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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四

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我們需要首先熟悉基本的儒家經典,至少先熟悉四書,還要熟悉這些儒家經典的朱熹版,有了明朝知識分子的常識,再盡情想象一下他們對這些常識的感情。換言之,換上一個明朝儒生的頭腦,然後才能在《傳習錄》里不斷找到這種程度的驚悚:「天哪,原來地球是方的!」
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程頤和朱熹之所以改「親民」為「新民」,其實有著很牢靠的證據,那就是《大學》下文里的一段:
徐愛當時所發出的驚嘆正是這一類,或者說,無異於一個https://read•99csw•com有著十足理性思維的中世紀知識分子被伽利略或達爾文說得無言以對的時候所能發出的驚嘆。當然,徐愛一開始是據理力爭的,他首先拿出的反駁證據正是上述「湯之盤銘……」一段,這是《大學》的文獻內證,與首章三綱領前後呼應,而老師既然提出異說,不知道能拿出什麼證據。
「明明德」「新民」做到極致,並且一直保持在極致處,這就是「止於至善」。人倘若到了這樣的修養程度,心裏便全是天理流行,再沒有一毫人慾。「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這三者就是《大學》的綱領。(《大學章句》)九_九_藏_書
然而問題是,在孔子所推崇的周禮時代,這種愛當真依附於血緣關係,是天然存在的情感,統治者往往同時也有父家長的身份。秦漢以降,血緣依附關係蕩然無存,讓統治者以父母對子女之愛去愛治下的百姓,這實在有點強人所難,於是「親民」或「愛民」就變成了一種時時需要統治者自我檢討的道德約束了。
王守仁竟然也從《大學》內證著手,說《大學》下文提到「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read.99csw.com民之父母」等等,大段大段的內容都在闡述愛民的道理,卻不曾闡述使民自新的道理。下文又有孔子「修己以安百姓」的話,「修己」(自我修養)正是「明明德」,「安百姓」正是「親民」。所以,說「親民」便兼有教育人民和養育人民這兩層意思,這正符合儒家的一貫宗旨,說「新民」就只有教育而沒有養育的內容了。
面對如此顛覆常識的意見,徐愛堅決不能認同,於是,一部《傳習錄》正是從這裏開始的。這也恰恰是現代人讀《傳習錄》的最大障礙,畢竟明朝知識分子在學術研討當中所涉及的學術常識早已遠離我們了。
當然,這是一種和我們今天的常識截然相反的政治理念。在儒家看來,統read•99csw•com治者是「民之父母」,對百姓既承擔著母親一樣的養育職責,亦承擔著父親一樣的教育職責,所以百姓也相應地被稱為「子民」,作為孩子,對父母應當感恩戴德才是。而父母對於子女,最不可或缺的當然就是「愛」了,有「愛」才有「養」有「教」。
《大學》首章即便在今天也是人人耳熟能詳的名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其中「親民」,朱熹引用程頤的意見,認為「親」是別字,應當改成「新民」。於是朱熹的解讀是,「新」是使動用法,意思是革去其舊,那麼「新民」就是說一個人在「明明德」之後,即在破除氣稟與人私慾的遮蔽、使心底本具的天理大放光明之後,還要推己及人,使別https://read.99csw.com人也能像自己一樣脫去氣稟與人慾的遮蔽,煥然一新,綻放天理的光芒。
王守仁與徐愛論《大學》宗旨,直接從「親民」開刀,認為我們應該回到《大學》古本,不能信朱熹改字解經的所謂改本。「親」就是字面義,「親民」就是「愛民」,而「愛民」豈不正是儒家的仁政原則?
這一段顯然是在解釋「新民」的含義,引經據典地告誡君子要有鍥而不捨的自新精神。更何況古代文字標準不嚴,「親」「新」通假,這完全不值得大驚小怪。所以程頤、朱熹雖然改字解經,既有古文慣例的支持,又有文獻內證,絕對可以站得住腳,只有天理、人慾那些發揮才純屬附會。程朱理學之所以風行天下、屹立數百年不倒,功勞也不全在皇權推手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