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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閉上雙眼,逆來順受

只能閉上雙眼,逆來順受

我們一起扶起了我們的推車,艾薇顯得很高興:「至少他們沒有拿走這個,所以我的小公主仍然有她的車廂可以坐,而且既然我們已經沒有其他的東西需要載運,那就可以加速前進了,不是嗎?」接著我們找到了一座抽水機,雖然我們已經失去了精緻的香皂和柔軟的毛巾,但艾薇還是好好地梳洗了一番,而我們也總算是喝到了水。不過那些無賴漢也拿走了我們的杯盤,所以我們也只能用手盛著水來喝。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有「強|暴」這種行為。在那個時代里,孩童都是天真無邪的,而這種天真與純潔也是被極力地讚許和保護著的。當時的我只知道那些男人殘酷地對待了她:當我們一起躺在乾草上時,我聞到了那群無賴遺留在艾薇身上的酸臭味,酒氣、汗臭、煙味以及各種氣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看到艾薇的衣服破了,當我們最後站起來清點僅存的那點物品時,她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把身上的衣服整齊地穿回去。
我們沒有了餐刀,只得用手掰開香腸,一塊塊地扒下來吃。那本來是需要切成薄片,夾在麵包里一起吃的,而此刻,我們卻是一口一口地用力咀嚼著,實在有些難以下咽,那股強烈的味道伴著油膩膩的口感,對我來說實在是有點噁心。
過了許久,那些人好像聽到了某種特殊的信號,很快地又聚成了一隊令人生畏的隊伍,他們並沒有沿著來時的田間小路行走,而是匆匆地穿過田野,直到再度聚合在了一起,漸漸地縮成了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在灰綠色的鄉間小路上。
我們走出去,第一件事就是來到田溝邊,艾薇事先在那裡扔下了一些東西,好在那些無賴漢並沒有發現這裏,我們拿回了原本要送給媽媽的香腸,還有那個年輕士兵送給艾薇作為紀念的手錶,當然,還有艾薇的日記。現在想想,真希望我當時也將夏洛蒂一起丟到了那個田溝里。我們其他的所有東西都被搶走了,其中包括艾薇自己的手錶,還有她手上的戒指。但我們依然應該為自己現在還活著而感到慶幸,因為他們本來可以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就一槍打死我們,而我也相信,我們的屍體很可能會在這裏躺上好幾個星期也不會被人發現。而在那之後,我們還意識到幸虧哈根博士已經不與我們同行了,因為他無疑會被槍殺,而我們作為目擊者,也極其可能因此而遇害。而當多年後我聽到有兒童被強|暴的案例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當年是多麼得幸運。在秩序全然混亂的日子里,即使是遭遇到再可怕的事情,我們也應該都學會感恩,慶幸事情沒有變得更加糟糕。而我們倆也不敢想象,如果當時他們殺死了艾薇,我的命運會因此而發生怎樣的改變。
我們休息了一會兒,又就著水啃了一些香腸,便沿https://read.99csw•com著進入村莊時的那條田間小徑再度上路,就是這條小路,將我們引向了那群恐怖的無賴漢。艾薇後來告訴過我,小時候的我每當想起這次攻擊時,都會稱他們為「恐怖的男人」,然後便緊皺著鼻子開始全身顫抖,嘴角拚命地往下拉。這時的艾薇總會抱著我,努力將我從可怕的回憶中帶出來,她開始給我唱歌,而我也能很快地加入其中。然後艾薇還會給我講我最喜歡的童話故事聽。故事說完以後,我們兩個便會聊起我們的親人:媽媽和爸爸,還有我們可愛的表親弗克和小漢寧,以及所有其他等著我們回到漢堡的親人。艾薇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和仁慈的姐姐。
我跑過去倒在了她的懷裡,此前所有被抑制住的恐懼都化為了此刻激動的淚水,慶幸我們都還活著。艾薇緊緊地抱住我,我們在對方的懷抱里啜泣了好長一段時間。
艾薇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當時所發生的事情,她將它們塵封了起來,甚至在日記里也沒有提及。艾薇的日記里只是寫著:
