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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殺人無罪,報仇有理 (三)以德報怨,以直報怨,以過分報怨

第一章 殺人無罪,報仇有理

(三)以德報怨,以直報怨,以過分報怨

就這樣過去了好幾年,李壽還照舊帶刀騎馬,趙娥親也還照舊在夜裡磨刀——這麼多年磨下來,就算是青龍偃月刀也得被磨成小片兒刀了。鄰居們開始笑話趙娥親了,是呀,女流之輩,難道還真能提刀殺人不成,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事情見了官,刑部侍郎孫革的判決是:「康買得救父殺人不算行兇,估計拉不開架而用鐵杴砸了張蒞的腦袋也屬情有可原。先王制定刑律的精神是以父子親情為先,《春秋》『原心定罪』,《周書》當中的各種刑罰也不是沒有變通餘地的。這樣看來,康買得殺人是孝心的體現,不該判罪。」後來果然詔書下達,免了康買得的死刑。
張蒞死了嗎?當時沒死,熬了三天才死。
A:這是因為有所隱晦啊。
——從趙娥親案、康買得案和陽球滅門案看《公羊傳》的復讎大義
天。
冷天。

兩漢時期,這類血親復讎的事件屢見記載,對於報仇者,官府通常都是網開一面的(像趙娥親的例子,官府不但赦免其罪,而且立碑表彰),民間也全是一片讚譽之聲,這就是當時的風氣。我們現代人想像古人,常常以為儒家思想把古人們熏陶得都有以德報怨之風,其中虛偽之徒甚至示德於人來博取名聲。其實,漢朝風氣不但絕非如此,反倒很有幾分俠氣,正所謂「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仇必報」,儒家講《春秋》的復讎精神,這是我們現代人不容易想見的。
為父報仇的重任壓在了趙娥親一個弱女子的肩上。趙娥親著手準備,上街買了把快刀,沒事就在家裡磨刀。一個縣城沒有多大,這消息很快就被李壽知道了。李壽再不敢大意,心想:「別看趙家只剩下婦女兒童,可俗話說的好,婦女能頂半邊天,我還是小心為上!」從此,李壽出門一定帶刀騎馬,再不敢有絲毫怠慢,瘟疫之前那種提心弔膽的感覺又回來了。
——愛德華·泰勒的人類學解釋


這話很快就傳到了趙娥親的耳朵里,趙姑娘愴然流淚,恨恨地說:「李壽,你小子等著,我非得親手宰了你不可!」
這件事還有后話,連帶交代一下。趙娥親不是有個兒子么,這兒子有名有姓,叫做龐淯。母親英雄兒好漢,龐淯在長大成人以後大有其母風範,幾次三番在生死關頭捨生取義,是一位響噹噹的英雄豪傑,這大概就要歸功於母親的「身教」吧。更加值得欣慰的是,龐淯也像她母親一樣,雖然一度也曾因大義所在而把自己置之死地,卻幸而有驚無險,最後落得善終。——好人有好報的例子不多,龐淯得算一個。read•99csw.com
《公羊傳》:
介紹一下,康買得抄起來的這個傢伙叫做「鍤」(chā),是一種農具,鏟土用的,大體相當於現在的鐵杴。康買得一鐵杴下去,張蒞當時就不動了。
Q:魯隱公死了,按規矩《春秋經》應該記一下他的下葬呀,可為什麼沒記呢?
趙家這就等於絕了戶,男丁全死光了,只一個女兒這會兒也算外姓人了。李壽後顧無憂,禁不住挑大指讚歎老天爺的好眼神。喜事總該慶祝一下,李壽大擺筵席宴請宗族親屬,席間樂呵呵地對大家說:「趙家現在只剩下婦女兒童啦,再沒什麼可怕的啦!」

《春秋經》:
好啦,我們有必要再一次回到唐朝。徐元慶和梁悅之後,到了唐穆宗時代,又出了一件類似的案子。有個叫康憲的帶著十四歲的兒子康買得去找一個叫張蒞的傢伙討債。看來在唐朝就已經有了欠債的反倒耍橫的事了,這位張蒞趕巧剛喝了酒,一見債主上門,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張蒞長得牛高馬大,不讓泰森,幾記重拳之下眼看著就要把康憲給打死了。十四歲的康買得在旁邊看得焦急:「這麼打下去,爸爸非死不可啊!」康買得有心上去拉架,可一看,自己的大腿還沒張蒞的小手指頭粗,上去也是白給。生死一瞬間,康買得也來不及多想了,順手抄起一個傢伙,照著張蒞的腦袋就砸了下去。

