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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到青春最後 美好之五 美麗新世界(下)

陪你到青春最後

文學的作用,很重要的是引起人心靈的共鳴。
這不是一本嘩眾取寵的讀物,文字很樸素,記錄了一代人的成長。成長故事是很有價值的,時代的印記一定會留在成長中的年輕人的生命里,留在生活的細節中。
記錄下個體生命的履痕,從某種意義上,比記錄重大事件更有價值。
——趙長天

美好之五 美麗新世界(下)

於是下午兩點整,體育委員在她前胸後背各用別針別上了運動員號碼,她是2000級的初一年級六班的13號選手,於是號碼是00010613。
「人各有志唄,嘖嘖。」
余周周面對體育委員殷切的目光,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高中生的筆袋裡面只有很簡單的幾支筆,高中生走檢閱隊伍的時候不會費心思統一著裝,高中生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卷子,高中生有楊宇凌和簡寧,高中生在十七歲的時候,不會哭。
奔奔摸摸鼻子,低頭說:「好長時間沒有人叫我奔奔了。」
算了吧,人家都說剛出生的孩子長得如同一隻猴子,所以才屢屢被抱錯。不過,余周周還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余周周有太多話想跟奔奔講:「你這些年在哪裡讀的小學,你家住在哪裡,我們是不是還是鄰居,你怎麼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然而卻不知道從哪裡說起。所以索性只是傻笑,反正這個小夥伴在身邊,來日方長,他們可以慢慢地聊。
余周周從廁所回來,被文藝委員拉過去一起指揮大家揮舞「嘩啦棒」。
給陳桉的信也好,一個月的拚命複習也好,她都是抱有希望,也都付出了努力。
於是她快步走到二班的桌子前,把卷子放上去,停頓了一下,看看四周,又悄悄地拿起那張卷子,塞進一摞卷子的中間,不想看到它刺眼地躺在最上層。
「什麼?」
余周周含著一顆巧克力球笑了笑,不動聲色地翻看著紅色的包裝袋。
余周周不自覺地輕聲笑,好像在文藝委員極其富有集體榮譽感的舉動中,看到了小學時候的單潔潔和徐艷艷。她已經和單潔潔失去了聯繫,甚至不知道單潔潔究竟是去了師大附中還是其他學校。去外婆家探望的時候,也很難見到余婷婷,對方總是在補課。
其實她知道,真正的道別是沒有道別。真正心甘情願的道別,根本無須說出來,就已經興沖沖地奔向新生活了。願意畫句號,根本就是戀戀不捨的表現。
媽媽很少帶她回外婆家。她甚至是三歲之後才開始每年回外婆家過除夕守歲。直到現在,長大的余周周才稍微能理解一下媽媽對於「回家」這兩個字的抗拒。
媽媽輕聲嘆口氣說:「瞧給她嚇的。」
「真的很好看,不信你看我做的。」
余周周的家裡面有好多事先寫好地址、貼好郵票的信封。她抽出貼有最好看的郵票的那個信封,把這封沒有結束語和落款的信塞進墨綠色郵筒,寄走。
「哦,對的,後來你還帶了一天心臟監聽器,膠布貼得前胸後背到處都是,最後心電圖數據傳出來之後,大夫說你半夜兩點心臟早搏得厲害,病情很嚴重,你卻跟大夫說……」
余周周笑了,把手裡面剩下的那一個遞給她:「那這個給你吧,菠蘿味道的。」
余周周打了個哈欠,其實她並不是不感興趣。至少喝杏仁露露的時候她是熱情高漲的,不過後來她笨拙的手工水平讓她興味索然,只好居高臨下地對著那個丑得無以復加的半成品嘆口氣說:「真幼稚,真幼稚。」
「噢,怪不得那麼狠,總是考第一。不就是做題嘛!其實我這人就是懶,我媽老這麼說我,不過你說有那個必要嗎?唉,這種人啊,過的是什麼日子……」
她慢慢走過去,小賣部邊上有不少人。雖然是暮春時節,今天的天氣卻反常的炎熱。余周周躲到花壇側面坐下來,靜靜地觀望著小賣部門口光著膀子下棋、打麻將的大人,還有他們身邊正在冒冷汗的涼啤酒在地上洇出的一圈圈的水印,甚至還有食雜店老闆娘追打她的丈夫時路上揚起的塵土——那個食雜店老闆娘,正是開學的那天掐著辛美香的胳膊將她拖走的女人,她的媽媽。