接著發生了整段旅程中最大的災難:看到二十五個可怕的無賴直衝沖地向你跑來,你能怎樣呢?只能閉上雙眼,逆來順受。
我忍不住吐出了一些,艾薇哄著我:「娃娃,我們需要食物,我們一定要進食,這樣才有力氣走完我們這最後的一小段路。記住,再有兩天我們就可以和媽媽一起吃飯了。我們只有健健康康的才能順利地到達那裡呀!」
於是,我們繼續向那個小屋走去,快走到它跟前的時候,突然有一團黑影從旁邊的田野那邊閃過,眼看著它漸漸逼近,我們全身僵直、兩腳發麻。慢慢地,黑影的形狀開始變化、分裂,最後我們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群男人,大約有二十多個,他們留著長發、蓄著鬍子,身上穿著粗糙的深色衣服,應該是一幫剛剛獲得了自由之身的奴工,他們讓人有些害怕,我們一般稱這群人為「無賴漢」,他們習慣在鄉野間遊盪,四處地覓食和掠奪財物。
對我來說這個主意太好了,我很高興能夠找到東西解解渴。之前行進時隨處可見的溪流,現在卻不太好找。
「娃娃,我想我們得避開大路行進了。」艾薇建議說,「我們需要喝點東西,因為沿途並沒有可以喝水的地方。如果你瞄到溪流或者是農舍,我們就過去,去享受一個小小的野餐好不好?」
「記住——照他們說的做!」艾薇被他們拖走的時候還大聲地叫著「夏洛蒂」,這是我們的暗號,她是在告訴我要用布娃娃遮住臉。當時她一定被嚇壞了,但仍然惦記著我。
在那之後,艾薇總是趁著以為我沒注意到的時候,偷偷地拭去奪眶而出的淚水;而當夜晚降臨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睡在她懷裡我只要一翻身就能感覺到她極力壓制的、無聲的抽噎,這些痛苦久久地折磨著她原本就瘦弱的身體。
對於艾薇的提議我向來是舉雙手贊同的,於是我們沒有朝著既定的方向前行,而是轉向了那條通向農舍的田間小路。走近時我們才發現那座小屋已經廢棄很久了,雖然它周圍的田地看起來像是有人耕種。
儘管並不十分情願,我還是把香腸咽了下去,心裏不自覺地想起了那些無賴從我們身上搶走的英軍配給的食物。我都還沒來得及打開,也不知道裏面都有什麼東西,但我知道,它們至少會比較好消化,會比這一塊塊肥膩膩的香腸可口得多。
過了一會兒,這群無賴開始慢慢散開了,他們衝著彼此喊叫,接著迅速衝進了崩塌的農舍里繼續掠奪物品,對我他們好像視而不見,直到其中一個突然撲向了我,搶走了我手中的夏洛蒂,然後塞進了他那隻破舊的袋子里,嘴裏還咕噥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想要大叫、想要抗議,想要緊緊地抓住我的夏洛蒂,但是我實在是太害怕了。我記得艾薇交代過,只要他們想要,我就得給他們,所以只能把夏洛蒂交出去。
「哎,是個廢墟。」艾薇有些失望,「那麼裡頭應該不會有人。好吧,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走過去,也許會找到一些井水或是自來水。」
這是繼我們發現媽媽早我們一步離開唯德村后,艾薇第二次顯露出她的情緒。在這一段充滿艱辛的旅程中,艾薇一直保持著樂觀積極的一面,一直鼓勵我、幫助我振奮精神。但這次不同,艾薇這次所遭受的暴行和恐懼,以及對於我的安危的擔心擊垮了她所有的精神防線,她徹底地崩潰了。我們抱在一起一直哭,甚至到最後都哭不出聲音了,我們靜靜地躺了下來,但依然緊緊地抱著彼此。
艾薇的很多朋友,還有我們父母在漢堡的朋友當中,有許多年齡和艾薇相仿的女孩在戰時都遭到了強|暴和傷害,但她們之中沒有人願意再回想或是談及這件事。不比今日,那個年代根本沒有心理治療措施,而當時我們最首要的目標是要想著怎樣活下去。所以艾薇像許多女孩一樣,只能將她在那個坍塌的棚舍中生不如死的幾分鐘深深地埋藏在心裏,或者說,誰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解決方法嗎?我摯愛的姐姐看起來似乎可以立刻從中恢復過來,但我知道,只要談及有關那天的事情,她的眼睛里總會溢滿淚水。
「我們如果繼續走,只要再花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可以到達了。」艾薇笑著對我說。
每當回想起這可怕的一刻,我彷彿還能感覺到艾薇不斷顫抖的身體,聽到她那哀傷的哭泣聲。