甚至,不但血親復讎「以直報怨」受到嘉許,就算「以過分報怨」、搞過了火,這也不算什麼。——東漢有個叫陽球的,因為媽媽受了郡吏的侮辱,他便糾結了幾十個古惑仔,一股腦殺光了那郡吏全家。而這位陽球,這位滅門慘案的製造者,不但並未受到法律追究,還甚而從此成名!而更加駭人的是,陽球後來居然還被舉薦為孝廉!看來孝廉可不都是善男信女哦。
如果我們把「春秋大義」里的血親復讎看作一種法律設計的話,那麼我們知道,法律很少是鑿空而來的,而是往往因循于習俗,或者說,是對習俗的歸納和條文化。血親復讎,如果它曾經也是一種社會習俗的話,會有什麼淵源呢,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呢?
康憲雖然獲救,心中卻哪還有半點喜色,他流著眼淚埋怨兒子:「臭小子,沒有寶馬你也敢隨便殺人,這是死罪啊!」
好啦,為了追蹤這個「《春秋》原心定罪」,咱們又該追到漢朝去看看了。漢朝是儒家學說開始定於一尊、成為官方意識形態的時代。咱們現代人讀讀儒家經典,也無非就是長長知識而已,要麼就是為了提高一下道德修養,一不小心還容易被人笑話成孔乙己,但在當初,儒家的學問可當真是經世致用、安邦定國的——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這真是個有人情味兒的地方官啊。趙娥親卻不領情,說自己殺了人就該領受國法。就這樣,任憑長官怎麼勸,她就是賴在衙門不走。(看來人還是要多讀書的,趙姑娘如果讀過《周禮》,就應該聽從長官這位「調人」的調解,逃走也就是了。)
斃敵之後,趙娥親隨即砍下李壽的人頭,提著它去衙門自首。這一路上九*九*藏*書,趙姑娘步態從容,神情不改,哪有一點點弱女子殺人之後的驚惶失措。地方長官面對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深受感動,不忍心治趙娥親的罪,寧願掛冠辭職,也執意要放趙娥親回家。
Q:啊?有秘密哦?!什麼秘密啊?悄悄告訴我,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在都亭近處,趙娥親懷揣利刃,乘鹿車,靜靜守候。而就在路的盡頭,李壽快馬輕刀,越來越近了……

再長的等待也是有終點的,大對決終於就要發生了。在這裏,《列女傳》給我們描述了一個古龍式的場景:那是光和二年二月,上旬里的一天……
我們看看《公羊傳·隱公十一年》:
這是西北甘肅,是冷風、黃沙和雙旗鎮刀客的老家。
不僅如此,泰勒的研究還告訴我們:「當轉到研究高級文明水平的時候,我們在古代文化水平較高的民族中仍然遇到了近親復讎權,但是它已經被文明逐漸改變了形態。」這句話正好適用於我們在上文看到的這兩個案例,而對下文將要出現的案例也將同樣適用。看,漢唐兩代文明鼎盛時期的法律制度竟然會在原始部落那裡找到可怕的源頭,而在儒家思想的精心包裝之下卻一點兒也看不出蒙昧的痕迹——這是不是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帕累托的「剩遺物」和「派生物」這一對著名的概念呢?
——要是換到現在,康買得顯然有救,畢竟可以從「正當防衛」啊、「未成年人」啊什麼的來找理由。可在當時……
真要等李壽站穩腳跟,再把刀拔|出|來,赤手空拳的趙娥親是說什麼也敵不過的。奪刀不成的趙姑娘在最後關頭使出了壓箱底兒的絕技——這就得讀皇甫謐的原文才能感受到那種異乎尋常的震撼:趙娥親「挺身奮手,左抵其額,右樁其喉,反覆盤旋」,——這就是說,趙娥親硬是用一雙女人的巧手把李壽這個大男人的腦袋給擰斷了!
《公羊傳》接著引用一位子沈子前輩的話:「國君被謀殺,臣子如果不去討伐殺人犯就不配為臣;父親被殺,兒子如果不去為父報仇就不配當兒子。」
冷的天上掛著白的太陽。

