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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二十三

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二十三

正德十年(1515年)是例行考察的年份,四品及以上官員不必親往北京,只要上書自陳即可。南京鴻臚寺卿位在四品,王守仁依例自陳,同時還提交了一份《自劾乞休疏》,檢討自己體弱多病、尸位素餐,致仕還鄉才是最好的歸宿。
其實在儒家的宗法根源上,大族聚居,世官世祿,只要宗子這一支保障香火不斷,祭祀和爵祿也就有了承襲,並不要求每個男丁都有繼承人。王守仁的這read.99csw.com種情況,如果依據最傳統、最嚴苛的儒家法則,是不應當有所過繼的。王夫之在《宋論》里狠狠批評過這一類的過繼,說古禮明明就有無後之祭,倘若不是宗子身份,肩負著宗廟香火和爵祿承襲的話,那麼無論有沒有兒子都是天意,人不該以自己的虛偽來逆天行事。那些覬覦繼承權而背棄雙親去做別家繼承人的,簡直不能算人!
事實上,王守仁確實有致仕之心,所謂體弱多病也好,尸位素餐也罷,倒半點沒有故作姿態的誇張。他從青年時代便疾患纏身,而南京鴻臚寺卿本身九-九-藏-書就是閑職,縱使他有萬千本領也無處可以發力。依照儒家的準則,倘若時勢不能使自己有所作為,而家貧親老又必須供養的話,知識分子理應謀求一個低級職務以換取最基本的物質保障。王氏家族早已脫貧,王守仁確實沒理由在一個閑職上白拿朝廷俸祿,何況祖母年事已高,及早回家盡孝才是一個正直的儒者此時此刻最應該做出的選擇。
然而不幸的是,現實問題總比書本上的分歧更加棘手:十一年後,諸氏夫人去世,王守仁新娶的張氏夫人為王守仁誕下一名男嬰,使後來爵位與遺產的繼承問題掀起read.99csw.com了一場不甚名譽的官司。看來,即便在王守仁這樣的儒家聖賢而言,「齊家」也並非易事。
程序上說,自陳是否屬實,自有吏部和都察院負責審核,科道官員更可以風聞言事,對自陳官員的「遺行」檢舉揭發。一旦遭到揭發,便意味著之前的自陳有欺君嫌疑,當事人按慣例要自請致仕,故而穩妥的做法是在自陳的時候就擺出自請致仕的姿態。
更為實際的問題是,沒有後嗣的話,家庭遺產便得不到繼承,養老送終也無人可以操辦。士大夫之家解決這類問題,納妾是最常見的方法。王守仁納妾的情形,今天我們九*九*藏*書只能從門人弟子的書信里看出很少的線索:在諸氏夫人生前,王守仁前後大約納有五房妾室,卻始終無人生育。妾室若不生育,那就只有過繼一途了,尤其是「病根」看來就出在王守仁自己身上。於是在這一年,由王華出面,立王守仁堂兄弟王守信的第五子、時年八歲的王正憲為後。
朝廷並未批准王守仁致仕的請求,而王守仁的心思已經放在一件迫在眉睫的家務事上了:王華生有四子一女,自長子王守仁以下,時至今日竟然全無子女,尤其王守仁已是四十四歲「高齡」,這在古代已是為人祖父的年紀。生不出繼承人,在儒家觀念九-九-藏-書里意味著香火斷絕,從此歷代先祖的魂靈得不到後人的祭祀,得不到祭品馨香的滋養,於是陷入「挨餓」的痛苦境地。使列祖列宗「挨餓」,這當然要算最大的不孝,所以才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說法。
但畢竟時代變了,社會格局變了,用這樣的儒家古禮來苛求王守仁總有點不合時宜。作為一代禮學名家的王守仁,這方面的書本知識未必比王夫之少,但心學的是非標準不在書本,而在自心,心之所安便當行。我們設身處地來想想王守仁當時的狀況,為了慰藉祖母和父親,難道還有比遵從他們的心意從家族中過繼一個男孩子更好的方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