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三章 宸濠之亂 十五

第十三章 宸濠之亂

十五

舟中無眠,引發焦灼的全是武宗御駕親征的事情。尾聯「洪濤滾滾乘風勢,容易開帆不易收」一語雙關,風勢太大,船帆易開難收,而武宗擺出如此大的陣仗,不知道該怎樣收場,而自己作為平叛的首倡者,義無反顧地跳進這個爛泥塘,也不知道將來怎樣收場。
人之所以患得患失,之所以像小人一樣「長戚戚」,在佛家看來就是「著相」的緣故,或者說是心有掛礙。所以《心經》教人「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只要一切都不掛心,人自然就什麼都不怕了,對一切大悲大喜都可以淡然處之。話說回來,王守仁在平定宸濠之亂的時候全是一派「無掛礙故,無有恐怖」的姿態,卻偏偏對父親的病情如此掛心,甚至舉止乖張,還作一副「小人長戚戚」的樣子,這哪還像一位得道高人呢?
碧水丹山曾舊約,青天白日是知心。
小人永遠比君子更重視情報工作,畢竟這是他們的立身之本。當張忠、許泰得知王守仁當真動了身,惶急之下只有硬來,強行攔截,不使王守仁越蕪湖半步。
話說回來,王守仁當然可以批評周仲選錯了意識形態路線,但他自己的心鏡之喻明明也在反襯著自己的牽挂,這應該才是他沉默良久的原因吧。而他最後做出的回答,其實與多年前游杭州時對那名修閉口禪的僧人的棒喝如出一轍:親情是天理,既不應割捨,亦無法割捨。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多年前王守仁的棒喝可以脫九*九*藏*書口而出,而在修養與閱歷大增之後卻遲疑了許多。
果使困窮能稍濟,不妨經月阻江潭。
莫怪鄉思日夜深,干戈衰病兩相侵。
王守仁在蕪湖足足滯留了半個月,當真進退兩難,某日夜半在上新河邊默坐,見水波拍岸,汩汩有聲,不禁思量:「自己蒙受謗詬,一死倒不足畏,但年邁的父親怎能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呢?」於是對門人說:「此時如果可以讓我竊父而逃,我寧願終身在父親身邊盡孝,無怨無悔。」
苦意每多,白髮新添,想辭官歸隱卻身不由己,所謂武陵人的訕笑無非都是自嘲。
王守仁沉默良久,終於反問道:「此相安能不著?」
翠華此際游何地?畫角中宵起戍樓。
殘農得暖堪登獲,破屋多寒且曝檐。
「竊父而逃」原是《孟子》里的一段故事,講的是儒家情、理、法的微妙關係,我的《治大國: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正是以這段故事開始的,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故事的大意是說,舜做天子的時候,若他的父親因為殺人被捕,舜正確的做法是偷偷把父親救出監獄,一起逃到官方找不到的地方隱居起來,高高興興地盡孝,不做天子。
「著相」是佛教術語,粗略地說就是拘泥於世俗之見。譬如我這本書,如果你把它捧在手上,篤信它是read•99csw•com一個叫作「書」的真實存在的物件,那麼你就著相了,因為從本質上看,「書」只是一個集合名詞,「這本書」則是因緣和合的產物,緣起則聚,緣盡則散,每時每刻都因為磨損或熱脹冷縮等緣故發生著細微的改變,此時之書並非彼時之書。
其實在這種時候,倘若王守仁真的辭官歸隱,無職無權,不知會有多少污水潑到他的身上,而他不會有半分還手之力,最後很可能會落到冀元亨那樣的下場。越在這種時候,權力、人脈、努力才尤其重要,只是正人君子每每會因為沮喪和倦怠而失去鬥志,誤以為只要退一步就真的可以海闊天空。所以,王守仁此時的「身不由己」對他反而是一件幸事。
洪濤滾滾乘風勢,容易開帆不易收。
隨處看山一葉舟,夜深霜月亦兼愁。
