特徵,這在各地的一些佛像里還經常能看到一些的,其中最著名的可能就是「大耳垂肩」和「雙手過膝」,《三國演義》里塑造劉備的形象時就照搬了這兩個佛陀的特徵,體現著作者「尊劉」的努力。——當然,「雙手過膝」一般不會被佛陀塑像實際採用,因為如果真按這個指標來塑像,大家看到的就不是佛陀而是妖怪了。再看看西方天主教國家的耶穌像,一般也都是白人而不是中東人的形象。
但是,我們在感慨之餘,也會面臨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家裡唯一的壯勞力走了,慧能的媽媽孤單一個婦道人家可怎麼過日子呢?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慧能將來哪怕佛法再高,也難為中國傳統倫理所容。
能大師言:善知識,凈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法。
王琰既然不按論據和邏輯來辯論問題,范縝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唇相譏道:「嗚呼,王家小子!明明知道自家祖先神靈之所在,卻不能自殺去追隨他們!」——這要是換在歐洲的教權社會,范縝早就上了火刑柱了。
凈心完畢,慧能開始講法,從自道家世開始。
慧能聞說,宿業有緣,便即辭親,往黃梅馮墓山,禮拜五祖弘忍和尚。
這裏,慧能大師的自凈心神,隱約也透出一些神不滅論的影子,雖然這更容易滿足大眾口味,但也會被某些佛教原教旨主義者批評為外道邪說,也就是說,慧能的禪法還https://read•99csw.com夠不上所謂正信的佛教。
如果往複雜了說,凈心可比默哀或喚起聽眾的注意要複雜得多。
「我一聽之下,知道這是前世之業結下的緣分,這便回家和媽媽告別,動身往馮墓山去了。」
現代人已經習慣了佛教的六道輪迴、善惡報應、投胎轉世之類的說法,殊不知大家信仰的這些東西里的不少內容正是佛陀當年所反對的。在古代印度,推本溯源的話,輪迴思想在佛陀之前早已經有了,大約是由剎帝利所創立,又為婆羅門所採信,更由此而發展出了業報理論。輪迴理論在印度各個宗派當中都很流行,而佛陀所做的則是半接受、半否定,這個「半否定」就是否定了輪迴的主體——簡單說,一切事物都是因緣聚散,並不存在什麼恆久遠、永流傳的東西,所以,一個恆常之「我」自然也是不存在的。
先不想那麼複雜了好了,總之,話說回來,唯物一些來講,世間的一切都是無常生滅,如果有輪迴的話,就好比一個人死了,屍體分解成若干基本元素,有些變成了河裡的水,有些變成土裡的鐵,有些又被蟲子吃了,再隨著食物鏈的蹤跡輾轉生到了豬的身上。
凈心,也就是下文慧能自己的「自凈心神」,現在大家都會說「心神不寧」這個詞,不覺得有什麼深奧,而「心神」原本是個佛教概念,是指心中的所謂識神。識神的講法非常玄妙,大略來說,所謂識神,在有些佛門宗派那裡被當作是輪迴的主體。後來佛教傳到中國,心神大約就等同於靈魂,心神不滅也就是靈魂不滅。
慧能隨媽媽搬到南海,也就是現在的廣東番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慧能沒接受過讀書識字的教育,像現在的很多山區苦孩子一樣,小小年紀便擔負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做了一名樵夫。
思辯的力量敵不過世俗的心愿,這既是大勢所趨,似乎也無可厚非的。如果僅僅在生活當中,當信仰的世俗化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新的風俗之後,是否一定還要糾纏著原始教義不放呢?(宋代的知識分子們就常常拿「出世間法」的早期教義來開那些大有入世精神的和尚們的玩笑。)我想,如果是我,陪朋友旅遊去個什麼佛教名山,我也會跟著燒香磕頭走走過場,這雖然對佛祖很不尊敬(按照原始教義來講),但入鄉隨俗、客從主人,這起碼是對「人」的尊重。至於和尚們給法物開光收錢這類再常見不過的事情,雖然我知道開光原本不過是中國傳統的開工儀式,類似於剪綵,根本和佛教無關,但雙方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願打的人藉此改善生活質量,願挨的人買了一個心裏塌實,這不是皆大歡喜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