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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依為命

相依為命

我又開始變得興奮起來,雖然已經連續走了六天的路,但只要再過兩天我們就可以和家人團圓了,這段長途旅程也會非常值得。
就像我此前所說的,這本書並不是在敘述一場戰爭的歷史,也不是在那之後對於黑暗日子里所發生事情的全面紀錄。這是我的故事,而我也只能敘述我親眼目睹的一切。對於柏根倍森集中營里所發生的一切,我並不是親眼所見,而艾薇和我也是在很久之後才聽說了這個可怕的地方。事實上直到我們住在英國以後,我才完全清楚了那些掌控我們的國家的狂熱分子所犯下的恐怖罪行。在德國境內,這件事向來很少被談及。也許作為一個國家,我們感覺這份罪惡過於沉重,以至於我們無法恆久地背負。在德國上學的時候我也從未聽人提起過它,但自從我搬到英國以後,我在書里和電視上看到了許多相關的報道。我無法逃避這些歷史,然而當時的我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我無法為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而道歉。有一些批評者認為我們不可能和這些可怕的集中營共存在一個國度里,卻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斷定為我們一定知道些什麼。或許這對於那些住在集中營附近的人來說是這樣,但我們在戰爭初期一直生活在漢堡,後來搬到了瓦爾特納區,而當一切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又返回了漢堡,這些都意味著我的家人和其他上百萬人一樣,確確實實與這些慘絕人寰的行徑隔絕開了。當時我年紀太小還不太懂事,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的確有種族歧視的政治宣傳,而我的父母和姐姐可能有一些戰前逃離德國或突然失蹤的猶太籍朋友,但我發誓,我們真的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而逃離。當我讀到這些事情,當我讀到《安妮的日記》時,我和其他所有讀到她故事的人一樣傷心。對我來說,我們有一種獨特的共鳴:安妮比我年紀稍大,但她和我是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生活在同一個政權下的孩子,但我們的命運卻有著如此多的不同。我不禁留下了痛苦的眼淚,不只是為安妮,也為了那無法彌補的罪惡,還有一個國家竟然能被一個瘋狂的奧地利人掌控,並以德國之名犯下了如此殘忍的暴行。
走過了長滿茂密松木的叢林,眼前的鄉間景緻變得平坦了許多,但一樣是一種引人注目的景觀,被稱為「旅能堡荒原」。這是一片為未經開墾的、廣闊無垠的土地,其中散布了不少不規則的耕地,畜養著一種看起來有一半像山羊的海拾奴肯羊,這是本地的一種品種獨特的綿羊,這裏的牧羊人時到今日都還穿著傳統的綠色罩衫。漂亮的帚石楠花遍布整個荒原,這種花在夏天到來時便會冒出深紫色的莖,而邊緣處則長出了一簇亮藍色的鍾形花朵,我們經過時,它的顏色顯得有些灰綠(不久之後,當時局比較穩定時,我們就會看到它們亮麗盛開的景象)。這裏的景緻早在中古世紀就已經形成,當時這裏主要以砍伐森林樹木作為木柴,用來蒸餾和提煉鹽作為主要產業。今天,這個地區以其美好的風景以及傳統的生活方式而聞名於世,這裏的許多區域仍然禁止汽車通行,馬車以及腳踏車依然是最常見的交通工具。
「不太清楚。」艾薇說道,「我想他們一定是從醫院或是什麼地方出來的。看起來他們好像病得很重,一直都在接受治療。也許九九藏書是那個地方關閉了,所以他們只能拖著帶病的身子出來了。」
