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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行歷 四

第一篇 行歷

按照其他版本的說法,弘忍送別慧能回到了馮墓山,又過了三天才向大家交代了實情。這個震雷一般的消息把大家驚得目瞪口呆,很快,幾百人瘋狂下山,日夜兼程追趕慧能,要把衣缽奪回來。這對馮墓山來講幾乎就是傾巢而出了。
箭是這樣,人也一樣。《物不遷論》舉了一個例子,說某人離家很久了,這一天突然回來,鄰居見了感覺似曾相識,問道:「你不是當年街底家的那誰誰誰嗎?」這人回答說:「我只是看上去像當年的那誰誰誰,其實已經不是了。」
大師遂喚門人盡來,焚香偈前。人眾入見,皆生敬心。汝等盡誦此偈者,方得見性;依[卍]此修行,即不墮落。門人盡誦,皆生敬心,喚言:善哉!
為了避免這個尷尬,我們需要把夢幻理論修正一下:現實世界的這個夢並不是只屬於我自己的,而是所有人都在做夢,這些夢境結合在一起而成為了一個大夢。也就是說,現實世界只是所有人共同在做的一場大夢。——這雖然還是無法徹底解決夢裡殺人的問題,但至少看上去要好一些。那麼,在夢裡殺狗總該可以吧?狗總該是徹徹底底的幻象了吧?
這個傳說里的「禪定入石」和達摩面壁結果在牆壁上留下了影子的傳說大有異曲同工之妙,這裏的所謂「禪定」和「坐禪」其實才是印度禪法的本來面目,「禪」本來和「定」是分不開的,是一種打坐的功夫——靜默打坐,默數呼吸,和中國道家的吐納差不太多。這也正是慧能和神秀禪法的一個重要區別之所在:神秀沿襲了禪定的修行方式,慧能則破除了禪定,認為靠禪定來修行是南轅北轍的。現在我們會看到有些修行者自稱學的南禪,經常打坐,其實這是印度瑜伽禪定以至神秀北宗禪的修行功夫,也正是慧能祖師爺所反對的。所以,「禪定入石」這個故事的編者應當還繼承著禪定一門的認識,把這門慧能所反對的功夫加在了慧能身上。雖然這故事是要抬舉慧能,但對慧能來說,這種抬舉恐怕要比批評更讓他難受。
從大家的這些議論里,我們可以以小人之心讀出好幾層意思。一是神秀眾望所歸,簡直就是華山派的大師兄令狐沖,師弟們都清楚,就算真想和大師兄伸伸手,過去也是白給;二是反正第六代領導人的位子鐵定是神秀的,現在別撕破臉,日後免得穿小鞋;三是現在的抬高神秀是為後文里抬高慧能作鋪墊——就好比描寫關羽厲害,先得把顏良、文丑的厲害鋪墊足了,再讓關羽去一招制敵,關羽殺匪兵乙可顯不出什麼厲害來。禪宗後來南北之爭非常激烈,對於慧能一系來說,「神秀不厲害,慧能很厲害」自然不如「神秀很厲害,慧能更厲害」來得更加激蕩人心。
神秀這個偈子,看上去仍是《楞伽經》的一脈傳承。我們一般人所謂的學習,是作加法:人一降生,什麼都不懂,先要上幼兒園,然後接受九年制義務教育,成績好的還可以繼續上大學,讀碩士、讀博士,越到後來學問越高;神秀所講的修佛參禪,是作減法:佛性是與生俱來的,人人都有,只是人生在世,被這個五花八門的世界層層污染,那一點佛性早就被灰塵遮住看不見了,就像一面鏡子,本來就是明晃晃、亮堂堂的,但在污泥里滾得久了,連鏡子自己都相信自己只是一塊泥巴,所以要使勁用水沖、用布擦,還原鏡子明晃晃、亮堂堂的本來面目,還原之後還不算大功告成,因為在世界這個爛泥塘里,鏡子一不小心就又會被弄髒,所以需要謹慎小心,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如今在人民群眾中間,沒幾個人還記得安世高和康僧會了,神秀的偈子卻以原創的姿態流傳了一千多年。
聯繫《壇經》上下文,慧能的一個核心思想是:有情(有生命的東西)才能成佛,無情(沒生命的東西)不能成佛。而有生命和無生命的一個主要區別就是會不會動:人是會動的,是生命體;石頭是不會動的,是無生命體。因為不會動的沒生命的東西成不了佛,所以我們不應該去效仿它們——這個理論的殺傷力是:坐禪入定就是要人一動不動的,也就是效仿不能成佛的無生命體,所以靠坐禪來求解脫成佛是根本行不通的。
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另一種說法是:龍樹是被小乘法師逼死的),都確實說明了一個真實的觀念,即「舍」是佛教修行的一項重要指標。事實上,不止是佛教,印度幾乎各個教門一致認為有四項品質可以幫助人們往生梵天樂土,這四項品質總名「四無量」,就是慈、悲、喜、舍。這個「舍」字反映了人類一種樸素的認識——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捨不得妻兒老小、名位利祿、身體髮膚,也就無法解脫,成不了佛。
轉眼間就到了三更時分,漆黑死寂的寺院里突然有個影子晃了一下。只見一個夜行人躡足潛蹤,施展絕世輕功摸到了講堂之前。馮墓山上沒有武僧,所以也沒人出來攔截,卻見這個夜行人既不溜門,也不撬鎖,只是望著走廊的牆壁發獃。這個人,卻是神秀。
鏡子被弄髒了,怎麼辦?只有把塵土擦掉,才能恢復鏡子的本來面目。怎麼擦呢?上座部的辦法很傳統,兩個步驟:先要明白道理,然後再動手擦拭。——所謂明白道理,就是說要搞明白鏡子是怎麼回事、污染是怎麼回事、擦拭的方法又是怎麼回事,也就是先要明白佛理;所謂動手擦拭,就是明白佛理之後付諸行動,用禪定的功夫刻苦修行(這是一套很複雜的技術活兒),等修行的火候到了,鏡子也就被擦乾淨了,心又恢復了明晃晃、亮堂堂的本來面目,這就是達到解脫境界了。
這事細想起來有些蹊蹺。幾百人日夜兼程,按說追一個慧能應該不難。從常理看,這幾百人應該分成若干個追捕小組,有負責圍追的,也有負責堵截的,一方面團結就是力量,一方面協同作戰才能成功。但從慧明的行動來看,好像這幾百人各自為政,無組織無紀律,就像獵場上爭奪彩頭一樣,既要搶回慧能的袈裟,又生怕被別人搶去了。
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矛盾是:弘忍把慧能叫到講堂傳法授衣是三更時分,送慧能離開馮墓山竟然還是三更時分?!
大庾嶺在江西大庾,是從江西入兩廣的必經之路。此去南方多荒蠻,不過離慧能的家倒是近了。和慧能時代相近的宋之問一度被流放廣西,途經大庾嶺的時候寫下了一首五律,在唐詩里也算有名:
弘忍是心存偏見,還是有眼無珠?都不是,他馬上就看出這兩個偈子的高明,確實把握了佛法精義,但是怕大家知道這點會對慧能不利,這才說謊的。
另一件給已經夠亂的局面更增混亂的事情是:王維的碑銘明確記載了弘忍向慧能傳授袈裟的事,這段記載通常被認為是付衣傳法之說的源頭,而王維寫這篇碑銘正是受的神會的委託。這一來,事情就越發複雜了:既然碑銘是神會委託寫的,難道神會就沒想到碑銘里有關慧能在馮墓山學習聽課的記載會和《壇經》發生矛盾么?可能的解釋是:《壇經》的母本應該是慧能在大梵寺說法時弟子們記的筆記,法海記了,別的弟子說不定也記了一些,各自流傳,互有出入;或者,這是法海一系的說法和神會的矛盾;或者,神會既然撒了這麼一個彌天大謊,難免會有編不圓的地方。無論如何,真相已經無從確知,最好的辦法也許就是「不落言筌」吧?
可是,眾望所歸的神秀自己又怎麼想呢?
五祖平旦遂喚盧供奉來,南廊下畫楞伽變。五祖忽見此偈語已,乃謂供奉曰:弘忍與供奉錢三十千,深勞遠來,不畫變相也。《金剛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如留此偈,令迷人誦。依此修行,不墮三惡;依此修行人,有大利益。
但如果同樣還是我,在論壇上以一個普通網友的身份發貼講解佛法,那些外在的依憑一概沒有了,大家也就不容易拿我當回事了。這也是人之常情、佛之常情,就連禪宗傳法也要有個資格認證的證書,就是一件據說由達摩老祖傳下來的袈裟。劉禹錫曾經這樣解釋過這件袈裟的意義:「民不知官,望車而畏;俗不知佛,得衣為貴。」人是衣服馬是鞍,佛也一樣。
慧能在馮墓山到底學過什麼沒有,至少還存在著另外幾種說法。一是其他版本的《壇經》里寫過:弘忍到工作間來看慧能,說:「我覺得你的見解不凡,之所以不和你多說話,還打發你到這兒來干苦力,我是怕有人會加害於你。」慧能回答說:「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我也一直在這裏悶頭幹活兒,從來不往講堂那邊跑。」——在這個籠罩著恐怖氣氛的寺院里,弘忍和慧能達成默契,謹小慎微地生活著。也許這期間弘忍偷偷向慧能講過課,也說不定,就像很多武俠小說里的場景一樣。
——暴露在水面之上的是種種現實主義的心理,潛藏在水面之下的還有種種對群體儀式的天然渴求。如果我們剝離了這一切,真的可以還原出一個「純潔」的佛教嗎?繆勒在研究宗教問題的時候說過:「康德認為那種靠沒有道德價值的行為,靠儀式即外在的崇拜來取悅神靈的,不是宗教而是迷信。我看不需要再引用站在相反立場上的觀點了,即認為內心默禱的宗教,哪怕它在公眾生活中是積極活動的宗教,如果沒有外在的崇拜、沒有僧侶、沒有儀式,那就什麼都不是。」
動手搶袈裟的慧明既然說自己是為求佛法而來的,又見了神通,這就借坡下驢,請慧能給自己講說佛法。慧能問道:「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
我們應該有個信仰嗎?如果應該,那麼信什麼才好?這實在是一個亘古的問題了。和慧能時代相近的地球那邊,幾個日爾曼部落從歐洲大陸渡海而佔據英格蘭,建立了幾個國家,某國的一次會議上,國王和大臣們討論著要不要放棄原來的宗教而接受由一個傳教士從羅馬帶來的基督教,一個貴族說道:「呵,國王,我們在世的一生如果同它以前或以後的神秘莫測的時間對比一下,我看就像是冬天夜晚您和大臣、貴族們圍坐歡宴的時刻一樣。大廳里生著火,很溫暖,而外面雨雪交加,還刮著大風。這時候有一隻燕子從一道門飛進屋內,又很快地從另一道門飛了出去。當它還在屋內的時候,它受不到冬天風暴的襲擊,可是這隻是極短促的一瞬間,接著,這來自黑夜的燕子又飛回黑夜去了。人生在世也是短短一會兒;以前怎樣,以後怎樣,我們全無所知。因此,如果這新的宗教能帶來一點使我們安定或滿足的東西,它就值得我們信奉。」
嗯,看來還是繼續「不落言筌」好了。
風動幡動的故事流傳了很久,知名度很高,在當時又是語驚四座,一定有其高明之處。但到底高明在哪裡,普通人的腦袋還真不容易想得明白。
慧能這一路南下,心裏應該還惦記著老師的叮囑——「傳法之人命如懸絲」,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著迫害自己呢。可是到了這時候,一例迫害也沒發生過,哪怕是捕風捉影的迫害也沒有過,如果慧能學過心理學,說不定會懷疑老師患沒患「受迫害妄想狂」了。這倒不全是笑談,遭受迫害,無論是實有其事還是僅僅存在於幻想式的擔心之中,常常會賦予信徒們一個神聖的光環,使他們越發堅信自己的正確和偉大,況且血淋淋的迫害確實是時有發生的,信仰之路很多時候正像德爾圖良的名言所說的「殉道者的血是教會的種子」。
僧肇的《物不遷論》,顧名思義,是說運動並不存在,所有的物體都是靜止的。——這顯然違反我們的常識,但我們得習慣一下,佛教理論常常是要和常識作對的。
慧能保任了多久,各種記載出入很大,說短的有說三年的,說長的有說十七年的。在這些年裡,除了必要的生活之外,慧能還做了些什麼呢?有些版本的《壇經》的說,慧能到了韶州曹侯村,像所有隱居避難的大俠一樣過著平常百姓的日子,但曹侯村有一位儒士,對慧能很是另眼相看,待他很好。這儒士有個姑姑,出家為尼,常常念誦《涅槃經》。慧能聽了一耳朵,一下子就領悟了經典之真諦,就給尼姑解說。尼姑拿經書給他,他說:「給我也沒用,我不識字。」……後來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因為這故事在前文已經講過了,這個尼姑叫做無盡藏,這個儒士叫做劉志略。一樣的人名,一樣的故事,只是劉志略的身份變成了儒士,事情發生的時間被放到了慧能開悟之後。至於哪個記載才是真實的,這又不好說了。
當然,還有比慧能更成功的——弘忍這次講話里所批評的求取福田的行為始終都沒有斷絕過,時至今日,燒香拜佛、求神上供,只見得愈演愈烈。個中道理,深刻的解釋如上述的塗爾乾的論著,淺白的解釋比如美劇《Kyle》里的一個高中女生的話:「宗教信仰很有意思,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有庇護它們的聖人——胃痛、鵝,甚至禿頭也有自己的保護神。有時我不禁懷疑:既然天下萬物都受到眾神的庇護,為什麼人類還要遭受那麼多的不幸呢?接著我才明白,每個人都需要一種力量度過難關。」
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
接著,慧能因為在無盡藏那裡語驚四座,便被眾人請到了寶林寺,住了九個多月,追兵又聞訊而至。這回慧能沒有施展神通,也沒想用一席話度化追兵,而是採取了我們普通人的應對方式:三十六計走為上,到前山藏了起來。
但是,馮老前輩的這個解釋有可能是錯的。
慧能曰:我此踏碓八個余月,未至堂前。望上人引慧能至南廊下,見此偈禮拜;亦願誦取結來生緣,願生佛地。童子引能至南廊下,能即禮拜此偈。為不識字,請一人讀。慧能聞已,即識大意。慧能亦作一偈,又請得一解書人,于西間壁上題著,呈自本心。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識心見性,即悟大意。慧能偈曰:
現在我們再來看一下神秀和慧能這幾個偈子在印度佛學里的淵源。當初上座部就主張心性應該是清凈的,之所以看上去很臟,是因為受了外界的污染——「心如明鏡台」,本來是一面明晃晃的鏡子,為什麼要「時時勤拂拭」呢,是因為「塵埃」太多,把鏡子弄髒了。
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
不必講什麼玄而又玄的虛招子,真有人可以只用我們普通人的邏輯就把這個答案嚴密地論證出來。這個人,就是遠在僧肇之前的古希臘哲學家芝諾。
由此也可以想見佛教理論的論證、辨析會那麼複雜,因為要把這個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世界證明為空幻不實,要把道理說圓,實在是太難太難了。而且,就算你真正「覺悟」了這世界的虛幻,你又能怎麼樣呢?
弘忍的講堂前又個走廊,弘忍正在請畫師來,想在走廊的牆壁上畫上《楞伽經》的宣傳畫,再畫上自己即將傳授衣缽交班的事,作為歷史存照流傳後世。畫師盧珍已經來過了,準備第二天就開始動工。
五祖遂喚秀上座于堂內,問:是汝作偈否?若是汝作,應得我法。
當然,如果發揚一下民族自豪感的話,可以說這種智慧古已有之:春秋時代,晉文公出於好意而搜捕介之推的時候就用過這一招,其結果是:介之推背著老母親想逃出火海,無奈水火無情,母子兩人全被燒死了。
據胡適的考證,在慧能和神秀死後,慧能的弟子神會在滑台召開無遮大會,驟然向神秀的弟子們發難,抬出了付衣傳法的正統論,質疑神秀的合法身份。
但是,事實恰好相反,大家一點兒也不緊張、不著急,也一點兒都沒有動筆的意思。這是怎麼回事呢?其實大家都在議論著:就憑我們這些三腳貓,寫了也是白寫,神秀上座德高望重,又是我們的教授師,第六代領導人舍神秀其誰!將來他老人家接了班,我們還得靠著他呢,現在九_九_藏_書又何必不自量力地和他去爭呢!(我們還得從世俗角度知道一點:繼承人繼承的不僅是佛法,還有寺院的財產和權力。)
第一重境界的不較真是非常正常的,不僅禪師們這樣,普通人也這樣。比如我曾經講過自己寫東西的態度,是既不弘揚什麼,也不反對什麼,只是盡量下功夫把一些問題搞清楚,然後打了一個比方說:就像小孩子拆鬧鐘,滿足好奇心而已。對我這個比喻,有人就較真了,帶著責難的口氣質疑說:拆鬧鐘容易,拆了之後還能不能裝得回去?——這種較真就好像有人質疑小貓釣魚的故事:「貓不會製造和使用工具,根本就不可能拿著魚竿去釣魚。你盡瞎說!」
第二天天剛亮,弘忍就把畫師盧珍請到了講堂前的走廊,準備讓他開始作畫了。就在這個時候,弘忍看到了牆壁上憑空多了幾行墨跡,卻是一首偈子。弘忍叫人把偈子抄了下來,突然對畫師說:「給你三十千錢,感謝你遠道而來,但畫我已經不想畫了。《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有形的東西都是虛幻不實的,倒不如把這偈子留下,讓那些痴迷愚昧的人經常念誦。若能依照這個偈子去修行,就不會墮入三惡道了。依法修行,有大利益。」
能得衣法,三更發去。五祖自送能於九江驛。登船時,便五祖處分:汝去努力!將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難去,在後弘化,善誘迷人,若得心開,汝悟無別。辭違已了,便發向南。
話說回來,慧能的行歷至此而告一段落,《壇經》接下來就是慧能在大梵寺正式開講禪法的內容了。至於這段行歷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有些地方確實可以辨別出大概的輪廓,另一些地方也只能是信者自信、疑者自疑了。或者,我們大可本著禪門宗旨,繼續不落言筌好了。
學生說:「當然有呀。」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把慧能的偈子想像成孫悟空成為斗戰勝佛之後的心理寫照呢?斗戰勝佛想:「我現在是個衛道士!我本來就是個衛道士!我生來就是個衛道士!」如果這時候八戒給猴哥帶來了王母娘娘再次召開蟠桃大會的消息,斗戰勝佛他老人家應該絲毫不會為之所動吧?
易卜生的詩劇《培爾·金特》的結尾處,主人公曆盡了傳奇動蕩的一生,坐在門口剝洋蔥,剝完一瓣又一瓣,最後發現沒有芯。主人公把碎片一拋,感慨說:「老天爺真會跟人開玩笑。」——如果旁邊有個高僧在,就該說他悟道了。