等到小腿僵直,書包也在肩頭墜得人喘不過氣來,她才恍然大悟。
說出這種話,余周周自己都覺得有點兒酸不溜丟的,可是,她的確覺得,有敢贏敢輸、敢開口大聲宣戰的自信,才有資格叫作青春。
余周周聽見護士拎著的吊瓶相互碰撞發出的叮噹叮噹的聲音,她低下頭,狀似不在意,嘴邊差點兒溢出一句:「林楊是哪個?」
好像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麼開心,雖然並不算燦爛,但那種笑容是綿長安恬的,彷彿想起了什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面。
「開什麼玩笑,班頭,別告訴我你真的信。」
害怕照顧老人的工作全部壓在沒有工作的自己身上,於是迅速逃脫。
奔奔對於這個小名有種隱約的排斥,這讓余周周有一點點詫異,不過她很快就驅散了這點兒小小的不快。他們正站在十字路口,余周周指了指前方的紅綠燈:「我要從這邊走,我家住在海城小區,你呢?」
「沒!」周周很高興地抬起頭,「媽媽,你知道嗎,我今天遇見奔奔了!」
這個只比自己大了半年的小表姐,個頭仍然和自己比肩,但是身上有種氣質正在掙脫皮囊的束縛,說不清楚那是什麼,但她感覺得到。余周周想不起來很小搬到外婆家裡的時候,余婷婷是什麼樣子——比如,她是梳著兩條小辮子,還是馬尾辮,或者,是短髮?不管怎麼樣,她記得自己那時候總覺得在余婷婷面前非常暗淡無光,也很討厭她的炫耀和聒噪。
那個作品活像一隻禿尾巴的公雞。
而溫淼則聰明得多。也許他努力了也未必能考得多好,於是不如就這樣輕輕鬆鬆地過日子,然後享受著大家對於他的聰明腦瓜與淡定態度的讚賞和惋惜,這樣不知道有多好。
余婷婷低著頭,腳尖輕輕地一下一下磕著地磚。
之前倒也不是沒有模糊的印象,外婆家,一位老人,很多親戚,哥哥姐姐……然而在孩童的記憶中,這一切都沒有什麼記憶和色彩,彷彿年代久遠的黑白默片。
她沒有說,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立刻笑起來:「我好久都沒吃過麥麗素了。小學一二年級時候,我們班級每堂課下課後生活委員會讓大家報出自己想吃的零食,然後下樓一起買上來,事後交錢。那時候,大家都很喜歡吃麥麗素,有時候還會幾個人湊錢買呢。後來他們開始吃吉百利、金帝、德芙,就沒人說自己要吃麥麗素了。」
「不是有個詞叫……呃,行屍走肉……」
與奔奔的重逢讓余周周長時間都略顯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飛揚起來。
雖然被當作隨隨便便就能趕超的例子讓余周周這個班級第一名非常沒面子,卻仍然要微笑地看著體育委員,做出一副和老師一樣很欣賞他的樣子。余周周只能偶爾抽空咬牙怒視對方一下,然後立即收斂眼神。
辛美香的媽媽那天出奇地好脾氣,沒有大吼大叫,只是陰沉著臉說:「開刀,把肚子劃開,從這兒到這兒。」說著就用手指在辛美香的小肚子上面狠狠地劃了一下。手還沒拿開,她就嚇破了膽,哇哇地大哭起來。
那是個很平淡的女孩子,顴骨很高,額頭上布滿了青春痘,梳著和余周周一樣的馬尾辮,架著銀白色的眼鏡,整個人站在那裡,好像已經融化在了淡綠色的牆皮裏面。
「小泥猴兒,凍壞了吧?」
余周周一直反感那種「為爸爸媽媽倒一盆洗腳水」一類嘩眾取寵的家庭作業。她羞於對媽媽說我愛你,也總是認為家庭成員最美好的親情不在於表白,而是日復一日生活中的自然與默契。
可是她沒辦法不撫著胸口感慨大難不死。
算了,真沒勁。
最後那句話很輕,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神色複雜。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一陣子,余周周決定放過那顆無辜的扣子,她的視線重新聚焦到圓珠筆上面,抽出一支上面畫著加菲貓的淺藍色水筆按了一下,在紙上畫了幾下,鬼使神差地畫了一個圓圓的四眼扣子。
「余周周……你沒事兒吧?」
「後來,他們電話少了,也不再來了。」
「肯定不樂意看。」
果然還是,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出現嗎?
