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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年 三

第二章 早年

他問塾師:「什麼才是第一等事?」
王世貞有分析說,《行狀》撰于《年譜》二十年之前,作者黃綰是王守仁極親近的門人,怎會不知道有聖境、聖果之說,而要等到錢德洪二十年後撰寫《年譜》才發掘出這樁舊事呢?這大抵是為了推尊王守仁而添枝加葉出來的。
父親王華聽說了這段趣事之後不禁失笑,對兒子打趣道:「你想做聖賢嗎?」
王倫祖孫抵達京師之後,王華便也像我們今天任何一位平凡的父親一般,安排老人養老,安排孩子上學。王守仁雖然順利入學,但他身上那種「豪邁不羈」的習氣總是讓父親感到不安,只有曠達的祖父最理解他。
這件奇事載於黃綰《行狀》,但不是我們今天在《王陽明全集》里所看到的版本。生活時代略晚于王守仁的王世貞,明中葉文壇的一代宗師,在《弇山堂別集·史乘考誤https://read.99csw.com》里細細辨析國史真偽,以上述《行狀》故事參照錢德洪《年譜》的記載做過一番分析。
這番簡短的對話里實在飽含深意,關涉到儒家理想一途與現實一途最本質、最激烈亦最切身的矛盾。哪怕事件本身只是陽明心學的後生門徒們為了神話師尊而編造出來的,但它所蘊含的正是心學學脈中的邏輯原點。
推測問題的根源應該在於,王守仁十歲之前一直在家鄉餘姚生活,受祖父自然率性的氣質感染,甫至京師,和自幼接受儒家禮教訓練的高門大戶的孩子們在一起,自然會顯得有些粗野,我們不妨假想一個從希望小學里走出的天才少年突然轉入了伊頓公學。普通家長在這種時候自然會操心孩子「適應」和「融入」的問題,王華的憂慮自然是很可以理解的。只是,倘若王華真的相信九-九-藏-書長子身上一直伴隨著的異象與神跡的話,任何憂慮顯然都嫌多餘。果然緊接著,在王守仁身上又發生了一樁奇事。
《年譜》將少年王守仁遇到相士的事情安排在長安街上。明代的長安街和今天所指略有不同,那時候天安門稱為承天門,承天門外有大明門,左右各有長安左門和長安右門,這左右兩門之間的長街叫作長安街。王守仁和同學正走在長安街上,偶然被一名相士看出異狀。相士叮囑王守仁道:「我送你幾句話,你今後一定要記好:須拂領,其時入聖境;須至上丹台,其時結聖胎;須至下丹田,其時聖果圓。」
塾師答道:「當然是讀書登第。」
王守仁不滿意這個答案,遲疑著說:「登第恐怕算不得第一等事,真正的第一等事應該是讀書學聖賢。」
王守仁當時畢竟年少,對這番話的理解拘泥在一個「聖」字https://read•99csw.com上。自此之後,他在讀書時常會「靜坐凝思」。我們不曉得他究竟如何靜坐,又如何凝思,也許他是在模仿道教修鍊的吐納功夫,也許是在沉思人生的重大問題,也許兼而有之。隨後發生的事情證明,這個小孩子為之靜坐凝思的問題確實夠宏大。
話說回來,那位相士如果足夠長壽,或者不曾因為泄露天機而遭受斷子絕孫的天罰的話,只要等到當日預言一一應驗,定會賺到盆滿缽滿。他最有職業操守的地方是,贈給少年王守仁的那幾句話一點都沒有不清不楚、模稜兩可,儘管字面有點唬人,其實相當簡明易懂,大意是說當王守仁的鬍鬚長到衣領處的時候,就開始進入聖境了;鬍鬚長到上丹台的時候該有小成,鬍鬚長到下丹田的時候便會修成正果。
「豪邁不羈」這四個字是錢德洪《年譜》的原文,我們似乎很難九_九_藏_書想象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到底還能怎麼「豪邁不羈」,幸而黃綰《行狀》給出了更為清晰的表達:「性豪邁不羈,喜任俠。」看來王守仁並不是一個會被老師和家長喜歡的乖孩子,至少不讓長輩省心。其實那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會喜歡舞槍弄棒之類的遊戲,一切和戰爭有關的事物都會令他們著迷,「喜任俠」實在再正常不過。
當然,倘若我們採信這些神異的記載,至少會有這樣一個好處,即相信一切皆為命中注定,心態會因此平和許多。不過王守仁身上的光環也就會隨之褪去,因為他的全部非凡僅僅是因為上天安排了他的非凡。
王世貞畢竟是古人,不覺得就連《行狀》的那段記載恐怕也是出於同樣的緣故而附會出來的。弟子為老師作傳,尤其是教眾為教主作傳,常常會出現這一類橋段。何況陽明心學是一門相當具有感性氣質的學問,與理性氣質https://read•99csw•com的程朱理學大異其趣,無論王守仁本人還是他的弟子,以及所有會被陽明心學強烈吸引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幾分神經質。接下來我們還會在王守仁的生平記載里看到各種近乎妖妄的記載,偏感性的讀者容易著迷,偏理性的讀者容易皺眉。
那時他正在集市上玩耍,和一名賣雀兒的小販起了爭執,大約是在討價還價吧。有一位相士看在眼裡,當即買下了雀兒送給王守仁,又一路送他回到書館。相士對塾師說:「這孩子將來會官至極品,創下非同尋常的功名。」隨後相士為書館的其他學生也相過了面,預言每個孩子將來的官運,後來竟一一應驗。
相士在這裏所用的是道教修鍊內丹的術語,如果我們以神學家「寓意解經」的方式加以解讀,這無非是預言王守仁將來必成大器;但如果拘泥於字面,這就是預言王守仁將會以修仙的方式度過一生,晚年真的會修鍊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