逃亡與追捕

一說慧能逃到南方之後,馮墓山僧眾對他的追捕仍在繼續,慧能不得不隱姓埋名、隱遁山林。按說慧能現在已經開悟了,已經見性成佛了,就像武俠小說里的某個年輕人因緣際會在一夜之間獲得了絕世武功一樣,應該無所畏懼才是,但是按照傳統說法,開悟了並不算完,還得有一段「保任」功夫。也就是說,就像虛竹小和尚一下子獲得了無上內功,但他還不會用這個內功,要想真正鞏固住武林高手的水平還得經過一番學習和歷練才行。所以,慧能的這一段逃亡和隱居的生涯也被後代禪師們描述為保任的必要過程。
以凡夫俗子的邏輯而論,禪法的局面比較尷尬,如果禪師告訴你一個結論,你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他是很難回答你的。這不像科學家告訴你在一個大氣壓下純凈水的沸點是一百攝氏度,他可以把他是怎麼知道的告訴你,也可以告訴任何人,這個知識和經驗是有客觀標準的,是可檢驗、可重複的;這也不像游泳運動員教你游泳,他給你講了半天游泳的技巧之後,你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你這些東西管用么?」他會二話不說,當即跳到游泳池裡游給你看。——這和神通的作用是一個道理,大乘高僧志在普渡眾生,普渡眾生最便捷的方法顯然就是把一些能夠立竿見影的東西展現給大家看,比如某高僧一縱身飛上雲端,安然端坐半空中口吐蓮花,這時候別說你我,連司馬南都得歸依了。
學生說:「當然一樣大呀。」
神秀上座題此偈畢,歸房卧,並無人見。
這裏渡河的渡被雙關為渡人的渡,正是很有慧能禪意的一則故事,佛性即自性,每個人心裏都有,領悟這個佛性終究還是得靠自己。其實說白了就是俗話所謂的「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慧能要表達的意思是:佛性本來就是清凈的,從來都是清凈的,哪有一丁點的塵埃呢?
確實,從禪宗的脈絡來看,《楞伽經》漸漸淡出,《金剛經》漸漸突出,到後來慧能就直接把《金剛經》捧為第一聖典了。湯用彤說這個轉變有兩個原因,一是南方的風氣所致,也就是說,達摩以下那幾代人都在北方活動,《楞伽經》在北方很吃得開,而弘忍是在南方傳法,南方正是《金剛經》流行的地區,所以入鄉隨俗、因地制宜;第二個原因是《楞伽經》傳了好幾代人,越傳越走樣了,修行者對經典本來應該得意忘言,卻終於變成了得言忘意,從哲人之智變成了經師之學,學術氣氛日濃,修行味道日少,而《金剛經》言簡意深,其深處囊括了大乘空宗的精髓,其簡處是解釋自由而可以不拘泥於文字,正好可以扭轉當時的不良風氣。所以,《楞伽經》淡出,《金剛經》進駐,這也是學問演進的自然趨勢。
五祖忽於一日,喚門人盡來。門人集訖,五祖曰:吾向汝說世人生死事大,汝等門人終日供養,只求福田,不求出離生死苦海。汝等自性迷,福田何可救汝!汝總且歸房,自看有智慧者,自取般若本性之智,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稟為六代。火急急!
從心理而言,人們需要的精神食糧往往既不是深刻的,也不是淺薄的——深刻了就容易曲高和寡,淺薄了就容易遭人鄙夷,最合適的東西是貌似深刻而實則淺薄的,坐在地鐵里看不會怕被周圍的人笑話,拿回家裡也不會被束之高閣。弘忍對神秀的這番話正突出了禪法之高,等慧能真講修行法門的時候又可以得見禪法之淺。禪宗後來風起雲湧的大量機鋒公案大多也屬於這種情形。
我們可以想像一個男嬰忽然獲得了成年人的體格,他又會怎麼樣呢?如果在商店裡看到美食,如果在大街上看見美女,他會有什麼反應呢?如果一個人要搶他的奶瓶,他會不會毫不猶豫地打死這個人呢?我們照神秀的方法參禪,成佛的理想狀態難道就是這樣一個大人體格、嬰兒心態的人嗎?而這種修行方法顯然不具有可操作性,畢竟,世間的很多所謂污染就像我們的母語一樣,我們要花多少時間、用什麼方法,才可以徹底忘記母語呢?
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
過了這一夜就是第二天了。對於神秀來說,這是一個難眠之夜。神秀正為了偈子的事思前想後、顧慮重重:大家都不敢向弘忍交卷,就是因為我是他們的教授師,他們都等著我呢,可是,我到底是交卷還是不交卷呢?不交吧,老師怎麼知道我對佛法的理解是深是淺?交吧,好像顯得我垂涎第六代領導人的位子,動機不純,其心可鄙。唉,到底是交還是不交,實在是個頭疼的問題。
——我們可以給這個故事續上一個現實主義的尾巴:鄰居一聽,遺憾地搖了搖頭:「如果你見到那誰誰誰,請轉告他,就說他當初買的彩票中了五百萬大獎,人家一直等他來領獎呢。」
好吧,再退一步,山河大地、石頭瓦塊這些東西總可以是幻象吧?——其實也不好說,有的宗派就認為山河大地、石頭瓦塊也有佛性。
慧能藏來躲去,這一天來到了廣州的法性寺,趕上印宗法師正在講解《涅槃經》,這就引發了一個著名的故事。
照我看呢,答題的線索也許不在《物不遷論》上,而在其他版本的相關記載和《壇經》的上下文里。
這事透露給我們如下幾個情況:第一,以弘忍的掌門之尊,德高望重,居然彈壓不住;第二,眾弟子們很有「愛吾師,更愛真理」的精神;第三,真不知道這些人修行了這麼多年都修行了些什麼。
當然,看看世界史,在宗教信仰的虔誠里展開的殺人放火屢見不鮮,中國的情況已經算是很好的了,大約是因為中國人比較現實,普遍缺乏對神聖教義的執著精神。其缺點是信仰普遍不夠牢靠,豬八戒型的信徒居多,而優點則是不大容易因為教義分歧之類的原因而引發大規模和經久不息的戰爭與屠殺。
這種樹原本不叫菩提樹,叫做缽蘿樹,因為佛陀當年坐在一棵缽蘿樹悟了道,所以樹的身份也不一樣了,改叫菩提樹了。唐僧當年去西天取經,親眼見過菩提樹,他在筆記里對菩提樹還有過描寫,說這樹又粗又高,冬夏不凋,漂亮極了。
人生短促,就像那隻倏忽之間飛進又飛出的燕子,因短促且無意義所以更使人們思考永恆的意義,現實的考量也更使人們易於接受宗教的慰藉。把握當下還是追求永恆,或者由把握當下進而追求永恆,這是禪宗與原始佛教、與其他一些佛教宗派的一個根本分歧之所在,也是慧能今後將要大展拳腳的一片思想領域。
這就好比說現實世界只不過一場夢幻,做夢的人很難自覺,佛教就是要幫助人們從夢中醒過來,但是,夢裡的人肯定也是虛幻的了,如果我在夢裡殺人,只不過是殺了一個幻象而已,並不是真的殺人。這番推理下來,竟然可以合乎邏輯地論證出殺人是無所謂的?!
弘忍大師發表完重要批評之後,接下來發布了一個重要通知:「你們各回各屋吧,自己掂量掂量,覺得有兩下子的,就用自己的般若智慧寫個偈子交上來。誰的偈子領悟了佛法大義,我就把法衣傳授給他,讓他作禪宗第六代領導人。快去快去!」
按照較原始的敦煌本《壇經》,慧能寫的就是這樣的兩個偈子,但一般流傳的版本只有一首,內容就是大家很熟悉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流傳最廣的這一首也許正是對早期兩首偈子的凝鍊和修訂,但是,佛性常清凈、明鏡本清凈和本來無一物卻出現了一點矛盾:既然本來無一物,那麼佛性有沒有呢?
自慧能以後,禪宗越發講所謂「不立文字」、「不落言筌」,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鑼鼓聽音兒,說話聽聲兒」,還有就是「沒必要雞同鴨講」。細分起來,這裏邊有三重境界。
話說追兵當中,有一個慧明和尚原來是三品將軍,性格粗惡,體格健壯,腳程比大家都快,就在大庾嶺一帶第一個追上了慧能。
神秀能在馮墓山擁有那麼高的聲望和地位,並非浪得虛名,確實是功力不凡的。這個偈子,是神秀畢生修鍊的精髓,不可小看,翻譯過來大約是這樣的意思:身如大樹,心如明鏡,經常打掃,別沾灰塵。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回過頭再來說說淵源。「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這個偈子真就是神秀的原創思想么?其實一點都不是。染和凈這一對概念是很多人都講的,比如《大乘起信論》就是。「染」也可以被解釋為「無明」(我們的常用詞「無明火」就是從這兒來的),這是佛教的一個核心概念,簡單翻譯過來就是「愚昧」,但這並不是普通的愚昧,而是因為不明白終極真理而造成的愚昧,人的一言一行之所以會產生業報就是因為人處在這種愚昧的狀態之中。有的高僧就說,只要你擺脫了這種愚昧,你的一言一行就不會再「造業」了。
這話很中肯呀!辯論什麼教義、正信那些,都屬於「追求真理」的範疇,而對大多數人來講,宗教只是一個實用的工具,信什麼並不重要,哪怕是信仰豬八戒也無所謂,只要有個信仰就好。
——開篇不久的時候說過慧能在大梵寺開講「摩訶般若波羅蜜法」,般若一詞是從梵文音譯而來,如果意譯的話就是智慧。這個智慧一般不是指世俗的智慧,而是超級智慧、至高無上的智慧,這種智慧是我們世俗之人很難體會得到的。此刻,在搜捕慧能的問題上,追兵們充分體現出了大和尚有大智慧,想出了一個絕招:放火燒山!
佛法確實很難。我早年讀佛經的時候,越讀越覺得難,首先是量的苦難:書實在太多了,而且真要通透的話就還得去學梵文和巴利文,以避免翻譯的誤導;再有就是質的方面:理論實在太精深了,而且很多內容都遠非常理可以揣度,往往越想就越想不通。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佛陀當年的那些弟子,也就是後來被稱為菩薩和羅漢的那些人,許多都是兩千六百年前的文盲,而我們現在積兩千六百年人類經驗之精華都很難看懂的東西,難道他們就能懂?後來才明白本來很簡單的道理被一代代的高僧越搞越複雜、越搞越混亂。回過頭來再看原始佛教,如果我們能坐著時間機器去到兩千六百年前,和佛陀的親傳弟子們搞搞論辯,恐怕勝面是很大的。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弘忍大師這回出爾反爾,畫有理由,不畫也有理由。從上下文來推斷,似乎是神秀的偈子突然啟發了弘忍,讓他想到修佛之人是不該徒勞地追求形象的。——不錯,世間一切都是虛幻,而般若智慧、涅槃境界、最高真理都是無以名狀、不可言說的,這道理在早期的基督教和佛教都是一樣。上帝是無形的,佛也是無形的,任何試圖把上帝或佛的形象描繪出來的努力都是徒勞的,甚至是一種嚴重的褻瀆行為。羅馬教會早年曾經為了禁止造像發動過戰爭,殺過不少人的,他們的敵人並不是所謂異教徒,而是具有同樣信仰卻大搞造像的人。這些歷史在現在看來已經很難理解了,因為世俗人心再一次作了贏家,老百姓就是需要偶像崇拜,怎麼禁止都禁止不了的,這實在是人類的天性,就連無神論的土地上也泛濫著一樣狂熱的偶像崇拜。