一路上都是擁擠的難民,艾薇將我緊緊地拉向她,此時此刻,艾薇已經連最簡短的客氣話也不願與其他的行人多說一句。我們看到了許多與家人失散的小孩,雖然他們看起來比我年紀稍大,但顯然還不能夠獨立照顧自己;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則被用臨時拼湊搭起的推車推著走。路上偶爾也會遇到一些德國士兵,他們已經沒有往日的氣勢,而是像其他人一樣形色匆匆地向前趕路。
比起先前所走過的鄉間小路,這片荒原要平坦得多,我們還可以看到幾裡外小村莊的教堂塔尖。荒原上的幾間小村舍被在這裏安定下來的家庭佔用了,它們在戰前主要是用來度假的,這些家庭很可能是來自漢堡空襲時的逃難者,他們把菜田照料得很好,房屋也收拾得很整潔。
我們離策勒越來越近了,而我們的朋友哈根博士也會在那裡和我們告別。我們三人在外頭一同度過了我們最後的一晚,那晚我們並沒有再次幸運地找到另一間觀察室,但我們確實在某處林地上找到了一個乾燥的地方,還有一些人在附近搭起了棚子,點起了營火,不過我們並沒有加入他們而是寧願就地安頓下來。我們將自己緊緊地包裹在毛毯里,睡在一堆灌木叢中,另一邊擱著我們的推車為我們作掩護。
我們現在身處由英軍掌控的德國境內,所以路上不會再看到美國士兵,而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看到英國的軍隊,他們的制服不一樣,但對我來說,他們的士兵是一樣的,全都是臉上掛著親切笑容的男子,他們也會從配給袋中取出食物送給我們,也會很客氣地對我姐姐說話,艾薇並不十分流利的英文似乎讓他們覺得很有趣。他們當中偶爾會對艾薇吹起口哨,但和美國士兵一樣,他們的行為舉止依然是禮貌和友善的。不過和美國人相比,英國人並不十分健談,也並不是像美國人那樣十分樂於向我們介紹他們的名字(雖然這對我們來說並不奇怪,因為德國人也是一樣的正式和拘謹)。但他們和美國人一樣的慷慨,我們也一樣十分喜歡他們。我們還滿懷感激地享用了所得到的腌牛肉。我想肯定是因為當時吃得太多了,以至於到今天我都沒辦法正視它們,只要一想到錫罐外圍那一圈黃色的油脂,我就會有點反胃。現在想想我們還是很幸運的,因為在當時,一罐裝在錫罐里的腌牛肉也是得來不易的奢侈品。
沿途中,我們還看到一團團的人被塞到貨車的車廂里,不知將要被帶往何處。我想這一定是發生在我們進入聯軍的控制區域前,這麼多混雜的記憶片段就這樣留存在我的腦海中,使我根本分不清它們到底是在哪個地方發生的,這實在令人困惑。還有一次,我們看到一列火車在我們不遠處停了下來,裏面所有的人都被叫了出來,我們看著他們從高築的火車鐵軌上爬下河床,像螞蟻一般,然後又摸索著爬下陡斜的堤岸,然後開始匆忙地向四面逃竄,以確定他們不會再被抓到。
我們加快了前進的腳步,現在的路面變得更加通暢了。接下來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們都是自己走的,雖然沒有他人的陪伴,但我們仍精神抖擻,一路唱著歌,還吃了很多的麵包,嚼著美國瑞格利牌的口香糖。但是它不僅沒有緩解我們九*九*藏*書的飢餓,反而讓我們的肚子叫得更凶了。
在這裏,我親眼目睹了老鷹盤旋于空中然後俯衝下來捕食小型的田野動物的情景,還學會了辨識松鴉那刺耳的鳴叫聲,它們彷彿永遠都是在衝著什麼人發脾氣;成群的烏鴉聚集在長滿節瘤的橡樹上,發出「嘎嘎」的叫聲。接著我在樹籬間發現了一些用細長的錫做成的箔片,其中一面被燒黑了,我開始沿路收集這些奇怪的小箔片,而且連艾薇也不知道這些是什麼的,但在接下來一兩個小時的行程中,我發現了更多的這種箔片,於是將它們放到了我的推車裡作為我的小型收藏。在戰爭結束后很久我們才知道,這些箔片原來是聯軍的轟炸機在襲擊漢堡的時候所拋下的,目的是為了避免雷達追蹤到它們的行蹤。而這些留下的錫箔片則在慘烈的戰爭之後裝點了整片荒原,其中大部分則在漢堡被夷為平地的幾個月後都已隨風飄散。而它們對我來說,卻只是美麗而閃亮的金屬條,也是奇特的玩具,但艾薇仍警告我要小心一點,因為它們有著如錫箔紙一般銳利的邊緣。