似乎已經過去了好幾分鐘,艾薇的身體好像從發麻無力中漸漸地恢復了過來,於九_九_藏_書是急忙對我說:「就照他們說的做,不要與他們爭執,不要反抗他們,然後祈禱。」艾薇一邊說著,一邊迅速地從我們的推車中拿出一些東西,拋向了附近的一處田溝里。我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手裡緊緊地抱著夏洛蒂並用它擋住了我的臉,偷偷地越過夏洛蒂的頭頂觀察眼前的一切。我們沒有嘗試著逃跑或是躲起來,因為本來就無處可去,而且這群人的移動速度很快,早已經看到了我們。
「那些人把夏洛蒂帶走了。」我說。
我開始呼喊艾薇的名字,但卻沒有聽到任何迴音,我簡直驚恐萬分。緩緩地向那間棚舍走去,我的呼吸又開始變得急促起來,對於即將要出現在眼前的一切感到恐懼,腦海里浮現的都是姐姐被棄置在那裡的屍體。我已經看夠了死亡,也知道了死亡的真相,那樣的場景我是能夠想象的。
他們一步步地接近我們,我感覺自己已經快不能呼吸了,那些人反而異常得安靜,其中的一兩個人「咕咕嚕嚕」地叫囂著,我們並無法辨別出他們的語言,只知道不是德語、法語或者英語,大概就是一種命令的話語。這一整群人似乎是以小組為單位行動的,他們既不轉彎也不分開,穿越田野一直向我們這邊走來。
我將手滑進了長褲的口袋裡,碰到了我的木頭小火車,那是我偷偷從塔巴茲帶出來的,至今還沒有告訴艾薇我一直帶著它,因為我沒有聽從艾薇的話,只帶走夏洛蒂,所以覺得有些頑皮。不過此時的我還是感到很高興,當手指觸碰到了這熟悉的物體時,心裏便踏實了許多,至少還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東西躲過了那群無賴的搶奪。
現在路上的旅人多了起來,不過我們行進的速度還不算慢,途中還遇到了一位熱心的農夫,他讓我們坐在推車的後頭載了我們一程,這樣艾薇的雙腳也可以在我們到達索爾濤之前好好休息了一下。我們繼續走著,很快就到了午餐時間,我們拿出了英軍的配給食物,因為這次又是封閉的袋子,這讓我感到很興奮,滿心期待想要看到裏面的東西。
我看到艾薇被拉到了一處崩塌的木棚里,接著抓住我的那個男人把我推向了牆壁,用手比畫著叫我坐到旁邊的地上。我按照他的意思,坐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甚至都不敢轉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我把臉全部埋在了夏洛蒂的帽子後面,那藍色的絲絨帽子因為旅程而變得又臟又破。我坐在那裡全身僵硬,不知道他們會對艾薇做什麼。
「艾薇?」我膽怯地叫著,這次她聽到了我的聲音,連忙轉身開始整理身上的衣服。她迅速擦去臉上的淚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娃娃,我親愛的娃娃,你還好嗎?他們有沒有傷害到你?」
我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搶走夏洛蒂的人的樣子:腰裡別著一把用繩線系著read.99csw.com的手槍,腳上套著沒綁鞋帶的靴子,臉上因為長久積攢的污垢而顯得又臟又黑,還有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他的眉毛十分濃密,下巴和兩頰也長滿了深色的鬍鬚,再加上頭上圍著的那條黑色印花手帕,在我眼中他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土匪,身上還散發著難聞的酒味和汗臭味。
艾薇的手錶被搶走了,而那個士兵送給她的手錶也因為沒有上緊發條而停了下來,我們無法得知當時準確的時間,但通過觀測太陽的位置,我們推測出現在還是下午。
在1945年4月的那一天里,艾薇像往常一樣依舊是以樂觀面對著一切,當我們坐在乾草堆中的時候,她對我說:「娃娃,我們都還活著,我們也只能要求到這樣了,不是嗎?我們應該感謝主,感謝他回應了我們的禱告。」她從乾草堆中費力地站了起來,伸展了一下四肢。
接著艾薇提議:「我們這麼餓,我想如果吃一點媽媽的香腸,她一定也不會介意。」
穿過已經破損的棚舍大門時,我終於聽到了一個聲音,艾薇沒死!我鬆了一大口氣,可那是艾薇發出的抽噎聲,聽起來是如此的深沉和悲苦,剛才的一切一定令她嚇壞了。當時正是溫暖的四月,而此刻正是明亮的正午,然而步入這個漆黑的倉房中,我仍然看不見艾薇。漸漸地當我的眼睛適應了這裏的光線時,我才大致發現了她的位置。她躺在一層薄薄的乾草上,身後還有一些老舊的牛奶桶。