芝諾總結道:「所以,這支射出去的箭其實是靜止不動的。」
只說原因之三。按照《歷代法寶記》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印宗法師講授《涅槃經》,問大家:「風吹幡動是大家常見的現象,幡到底動了沒有?」大家就開始說三道四了,慧能突然站起來說:「動與不動,都是大家的妄想心在作祟,佛性是無所謂動與不動的。」印宗法師一聽,「驚愕茫然,不知是何言。」(《曹溪大師別傳》也有類似的記載,細節有出入,大意差不多。)
這句簡短的問話一共帶出了慧能禪法的三個核心理念,「不動善念,不動惡念,不思前,也不想后,就在這個當下」,說的是「無念」和超越二元對立觀念;「本來面目」說的是佛性,後文還會細講,這裏暫不展開。慧明和尚的反應也完全符合慧能禪法的頓悟精義,「言下大悟」——在馮墓山那麼多年也沒悟,讓慧能三言兩語就給說得悟了。
首先,這兩個和尚的爭論就很古怪,我們現在受過九年制義務教育、上過初中物理課的人大概很難問出這樣的問題,這問題作為一個禪宗掌故我們會覺得它高深莫測,但假如現實生活中有兩個人發生同樣的爭論,我們大概只會說他們弱智。
宣化上人在講解《壇經》的時候對這一段有個解釋,說這是天龍八部在護佑著傳法袈裟,慧明自然拿它不動。——這也是一種或許可信的解釋,至於宣化上人是怎麼知道的,我就不清楚了。
這個偈子,如果說得樸素一些、世俗一些,再披上一件外國哲人的外衣,那就完全變成盧梭的理論了:一切自然的慾望都自然是美德慾望,人只是因為生活在腐化的社會裡,心裏才被種下了不自然的慾望,亦即邪惡的慾望。
——原因之一是,人類的知識畢竟在不斷進步,拿現在一個普通初中生放到一兩千年前,絕對會成為當時第一流的智者;原因之二是,範疇不一樣,古典物理學和一千多年前的佛學不存在多少共同的語境;原因之三是,這個記載過於簡九-九-藏-書略了,實在不容易讓人看得明白。
慧能的偈子在歷史上鼎鼎大名,人人叫好,直到陳寅恪讀得仔細了,卻發現了一些問題。
神秀得了這麼一個評語,不知什麼心情地回去了,思來想去地過了好幾天,新的偈子就是憋不出來。
老師在台上講經,忽然風吹幡動,兩個和尚就為這點小事起了爭執,一個說風動,一個說幡動,誰也說不服誰。慧能在旁邊插嘴了:「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們的心在動。」此言一出,震驚四座,把正在講課的印宗老師也給驚住了。印宗早就聽說弘忍有個傳人南下,如今見慧能談吐不凡,估計他就是那個傳人,一問之下,慧能便也如實說了,又拿出如假包換的傳法袈裟,雖然誰應該都沒有辨別袈裟真偽的能力,但大家還是紛紛禮拜。接著,慧能又講了講佛性的道理,把印宗法師聽得激動得不得了,說自己以前所學全是瓦礫,這回總算見到真金了。接著,印宗拜慧能為師,可慧能還是個俗家人,印宗又為慧能剃度授戒,慧能這才算真正當了和尚。
但是,馮墓山的掌門人弘忍前輩無疑是另外的一種人,比我可要真誠多了。他老人家看著學員們越來越俗,實在看不過眼了。
再者,如果追求詞語定義的話,動者,位移也。風和幡、人和車,都發生了位移,當然都在動呀。按照初中物理的講法,運動要分絕對運動和相對運動,以前者而論,宇宙里的萬事萬物無不在動,我們靜坐不動其實在隨著地球在動,所謂「坐地日行八萬里」是也;以後者而論,需要設定參照系,如果以旁觀者為參照系,風和幡、人和車,當然都在動的。那麼,這樣一個初中生都可以給出完美答案的問題,為什麼大德高僧們卻爭論不清呢?又為什麼慧能那樣一個明顯錯誤的答案也會語驚四座而流傳日久呢?
但是,《壇經》畢竟受限於它的時代和環境,即便是許多古代正史也有不少在今天看來屬於小說家言的筆法,好像史官就是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上帝,把那些最最隱秘的宮闈密謀和人物心理揣摩得一清二楚,簡直比當事人自己知道得還多,儘管那些故事早已經轉了好幾手、經過了一顆又一顆頭腦有意無意的加工裁減。這,正是我們讀古書不可不慎之處。
總體而言,這類機鋒是要以突如其來的手法打破人們慣常的邏輯思維,尤其是要破除二元對立觀念——這一點慧能最後還要詳細講的,我們也留到後文再說。
就在當天的三更半夜,弘忍悄悄把慧能叫到了講堂,給他開小灶,講說《金剛經》。——這就帶來一個問題:達摩老祖不是教人只讀《楞伽經》么,按說《楞伽經》才是他們這一系統的唯一聖典,怎麼弘忍大師在這個緊要關頭不傳《楞伽經》卻傳《金剛經》呢?這是離經叛道還是別有用心?
運動為什麼不存在呢?就好比我們看電影,電影里的人呀、物呀都在動,和現實生活中一樣,但事實上電影是利用了我們眼睛的視覺暫留現象,每秒鐘放映二十四幅靜止的畫面,整部電影全是由這樣一幅幅靜止的畫面構成的。我們以為電影在動,這個動只是假象,靜止才是本質。
弘忍所謂的傳授法衣,也是一件疑事。這疑事影響深遠,我們現在還在用的「傳授衣缽」這個說法,就是從禪宗而來的。
接著,弘忍把神秀叫到了內室,進行了一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室私語。弘忍問道:「這偈子是你作的吧?如果真的是你,你就夠資格作我的傳人了。」
慧能是活佛之身,當然不會被火燒死。要論跑,慧能自然跑不過山林大火,但他找了一塊巨石藏在底下,這才保全了性命。山林大火與活佛之身因緣際會,給巨石那裡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記:慧能趺坐的膝痕和布衣的紋路都被印在了石上,這塊巨石也因之得名為「避難石」。
是呀,別看我寫的這篇東西會被人說成「剝去了佛教華美的外衣」,但這隻是在理性知識的層面而言,如果在生活層面,我更願意揣著明白裝糊塗,因為我不僅是個活佛,還是一個尊重自發秩序的保守主義者。
慧明也沒有追隨新老師,而是催促新老師儘快南下,自己則留在原地等待後邊的大隊追兵。追兵們還不知道這世界變化如此之快,前幾天還跑得最賣力的慧明和尚現在已經「變節投敵」了。慧明此刻也像弘忍一樣,為了某個神聖的目的而向大家公然撒謊,說自己和其他往南追的人都沒有見過慧能,又說慧能腳有病,不可能走這麼快,大家肯定都追過頭了,應該折返往北才對。受騙的眾人向北去了,自然追不到慧能,慧明也脫離了隊伍,自己到江西弘法去了。
住持沉吟半晌,終於點頭道:「施主此言,甚是有理。」
儀式化的偶像崇拜自有深層的心理根源,一廂情願的消災祈福至少也算是尋求有效的人生慰藉的一種手段。正是靠著這些不自覺的「愚昧」和「非理性」,人們才在這個艱難的世界里還不算那麼艱難地存續了下來。所以,為什麼用科學、理性來反對所謂封建迷信的行為往往事倍功半甚至過大於功,是因為千百萬年來根深蒂固而又錯綜複雜的自發秩序大大超越了我們理性的能力,而且,雖然這種自發秩序往往得不到理性的正面評價,而它對於人類生活的諸多益處也常常是理性在短時間內所無法察覺的。——把道理放在自己身上:反正如果我看到信徒們燒香拜佛、求取福田,我是不會去給他們宣傳「真實的教義的」。
按照常理來理解,事情一般會是這樣: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一共招收了很多學員,教授大家武功,這些學員當中有七個人成績最突出,被譽為「武當七俠」,張三丰搞的任何武術考試里,那批群眾演員能及格的不多,但武當七俠一般都會及格的,等張三丰要選接班人的時候,就從這七大弟子中選一個,比如大師兄宋遠橋。但是,選宋遠橋作武當派第二代領導人並不意味著除宋遠橋之外的所有武當弟子在武當功夫的修練上都是不及格的。而如果按照弘忍那番話,武當眾弟子當中只可能有一個在武當武功上達到及格標準。
為什麼比作芭蕉而不是比作土豆呢?因為芭蕉這東西有個特點,是一層一層的,剝完一層還有一層,剝完一層又還有一層。嗯,大概有不少人沒見過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蔥,還有捲心菜,反正就是這種剝完一層又有一層的東西。要是有誰連洋蔥和捲心菜都沒見過,那我可真沒轍了。
慧能學了佛法,接了袈裟,在三更時分悄悄下了馮墓山。弘忍親自送行,一直送出去二百里地,離別叮囑道:「你走之後,還要繼續努力,把禪法帶到南方,但在三年之內不要開法,要開法千萬要等大難過後才行,那時再來引導痴迷的世人,他們若能開了竅,也就與覺悟差不多了。」
再說說神秀在佛學上的功力。神秀是不是很厲害?確實很厲害。神秀的身世恰好和慧能構成一個對比。——神秀是河南人,在少年時代就已經博覽群書了,文化水平很高,後來到洛陽出家,五十多歲的時候才到馮墓山向弘忍求法。如果按照我們普通人的想法,神秀無疑是底子很好的,知識分子學習那些深奧的佛學理論確實比文盲更具有先天優勢。弘忍也很器重神秀,讓神秀為上座教授師,幾乎就等於馮墓山的二把手了。弘忍自己也說過,和神秀討論佛法是一種享受,痛快得很。所以,無論是從神秀的功底看,還是從弘忍對神秀的器重程度看、從神秀當時在馮墓山的地位看,如果弘忍確實只要選定唯一的一位接班人的話,神秀確實是個非常合適的人選。

