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篇 行歷 三

第一篇 行歷

但是,晉代的竺道生精研《涅槃經》,從經中「眾生都可以成佛」的道理而推論說:一闡提也有佛性,也可以成佛。竺道生這個異端邪說激怒了佛教界,大家一合計,就把竺道生趕出了僧團,趕出了京城。後來竺道生輾轉落腳在蘇州虎丘,仍然固執己見,拒不低頭。傳說他向虎丘的石頭說法,說到一闡提可以成佛的時候,石頭都點頭稱讚,這便留下了一個「頑石點頭」的掌故。後來,《涅槃經》出了更為完整的譯本,經文里明明寫著一闡提可以成佛,竺道生也就從異端分子變回一位正信的佛教徒了。
以現代人眼光看,慧能好像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直言不諱想要成佛!弘忍大概也覺得這年輕人不會說話,就斥責道:「你是嶺南人!一個沒文化的民工難道也想成佛?!」
弘忍和尚問慧能曰:汝何方人,來此山禮拜吾?汝今向吾邊,復求何物?慧能答曰:弟子是嶺南人,新州百姓。今故遠來禮拜和尚,不求余物,但求法作佛。大師遂責慧能曰: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慧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

慧能說:我想成佛!

這段記載給我們留下了兩個疑問:為什麼慧能的話會打動了弘忍?為什麼弘忍看見眾多弟子在旁邊就不再繼續和慧能談話?
現在的常識,也許正是當年的異端。
愛喝酸奶的人要注意了:一杯酸奶裡邊百千萬的乳酸菌也都是佛的種子呀!
——俗人眼中的扯淡卻是許多大學者通力思考的疑難命題。我們現在回到唐朝,盛世里的佛教精英們正就這些問題論辯得不亦樂乎。植read.99csw.com物有佛性已經不足為奇了,而石頭瓦塊有佛性的說法後來竟然也成為了唐宋佛教的一個流行觀念。有個著名的話頭叫「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說的就是植物的佛性;蘇軾有一個名句是很多人都熟悉的:「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說的是高山流水的佛性——「清凈身」和「廣長舌」都是佛家言,前邊講過佛陀有三十二相,「廣長舌」也是其中之一,特點是舌頭特別長,可以舔到腦門兒,據說長這種舌頭的人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真實可信的。——這個「據說」可不是道聽途說哦,是《大智度論》說的,作者是龍樹菩薩,譯者是鳩摩羅什,是一部響噹噹的經典。
此言一出,把大家全鎮住了,紛紛感嘆說:「這般見地,這般天資,這可不是普通人呀!實在是個出家的好坯子,你就住到寶林寺去吧!」
那麼,還能不能再進一步:石頭瓦塊之類的東西也有佛性,也能成佛?
慧能倒很坦然:「佛性的道理非關文字,文盲又怎麼啦?」
現在如果有誰問這種問題,肯定會被當作鑽牛角尖、存心不良,如果你帶著一臉的莊嚴寶相拿這個問題去問佛教徒,說不定會被人家以降魔衛道的姿態給打出來,說你戲弄佛門,妄造口業,必遭報應。但是,古人們對追求信仰的真知卻是非常認真的,正兒八經地把這個問題當作一個理論疑難來詳加闡釋。往西方看,亞里士多德就認為植物存在靈魂;往近處看,湯用彤論述植物也有心理知覺,只是比動物簡單罷了,他說以後說不定也能證實植物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
這段原九九藏書委,竺道生當時的中國佛教界應該並不知情,結果又燃起了多年的烽煙戰火。
從《壇經》來看,慧能是從一個文盲突然展現了對佛法的高超見解,而成書時間相近的《曹溪大師別傳》卻記載了一段慧能見到弘忍以前的學佛經歷:有一年,慧能到了曹溪,和村裡一個叫劉志略的人結為兄弟。劉志略有個姑姑,是個出家人,法號叫做無盡藏,經常念誦《涅槃經》。慧能和劉志略白天在寺院里打雜,晚上就聽尼姑誦經,到了天明,慧能就給無盡藏講解佛經的意思。
一闡提可以成佛,這個爭議雖然告一段落,但餘波久久未息。既然一闡提都可以成佛,那麼,能不能由此更進一步,狗有沒有佛性?如果再進一步:花花草草有沒有佛性?如果再進一步:細菌有沒有佛性?——《金剛經》里,佛陀明確地告訴過須菩提:「不論是胎生的、卵生的、濕生的、化生的,只有是有生命的,我全讓它們成佛。」
慧能在曹溪的這段軼事,後來也被采進了其他一些書里,只是把事情的發生時間挪到了慧能在弘忍那裡得到真傳之後,這樣一來,就把《曹溪大師別傳》和《壇經》的矛盾記載給抹平了。至於這樣的抹平有什麼事實依據,嗯,善意的猜測是:一定有,只是我們還不知道罷了。
弘忍在禪宗譜繫上被稱為五祖,七歲時就出家到四祖道信的門下,道信是在湖北黃梅的雙峰山,弘忍後來住于雙峰山東邊的馮墓山,所以弘忍的禪法被稱作「東山法門」,在當時也算很有影響力的。
慧能初見弘忍,兩人之間所發生的一段對話被後來的禪師們廣為傳誦。
而當《涅槃經》的後半部分read.99csw.com推出的時候,對佛性的描述就和以前不同了,一闡提也可以成佛了,這是因為社會環境改變了,統治者開始重視大乘,不少小乘信徒也改宗大乘了,這時候再揪著人家小辮子不放就不合適了。
話說回來,慧能這裏回答弘忍的話,說人雖分南北,佛性卻不分南北,就是這樣一個由竺道生而來的人人都有佛性的觀念,後來也成為慧能禪法的一個理論基礎。但這就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問題:慧能不是從小就做賣柴的營生沒受過教育么,他怎麼會有這種前衛的佛性論的認識呢?要麼慧能確有前世慧根,所以才和竺道生的說法不謀而合,要麼慧能在離家遠赴馮墓山求法之前或多或少總也學過一點兒什麼,而且,學的應該還就是竺道生精研的《涅槃經》。
慧能回答說:「我是嶺南人,來找您老人家不為別的,只求您能教我佛法,讓我成佛。」
佛性,這在印度佛教里是個小問題,但在中國佛教里是個大問題。這是大乘佛教的一個概念,細說起來無比複雜,簡略來說就是成佛的慧根。那麼,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成佛的慧根呢?這很難說。傳統理論認為有所謂「一闡提」,說這種人是斷了慧根的,沒可能成佛——這大約就相當於佛教里的血統論。
話說慧能受了弘忍這番輕蔑,絲毫也不畏縮,勇敢地說道:「人雖然分南北,佛性卻不分南北;我這個沒文化的民工和您老這位佛門大師雖然差距很大,但我們各自的佛性卻是沒有差異的。」
先說說第一個疑問,第二個疑問稍微往後放放。
再者,呂瀓說,梵文里「佛性」的「性」字正是種姓、種族的意思,一闡提的說法也為日後的「五九九藏書種姓」開了端,這也反映了印度當時的種姓制度給佛教帶來的影響。
無盡藏把經書遞給慧能,慧能一擺手:「我不識字。」無盡藏吃了一驚:「原來給我講解佛經的人卻是個文盲!」
慧能跋山涉水,從廣東到了湖北,如願見到了弘忍。
這句話擲地有聲,讓弘忍對慧能刮目相看。弘忍欲待多談幾句,卻見眾多弟子在旁,便不再說話,只是打發慧能去作寺廟裡的雜役。於是,慧能就落腳在馮墓山上,沒作成學生,卻作了校工,天天舂米,一連幹了八個月。
弘忍的話至少在表面上飽含地域歧視。在當時,嶺南屬於不大開化的地方,原住民多是少數民族,而弘忍所在的湖北已經算是文化重鎮了,以湖北來看嶺南,大約相當於以華夏來看蠻夷,雖然追溯起來湖北本也算是蠻夷之地的。
竺道生是《涅槃經》的大師,而《涅槃經》正是禪宗的重要思想源泉之一,另外,這位竺道生後來還寫過《善不受報義》、《佛無凈土論》、《頓悟成佛義》,我們只從題目來看,似乎既有佛教的原教旨主義(其實內容有些差別),也有後來讓慧能成就大名的「頓悟成佛」理論的影子。胡適和湯用彤就曾認為,禪宗的頓悟理論是開始於竺道生的。