德國境內在戰敗的最後幾周內逐漸陷入了無序的狀態,道路上湧現出了許多流浪的難民:那些被釋放出來的英國、法國以及美國軍隊的戰俘,他們希望能夠回歸到自己的部隊,還有許多流離失所的家庭,而且大部分都是老弱和婦孺,他們吃力地推著運載著他們所有財物的小型手推車,希望沿路可以找到一個能夠安定下來的地方。所有人的肩上都背著用繩子捆綁好的包裹、行李、藤籃或是袋子,有些人甚至還扛著毛毯。還有那些外國的奴工,這些人主要來自波羅的海沿岸的國家,他們被迫在德國工作,所以這次的解放對於他們來說,更是一個可以肆意破壞這個國家僅存的一點東西的好機會,各種罪惡的行徑隨即展開:掠奪行搶、恣意破壞,甚至是強|暴婦女。
「外公、外婆走不了這麼遠的路,」艾薇說,「謝天謝地他們都搭上了那班最後的火車。小漢寧也沒有辦法走路,而且這個推車根本沒有辦法支撐你們兩個人的重量。」
我們將為數不多的財物擺在了三個人中間,艾薇和哈根博士心裏都很明白此時很容易碰到那些四處覓食的飢餓的路人,因此哈根博士用一條大手帕將他的手腕和推車的把手綁在了一起,這樣一旦有人想把它搬走,他就會醒來。我們知道一路上一直有人貪婪地盯著它,可我們實在不想失去它,那有些人中有的沒有能夠負載運送他們財物的工具,只能背著孩子蹣跚而行,而其他一些即使有手推車,也顯然不如我們這個推起來輕巧,它是個裝有彈簧、堅固結實,而且製作精良的工藝製品。我們無數次地想要感謝那位美國的陸軍士兵,是他將我們原先笨重的推車大步推走而為我們帶來了眼前的這輛輕巧的手推車的。現在如果有人企圖要偷走它就會驚動哈根博士,那一晚他肯定睡得很不踏實。
看見我如此沉迷於幻想,艾薇忍不住叮囑我:「如果它跟以前不一樣了,你一定不要太失望了,現在的漢堡肯定和以前大不一樣。」
我此刻十分想見到媽媽,那份渴望估計只有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迫與媽媽分離的人才會明白。艾薇是個很棒的小媽媽,她總是把我放在第一位,竭盡全力讓我與我們所經歷的殘酷九*九*藏*書現實相隔絕。但即便是這樣,我依舊強烈地想念著自己的床鋪,還有媽媽一邊幫我綁辮子、一邊給我講故事聽的情景。我不斷地夢到她,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夢到她就站在我們前方不遠處的灌木叢中開心地笑著,於是我全力地奔跑想要追上她。這夢境竟然如此逼真,我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聽到她裙子在灌木叢中發出的「沙沙」的聲音。
四月十五日,英軍釋放了這座集中營里所有的人,而就在我們經過這裏的前兩個禮拜,他們發現了上千具尚未掩埋的屍體以及一個大型的墳冢,大約有四萬人的屍體就堆積在那裡。柏根倍森並沒有像其他恐怖的集中營那樣設有瓦斯室,但是將這麼多男男女女同時關在如此狹小的地方,食物的供給少得可憐,再加上惡劣的衛生條件,這就意味著,一旦疾病蔓延便一發不可收拾,而這也正好能有效地達成希特勒滅絕猶太種族的終極目標,就像任何一個他們謀劃過的屠殺一樣。
我們剛剛接近荒原的時候,剛巧碰到了一位正在村舍花園裡勞作的婦人,她給了我們一些牛奶、麵包和蜂蜜。她開始向我們抱怨逃難者的人數太多,不該指望她能全數餵飽所有人,語氣聽起來有些粗魯和暴躁,不過因為我們是那天經過的第一批人,所以她說會為我們破例。雖然她的話語聽起來尖銳而有些傷人,但聲音並沒有什麼攻擊性,而當她轉頭看到我時,不禁有些心疼地說:「可憐的小東西,你需要吃一點。」
年幼的我無法理解這其中的深意,只是將這群可憐的人視為這個瘋狂世界中持續可見的景象之一。當這個世界中的所有秩序都被完全顛覆,每個人的腦海中也就只剩下了對於自己生存的擔心。現在回想起來,我實在無法理解怎麼可以如此殘忍地對待他人,而這種可怕幾乎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