神秀思前想後、顧慮重重

神秀法門

馮友蘭曾經推斷,慧能這個說法應該類似於僧肇的《物不遷論》,風確實在動,幡也確實在動,但它們其實都是雖動而常靜的。馮友蘭說:這個道理比較深奧,所以印宗法師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才那麼激動。
這也不大好說,有的宗派就認為狗也是有佛性的,而且,如果承認有一個不滅的靈魂在六道輪迴的話,狗說不定哪一天也會變成人的。
弘忍這番話里是有內在矛盾的,這就更加佐證了近現代學者的一些考證:禪宗的所謂代代單傳並非本來如此,而是被禪宗的後代人物捏造出來的。
按照常識來說,火災當中的死者大多不是被火燒死的,而是被煙嗆死的,所以在大片火勢之中就算能找到一個不會被火燒到的地方也未必能夠活命。超越常識來說,有傳說敘述慧能在這個危急關頭想起了弘忍送自己上船的時候傳授過的「禪定入石」的功夫,據說這功夫還是從迦葉尊者那裡傳過來的,於是,慧能進入禪定,身體便隱入了大石之中,不但火燒不著,煙也嗆不著。
我們一般人都是孫悟空型的,如果沒人管著、不受制約,早晚有一天得去大鬧天宮。於是,孫悟空背上背著五行山,頭上勒著緊箍咒,頭頂上有如來佛壓著,身邊有唐僧督著,就這樣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終於修成正果,成為斗戰勝佛。既然成佛了,當然意味著解脫了,於是,緊箍咒也自動消失了。現在問問大家:「沒了緊箍咒的孫悟空還會去大鬧天宮嗎?」答案很簡單:「不會了。」因為緊箍咒已經通過這漫長的西天路內化在孫悟空的思想意識里了。
敦煌本《壇經》對這段事情的記載比較簡單,也比較樸素,說幾百人蜂擁追來,但追到半路又都回去了,只有慧明追到了大庾嶺,一把就抓住了慧能的手。慧能見勢不妙,乖乖地交出了袈裟。——但袈裟紋絲不動!
但是,事情還有下文。弘忍說:「我是老師,應該是我來渡你,怎麼能是你來渡我呢?」慧能回答說:「弟子迷惑的時候當然由師父來渡,弟子既然已經悟了,就應該自己渡自己了。」弘忍一聽大喜:「好小子,以後弘揚佛法就靠你了。」
慧能這才從草叢裡出來,盤腿坐在石頭上,慧明趕緊過來施禮——形勢一下子逆轉了。
這種情形,或許可以用一則蜻蜓的故事來形容。蜻蜓的卵是產在水裡的,所謂蜻蜓點水其實就是蜻蜓在產卵。卵孵化出了幼蟲,幼蟲也是生活在水裡的,大家都不知道水以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都很好奇。幼蟲的成長有快有慢,有的先生出了翅膀,就離開水面飛了出去,但飛走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剩下的幼蟲們於是互相約定:如果有誰出了水面,到達了「彼岸世界」,一定回來把情況向大家通報一下。大家都約定好了,但是,飛出去的蜻蜓依然沒有一個回來。其實不是它們不想把外邊世界的樣子通報給水裡的同伴,只是一旦可以飛出水面,就意味著身體已經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再也回不到水裡了,而也只有飛出去的蜻蜓才能懂得飛出去的蜻蜓。
芝諾問:「這支箭在這一瞬間里是靜止的,那麼,在其他的瞬間里也是靜止的嗎?」
佛性肯定是有,因為這畢竟是慧能的核心理論支柱,講空是不錯的,但也不能空大發了,所以我們還是以敦煌本的兩個偈子來入手吧。
不但險惡,而且詭異。神秀寫偈子的時候,氣氛明明一片祥和,沒人去和神秀競爭只是因為神秀實在是眾望所歸,也沒見他用什麼陰謀詭計去威脅利誘同門師兄弟,弘忍在表達對神秀的傳法期許時也沒有顧忌神秀會遭遇什麼不測,「傳法之人命如懸絲」之類的話也一點兒沒對神秀說過,怎麼事情一到慧能這裏就一下子風雲突變了呢?或者,見到慧能的偈子之前,弘忍已經自知不敵神秀的新興勢力,表面上擺一擺掌門威風,心底里早已經聽天由命,而見到慧能的偈子之後,弘忍突然看到了一線希望——最後關頭的一線希望?
追兵一看,怎麼又叫這個舂米的小子給溜了呢!這回可怎麼辦呢?慧能也許逃得不遠,應該就藏在這座山上吧?可是,這山這麼大,可怎麼搜呢?
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從弘忍這段話來看,追求福田已經成為佛門中的時尚,所以必須要以振聾發聵的聲音來讓大家有個清醒的認識了。弘忍所謂的「迷失了自性」,這是禪宗的一個根本理念,自性是指一切事物的真實本性,對於人類來說,自性就是每個人先天具有的本性,也就是前邊講過的佛性,佛教的全部真理都在每個人的自性當中,只不過人已經在現實世界中迷失了自性,和佛越來越遠了。
上座神秀思惟:諸人不呈心偈,緣我為教授師。我若不呈心偈,五祖如何得見我心中見解深淺。吾將心偈上呈五祖,求法意即善,覓祖不善,卻同凡心奪其聖位。若不呈心,終不得法。良久思惟,甚難甚難!甚難甚難!夜至三更,不令人見,遂向南廊下中間壁上,題作呈心偈,欲求於法。若五祖見偈,言此偈悟,若訪覓我。我宿業障重,不合得法。聖意難測,我心自息。秀上座三更于南廊下中間壁上,秉燭題作偈,人盡不知。偈曰:
但是,無論如何,信仰總是需要具像的目標,畢竟人性就是這樣呀,讓中學生們不去崇拜歌星這是太難做到的。
芝諾問:「在這樣的一瞬間里,這支箭既有一個確定的位置,又佔據著和自己的體積一樣大小的空間,這支箭此刻是動還是靜呢?」
第二是所謂「無念」,這個概念後文也會細講,大略先打個比方:大家應該都知道蜈蚣跳舞的故事,蜈蚣的踢踏舞跳得一流,烏龜很嫉妒,於是有一天烏龜對蜈蚣說:「你的舞步真是跳得太好了,我真想跟你學學。你能告訴我你跳舞的時候是先抬哪只腳嗎?」這一下可把蜈蚣問住了,抬抬這隻腳,好像不是,抬抬那隻腳,好像也不是。後來再要跳舞的時候,蜈蚣總是會想起這個問題,從此就再也不會跳舞了。
龍樹大師是我的偶像,這位太子也是我的偶像,時過境遷,我想,我的身份比不上太子,現在那些高僧們的修為怕也比不上龍樹,所以我們雙方可以各讓一步,我到寺院里請高僧們施捨我一些人民幣,高僧們則可以保留他們的項上人頭。