真好的意思就是,很好,但是沒有她自己考得好。
「慕容,沉沒的沉,木字旁,樟樹的樟,慕容沉樟。」
像一條……脫韁的野狗。
余周周跑到看台上自己班級所在的位置,向張敏請了個假,就往主席台下方的公廁跑去,突然聽見背後張敏一聲尖利的「你湊什麼熱鬧?」
「真好看。」余周周驚訝地說。
一袋果凍很快只剩下兩個,周圍的同學爆發出一陣驚呼,最上排徐志強他們的罐裝可口可樂被踢灑了,可樂就像上游發洪水一樣朝著下面的幾排奔流而去。大家驚慌地拿起椅墊躲閃,亂成一片。文藝委員灰敗了臉色呆望著主席台的方向,好像預感到自己的班級已經在精神文明獎的競爭中提前失去了資格。
舅媽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拎起包留下一句「我去買飯」就出了門,舅舅囑咐了一句:「看著點兒,吊瓶裏面的葯剩得不多的時候就趕緊喊護士來拔針。」
走了兩步,回過頭,正好對上辛美香的目光。
「我還能說能動呢,眼睛也還能看得見,又不是老年痴獃,怎麼可能被欺負?」外婆朝大舅微笑了一下,然後斂起笑意繼續說,「我離死還有段日子呢。」
最終,體育特長生居多的三班獲得了總分第一名,而文藝委員最最關注的精神文明獎卻以一種非常諷刺的方式降臨到大家手中。二班得了「最佳精神文明獎」,其他幾個班並列「精神文明獎」。余周周皺著眉頭站在隊列里,突然替提前退場的文藝委員感到非常非常不平衡。
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而真正難堪的是當她到了外婆家,在客廳看到一大桌子有些陌生的人。他們正在吃飯,筷子還拿在手裡,齊刷刷地看著她,談話聲戛然而止,探究可憐或者略帶鄙夷的眼神像聚光燈一樣將她釘在原地。余周周低著頭拽了拽皺皺巴巴的小背心,努力地想要把它抻平——從此之後,即使是最熱的夏天,她也再沒穿過女孩子們喜歡的清涼短褲和背心。
可是余周周記得的,是余婷婷抱著一本《花季雨季》,用最最夢幻和居高臨下的成熟姿態說,我們只是朋友。
余周周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也許她推理出的學習經驗,和沈屾的想法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不過余周周沒有辦法求證,只能埋起頭來有模有樣地努力起來。
她怕了那種裝束,沒有為什麼。
「其實我想問你,人半夜醒來的時候,是應該先上廁所還是先喝水呢?先喝水的話,以我的體質,可能很快就會……出去了。但是,如果先去廁所,那麼喝完水之後我總是會神經質地覺得想再上一次廁所……好難選擇啊……」
余周周帶著一種好奇和敬意去揣摩這些道聽途說的關於沈屾的事情,然後去推測對方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
「你小時候有沒有買過那種填色的本子?就是給美少女戰士塗色的畫本。我昨天突然想起來,打算去買一本,可是到處都沒有了。唉,我都覺得我老了。」
…………
又或者說,離譜的從來都不是重逢,而是他們竟然還記得彼此,並真心地想念對方。很多人缺少的不是重逢,而是一顆念舊的心。
余周周在外面大力敲了一下門。
人來人往的走廊,刺眼的白色燈光打在雪白牆壁上,兩個孩子彷彿被遺棄在了病弱的城堡裏面一樣等待著。余周周眨了眨眼,好像看到走廊盡頭出現了幾個人,大舅推著輪椅,那上面坐著的瘦弱蒼白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果凍啊,就剩兩個了,你一個,我一個,我們分吧。」
「誰也不許說出去哦,我再說一遍,做好了的同學就把道具都放回到前面的紙箱子裏面,我們會在運動會那天早上再發給大家,重點是保密,聽見沒有,保密!」
很多年之後,余周周已經想不起來這句有些不合時宜的怪話究竟是辛美香說出來的,還是自己的記憶在經歷了後來的一切之後替彼時彼刻的辛美香捏造出來的。