一些人道救助已經在民間展開,村民們會在自家的門口擺好一桶桶水供我們飲用。在經過布朗史維格的時候,我們幸運地遇到了一些在發放咖啡和甜甜圈的美國士兵和美國紅十字會的女孩們,時至今日我的鼻息中彷彿依然還存留著那甜甜圈甜膩的味道。那些發放甜甜圈的女孩們看起來都很健康,不像我們這樣皮包骨頭,她們和士兵說笑,對我們也十分友善和親切。我們貪婪地往袋子里塞了好多的甜甜圈,留作路上的糧食,同時,也可以將它們分給那些糧食比我們還少的行人。
終於,我們離媽媽所在的地方更近了,很快就可以再次見到她了。艾薇在地圖上指給我看,大概只要再走一個晚上的路程我們就可以到達哈爾堡了,這座城市位於易北河的南岸,與位於河北岸的漢堡遙遙相對。
那是個春光明媚的早晨,我們一路前行,而對於我們附近的地方所發生的事情全然不知。我只能為我們當時的不知情而感到高興,因為這樣的消息會讓我們痛苦、折磨,而我們只有保持昂揚的精神,才能在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中存活下來。
我似乎很難將這段時間發生在我眼前的事情按時間準確地排序,幸虧艾薇的日記帶領著我回憶起了那些片段,只要有一點能靜下來的機會,艾薇就會用鉛筆在日記本中把遇到和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但在我們第二階段的行進中並沒有那麼多可以安靜下來的空閑時間,艾薇的日記也因此而九-九-藏-書變得稀稀落落,許多事情都沒來得及記下。
艾薇說的沒錯,如果我們真的全都留在了唯德村,那麼幾個月後我們便會留在東德,也就是蘇聯的統治區。
甚至在英國士兵進入集中營的前一天,守衛的士兵還向營中那些歡慶聯軍進入德國的人開火。第二天早上,當英國軍隊開著坦克進入營中時,他們發現了三萬八千名倖存者,於是立刻將他們送到了醫療救護地點。即便如此,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早已受到飢餓和疾病長期地傷害和摧殘,最終還是有兩萬八千人離開了人世。英軍抵達時,營里的秩序早已全然崩解,除了一間上鎖的建築物里塞滿了留給守衛士兵的糧食外,裏面根本沒有任何其他食物。就在柏根倍森集中營被解放前的十天,還有一批囚犯被送到了這裏,他們大部分是從別的集中營轉過來的,其中有些人是被牛車載運過來的戰俘。在戰爭的最後幾天里,他們就睡在死屍堆上。而當我們經過這一帶時,對此情況毫無所知,仍然盡情地享用著美味的蜂蜜。誰也不會想到,就在距離我們的不遠處,人性中一切美好與純潔的東西似乎已經消失殆盡,而那些無私的英國醫護人員和志願者,正在努力地搶救著那一個個被殘暴對待的鮮活生命。
旅能堡荒原的蜂蜜是出了名的美味,有種特別的溫暖以及大自然的味道。這裏的大多數農場都是用它們自己的蜂巢來採集新鮮的蜂蜜。將這樣的蜂蜜塗在新鮮的麵包上,簡直是我吃過的最棒的早餐,雖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過於飢餓。
美軍配給的食糧已經被我們全吃光了,飢餓又再次向我們襲來,那晚我們有一些麵包可以勉強果腹,除了身旁的溪水,我們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可以搭配著吃。我就這樣睡著了,還記得期間幾次被飢餓叫醒,肚子「咕咕嚕嚕」地叫著,好在第二天醒來時又是滿眼的春光。
行人們都在路上討論著蘇聯軍隊在哪裡,我們都十分謹慎,不敢與人輕易攀談,艾薇要我小心一點,不要隨便告訴別人我們要去哪裡。如果有人問起,她也只是回答:漢堡。
這個地區曾經被兩個世紀以前的蘇格蘭詩人羅伯·博恩斯稱之為「人類最無情相待」,而其中緣由就隱藏在這座荒原的邊緣,在美麗的柏根村附近,有一所臭名昭著的柏根倍森集中營。我們推著手推車穿越這裏的時候,全然不知這座人類軀體與靈魂的墳場就靜置在四百里以外的地方,這是一個犯下沉重罪行的罪孽之地:一共有五萬人死在這裏,其中許多是因為飢餓和疾病而死,而其他的人則死在了惡名昭著、人稱「倍森野獸」的集中營指揮官約瑟夫·克拉瑪和他的中尉易瑪·葛雷斯手下,他們殘忍暴虐的酷刑簡直令人無法想象,安妮·法蘭克就死在這裏。