默默無聞的慧能和眾望所歸的神秀

學生說:「是的,在每一個瞬間里,這支箭都是靜止的。」
陳老師起疑了:這樣看來,菩提樹應該是「一樹恆久遠,青翠永留傳」,用它來比喻變滅無常的肉身恐怕不太合適吧?這讓人想起了一個經典比喻:「隊員在平時的訓練中一定要加強體能和對抗性訓練,這樣才能適應比賽中的激烈程度,否則的話,就會像不倒翁一樣一撞就倒。」
說到這裏,這和神秀的偈子看上去是一模一樣的,其實有個分別:上座部講的是鏡子「應該是」清凈的,而神秀講的是鏡子「本來是」清凈的,也就是說,上座部的鏡子從剛一出現的時候就是一個臟鏡子的形象,而清凈是這面鏡子在經過擦拭之後所能達到的一種可能性。換句話說,上座部是要追求未來,神秀是要返歸原初。另外一個區別是:上座部的鏡子一旦被擦乾淨之後就永遠是乾淨的了,而神秀還強調「時時勤拂拭」,就是說鏡子即便被擦乾淨了,但外界的塵土還會不斷地來污染它,所以還需要經常打掃才行。
世界既然是虛幻的,偶像自然也是虛幻的,弘忍搬出了《金剛經》里的名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金剛經》和《楞伽經》、《涅槃經》一樣,也是禪宗的一個重要理論源頭,經的主題是論證世間一切為空。佛家常常說空,這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既然是空幻不實,我們就該破除這些幻象。但這問題如果細想一下就會遇到麻煩:如果世間一切都是空幻不實,那麼,眼前身邊的這芸芸眾生是否也是幻象呢?
這麼一說就容易理解了,但是,如果我們不是在電影院里,而是在電影當初的拍攝現場,眼睜睜看著主人公好熊一箭射中靶心,這支箭的運動難道也是由一連串靜止的畫面構成的嗎?
別看是在佛門聖地,用read.99csw.com這個「俗」字其實一點不錯。世人修佛,大多現實得很,燒香呀、磕頭呀、捐款呀、給佛像重塑金身呀,乃至放生行善呀,大多抱著這樣一個目的:我現在付出去的,總有一天要十倍、百倍地收回來!
第二重境界也很常見,容易理解。好比有人喜歡二人轉,你想告訴他二人轉很庸俗,還是巴赫的音樂更好,就算你能論證得再明白,人家該喜歡二人轉還是喜歡二人轉。藝術作品之「好」,只能靠領悟,沒法靠說理。只有藝術修養到了一個層次,才能明白這個層次的好處,而這種明白也只能和同樣層次的人形成交流。
所謂法衣,是一件特殊的袈裟,據說是從達摩老祖以後代代相傳,成為是一件信物,其意義相當於一些武俠小說里的掌門令牌,只有拿著這個令牌的才是貨真價實的掌門人。按照《壇經》的說法,達摩老祖的這件法衣後來可惹出過不小的麻煩,但是,這件法衣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被慧能弟子給捏造出來的,這事可就很難說了。慧能死後,慧能的弟子神會在滑台大雲寺召開無遮大會,大力攻擊慧能的師兄神秀所傳的那一系禪門,浩然說起法衣之事,說慧能一系才是禪門正宗,神秀一系顯然屬於旁門左道。而在當時,幾乎所有當事人都已作古,死無對證,和尚們又普遍缺乏歷史學家的考據訓練,加之後來一連串的因緣際會,這個可疑的說法也就漸漸成為公論了。此是后話,稍後再說。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禪宗這個譜系的說法無論是真是假,影響力確是遠達佛門之外的——儒家本來不講什麼譜系,後來也學起禪宗這一套了,帶頭人正是原本反佛最力的韓愈,於是儒家也有了所謂道統,儒家人物也有了道學家這個稱呼。道學家之「道」是道統之道,而不是許多人認為的道德之道。
張三一喜,正待要走,住持忽又說道:「施主你也不過只是一個幻象而已呀。來人,把這個幻象拖出去喂狗!」
純潔的信念可以維繫一時,卻絕不具有延續長久的力量。信徒們需要儀式化的生活,渴求福田,這實在是人性的大勢所趨。另一方面,看看現在這位一肚子不滿的弘忍大師,批評歸批評,不過話說回來,佛門平日里可也沒少宣傳這些呀——你只要虔誠禮佛就可以獲得福田,相反地,你如果說了一些對和尚與佛法不敬的話就會遭到嚴厲的報應,等等等等。佛教發展下來,早已經改頭換面了,就算佛陀復生,恐怕也認不出這就是自己當初創立的那個教派了。
芭蕉,或者洋蔥,或者捲心菜,剝呀剝,一層又一層,裏面到底藏著什麼呢?剝到最後,咦,什麼也沒有了?!——好好體會一下這種感覺,再來想想我們的身體,哦,原來是空的,什麼也沒有啊!
現在,禪法是不是真的高到連神秀這樣的第一高材生都領悟不了的程度,其實這很難說。有人就覺得《壇經》這段記載前後矛盾:前邊明明說了弘忍對神秀的偈子評價極高,讓所有弟子們燒香禮敬,後邊怎麼又說神秀連門都沒入呢?而神秀的禪法本來就深得弘忍真傳,證據確鑿,弘忍哪可能說出後來那些話呢?於是推論說:這裏邊大概有後來慧能一系弟子的作偽,意在貶低神秀、抬高慧能。
越是深邃的思想越難抵禦現實主義的狂潮。追求真理還是迎合大眾,這兩者之間很難取得一個妥善的平衡。我們就看同在盛唐時代的兩位高僧,唐僧的佛學修養堪稱舉世無雙,從小就下過苦功,成年以後又有一段豐富的留學經歷,精通梵文,主持譯經無數,而唐僧的唯識宗玄理精妙,充滿著複雜的邏輯思辯和概念辨析,就算用最通俗的語言介紹出來,也足以讓本科以上的讀者大呼頭痛,結果,唯識宗很快就無聲無息了。而慧能處處和唐僧相反:唐僧是第一流的高知,慧能卻是第一流的文盲;唐僧精通梵文,慧能卻連漢語也沒多高的水平;唐僧是海龜,慧能是土鱉;唐僧精通當時一切宗派的經典與教義,慧能只聽人念過很少的幾部經書而已;唐僧搞的是最複雜的東西,慧能提供了最簡捷的成佛法門;唐僧的佛學研究一絲不苟、精益求精,慧能走的是大眾路線,把佛學的概念與理論任意解釋。結果,慧能禪宗發揚光大,以至於後來禪幾乎成了佛教的代名詞。
世上的派別鬥爭大體有兩種情況:一是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事從兩來,莫怪一人;一是好比桌上放著一塊蛋糕,有人切了一刀,拿起一塊說「這是我的」,剩下的那一塊蛋糕也就自然被划為「別人的」。神會的發難就相當於在蛋糕上切的那一刀,明確劃分了正統和旁門、頓教和漸教、南宗和北宗,這才引發了一段教派之間的激烈鬥爭,神秀門下甚至還串通官府要給神會治罪,這一段歷史才正符合弘忍那句「傳法之人命如懸絲」。
神通是這個故事著力凸現的,這也反映著人們對宗教一貫的某種需求,一些宗教人士也樂於用神通事迹來幫助傳教。平心而論,神通確實是最好的傳教方式,如果佛祖運用神通讓所有人一夜成佛,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等而下之,僧侶可以在公眾場合里呼風喚雨、點石成金,估計就算馬克思看了也會皈依宗教的。關於神通,雖然傳說者多,親見者少,但神通畢竟給傳教帶來了莫大的好處,正如托馬斯定理告訴我們的,一件事情只要大家相信它為真,它就會發生真實的影響。但負面效應也不是沒有,史書上可以見到這樣的事例:打仗了,城裡的老百姓紛紛出城逃難,守城的將軍也願意放老百姓一馬,但是,和尚不能放,尤其是那些有名的和尚更不能放,因為將軍們相信和尚擁有一些超現實的力量,就算不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至少也可以發揮一些常人所無法理解的作用,退一萬步說,佛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信徒被殺吧,佛祖親自下手對信徒們施加保護,連帶著整座城池都會受益。——有些僧侶就是因此而喪命的,將軍們顯然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即便佛祖真的擁有保佑眾生的能力,他老人家的心思也不是我們常人可以揣測的,他看著你死,說不定是為了你好。
沒辦法,如果拋開全部的外在依憑,禪的境界沒法由別人證明,而只能經由個人體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五祖言:慧能!自古傳法,氣如懸絲。若住此間,有人害汝,汝即須速去!
乍看上去好像也看不出有多高明,這和「革命戰士意志堅,泰山壓頂腰不彎」,「時刻保持革命情操,堅決抵制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腐蝕」之類的口號差相近之。
芝諾的「飛矢不動」是為老師巴門尼德的哲學作辯護的。巴門尼德的主張基本可以被我們看作僧肇《物不遷論》的一個粗糙的古希臘版。現在我們回頭一看,既然連射出去的箭都是靜止不動的,更何況風和幡呢?
神秀誠惶誠恐:「罪過罪過,確實是我作的。我可不敢奢望作一派領袖,只是想請您老人家鑒定一下我的修行水平。」
答案是:是的。
這段出現了神通的記載就像其他許多類似一樣有一處很讓人不解的地方:慧能只要一顯神通,那個性情粗惡、追趕得最積極的慧明立時就改了態度,那如果慧能不跑,在馮墓山上當中顯露一手神通,縱然千人萬人都會折服,哪會有後來的許多兇險!如果大家再像慧明一樣,先震懾于神通,后體悟于慧能的講說佛法,這不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么,而且最簡單不過。
上座部的鏡子理論只是一家之言,說一切有部就不這麼看,他們認為鏡子本來是個臟鏡子,所謂解脫是扔掉這個臟鏡子,換上一面乾淨的鏡子。
慧能就這樣在夜幕之下悄悄地溜走了。在其他版本的《壇經》里,弘忍把慧能送到了江邊渡口時還發生了這樣的一則故事:弘忍把慧能送上了船,自己也跟著上了船,親手搖櫓。慧能趕緊說:「老師您歇會兒,應該讓弟子來搖櫓。」
學生說:「這還用說,當然是動的呀。」
另一個問題是:終慧能和神秀一世,也沒見有過所謂付衣傳法的事情。從《楞伽師資記》、《傳法寶記》等其他資料來看,慧能如果只在那天三更天匆匆聽了一下弘忍的講經傳法,這和「十大弟子」的說法似乎存在矛盾,況且弘忍並不曾指定過什麼接班人,當時正統法嗣的觀念也並不濃厚。其間區別就好像皇位繼承之於學生畢業:前者強調正統法嗣,強調一代只能有唯一的一個真命天子,只有這個真命天子才能手持玉璽;後者就散淡多了,學生畢了業,有些人繼續深造,有些人自己作了老師,有些人出去工作,不會說每一代只能有一個學生轉行當老師。況且以大乘佛教的宗旨而論,弘揚佛法總是好的,那麼,多多培養一些弟子,讓他們四處弘法,這不是很好么?
悟了之後,慧明還得說說自己的感受,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依然體現著慧能禪法的核心理念。所以這件事情從開始到結束,簡直就像兩人串通好了拍的一個慧能禪法的宣傳短片。
學術和大眾永遠是一對天敵。大眾需要斬釘截鐵的結論,不需要審慎的論證過程;需要那些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不需要那些雖然真實卻不為人所喜的東西;渴望速成的捷徑,不喜歡下功夫、花力氣;喜歡簡單接受,不喜歡深入思考。
早期版本里的兩個偈子變成了後來版本里的一個偈子,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第二首偈子和神秀的偈子實在太像了。我們再看一下,慧能的第二首偈子開頭是「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和神秀的沒什麼差別。也許是慧能一系的後學擔心這個偈子的存在等於慧能是承認神秀的禪法的,這才做了手腳。但事實上,慧能和神秀的對立、南宗禪和北宗禪的對立、頓悟和漸悟的對立,基本都是後人搞出來的,在慧能和神秀在世的時候根本就不是這樣,這對師兄弟的理論分歧也沒有那麼大的。慧能的弟子們貶低神秀,這就像文學流派的更迭中常見的那樣:新的流派所急欲打倒的往往並不是真正的敵人,而是那些與自己僅僅稍有不同的先驅者們。
慧能回顧自己在馮墓山的那段日子。
就這樣,神秀舉著蠟燭,在無人發覺的情況下,在南廊中間的牆上寫下了一個偈子: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台,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
秀上座言:罪過!實是神秀作。不敢求祖,願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小智慧識大意否?五祖曰:汝作此偈,見即來到,只到門前,尚未得入。凡夫依此偈修行,即不墮落。作此見解,若覓無上菩提,即未可得;須入得門,見自本性。汝且去,一兩日來思惟,更作一偈來呈吾。若入得門,見自本性,當付汝衣法。秀上座去,數日作不得。
後來的歷史上,繼承弘忍宗風併發揚光大的確實就是神秀,神秀作了「兩京法主,三帝國師」,顯赫一時,慧能只是在南方邊遠地區小打小鬧而已。現在我們說起禪宗,很多人只知慧能而不知神秀,而在當時的主流社會,大家卻多是只知神秀而不知慧能的。再者,當時大家認為神秀傳承的是弘忍的東山法門,這也是沒有疑義的。

