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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經三傳:哲學、歷史、還是政治? (八)三綱實系命

第二章 一經三傳:哲學、歷史、還是政治?

(八)三綱實系命

沒有幽默感的讀者是很可怕的,他們每每會把作者的寓言、反諷之類的東西當真(我覺得郭沫若就是最冤的一個),從崔述的說法來看,這樣的人在古代就有不少。那麼,以冷靜的眼光看這首詩,前兩句質疑自然可以放過不問,至於后兩句,分明是在諷刺孟子不忠君——是呀,在孟子生活的時代里,周天子明明還在,孟子不去幫周天子,卻在魏國、齊國這些諸侯那裡到處遊說,想讓人家一統天下,這這這,這置周天子於何地呢?孟聖人豈不成了亂臣賊子了么?
——黑社會的三綱五常
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
「《春秋》原心定罪」,大司農顏異以「腹誹」首案被漢朝的法律文書記錄在冊,這個案例警醒大家:千萬不能對政策有什麼意見,即便心裏真有意見,不但嘴不能說,而且嘴角也不能動,對了,眼角眉梢最好全都別動,這世道啊,臉上有一點兒表情都可能鬧出殺身之禍,看來,也只有諂媚的笑是最保險的了。

可是,真要看看孟子的時代,就知道他這個做法本也沒錯,人家孟子本來就是不忠君的。不但孟子不忠君,就連孔子也不忠君,因為先秦時代根本就沒有後來那種忠君觀念。我們這一比較,就能從這首詩里體會到專制時代知識分子的一些心態:奴性已經養成了,紮根到骨子裡了,對那些沒有奴性的人看不順眼了。——在哈巴狗的眼裡,狼是粗俗可鄙的。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專制時代的儒家經典在經過專家學者們的連番修正之後,就變成了一部部行之有效的《馴狗教程》。——事實上,只要是專制社會,任何經典都很難免遭遇這樣的「修正」。這個時候,如果狗和狗之間發生了打鬥,幾隻壞狗咬死了幾隻好狗,試問,主人要治這些壞狗以謀殺罪嗎?
——咦,前面不是說過,「春秋大義」可以被任意引申,用來論證任何你想要論證的道理嗎?那麼,有沒有人用這個方法來反對一下腹誹罪呢?到底並非所有人都喜歡說假話呀,尤其說假話的時候還要帶著那副「諂媚的笑」。
——《馴狗教程》
而且,我們要考慮一下皇帝的消費者偏好。
——從《論語》中論證出奴隸制的優越性,用《左傳》來支持納粹,甚至從《詩經》里論證出外星人的存在

這裡有個問題可要注意:雖然現在一提儒家,很多人立刻就反應出「三綱五常」,可「三綱」之說卻不見於「十三經」這類的頂級官學經典。陳獨秀當年解釋過這個問題:「三綱五常之名詞,雖不見於經,而其學說之實質,非起自兩漢、唐、宋以後,則不可爭之事實也。」陳獨秀繼而給「三綱」作了個簡單明確的說明,擇其大意,「君為臣綱」是為忠,「父為子綱」是為孝,「夫為妻綱」是為從,總而言之,其實質就是「片面之義務,不平等之道德,階級尊卑之制度」,並且是「孔教之根本教義」。
——在哈巴狗的眼裡,狼是粗俗可鄙的
——諂媚的笑資格考試九-九-藏-書
——這話有理,但正像前邊稍稍提到的那樣,並不是儒家提倡什麼,社會就響應什麼,很多時候事情是恰恰相反的:帝王呼喚什麼,儒家(也包括其他家)就提供什麼。這正是經濟學上的一個基本道理:一般來說,不是供給決定需求,而是需求決定供給;出現了什麼樣的需求,就會填補過來什麼樣的供給。