其實,那些人就是集中營里的倖存者。而這些能從集中營里走出來的人,已經算是生還者當中健康狀況最好的了。我們後來聽說了這些生活在集中營里的人民所經歷的慘絕人寰的遭遇,每每一想到我們所見到的這些人的面龐,而九九藏書當時我們卻無法寄予他們任何幫助,我和艾薇就不禁淚流滿面。多年之後,當我看到自己的兒子因為癌症而需要接受化療,看到他因為病痛折磨而深陷的臉頰以及骨瘦如柴的身軀時,我就會聯想到那些身穿條紋衣服的人們,他們伸出了雙手懇求世界的援助。
那天我們起得很早,一方面是因為我們躺著的地方實在不怎麼舒服,而另一方面是因為哈根博士離家越來越近,他急於起身前行。不一會兒,我們就走進了古老的策勒城,在這裏,哈根博士和我們分別,不過在走之前,他給我上了最後一課。對我來說,我一直以來都是在一間移動的教室里上課,他教給了我很多的東西。而作為臨別的禮物,他為我準備了一堂生動而簡略的策勒城歷史課,其中最精彩的部分是講解它和古典音樂作曲家巴哈的關係,他還用口哨吹了一段巴哈的曲子給我聽。
四月二十九日,我們離開塔巴茲已經有二十二天了,也正是在這一天,準備自我了斷的希特勒娶了他的情婦愛娃布朗,轉天他們就準備在位於柏林的防空堡壘內連同納粹的高層官員一起集體自殺。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會發生這麼多的事情,與此同時,八組蘇聯的部隊已經包圍首都,連最頑固的納粹分子也不得不面對已經戰敗的事實。五天之後,旅能堡荒原將在歷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因為就是在這裏,1945年5月4日,英國軍事領導菲爾德馬修·蒙特馬利接受了易北河以西,在丹麥和荷蘭的所有德國軍隊全部無條件投降,這時距離德國承認全面戰敗,而最終結束戰爭還有三天的時間。
現在「漢堡」對於我來說就和當時的「唯德村」一樣重要。在那裡我們可以找到母親,而那兒對於我們來說就是家的所在,這一點也是唯德村無法比擬的,如同在戰前一樣,它仍然是,也一直會是我們永久的居住地。即使我知道我們的房子早已在空襲中被炸毀了,但我仍然天真地夢想著它會被重新建起來,就跟原來一模一樣。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們穿過寬敞的走道,看見媽媽正在等著我們,而廚房裡也飄來了食物的香味,當然,還有一大碗醋栗在等著我去清理。雖然我知道,這隻是個十分天真的幻想,但在行進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這個我們深愛的戰前的漢堡。
哈根博士是個非常好的同伴,儘管他有些內向,而且喜怒不形於色,大部分的時候他不怎麼多說話(我們幾乎很少聽他談起過自己的生活),與他的分離讓我們十分不舍,但我們也為他能夠和家人團聚而高興。對艾薇來說,有男子與我們同行除了可以帶來安全感之外,還能有個大人一起聊聊天,並且尋求一些建議總是非常好的。他們聊天的時候,我可以坐在我的推車裡左右張望,同時想象著回到家中與媽媽相見的場景。
一天,我們看到了路邊站著一小群人,他們的頭都被剃光了,身上穿著條紋的制服,骨瘦如柴簡直到了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具具行走的骷髏,根本不成人樣。他們中有一個人伸出手來向路人乞討食物,而其他人,看起來好像連乞討的力氣都沒有。
「他們是什麼人?」我問艾薇。我無法理解人怎麼可以瘦到如此地步。
但艾薇總是樂觀的,她從不灰心喪氣,她還告訴我,我們在唯德村沒見到媽媽並且沒被困在那兒其實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