入門太難

這事其實還能繼續向前追溯,當年印度佛教就曾經有過這方面的爭論,這一點等稍後講到慧能的偈子的時候再說。
菩提樹是什麼樹?
——歷史經常呈現為觀念的歷史,而不是事實的歷史,這是我在《隱公元年》里著重表達的一個內容。別說這些佛門記載,就算正史也是一樣。許多作為事實的歷史其實都只是經由一時一地之觀念所塑造出來的,或者,或多或少地帶有這種塑造的痕迹。事實史是一種真相,觀念史也是一種真相,所以我們沒必要對許多貌似事實的事實史過於當真,更不該忽略許多觀念史中所謂的虛假成分——發生真實影響力的東西往往是假貨。
這段記載看得讓人心裏發涼。這可是在佛門凈地呀,既不是官場,也不是宮闈,怎麼看弘忍這番架勢卻好似一個在宮闈秘斗中才會常常出現的情形?!熟悉黑幫電影的人更不會感到陌生——老大被老二悄悄地架空,新舊勢力瘋狂暗戰。唉,佛門如此險惡,真搞不清大家在裡邊學的到底是佛法還是權謀。
但是,事功歸事功,事實歸事實,神會的話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這是要畫上大大的問號的。神會在滑台大會上提出達摩以來的法統傳承,隨後被神秀弟子問到達摩以前的譜系,神會竟然信口開河說從佛陀傳到達摩一共八代,一時間竟也矇混過關,後來神會和自己的弟子們也覺著這個說法漏洞太大了,於是修修補補,編書的時候最後改成了二十八代。但無論是八代還是二十八代,沒有一點兒是靠譜的。和尚平時都有不打誑語的戒律,但要打起誑語來倒更容易取信於人。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
慧能眼看著慧明追近了,做了一件誰也想不到的事情:把袈裟放在一塊石頭上,自己躲到草叢裡去了。用普通人的眼光來看,慧能這也許是個明智之舉,就好比面對強人劫道,明知打不過也跑不掉,便在要錢還是要命之中選擇了後者,而且慧明追來之後,肯定會拿了袈裟就走,既減少了一個面對面的機會,也免得丟了袈裟又丟了面子。
大家一見牆上突然多出這兩首偈子,都覺得奇怪,慧能也不說什麼,接著回去舂米去了。——神秀和慧能的對比是一個極高明的文學手法,第一高手絞盡腦汁、謹小慎微、忐忑不安,結果被一個無名低手隨便一招就給打敗了。以至於有學者推測,這都是慧能的徒子徒孫們貶低神秀、抬高慧能的手段,恐怕當不得真。(旁證還有:這種以偈子爭鋒的事情在當時絕無僅有。)
住持苦口婆心地說:「這位施主,偷東西可不好啊。」
按照《壇經》的說法,慧能接著對童子說:「我到這裏都有八個月了,整天舂米,還從沒走近過講堂呢,拜託帶我去看看吧,讓我也禮拜禮拜,背上幾回。」
這真是抓住了菩薩的痛腳,龍樹如果拒絕,就說明修行還不到家,如果同意,那就丟了性命。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當然,僧肇的理論更多的是佛學基礎,其中一個核心根源就是所謂「因緣生滅」。在「因緣生滅」的意思上,這支箭剛射出去,在第一秒鐘的時候被空氣磨掉了箭尾的一根羽毛,在第二秒鐘的時候,箭桿上又掉落了一片木屑,所以,一秒鐘前的箭和一秒鐘后的箭雖然看上去樣子相似,其實已經不是同一支箭了。
和神秀的偈子更像一步的是安世高和康僧會。當初安世高譯介《安般守意經》,就是在講坐禪的技術,安世高的後學康僧會參与註解《安般守意經》,在序言里曾經也用到過一個鏡子的比方,說清凈之心被外物污染,就像明鏡蒙塵一樣,需要仔細打掃才能重獲光明——這就是所謂「明心」,明心之後人就會獲得智慧和神通,而明心的方法就是禪定。我們看神秀這個偈子,意思和康僧會的比喻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只是沒提神通罷了。
而在當時的佛教界,「生命體和無生命體是不是都能成佛」是一個焦點的爭論話題,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慧能這番話才顯出了他的見解,才可以語驚四座。如果換到現在,你同樣說一次「風不動,幡不動,仁者心動」的話來,大家只會把你當弱智了。
有一天,弘忍把門人弟子全部召集了來,對大家發表重要講話:「佛法佛法,生死事大,可看看你們這些人,整天只惦記著求取福田,把修佛以解脫生死這個根本目的都給忘記了!你們迷失了自性,福田難道能救得了你們嗎!」
當然,如果按照慧能的標準,陳寅恪這算是執著于文字,落了下乘,肯定一輩子也不能見性成佛。禪師們的很多話都該以這種方式來理解:他就那麼一說,你就那麼read.99csw.com一聽,千萬別較真。況且在較真這種事上,陳寅恪是大學者,慧能是文盲,不用比也知道勝負,實在是不公平的。
慧能的偈子很快就被弘忍看到了,也很快就得到了弘忍的評價。弘忍對大家說:「這偈子寫得不怎麼樣,沒有領悟到佛性呀。」
大詩人王維給慧能寫過碑銘,其中說到弘忍講課,學生很多,什麼水平的都有,慧能也在裡邊聽講。如果王維說的是真話,這倒和「十大弟子」的說法相合,和《壇經》的記載卻互相矛盾了。到底誰對誰錯呢?到底有沒有人在故意造假呢?是不是有人為了凸現頓悟的精義而故意刪掉慧能的學習經歷呢?當然,慧能日後還會教導我們修禪應該不落言筌,應該超越二元對立的觀念,如此說來,真真假假似乎也就無所謂了,只要禪法是好的,那就夠了。
慧能說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心動,如果我們把風和幡作一個替換: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要從家騎到超市,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發出了這樣了爭論:是人動還是車動?哪個答案才對呢?慧能也許會回答說:「人也沒動,車也沒動,是你們的心在動。」——但是,一個樸素的問題是:如果人也沒動,車也沒動,只是我們的心在動,那麼,只要我們的心能保持不動,這個騎車的人就永遠也騎不到超市嗎?
這個記載就比上一個更容易讓人看出眉目了。慧能這是在借風動與幡動來闡釋自己對佛法的見解,這裏體現的是慧能禪法的兩處核心思想,第一是超越二元對立觀念 (動與不動就是一個二元對立觀念)。換句話說,二元對立的觀念屬於妄心,也就是慧能說的妄想心,修禪是要破除妄心、體悟真心。說動,說不動,都不對,「無所謂動與不動」才是對的。這是從佛學中的「中道」觀念發展而來的,有著印度中觀派的思想淵源,也有佛性論的因素在,這裏先不細說,後文還會講到。
有一天,一名童子從慧能舂米的工作間走過,一邊走一邊背誦著神秀的偈子。慧能一聽之下,立時便對這個偈子有了一個清晰的判斷:偈子的作者還沒有觸及佛性的根本。於是問童子道:「你背的這是什麼呀?」童子回答說:「弘忍大師說『生死事大』,你還不知道嗎?最近他老人家在找接班人,讓大家各作一篇偈子,我背的這個就是神秀上座寫在講堂走廊上的《無相偈》呀,弘忍大師讓我們背的,說是按這個偈子去修行,就能見到本性,脫離生死苦海。」
芝諾問:「那麼,這支箭在飛行的每一個瞬間里都有一個確定的位置嗎?」
完了,就這麼四句話二十個字的小東西,被陳老師這麼一說,又是比喻不恰當,又是意義不完備,真有這麼嚴重嗎?
話說回來,火燒慧能案還會留給我們另外的思考:追捕慧能的那些人既不是官差,也不是土匪,而是弘忍門下吃齋念佛的出家人,這些出家人怎麼殺人放火毫不手軟呢?這爭奪法統的場面怎麼比爭奪皇位的鬥爭還要殘酷兇險?
前邊講過,佛門戒律多多,最最基本的是所謂五戒,五戒之中就有一條「不許說謊」,那麼不論弘忍說的是不是善意的謊言,他肯定是犯了戒、說了謊了。這樣一位宗門領袖公然說謊,實在讓人大跌眼鏡。等將來真相大白,馮墓山上的弟子們知道師父說謊,不知道會怎麼想呢。另一個問題是:佛門凈土又不是官場、不是宮闈,大家為什麼會對慧能不利呢?這實在也讓人想不通呀。
現在我們想像一下,我們正在電影院里看一部叫做《熊霸天下》的大片,只見主人公好熊英姿颯爽,腳踏南山,口銜玫瑰,張弓搭箭,一箭射中二十公里之外的靶心。電影長鏡頭追拍這支箭,從離弦的那一剎那直到射中靶心,一共用了五秒鐘。我們現在可以知道,五乘以二十四等於一百二十,也就是說,這支箭的全部運動其實是由一百二十幅一連串靜止的畫面所構成的。
龍樹不愧是一代高僧,接受了太子的請求,自殺了。
話說張三去寺院燒香禮佛,看見一尊小金佛很是惹眼,頓生喜愛,趁人不注意就揣在懷裡了,正待要溜,卻被僧人一把拿下,帶到了住持面前。
宗教人士經常會藐視一下我們這個世界的物理法則,如果追來的不是慧明而是牛頓,真不知道會怎樣了局。但追上來的畢竟不是牛頓,慧明一看:這不是奇迹就是神通呀!
慧能到底從弘忍那裡學了什麼,這也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從敦煌本的《壇經》來看,慧能總共聽課的時間也就只有那個三更天的一小會兒而已,如果再把無盡藏尼姑的那段事情拋開的話,慧能所接受的所有佛學教育只在這彈指一揮間。我們想想看,一個文盲,只聽老師講了短短一席話,就被交付衣缽,成就為一代佛門宗師,這大概只能用奇迹來解釋,也現身說法地宣傳了慧能的頓悟法門。但從《壇經》後文的記載來看,慧能的佛學修養還是很不錯的,經書就算從沒讀過,至少也聽過不少,專業術語講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所以,如果說他沒接受過較長時間的學習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從當時的社會風氣來看,人們的心思也大多泛濫在如何求取福田之上,僧侶們的物質生活也因此而得到了空前的改善,我們會看到有錢人大量地擴建寺院、修築佛塔,給寺院捐贈田產,等等等等。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項理想的投資——股票市場儘是泡沫,房地產市場也看不清趨勢,銀行的存款利率又一降再降,做生意也未必掙錢,還是供養佛門最最划算了,而且投資門檻也低,富人可以一擲千金,一貧如洗的人只要多念念佛號也可以往生西天極樂世界,至少也可以給子孫積福,讓他們以後有好日子過。最不濟也像買彩票一樣,平時花點小錢不疼不癢的,萬一將來能中五百萬呢?