夠狠吧?徐元慶、梁悅、趙娥親他們都是因為爸爸被殺,這才去殺人報仇,而西漢這部《輕侮法》卻暗示大家:別說爸爸被殺,就算爸爸僅僅受了一些窩囊氣,做兒子的也應該去殺人來給爸爸出氣!放手去殺吧,殺了人也不會被判死刑的!
Q:嗯?!——你說什麼呢?
——「原心定罪」可不是孫革發明的,也不是唐朝人發明的,而是漢朝人搞的,這是漢朝應用「春秋大義」來審判案件的一個重要手段,是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有一些瓜葛的。
愛德華·泰勒為我們解釋說:「如果殺人者消失不見了,該怎麼辦呢?這種情況在這類蒙昧地區和居民很少的地區,是很容易發生的。土著的習俗就接受了古代的學說,罪犯的整個家族都負有責任;所以當殺人的事成為眾所周知的時候,特別是當真正的罪犯消失不見的時候,罪犯的親屬就要以逃跑來自救。甚至七周歲的兒童都知道,他們是否跟殺人者有親戚關係,假如有,就要趕快躲藏起來。在這裏我們得出了兩個原則,任何一位研究者如果他是從最早階段按跡探求法律學的歷史的話,他實在應該把這兩個原則清楚地記住。他將在近親復讎的原始法律中看到,社會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利用了把人跟低等動物區分開的近親復讎的天性;同時由於認為整個家族對它的每一成員的行動都負有責任,社會就利用家族對每個人的影響力,作為保持人們之間和平的手段。無論是誰,看到近親復讎的影響時就不能否定它的實際合理性,也不能否認它在那種還沒有專門的法官和劊子手的階段上,對於制止人的暴行的益處。」
何隱爾?弒也。
那麼,這部駭人聽聞的《輕侮法》的立法精神是從哪兒來的呢?——很可能還是那部《公羊https://read.99csw.com傳》。
在這個案例里,我們尤其要注意的是孫革那句「《春秋》原心定罪」。什麼叫「原心定罪」,這是一種判案的依據嗎?
李壽也急眼了,連忙護住佩刀,緊接著大喝一聲,一個燕子三抄水,又一個細胸巧翻雲,再接一個梯雲縱,從溝里跳了起來。生死就在一線間!
還得說皇甫謐厲害,這段描寫比親眼看見的都真:趙娥親是怎麼動作的,李壽又是怎麼反應的,比武俠小說還要熱鬧。接著,在一場激戰之後,李壽受傷落馬,正掉在路邊的溝里。趙娥親緊追不捨,揮刀再砍,眼看著李壽逃不過了,可這刀卻不知道砍在了什麼地方,竟然斷掉了。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趙娥親突然想起了無名刺殺秦始皇的策略——看電影不是白看的,趙姑娘把斷刀一扔,撲上去就搶李壽的腰刀。也得說趙娥親的出招夠快,從開始伏擊直到現在,李壽被逼得連拔刀的工夫都沒有,自己的佩刀還在腰間沒出鞘呢。
這個問題我可回答不了,不過,現在我們還是來想下一個問題吧:為什麼春秋大義會嘉許血親復讎呢?這規矩是孔老夫子制訂的嗎?如果是的話,他老人家是拍腦門憑空想出來的呢,還是有什麼我們所不了解的隱蔽淵源呢?
第一名死者名叫趙君安,他是被同縣的老鄉李壽所殺。這事一出,趙家的人當然不幹了。要說趙家也算得上人多勢眾,趙君安一共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女兒名叫趙娥親,此時已為人母,就算是外姓人了,可那三個兒子哪一個都不是好惹的,立志為父報仇,非要讓李壽血債血償不可,把那李壽搞得提心弔膽。可說來也巧,也許是老天爺保佑,偏在這個時候鬧了一場瘟疫,等瘟疫一過,奇事出現:殺人兇手李壽毫髮無傷,可趙君安的三個兒子卻死了個乾淨。
先是《春秋經》說魯隱公死了,然後《公羊傳》來解釋。《公羊傳》的文體很是有趣,是自問自答式的,而且問題和答案還是逐步遞進的。這一段按現代習慣翻譯過來就是:
陽球的這種作風和當時社會的這種反應甚至還能得到法律的部分支持。東漢有一個不長的時期里曾經頒布過一部《輕侮法》,內容大體是:如果因為爸爸受了別人的侮辱,兒子殺死了這個侮辱爸爸的人,兒子可以免除死罪。——這可就不僅僅是「禮」的說法了,而是國家法典的明文規定。
事情以殺人開始,以死人為過程,最終又以殺人結束。這雖然只是個老百姓身邊的故事,卻在天災人禍中先後死了好幾口子,頗有幾分戾氣。
現代的人類學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或許不那麼確定的線索。列維-施特勞斯在對土著的研究中發現:相互間的仇殺居然和相互間的饋贈具有相同的內涵,在土著社會裡,仇殺不僅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非常必要的。——這個問題留待後文再仔細交代。另外,正如人類學的老前輩愛德華·泰勒引述喬治·格雷的話說:「為最近的親屬之死而復讎,是最神聖的義務,土著被號召去完成這個義務。如果他忘記了這個義務而沒有完成,那麼任何一位老太婆都將會嘲笑他;如果他沒有結婚,那麼甚至連一個姑娘都不會同他講話;如果他有妻子,那麼她將拋棄他;他的母親將悲嘆、哭泣,因為她生了這樣的敗類兒子;他的父親將以輕蔑的態度來對待他;而他也就成了共同蔑視的對象。」
《公羊傳》的這句「父親被殺,兒子如果不去為父報仇就不配當兒子」(不復讎,非子也)赤|裸裸地支持子報父仇,有趣的是,東漢張敏在提議廢除《輕侮法》的奏章里居然也提到了這句名言——這是南轅北轍么?不是的,張大人的意思是:雖然春秋大義有這個「兒子為爸爸復讎」的說法,這沒錯,但我們不應該把這個精神具體落實在法律條文里,因為那是很容易讓壞人鑽空子的。https://read•99csw.com
這消息一傳出來,「鄉人聞之,傾城奔往,觀者如堵焉,莫不為之悲喜慷慨嗟嘆也」,各大論壇一連多日全是關於趙娥親殺李壽案的網友評論,就算實名制和敏感詞的限制也擋不住大家發表意見的熱情。這案子實在是社會影響太大了,趙娥親的遭遇也實在讓人敬佩和感動。後來,官方附和民意,甘肅一帶的高級長官們一同向中央上表,聯名表彰趙娥親的大無畏精神。事情的結果還算喜人:趙娥親不但沒被治罪,反而被「刊石立碑,顯其門閭」,被朝廷樹為活典型,成了大家學習的好榜樣。——看看,同樣是「刊石立碑,顯其門閭」,趙娥親這塊碑比之徐元慶的碑可是大不一樣的,比之後世那些貞潔牌坊就更不可同日而語了。九*九*藏*書

