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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宸濠之亂 十二

第十三章 宸濠之亂

十二


詩句極見憂慮,顯然為武宗親征的事情操碎了心,尤其想到西北邊情不穩,江浙民力已疲,哪還經得起這個頑童天子的禍害。第一首尾聯直言不諱,說自己之所以這樣披星戴月地趕路,只為了讓皇帝儘快班師回京。第二首將自己比作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如此往來奔波,卻總沒機會回家探望,與百歲高齡的祖母錯失了最後的一面。言至尾聯,深沉的無力感躍然紙面,只覺得自己這一切奔忙都只如螳臂當車,只希望朝中大佬能在這關鍵時刻有所作為吧。
常苦人間不盡愁,每拼須是入山休。

在凈慈寺稱病的日子里,焦慮並未減輕多少,失眠仍是他的痼疾,這是《宿凈寺》四首為我們呈現的樣子:

張永雖是宦官,卻是有實而無名的朝廷大佬。他原是「八虎」之一,後來成為扳倒劉瑾的名人,是多少次狗咬狗的鬥爭與傾軋之後的光榮倖存者。倘若不考慮「正邪不兩立」之類的儒家大義,那麼必須承認他真有一身令人欽佩的過硬本領。
張永能否不負所托,在局勢明朗之前,畢竟不能讓人那麼篤信。至於王守仁與張永的會面經過,相較之下,似乎前述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上屋抽梯」的記載更加可信一些。但無論如何,王守https://read•99csw•com仁這一次押對了賭注,張永在這件事上真的站在了他的一邊,後來若不是他在武宗面前多相維護的話,王守仁很可能逃不過張忠、許泰三番五次處心積慮的陷害。
《年譜》記載,王守仁是以一番大道理感動張永的:「江西之民久遭寧王荼毒,如今大亂之後又遭旱情,還要勉力供應京軍和邊軍的軍餉,困苦到了極致,一定會嘯聚山林;這些人當初參与宸濠之亂尚可算是脅從所致,如今倘若被窮困所激,真的反了,天下必成土崩之勢,到那時再興兵平亂就不容易了!」張永深明大義,徐徐說道:「我這次來,不是為了搶功,只為小心維護皇帝而已,畢竟皇帝身邊小人太多了。只不過皇帝很有性格,只有順著他才能把事情辦好,萬一逆了他的心意,只會徒然激起那些小人的憤怒,于天下蒼生無補。」王守仁信了張永的話,將寧王一干人犯做了移交,自己既不回南昌也不回贛州,索性在杭州西湖凈慈寺稱病不出了。
一場激動人心的遊戲怎能就這樣被輕易敗了興緻?武宗的反應並不出人意料:將捷報瞞住,繼續揮軍南下。自欺欺人的理由總是有的:即便寧王已被擒獲,但餘黨尚未肅清,這種事情絕不可以小覷;再者,王守仁越權行事,行跡甚是可疑,焉知他不九九藏書是寧王的同謀,只因看到寧王出師不利這才反咬一口,落井下石?
當然,只要有戰爭遊戲的借口就好,武宗並不真的憂心這些事情,只不過不知道江彬、張忠、許泰之輩會拿這些「蛛絲馬跡」做出什麼文章。武宗邊走邊玩,和寵愛的民女劉氏玩著「戰爭」大背景下的愛情遊戲,作為先鋒官的許泰卻急於爭功,領著數千禁軍晝夜兼程,直向南昌而來;張永則駐軍杭州,擺出了幾分老成持重的樣子。
客來湖上逢雲起,僧住峰頭話月明。
道人莫問行藏計,已買桃花洞里春。
邊烽西北方傳警,民力東南已盡疲。
百戰西江方底定,六飛南甸尚淹留。
堂垂雙白虛頻疏,門已三過有底忙。
必須承認這都是合理的懷疑,權力場上本就雲譎波詭、翻雲覆雨,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第一流的演員全都集中在官場,怎可以輕信任何人呢?
山僧對我笑,長見說歸山。



史料未載王守仁這樣做是出於怎樣的考慮,但很可能是針對張忠、許泰的一項戲九_九_藏_書劇化的圖謀而來。後者打算將被俘的寧王及其餘黨放歸鄱陽湖,讓武宗打一場盡興的水戰,然後奏凱論功——照例,除了勞民傷財之外,這是一個人人都能得到好處的安排。誰料這個不識趣的王守仁竟然擅自行動,親自將寧王一干人犯解出南昌!張忠、許泰連忙派人追趕,在廣信追上了王守仁的隊伍。王守仁拒不從命,但眼見得原計劃已行不通,便當機立斷,趁夜過玉山、草萍驛,到杭州找張永去了。
如何十年別,依舊不曾閑?
萬里秋風嘶甲馬,千山斜日度旌旗。
羽檄西來秋黯黯,關河北望夜蒼蒼。
看來即便「立誠」如王守仁,也必須坦誠「世路久知難直道」,包拯那種「直道是身謀」的作風也許在包拯的時代行得通,在王守仁的時代卻只能和「迂腐」畫上等號。只是不知道王守仁在學術上該怎麼解釋自己「曲則全」的老子式的態度,也許,他會取儒家權變的理論來為自己辯解吧。
若為此夜山中宿,猶自中宵煎百憂。
但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張https://read.99csw.com永雖然是權力鬥爭的高手,卻絕不是什麼憂國憂民的君子,沒可能被王守仁用道德原則說服。王守仁之所以去見張永,也真是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了。想來張永雖屬奸佞,但總還有幾分最基本的理智,不像張忠、許泰那般荒唐。重要的是,張永顯然與張忠、許泰有隙,所以哪怕事情對張永無甚好處,但只要不使張忠、許泰得到好處,也就是對張永有好處了。
老屋深松覆古藤,羈棲猶記昔年曾。

棋聲竹里消閑畫,葯裹窗前對病僧。
移家早定孤山計,種果支茅卻易成。
世路久知難直道,此身那得尚虛名!
小臣何爾驅馳急,欲請迴鑾罷六師。
以明哲保身的考慮,既然張忠、許泰已到南昌,不妨交接一番,結交一番,從此事不關己,張忠、許泰也樂得維護自己。王守仁卻未如此做,而是在九月十一日將寧王等人押解出南昌,準備直接向武宗獻俘。
而今更是多牽繫,欲似當時又不能。九九藏書
一戰功成未足奇,親征消息尚堪危。
百戰歸來一病身,可看時事更愁人。
自嗟力盡螳螂臂,此日回天在廟堂。
途中在草萍驛歇宿,天色已暮,忽然接到消息說「王師」已在徐淮,王守仁便連夜啟程,不敢有片刻耽擱,只忙裡偷閒在驛站的牆壁上題詩二首:
靈鷲高林暑氣清,天竺石壁雨痕晴。

千里風塵一劍當,萬山秋色送歸航。
煙艇避人長曉出,高峰望遠亦時登。
《西湖》一詩道出此時心境:
何人真有回天力,諸老能無取日謀?
詩句里全是勞神費慮、患得患失,全不復當初談笑用兵的那個野戰指揮官的模樣。王守仁確實是軍事英雄,卻不是政治天才,非但不覺得「與人斗其樂無窮」,反而左支右絀,總似處在崩潰臨界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