天才出語驚四座

傳法完畢,弘忍叮囑慧能說:「自古以來,傳法之人氣如懸絲,活命是件很難的事。你現在已經擔負了傳法重任,如果繼續留在這裏,恐怕會遭遇不測。趕快走吧,走得遠遠的!」
有人給太子出主意:「龍樹是位菩薩,菩薩是看破紅塵、肯為眾生施捨一切的人。您就直接去找他,求他把人頭施捨給您。」
慧能的血會不會成為南宗的種子?這在旁觀者看來已經是個迫在眉睫的事情。慧能自己並不知道,他雖然在無災無難的兩個月里順利抵達了大庾嶺,但身後的追兵已經越來越近了,而且,追兵的人數足以嚇倒任何一個孤獨的逃亡者:他們足有好幾百人!
神秀的這一番夜行,《壇經》明確交代他是避人耳目,應該沒有旁觀者,這一番心理活動應該也是天知、地知、神秀自己知,至於慧能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或者說《壇經》的編撰者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也許是神秀後來如實交代了吧?
平心而論,神秀是眾望所歸,慧能是眾望所不歸,一個是上座教授師,一個只是舂米的工友,一個是樹大根深,一個來馮墓山只不過八個月的時間,如果讓慧能來作領導人確實難免人心不服。可是,縱然不服,應該也不至於要鬧到加害慧能的地步吧?我們可以想像的最壞情況是:弘忍死後,大家不願意遵從弘忍的遺命,聯手把慧能趕下台來,繼續扶植神秀;或者弟子們分化為兩派,一派支持神秀,一派支持慧能,大家只文攻而不武鬥,各立山頭,井水不犯河水;無論如何都不會惡劣到人身傷害的程度,畢竟都是想要修佛的善男信女呀。
先抬這隻腳,還是先抬那隻腳?這樣一種思維狀態就和捉摸風動還是幡動是一樣的,而慧能所說的「佛性無所謂動與不動」就大略相當於蜈蚣先前跳舞的時候無所謂先邁哪只腳。心念不執著于外物,自然流轉,是謂「念念無住」,心裏不要執著先邁哪只腳的問題,這才能跳得起舞來。
陳老師說:古往今來這麼多人誦讀這神秀和慧能這兩人的偈子,好像誰都沒注意到這裏面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比喻不恰當;第二個問題是:意義不完備。
那麼,無憑無據的你就會信我么?一般人怎麼才能首先跨出「信」的這一步呢?這還得靠一些外部因素。比如,我經營一家寺廟,每天派人偷偷去租一些高級轎車,一定要黑色的那種,隔三插五地開到廟門前停下,車牌還特意拿布蒙上。這麼一來二去,大家就會知道這家寺院真了不得,好熊住持更了不得。這時候再一見面,看我寶相莊嚴,出語不凡,十個人里得有九個「信」了。等我臨死前吞一把翡翠瑪瑙,火化的時候燒出一些發光的舍利,那剩下的一個不信的恐怕也該信了。
五祖弘忍公開選拔第六代領導人,一個偈子就等於是一份答卷,但耐人尋味的是,弘忍說誰的偈子領悟了佛法大義就傳誰衣缽,但是,按照一般的考試情況,及格的人總不會只有一個,如果有十個人的偈子都領悟了佛法大義,難道讓他們共同來作第六代領導人不成?況且,弘忍的東山法門難道難到了這般程度,以至於在那麼多求學參禪的人裡邊只可能有一個人悟到佛法?這種概率簡直要逼近彩票大獎了。
我們學佛也是要講方法的,很多人喜歡去看機鋒公案,經常繞進去就出不來,市面上很多講解機鋒公案的書也都流於個案分析,往往是十本書給出八個答案,你也不知道誰對誰錯。其實只要搞通一些核心義理的話,所有機鋒公案都可以迎刃而解,就好像學通了幾何裡邊的公理、定理,所有幾何題你都可以解決。陷入迷宮的時候,我們要想辦法站在高處往下看。現在我們再多往下看一眼:這個故事另外還有一層可能的意思,這層意思只有讀通《壇經》的上下文才能明白。
且不說中國人濃厚的現實主義精神,單說教派紛爭所導致的激烈對抗,正如前文講過的,在慧能和神秀的身上如果不是不曾有過,至少也是微乎其微的。爭端肇始於神會,在神會為慧能一系爭法統而打擊神秀一系的時候,確實遭遇了神秀一系的強大反擊,神會也確實有好幾次受到過生命的威脅。所以,合乎情理的推測是:神會一系以他們當時的宗派鬥爭的嚴酷場面來理解祖師爺慧能當初的南下,甚至為了抬高慧能、貶低神秀,而捏造了這些所謂史料。其實,就以神會的遭遇來看,雖然受到北宗弟子的打擊迫害,雖然好幾次險遭不測,但大批僧侶圍追堵截乃至公然放火燒山這類的極端行為到底也不曾有過。再說當時好歹也算是盛唐時代,多少也是有一點兒王法的。
大鬧天宮的孫猴子變成真心誠意的衛道士,這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里,少不了許多像緊箍咒這樣的外在的強制手段。作為佛門修行,戒律就是一種緊箍咒,神秀的「時時勤拂拭」也是一種緊箍咒,而慧能的偈子雖然看上去很高明,但實踐起來有極大的難度。讓正在蟠桃園裡偷桃子的孫悟空突然領悟到「呀,原來我是個衛道士哎」,馬上放下桃子,變得俯首帖耳,從大鬧天宮到斗戰勝佛之間竟然沒有一個過程,這恐怕是絕大多數孫猴子都做不到的。所以慧能後來一再強調他的頓悟法門是針對資質好的人來說的,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誰的偈子更高明呢?這絕對不是一個問題,我們現在隨便一個人都知道慧能的偈子高明。但我們如果拿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來,事情可就不好說了。
宗教爭端的殘酷性很大程度上在於雙方很難像世俗衝突中的雙方一樣達成妥協,如果是世俗爭端,既可以割地賠款,也可以上貢送女人,雙方往往是可以出於利益的考慮而進行理性談判的,而宗教爭端常常不同,對信仰的狂熱可以遮蔽一切,正邪分明,絕不兩立,出於對「正信」的捍衛可以對異端進行不擇手段的清除。——這在世界史上是很常見的,但眼下追捕慧能的這些人是否也屬於這個類型,卻不好說。
弘忍門下那麼多的弟子,苦修苦學了那麼多年,可是,就連神秀這位既受弘忍盛讚又是眾望所歸的人物都沒能入門,這佛法也太難了吧!
別看神秀折騰了半天,全是鋪墊。等鋪墊足了,真正的主角就該出場了。

風動還是幡動?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就麻煩了,如果佛性是一種真實不虛的東西,那麼,現實世界里從人到狗到石頭瓦塊豈不是都存在著真實不虛的屬性了,這樣一來,現實世界又如何是空幻不實的呢?
在神秀和慧能這個時候,禪門的風氣還比較樸素,沒有那些雲山霧罩的機鋒公案,偈子寫得雖然禁不起推敲,卻也大意明朗,而且按照不落言筌的說法,禁不起推敲也無所謂,在禪門自己的語言體系之內這也是自洽的,畢竟這與陳寅恪的學術話語分屬兩個語言系統。
這段記載,似乎是埋下了日後禪宗南北兩大宗派對立鬥爭的伏筆,但考之當時的禪門歷史,根本就不存在這樣勢同水火的嚴峻局面。而且,就算多年之後,神秀和慧能一北一南分頭弘法,也遠遠談不上什麼「南能北秀」的並立——神秀是「兩京法主,三帝國師」,在當時的佛教界獨領風騷一輩子,慧能只是在南方邊陲小打小鬧而已。並立之說,如果說「南慕容,北喬峰」,這是南北雙雄,誰也不會說「南慕容,北阿紫」,因為實在懸殊太大。而且,終慧能和神秀一世,兩人也沒有過什麼水火之爭,相反,神秀似乎還曾向皇帝推薦過慧能,甚至親自發出過邀請。
芝諾問他的學生:「好熊射的這支箭是動的還是靜止的?」
要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實,印度和尚們早就用芭蕉之類的東西打過無數次比方了,可如今神秀和慧能也要表達這層意思,看來也沒什麼新意,但是,他們不是用芭蕉樹而是用菩提樹來作比,嗯,陳老師問了:這合適嗎?
其實康德認為是迷信的恰恰纔是宗教,而大家靠儀式所取悅的神靈實質上並不是什麼神靈,而只是集體意識的投射而已——這個道理是由塗爾干揭示給我們的,我在《春秋大義》里曾經詳細講過。
芝諾給我們留下了好幾個著名的詭辯命題,其中的「飛矢不動」說的就是我們這支箭。那我就借用芝諾的話來解釋僧肇的理論了。
看來全寺這麼大的動靜,慧能竟然全不知情,畢竟他還只是一個工友,算不上弘忍的弟子。但這顯然又和前邊說的《楞伽師資記》里慧能作為弘忍十大弟子之一的記載不符,兩個說法無法並存,只可能全錯,卻不可能全對。
明朝望鄉處,應見壠頭梅。
這個偈子也很像是古代儒家的性善說,不過比性善說要費解一些,因為洗鏡子的比喻雖然容易理解,但鏡子在洗乾淨了之後到底是什麼樣子,這還真不容易說得清楚。如果樸素一些來理解照神秀的說法,似乎剛剛出生的小嬰兒離成佛的階段最近,或者乾脆一個嬰兒就是一尊佛,嬰兒展現給我們的絕對是嬰兒本色、赤子之心,一點兒外界的影響都還沒有。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先天因素到底是些什麼呢?按照現代心理學基本定論的說法,有食慾、性|欲、邏輯能力、利己本能和利他本能等等,難道這些就是佛性?如果我們看到兩個嬰兒搶奶吃的激烈鬥爭場面,難道也能從中看出看出佛性不成?
門人得處分,卻來各至自房,遞相謂言:我等不須呈心,用意作偈,將呈和尚。神秀上座是教授師,秀上座得法后,自可依止,請不用作。諸人息心,盡不敢呈偈。
現在我們重新開始,再來看看前邊的問題:這樣一個初中生都可以給出完美答案的問題,為什麼大德高僧們卻爭論不清呢?又為什麼慧能那樣一個明顯錯誤的答案也會語驚四座而流傳日久呢?
院內徒眾,見能作此偈,盡怪。慧能卻入碓房。
從龍樹的著作來看,他對「舍」有更深一層的見解,這見解直與慧能的禪法相通,這一點後文再講。龍樹自殺事件另外可以告訴我們的是:大乘佛教是講普度眾生的,不同於小乘佛教的修行目的只在九*九*藏*書於個人的解脫。而我們要知道,佛教一傳入中國的時候就是以大乘為主的,而普度眾生又很容易被中國人理解成在現實世界里的救苦救難,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結果印度的出世佛教到了中國以後變得越來越入世,慧能的禪風也一樣是在這種大潮流里打轉的。這些內容,我們在後文會慢慢看到。
童子領著慧能來到講堂前的走廊,對著偈子禮拜之後,又請人給自己念了一遍。慧能大概越捉摸心裏就越有底,自己也作了兩首,請一個會寫字的人把自己的偈子寫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其實仔細辨析一下,神秀這個偈子確實也沒有多麼深奧,真要深奧了恐怕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盡人皆知了。就像唐詩遠比宋、元、明、清的詩流行一樣,並不是後者水平低,而是唐詩普遍都很通俗易懂。
第三重境界的不較真就更進了一步,也比較玄,禪宗所謂機鋒就是這一類,根本就是所答非所問。好比你問老師:「這篇課文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麼呀?」老師回答說:「我剛吃完早飯。」
慧能便向弘忍告辭,匆匆南下。
弘忍對牆上的匿名偈子大加讚賞,接著又把全寺的人通通叫來,讓他們在這偈子前燒香禮敬。弟子們念誦著這個偈子,無不崇敬嘆服。弘忍又說:「這偈子你們要翻來覆去地念,才能發現自己的佛性。按這個偈子去修行,就不會墮入惡道。」
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市場是無情的,唐僧失敗了,慧能成功了。
有一童子于碓坊邊過,唱誦此偈。慧能一聞,知未見性,即識大意。能問童子:適來誦者,是何言偈?童子答能曰:你不知!大師言生死事大,欲傳衣法,令門人等各作一偈來呈看,悟大意即傳衣法,稟為六代祖。有一上座名神秀,忽于南廊下書無相偈一首,五祖令諸門人盡誦。悟此偈者,即見自性;依此修行,即得出離。
只要一個神通,就能萬眾歸依,但遺憾的是,關於神通,我們只聽到無數的傳聞,一個比一個活靈活現,但這世上還是有那麼多人不信佛。沒有神通的佛法可就不一樣了,沒有客觀標準,無法檢驗,不可重複,高僧們也沒法把自己的高深境界明明白白地展示給你看。比如我已經成佛了,但你死活不信,非讓我證明給你看,我能怎麼證明呢?退一步說,我說我不是佛,只是一位高僧,但你還是死活不信,我把佛法的道理給你講了,以為你會信,但你覺得我講的東西和你以前聽別的某位高僧講的不一樣,所以更是不信。所以信仰領域里常說「信則靈」,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你只有先來「信」我,才會相信我是真的高僧,真的活佛。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台。
慧明悟道之後,做了慧能的第一個弟子。不過這情節比較古怪,因為慧明已經是個正經的和尚,而慧能還沒有正式剃度出家。
慧能於是傳授佛法給慧明,敦煌本《壇經》並沒有記載傳法的經過,只說慧明一聽之後便即覺悟,然後慧能囑咐慧明回頭向北,自己弘法。
先說說這個眾望所歸。神秀的情況和令狐沖還是有些不同的,令狐沖可以技壓同門,但並不掌握華山派的實權,而神秀「上座」這個身份如果不是泛泛的尊稱的話,應該是在寺院里大有實權的。唐代寺院的管理結構一般是有所謂「三綱」掌握寺院的全部權力和財產,這「三綱」不是「三綱五常」的「三綱」,而是寺院三巨頭,上座就是這三巨頭之一。這三巨頭有多牛呢,按照唐朝的法律,他們如果殺了寺院的佃農或奴婢,並不用以命抵命,只判徒刑兩年,而奴婢們要是打了(而不是殺了)三巨頭,那是要判絞刑的,如果罵了三巨頭,要判兩年徒刑。所以,從現實考慮,誰敢得罪神秀呢?
按照《楞伽師資記》的說法,事情卻是另一樣的。弘忍在去世之前,親口說過有資格傳承他的禪法的一共有十大弟子,這十大弟子各擅勝場,其中雖然也有慧能,卻絕不是技壓眾人的頂尖高手。也就是說,弘忍的馮墓山相當於一所師範大學,培養的學生當中有十個人都通過了資格認證,可以到山南海北各立山頭、各自講學。
但佛門高僧總會出人意表的。慧能藏好之後,慧明很快就追到了,一眼看到石頭上的袈裟,果然伸手去拿,可這一拿,袈裟卻紋絲不動。
五祖忽見慧能偈,即知識大意。恐眾人知,五祖乃謂眾人曰:此亦未得了。五祖夜至三更,喚慧能于堂內,說《金剛經》。慧能一聞,言下便悟。其夜受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法及衣。汝為六代祖,衣將為信。稟代代相傳法,以心傳心,當令自悟。
慧能自述行歷,依敦煌本《壇經》,到這裏就算告一段落了,這以後又發生了什麼,就要到其他材料里去找了。
慧能的偈子,在「鏡子本來就乾淨」這一點上和神秀的理論基礎是一樣的,不同之處是:神秀是說達到解脫境界需要按部就班(漸悟),解脫之後還要小心謹慎(鏡子擦乾淨之後還要時時拂拭,免得再被弄髒),而慧能說的是解脫只在一瞬間 (頓悟),一朝解脫、即時成佛(你一直以為鏡子是髒的,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發現它是乾淨的,而且從來都是乾淨的)。所以在這點上,慧能是在一定程度上回歸了上座部傳統,雖然這也許只是一種暗合。
芝諾問:「那麼,在這樣的一瞬間里,這支箭所佔據的空間和它自己的體積是一樣大嗎?」
又偈曰:
言簡意深,得意忘言,這種風格的《金剛經》大約也正合慧能的口味。弘忍以《金剛經》傳授慧能,天才的慧能一聽就懂,在這片刻的時間里就掌握了一部《金剛經》。接著,弘忍又向慧能傳授了頓悟成佛的法門和傳法的袈裟,算是指定慧能作為自己的接班人了。這件袈裟就是禪宗第六代領導人的身份憑證。至於頓悟法門的要點,就是以心傳心,靠直覺與感悟而非文字來領會佛法,讓人不假外求、自證自悟。
從神會和神秀弟子們的鬥爭來看,公然造假、打擊迫害,什麼手段都用上了,當然,大家這樣做也許都是為了各自的神聖的目的,既然大節無虧,小節自然可以忽略不計。——這種心態既是宗教史上屢見不鮮的,也是我們很多人認為理所當然的。是的,為了一個神聖的目的,如來佛祖也好,玉皇大帝也好,某某主義也好,做出「必要的犧牲」總是無可厚非的。但這確實容易使人對所謂信仰產生質疑:我們到底應該信仰一些諸如如來佛祖、玉皇大帝或某某主義之類的具像的東西,還是應該信仰一些諸如公正、誠實、互助這樣一些抽象的東西?
生死事大,這是禪宗和尚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前邊講過,世界是苦,人生是苦,生死輪迴是苦,快樂全是虛幻,只有痛苦才是永恆的真實,所以修佛,求的是一個解脫。可是,教義的天敵往往就是它自己的信眾。就像我在《春秋大義》題記里說的:「……正如幾乎任何一種信仰,無論是無神論的還是有神論的,無論是一神論的還是多神論的,一旦走入大眾,都只會變做同一個樣子:儀式化的偶像崇拜和一廂情願的消災祈福(而他們所祈求的往往是為教義所禁止的);幾乎任何一種思想,無論是激進的還是保守的,無論是德治的還是法治的,一旦走入專制權力,也只會變作同一個樣子。」
所以,慧能這裏的動與不動說的也許不是狀態,而是屬性。風能動、幡能動,但從屬性上說,它們都屬於不會動的無生命體,正是從這層意義來講,風和幡都是不動的,動的只有你的心。
學生想了想,說:「是靜止的。」
第二點就先不說了,見仁見智,只說說第一點。陳寅恪說,印度禪學里有不少內容都是講觀身之法的。什麼叫觀身之法?大體來說,就是你用什麼方法來看待人的肉身子。印度人通常怎麼看呢,他們有一個很好的比喻,把人的身體比作芭蕉之類的植物。
追兵終於來了!
寫完了偈子,神秀忐忐忑忑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壇經》再次明確交代:整個過程沒有任何人看見。如果按照現代史家的寫法,《壇經》必須要交代清楚資料來源,比如,神秀在某時某地說起當初這件事,是怎麼怎麼講的,或者某人轉述神秀曾在何時何地對自己講過這些。畢竟以作者的口吻直接來敘述這種密室勾當和心理活動顯然是不嚴謹的,這分明屬於小說寫法,所以終究逃不出這樣一個追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弘忍於是下評語說:「看你這個偈子,見解也算不錯。凡夫俗子照你這個偈子修行,應該就不會墮入惡道,可是,距離真正的大徹大悟還差得遠呀。你的偈子呀,只能算是站在了佛法的門前,卻還沒有真正入門。要想真正入門,就必須認識到自己本身具備的佛性才行。這樣吧,你再回去考慮兩天,重新寫一首偈子來,那時候我再決定要不要把衣缽傳給你。」