首聯語帶傷感,很有幾分倦于仕途的情緒。頷聯一轉而入豪邁,任憑群情洶洶、眾口鑠金,我只求問心無愧。頸聯和尾聯憧憬著和友人攜手歸隱的生活,自信我心有青天白日為鑒,又何妨笑罵由人。
在孟子的年代,如果哪個統治者真有這樣的覺悟,倒也不難做到。然而明朝的社會結構大異於先秦,王守仁只要想想自己祖輩的遭遇,尤其想想遁石翁的九九藏書境況,便不會真的動什麼竊父而逃的念頭。他應該已經發覺,古老的儒家理念和現實的政治格局早已有點方鑿圓枘的尷尬了。
孤腸自信終如鐵,眾口從教盡鑠金!
阻風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幸事,畢竟南風裡的春意吹來了農耕的希望,王守仁因此毫不介意行程上的耽擱。友人或許為這樣的耽擱生疑,他便以《用韻答伍汝真》這樣的詩來展現一回瀟洒的姿態:
門人周仲答道:「先生思歸一念,似乎著相了。」
歲寒猶嘆滯江濱,漸喜陽回大地春。
——《阻風》
周仲的想法應當是因其代表性才被《年譜》記錄在案的,這便意味著在儒者的心性修養里已經摻雜了若干佛教的因子。確實,儒家所謂心性之學和禪學很容易混淆,稍不留意就會發展到不分彼此的程度。顧炎武有考證,在科舉試卷里答入禪理的第一人,即萬曆丁丑科的楊啟元,正是陽明心學的後學人物。心學與禪學的https://read.99csw.com差異只在毫釐之間,所以王守仁的弟子與再傳弟子往往有失之毫釐就入了禪學的,朱子學派的人也每每在這一點上狠狠地攻擊他們。
甲馬尚屯淮海北,旌旗初散楚江頭。
丹心倍覺年來苦,白髮從教鏡里新。
未有一絲添袞綉,謾提三尺凈風塵。
武宗既安了心,便沒必要真讓王守仁來南京覲見了,免得聽他聒噪那些逆耳忠言,於是又一道聖旨,打發王守仁原路返回了。回程不被人阻,卻被風滯,彷彿事事總難如意,所幸風是南風,總還帶來了一絲春意:
家裡一度傳來王華病重的消息,王守仁不免真的動了棄職逃歸的念頭,只因為後來家書再至報了平安,這才沒有成行。某日王守仁問門人弟子:「我當時想棄官回家,怎麼就沒一個人支持我呢?」
若待完名始歸隱,桃花笑殺武陵人。
王守仁索性住進了九華山的僧舍,每日只是靜坐。前文有述,靜坐是他提倡的一種修養方式,這一點既與宋元理學家並無二致,而源頭並不在儒家,而在佛、道。而這一切都被武宗派來的人看在眼裡,武宗知情后便放下了心:「王守仁是學道之人,召之即至,怎會謀反呢?」
家事與國事,都在挑戰著王守仁的心鏡修為。我們再看他在這時寫下的《舟夜》一詩:
——《舟中至日》https://read.99csw.com
彩虹是陽光、水滴、視網膜因緣和合的結果。宇宙中的萬事萬物,包括父子關係,都是因緣和合的結果——以佛教語言說,都屬於「假有」,而非「真有」。一個人只要能洞徹因緣和合的道理,從理論上說,就不會對任何事物懷有執著心。以這種心境來生活,就會活出《菜根譚》所謂「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的境界。通俗言之,如果一場大火忽然燒光了你所有的財產,你也無甚所謂,因為你知道財產只是假有,剛剛與你緣盡罷了。
茅茨歲晚饒風景,雲滿清溪雪滿岑。
冬江盡說風長北,偏我北來風便南。
或者可以用彩虹來做說明。亞里士多德推測,彩虹並不是高懸于天空中的一個實實在在的物體,而是光線經由雲中的水滴散射進觀察者的眼裡而產生的形象。當時,這不是一個精準的說法,但畢竟觸及了問題的關鍵。彩虹只是光線的魔法,觀察者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便不是同一道彩虹。倘若我們執拗地相信彩虹就是懸在天空的一個實體,相信附近的人看到的和我自己看到的是同一道彩虹,這就是「著相」了。
未必天公真有意,卻逢人事偶相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