有些人有佛性,人人都有佛性,石頭也有佛性

慧能所說的,人人都有佛性,也就是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雖然在結果上並不見人人都成了佛,但至少在機會上大家是平等的。這個觀點放在現在,純屬老生常談,一點兒都不新鮮,但在慧能之前不久的時間,這卻堪稱佛門當中辯論最烈的激進思想之一。
這段經過,和《壇經》里的慧能自述全https://read•99csw.com然不同,到底哪種說法更為可信,恐怕誰也說不清楚。但是,只從普通人的常理推斷,如果說慧能在見弘忍之前全然沒有接觸過佛法,這實在是很讓人吃驚的。尤其從《壇經》的後文來看,弘忍也沒騰出工夫教給慧能多少東西,慧能甚至就連從舂米的工作中抽身去聽講的機會都沒有的。那麼,慧能的許多佛學見解是從哪兒來的,這還真不容易讓人想通。
大師欲更共議,見左右在傍邊,大師更不言。遂發遣慧能,令隨眾作務。時有一行者,遂差慧能于碓坊,踏碓八個余月。
弘忍問慧能:「你是哪裡人呀?來這裏找我想做什麼呀?」
就這樣,慧能住進了寶林寺,一住就是三年,後來又投奔遠禪師處學習坐禪,坐著坐著又覺得坐禪不是個正經修行,空坐而已,這時候慧能才在一位禪師的指點下前往馮墓山求見弘忍。
我們很難想像弘忍作為一代佛學大師竟然也會有這樣露骨的地域歧視和民族歧視,眼界之狹隘比現在網上的一些憤青還有不如。但禪師講話,也許別有妙處,我們還是盡量往好處想吧。
一闡提可以成佛,據呂瀓考證這個說法的原委,《涅槃經》的前後兩部分並不是同時出現的。在印度,先出了前一部分,裡邊既然明明說眾生都有佛性,又為什麼還專門提出一個一闡提不能成佛呢?呂瀓說,大乘佛教提出這個一闡提其實是有針對性的:小乘信徒們既不接受大乘的教義,更不會按照大乘教義去實踐,甚至還常常攻擊、誹謗大乘,這些人真是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朽木不可雕也,擺明了是成不了佛的,那怎麼辦呢?於是大乘就專門打造了一闡提這個概念,這是為小乘信眾量身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