佛門也似鱷魚潭

總之,慧明拿不動袈裟,覺得不大對勁,想到慧能應該就在附近,於是大喊:「我是為佛法來的,不是為衣缽來的!」
時大師堂前有三間房廊,於此廊下,供奉欲畫楞伽變相,並畫五祖大師傳授衣法,流行後代為記。畫人盧玲看壁了,明日下手。
不過這回可不是神通顯現,而是慧明不拿。慧明說:「我大老遠地追過來,不為袈裟,只為向你求學佛法!」——原來慧明真是追來求法的,卻不知道那幾百人追捕的動機是否也和慧明一樣。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弘忍何必要勸慧能逃跑呢?
難道龍樹真是壽星老兒上弔——活膩味了么?當然不是。長生是件好事,但是,幾家歡樂幾家愁:龍樹能長生,很好;信仰龍樹的國王也能長生,也很好;可國王的兒子可不好了,老子永遠不死,自己豈不是永遠也繼承不了王位?這可怎麼辦呢?
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
神會是個偉大的鬥士,又加上安史之亂的一段因緣際會,這根懸絲贏得了最後的勝利。後來北宗沒落,南宗挺進,主要都是神會的功勞。慧能被尊為禪宗六祖,自然也是神會的功勞——官方先是認可了神會為禪宗七祖,這麼一來,神會的老師慧能就正式成為禪宗六祖了。
那麼,「純潔」的佛教首先是不可能的,即便一時可能,也不可能延續下去。哈耶克雖然不是宗教領域的專家,卻在這個問題上給出過一個非常精闢的見解:「在過去兩千年的宗教創始人中,有許多是反對財產和家庭的。但是,只有那些贊成財產和家庭的宗教延續了下來。」——順便多引一句,哈耶克緊接著的推論是:「所以,既反對財產又反對家庭(當然也反對宗教)的共產主義主張是沒有前途的。」
這樣的記載確實存在。《歷代法寶記》就說弘忍在舂米的工作間里對慧能講經說法,傳了他「直了見性」的禪法,這裏另外所傳達的信息是:慧能後來以之成名的頓悟法門確實是得自弘忍的真傳。
弟子們聽了弘忍的這番話,各自回房去了。如果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如今機會可算來了,咬咬牙,努努力,說不定就能鯉魚跳龍門,由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和尚一躍而成為君臨馮墓山的堂堂掌門人。所以最近幾天,寺院里正應該瀰漫著磨刀霍霍的緊張氣氛才對。
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
——神秀「心」是本心,是佛性,是佛學當中一個專有的心,「食色性也」大概是不被包含在內的。這顆心的其性質也許近似於儒家所謂的天理與良知——比如我們看一代儒宗程顥的話:「人心莫不有知,惟蔽於人欲,則忘天理也」,完全就是禪師口吻。一般認為宋代理學家和明代的陽明心學都是受到禪宗的極大影響而形成的,與其說近於儒,不如說近於禪。近於儒的話,還可以用常理和邏輯來衡量與思考,一旦近於禪,那就只能去用心「體悟」了。而這種內心「體悟」的結果,自然很難具有可重複性和可檢驗性,只能歸之於後來的禪師們最愛說的一句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慧能辭別了弘忍,一路南下,兩個月之後到了中國地理上一個重要的南北分水嶺——大庾嶺。

佛法拗不過人心·求解脫還是求福報?

禪宗傳法·競爭上崗

看來神秀這個偈子甫一出手,功效立見,第一個受益者就是畫師盧珍,活兒免了,錢照拿。三十千錢,這個用法很像英文,其實是中國古人常用的,至於三十千錢到底是多少,這可就很難說清了,但大約可以參照一下時代相近的開元某年的政府官員工資表,三十千正好就是一品大員一個月的薪水。畢竟佛門也是離不開錢財的,還得說《舊約》裡邊所羅門王的一則箴言道出了一個更容易為大家接受的樸素的真理:「酒能使人歡愉,錢能使萬事遂心。」
神秀偷偷摸摸溜到了走廊,雖然有了初步行動,但思想鬥爭還在繼續:「我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偈子寫在牆上好了,也不署名,等天亮之後,師父看到這偈子,如果覺得不錯,尋訪作者,我就站出來承認,如果師父說這偈子寫得不好,那就說明我本性痴迷、宿業太重,今生今世無緣得悟佛法,我就啥也不說,以後也就絕了求法的念頭好了。」
這個事情很簡單,對話也很簡單,任誰看了都看不出有什麼深意。本來么,弘忍已經老到自知將死而操心接班人的年紀了,又熬了一夜沒睡,還摸黑跑路,足足跑了二百里,別說一個老頭兒,就算小夥子也扛不住呀,如果再來划船搖櫓,那真趕上鐵人三項賽了,弘忍這條老命就得交代在這兒了。所以,慧能自然應該替老師分憂,自己又年輕,搖櫓還不是再應該不過的?
如果在老百姓里做個調查,問問佛教裡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麼,大概有人會說西天凈土,有人會說佛法神通。確實,佛教典籍裡邊關於神通的記載五花八門,寺院看上去就好像《哈利·波特》里的魔法學校。但神通也不一定都是好事——將軍守城就是個例子,再講一件事:前邊講「不立文字」的時候已經提到過印度高僧龍樹,他老人家是整個兒佛教史上屈指可數的幾位大宗師之一,他在佛教史上的地位就好像張三丰在武俠世界里的地位,他的本領也堪比傳說中的張三丰。他的佛法修為有多高呢?至少從神通的角度來看,他已經可以長生不死了,不僅如此,他還可以使信仰的他的國王也一樣長生不死。有人會問了:「龍樹老前輩現在還活著嗎?」答案是:早就死了。他的死因很驚人:是自殺!這是唐僧在《大唐西域記》里說的。
我們都知道一句名言:「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們一般把這句話作為勵志格言來用,好比某人失戀了,痛不欲生,你開導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意思是讓他放下過去,重新開始,迎接嶄新的明天,其實在佛理上,過去的死真的是死了,過去的你和現在的你並不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並沒有一個具有延續狀態的你從昨天延續到了今天,而是昨天一個你,今天又一個你,每時每刻都是不同的你。我們可以回顧一下前邊講「五蘊皆空」和「無我」的時候那個森林的比喻。
這一問,正是慧能禪法的精髓。大意是說:你不動善念,不動惡念,不思前,也不想后,就在這個當下,你的本來面目是什麼?
好啦,話說回來,萬事萬物全是靜止不動的,所以風也沒動,幡也沒動,那麼,心動了沒有呢?
張三理直氣壯地說道:「《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尊小金佛不過是一個幻象罷了,大師又何必執著?」
在這個中國版圖的南北地標上,宋之問感慨萬千,「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人們傳說北雁南歸,南下到了這裏就止步不前了,大庾嶺的南邊連大雁都不願意去,可是人還不得不去,真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