在後來的歲月里,我們從來都不談論這件事,偶爾在談及這次旅程的時候,如果我提到了「無賴漢」,艾薇會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確實是一群十分可惡的人,但她只會說到他們偷走了我們身上的物品,但從來不曾談及他們偷走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艾薇的童貞。在那個時代里,像我們一樣的女孩都會將童貞留給她們的丈夫。而那群無賴卻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奪走了艾薇最珍貴的東西,這對艾薇來說是無法彌補的傷害。我並不清楚任何細節,但她一定不止被他們當中一個人所玷污。每每想到這裏,艾薇的淚水總會在眼眶裡打轉,而我也一樣。此刻,當我寫到這裏時,淚水正從我的臉頰上慢慢流過,這眼淚是為了她所遭受的可怕苦難而流,為了她所失去的最寶貴的童貞而流,但同時,也是為了她的勇敢而流,直到許多年之後我才能完全感受到她當時的勇氣。
在確定他們真的消失得無影無蹤時,我才敢稍稍移動了一下身子,而此時全身的肌肉已經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幾乎都痙攣了。我極為謹慎地站起來,環顧著四周。我們的推車還在,雖然它已經被粗魯地推翻在地上,而且裏面什麼都沒剩了。
「我們還是試著在附近找找可以飲用的水源吧。」艾薇好像很快就恢復了意識,馬上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
「原來是https://read.99csw.com這樣,小不點,那真的是太糟了。可是你不要擔心,等我們回到家裡的時候,你就會得到更多的布娃娃。」
他奪走夏洛蒂的時候,我緊閉著雙眼,一心想著他把夏洛蒂拿走是不是為了更容易向我射擊。我坐在那裡屏住氣息,雙手攤在腿上一動不動,沒有了夏洛蒂,我覺得自己的四周都變得好空虛。我又想起了艾薇教給我的方法,但此刻我已經被過度地驚嚇到了,根本沒辦法回憶起美好的事物。當我確定他不會向我開槍的時候,我的恐懼轉而變成了對艾薇的擔心,我很害怕會有槍聲從木棚那邊傳來,當時我覺得他們將艾薇帶走只會開槍殺了她,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他們還會對她做什麼。但是感謝上帝,那邊並沒有傳來槍響的聲音。
「可是我要夏洛蒂。」我顯得很堅決。
他們離我們越來越近,樣子也愈發地清晰了,這群人中有些人穿著靴子,有些人就乾脆光著腳,還有一些用碎布簡單地把腳裹起來,身上穿著深色的夾克和破舊的褲子,他們全身酒氣衝天,看起來髒兮兮的。大約有一半的人亮出了手槍,耀武揚威的樣子。我緊緊地抓著艾薇的手,他們距離我們只剩下幾步遠了。我緊閉著雙眼,祈禱著他們不會對我們怎麼樣,只是靜靜地從我們面前走過去。但這次我的祈禱並沒有靈驗,他們發著怪異的叫聲向我們走來。
回想起當時自己的行為,真的是非常慚愧。與艾薇的損失比起來,我失去了夏洛蒂又算得了什麼呢?當時的我實在太小又不懂事,但夏洛蒂彷彿就是一直保護著我的同伴,陪我一起渡過了各種恐懼與艱辛。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原諒那個搶走夏洛蒂的無賴漢,他把夏洛蒂塞到了自己的袋子里。夏洛蒂最多也就是個手工縫製的布娃娃,根本不值錢,況且他拿走的時候,夏洛蒂已經因為長途的旅行而破舊走樣了。所以這一切只能歸結為一點:他是個壞心眼兒的人,心中滿是仇恨和報復,只要可以讓我們感到痛苦,他什麼都會做。
又向前走了一小段,艾薇發現在田間小路的尾端有一間農舍,於是便問我:「你覺得如何?我們要不要走過去看看能找到什麼?」
其中幾個人突然轉向了農舍,他們猛力地踹開屋門、敲碎了窗戶,找尋著一切可以拿走的東西。玻璃碎裂、木材折斷的聲音此起彼伏。剩下的人則將我們圍住,開始從我們的推車裡往外拿東西,隨手將東西塞到了他們的袋子里,這種袋子他們幾乎是人手一隻。他們開始轉向了我們,其中一個人抓住我的胳膊,另外的三四個人則用輕佻的眼神打量著艾薇,發出了一陣我至今都無法忘懷的輕浮的笑聲,他們用力把艾薇從我身邊拉走,我大聲地尖叫,抓著我手臂的那個人沖我揮了揮拳頭,威脅我。
第二天的晚上,我們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