A:不好意思,因為有所隱晦,所以有好幾個敏感詞,搞得我好幾次都發不上去。嗯,好啦,現在調整后重發:因為魯隱公是被魯+桓+公murder而死的,可大臣們卻nobody revenged their dead king,××所以不記載他的下葬,《春秋經》之所以不記載魯隱公的下葬,是為了擠兌那些沒良心的大臣。
子沈子曰:「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不復讎,非子也。」
何以不書葬?隱之也。
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
——韓愈應該是讀過《後漢書》的,回想一下前文,他在對梁悅案的意見書里所表達的意見正和張敏這裏的說法如出一轍。嗯,可韓愈怎麼卻一直沒提張敏這事呢?
我們知道,孔子並不贊成「以德報怨」,而是主張「以直報怨」,如果我們把「直」理解為「等值」的話(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那麼,這就相當於猶太人那句著名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原則,這樣的話,如果親人的生命被人奪走了,應該怎麼辦呢?
這是對土著習俗的研究,我們很容易想像:或許孔子之前的氏族時代也曾經是這個樣子,更有甚者的是,就連滅三族、滅九族這樣令人髮指的酷刑或許也並非完全出自君主的專擅,而同樣部分地源於血親復讎的古老習俗,甚至,被連累的那三族、九族也並不覺得自己是冤枉的——比如在澳大利亞的土著當中就有這種習俗:當某一家庭成員殺了人,其餘的成員自然而然地承認他們也有罪。那麼,下一個問題是:如果那個殺了人的罪魁禍首逃跑了,這時候又會出現什麼情況呢?又該找誰來負起這個責任呢?
東漢末年,在甘肅酒泉發生過一起極著名的謀殺案。好幾部文獻里對這件事都有記載,內容有詳有略。略的比如《三國志》,只交代了一個梗概,總共幾十個字而已,可要說詳的,皇甫謐的《列女傳》簡直把這件事寫成了一篇短篇小說。那麼,為了照顧本文的可讀性,我就說說《列女傳》的版本好了。
——看來徐元慶和梁悅有點兒生不逢時哦。
弒則何以不書葬?《春秋》君弒,賊不討,不書葬,以為無臣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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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言冷語比冷風還要刺骨,但趙娥親也不分辯,只是默默地咬著牙、發著狠:「你們就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