——話是這麼說,不錯,可這種高難度的技術活兒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於是,在表面之下,諂媚的笑就漸漸變成了官場必備的重要本領,如果那時候市場經濟足夠發達的,開一個秘密會員制的「『諂媚的笑』培訓班」會是一個非常賺錢的營生,嗯,如果我們本著誠信經商的原則,還可以開辦每年一度的「諂媚的笑資格考試」,定出四級和六級的標準,考試合格者發給證書,這也許比舉薦賢良方正和科舉考試更要實際得多呢。
「三綱五常之名詞,雖不見於經」,這獨秀這話也不錯,可「雖不見於經」,卻見於「子」,在《韓非子·忠孝》一篇中,韓非說他曾經聽說過這樣一種說法:「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看來「三綱」的苗頭的確早就有了。但耐人尋味的是,韓非在這裏表現出對「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這一說法的極大熱情,說這是「天下之常道」。——這倒讓人迷惑了,「三綱」之說到底算儒家呀,還是演算法家?
——「罷黜百家,獨尊墨家」,「罷黜百家,獨尊陰陽家」

這麼看來,所謂「春秋大義」,也不知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春秋》」的「大義」呢。
但每個農場主都是不一樣的,他們的共同點是:全都擁有並經營著一家廣大的農場,但有的農場主喜歡迅速擴張自己的農場,牲畜死多少都無所謂,只要農場擴張就好;也有的農場主富於愛心,喜歡動物,願意把動物們照顧得好好的,嗯,雖然該吃的時候還是要殺了吃的;也有的農場主對自己的這份產業並不上心,天天花天酒地,隨便農場愛什麼樣什麼樣,牲畜們愛活不活,愛死不死……正如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農場也是一樣的。皇帝們各有各的偏好,各有各的念頭,就算是同一位皇帝,不同的時期也會有不同的偏好和不同的念頭,而專家學者們要想活得好,就得摸准主子的心。我們就看漢代好了:皇帝想加強皇權的時候,「春秋大一統」學說應運而生;皇帝想削藩了,剛講過的那個「君親無將,將而誅焉」就被學者們捧出來了;斬殺諸侯王的時候,董仲舒的學生呂步舒本著「春秋大義」而「專斷于外」,懲處了好幾千人,這真可謂把漢武帝的心思都給摸透了;皇帝想打匈奴了,九*九*藏*書就有了「《春秋》九世復讎」;搞妥協的時候,「溫柔敦厚,《詩》教也」;想削弱權臣權力的時候,就出來了「《左傳》崇君父,卑臣子,強幹弱枝」的精神……儒學這時候真可謂「時代呼喚什麼,它就應運而生什麼」。
當然了,我這也只是說說罷了,沒這個臉皮真正去做。但我們多看看歷史的話,會發現有這個臉皮的人多到超乎想像:皇帝剛剛出台一個什麼政策的時候,各個學派、各個宗教團體,不管原本是主張什麼的,馬上都能從自家的典籍里找出證據來附和皇帝的最新政策。可能會讓一些心地淳樸的善男信女難以置信的是:這麼做,其實在技術上一點兒也不困難,只要你腦袋夠尖、臉皮夠厚,很容易就做到了。——其實,即便是「正心誠意」地來引申「春秋大義」,又有多少不是引申者自己的主觀臆斷呢?俞汝言《春秋平議序》說了一句非常精闢的意見:「傳經之失不在於淺,而在於深,《春秋》尤甚。」朱熹也曾經表示過這樣一種意見:「聖人心事正大光明,必不如傳注家之穿鑿。」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語文課歸納中心思想的套路:無論是阿貓阿狗的瑣事還是花紅柳綠的鋪陳,最後都被引申成某某主義、某某主義和某某主義。九*九*藏*書
無論如何,「三綱」之說在後世的影響實在太大,就連黑社會都搞這一套。——據說鄭成功具台灣反清,創立「金台明遠堂」,寫下一部《金台山實錄》,由軍師陳近南攜入內地,意在組織內地的反清志士。陳近南路上不大順,遇到清軍檢查,情急之下就把《金台山實錄》扔到海里去了(看來陳近南的武功並不像金庸描寫的那樣高明啊),後來這書被漁民撈得,後來到了四川人郭永泰的手上,郭永泰仿照這本書另寫了一部《江湖海底》,內容是幫會的規章制度和黑話切口之類,由此組織了一個黑社會,這就是名震江湖的「袍哥」。這個傳說故事是否真實,我也無從考據,但這本《江湖海底》確實是有的,據說書名里的這個「海底」就是指「從海里撈出來」的意思。
也許會的,畢竟秩序是要好好維護的,但說實在的,主人對這些小事並不會太放在心上,因為他的狗有很多很多,但是,如果有一隻狗對其他的狗說:「弟兄們,聽我說,我們原來是狼來著……」主人就該緊張了,馬上就會把這隻狗抓來治罪。那麼,治它個什麼罪呢?
陳獨秀分析說,「三綱」的由來在於宗法社會裡的禮治,「禮」的意義本來就是要使貴賤有別的。——這話倒是不錯,可是,陳獨秀那個「孔教之根本教義」的說法可能就有分析過度之嫌。畢竟,宗法社會與專制社會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從「三綱」看出的情景或許是這個樣子的:先秦儒家思想中封建宗法社會的痕迹已經隨風而逝了。
我們可以把皇帝想像成一個大農場主,把國家想像成農場,把人民想像成農場上的牲畜——這可一點兒也不誇張,因為正如農場和牲畜全都是農場主的私人財產一樣,國家和人民也全是皇帝的私有財產;農場主想殺雞就可以殺雞,而「君要臣死,臣不可不死」,道理都是一樣的。
這沒什麼不好理解的吧,我想,如果是我來存心曲學阿世的話,就憑儒家這幾部經典,我有信心從中論證出任何觀點。是的,只要你足夠用心,就可以不斷挑戰荒謬的極限,比如從《論語》中論證出奴隸制的優越性,用《左傳》來支持納粹,甚至從《詩經》里論證出外星人的存在……嘿,別說是儒家經典,就算拿一套《安徒生童話》,也一樣能夠論證無極限。
前兩句是從細節上質疑《孟子》的兩則寓言,乍一看很有道理:的確,乞丐哪能有一妻一妾呢?(以今度之,也真說不準。)但這其實怪不得孟子,這是因為詩的作者不了解先秦的寫作風格——就好比「小貓釣魚」的故事是為了說明「做事要持之以恆」這個道理,你不能質疑說小貓不會釣魚,所以這故事是假的。——清代辨偽大家崔述曾經專題論之,說戰國說客都喜歡打比方,孟子亦然,可後人卻每每把他們的比方當成實事,采之入書,更有敷衍成篇者。九-九-藏-書
看看,「三綱五常」這些東西對黑社會都有影響,對學界的影響自然更大,所以,后儒在註解《春秋》有時候也會把「三綱」說上,比如明代有位季本(徐文長就是他的學生),寫過一部《春秋私考》,說春秋時代的開端實在不是個好時候,「三綱」全都亂套了,諸侯各自為政,再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裡,歪理邪說層出不窮,大家聽了居然還覺得很順耳,世人的公道之心泯滅殆盡,這正是孔聖人之所以要作《春秋》的原因啊。——季本對孔子之所以作《春秋》的解釋倒是歷朝歷代的主流意見,可他這裏卻疏忽了,春秋時代哪裡有什麼「三綱」呢,不過,這種以今判古的作風可絕不止季本一人啊。(——有趣的是,季先生解經如此以綱紀為先,又大辟邪說,沒想到後來他這部書卻被錢謙益斥為邪說,還說該燒。唉,到底有誰掌握了絕對真理呢?
封建社會裡那些為數眾多的大小貴族們好歹都是自己國家的主人翁,所以在保家衛國的時候那當真是保自己的家、衛自己的國,可當專制時代來臨之後,整個國家的一切,從土地到人民,全都變成了帝王的私有財產了,於是,一個老百姓,甚至是一位大臣,他不再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存在了,更不會作為國家的主人翁而存在了,他的身份只相當於地主家的一隻雞、一頭牛,或者是一隻狗——狗的保家衛國實質上只是替主人保家、替主人衛國,但在主人的一再調|教之下,狗或許也會認為保家衛國是自己的天職,甚至還以此為榮,尤其是,當狗知道自己即將為此獻出生命的時候居然更加覺得無比的榮耀(這是值得心理學家認真研究的)。而對那些不那麼訓練有素的狗來說,即便主人換了,自己還是悶頭過自己的日子。這些散淡的狗即便從來不去招惹是非,也會成為忠狗們的眼中釘——當忠狗們自以為佔據了道德制高點https://read.99csw.com的時候,它們很容易會拿自己的標竿來衡量別人,對達不了標的人充滿憤怒(這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心理現象)。
——乞丐何曾有二妻
有人可能會說:「雖說這是帝王統御術,可到底《公羊傳》上寫著『君親無將』的精神啊,就算它是儒家修正主義吧,可再怎麼修正,好歹也是儒家的底子呀。」
可惜我這隻是空想,但是,那時候雖然沒有實質性的市場經濟,而市場經濟的原理卻並不僅限於市場經濟本身,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是適用於整個人類社會的。——如果真貨被逼出市場,這就等於向全社會發出了一個市場信號:弄虛作假是低風險、高利潤的,而貨真價實則只會落得血本無歸。這是很多人在市場叢林里已經頻繁經歷過的事情,而專制體制下的古代官場也是同樣的道理。此刻,顏異的腹誹罪變成為了法條中的決事比,這是一個多麼響亮的市場信號啊!
這就是專制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徵:人和人之間越發的彼此相似,學說和學說之間也越來越像是同門。
這問題值得我們思考:到底是儒家思想主導著這個時代的社會發展,還是皇權在藉著儒家的名義強化專制統治?如果是後者的話,那麼說,也許儒家不儒家的並不重要——如果當時沒有董仲舒其人,而另有一位墨家大師或者陰陽家大師出現,此公頭腦靈活、口才出眾,像董仲舒一樣地把自己本家的學術理論修正為順應專制呼聲的嶄新造型(無論是刻意而為還是適逢其會),漢朝世界因而變成「罷黜百家,獨尊墨家」,或者「罷黜百家,獨尊陰陽家」等等,其結果也許並不會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有什麼本質區別。這時候的學術早已不再有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了,無論什麼學派被定為官學,樣子也許都會變得差不多。
等專制的時間慢慢久了,人們這才把忠君思想視為天經地義,所以讀先秦文獻便總會遇到難解的地方。比如,有人讀《孟子》發現不對勁了,就寫了首詩來譏諷。這首詩現在依然有些知名度:
一個大圈子終於繞回來了:治它以誹謗罪。看,誹謗確實是一種比殺人放火嚴重得多的罪行。既然誹謗罪如此嚴重,自然應該謹慎處理,這個謹慎也許就意味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哪怕僅有一點點誹謗的苗頭(「君親無將」的「將」),也要馬上嚴懲不貸!
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
就是這本作為黑社會憲法的《江湖海底》,裡邊又講「五常」,又講「五倫」、「六禮」,很有儒家味道。比如「五倫論」:「今日香堂施一禮,命把五倫說詳細:第一君事臣以禮,第二臣事君忠應當的,第三願子成龍意,第四奉親如佛依,第五夫妻如賓旅,妻敬夫是應該的,咱們兄弟要體惜,莫把五倫來拋棄。」——這可真是前輩風範啊,如果他們真能言行如一的話,那這樣的黑社會或許要比現在一些模範社團還要和諧融洽。
再者,現在雖然沒有黑社會了,但這套東西還是很值得那些「具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伙」好好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