余周周心情愉悅地穿梭在桌子之間,將一張張卷子輕輕放在不同桌子上,看到110分以上的卷子就會微笑著在內心感慨一句:「嗯,考得真好。」
信裏面不再只有隻言片語的感慨,她要盡量詳細地梳理清楚來龍去脈,好像這樣就能搞清楚,究竟誰才是對的。
「班頭,又是第二?」
余周周抬起頭,余婷婷盯著不遠處的藍色椅子微笑的側臉落在她眼底,濺起一片淺淡的漣漪。
余周周看到張敏的臉一下子就沉下來了,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著二班數學老師,然後轉身拎起暖壺往茶缸裏面倒水。
外婆生病這件事情,她一直寫給陳桉。從細碎的拌嘴到每一次爭吵,家長里短的評判挑理。有時候,她會覺得在一個「外人」面前這樣揭自家人的短是很難為情的,然而過年時還頗為和睦的大家庭浮現出背後的斑斑點點,讓尚且不能淡然地平視「大人」的余周周心頭憂慮重重,她只能在寫給陳桉的信裏面講述這些,讓所有的陰鬱都從筆端流瀉出去。
余周周只是覺得,沈屾每天生活在一群與自己志向不同的、酸溜溜的女生中間,一定很寂寞。
也只有在奔奔面前,余周周才可以毫不掩飾自己對沈屾的在意和好奇。
余周周不由得轉過頭認認真真地看了看余婷婷。
奔奔同學就在自己身邊左側的草地上慢悠悠地走著,卻始終能和奔跑中的自己保持同一水平線。
因為希望,所以努力。
「你看《通靈王》嗎?」
「……好醜。」辛美香很少講話,不過一向直接。
辛美香的記憶中,那是媽媽最溫柔的時刻,空前,絕後。
余周周有些沒面子,可是辛美香遮遮掩掩的樣子讓她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窘境,在對方轉身就走的瞬間,她突然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被逼無奈,握手言和。
「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我想要的真正的朋友。媽媽說,想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和戀人都是很難的。當然,她並不是對我說的,我只是偷聽她跟外婆的電話。她說,她和很多人都一樣,等了一輩子都沒有等到年輕時候設想的那個理想的朋友和愛人。但是年輕時候她不信,她有很多時間,也總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所以會一直等下去,直到現在終於認命了,才知道自己一點兒都不特別,也等不到那個人。
余周周張了張嘴,還是靜默著等待余婷婷開口。
這段講述優秀少年的電影在陳桉順利考上北大之後有了一個happy ending(美好結局),至於後來怎麼樣了,觀眾余周周已經沒有可能知道。
最恐怖的是,媽媽把她給忘了。
辛美香書包裏面的小食品倒也不少,可是看牌子好像都很老。余周周拎起一袋學校附近都有些買不到了的麥麗素,剛想問她在哪個食雜店弄到的,就發現自己掌心抹了一層厚厚的灰。
「嗯。」
「你他媽的開個運動會就又把那個新椅墊給我丟了是不是?你們老辛家的種都他媽這德行,我上輩子欠你們是不是?……」
不過還九*九*藏*書有時間。他們還可以像小時候一樣從陌生到熟悉。只不過余周周忘記了,成長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讓交朋友變得越來越難。
「那個年級好多人都得過心肌炎呢,其實不是什麼大病,但是兒童醫院值夜班的專家門診是輪休,我每次來檢查得出的結論都不一樣,一開始說我胃炎,打了三天吊針之後,又說是心肌炎。確定是心肌炎之後,每個大夫給出的治療方法都不一樣,我記得當時有個××黴素的東西,每次掛上那個吊瓶,我就會覺得手臂又酸又麻,哭著喊著不來醫院……」
余周周從回憶中走了出來,她輕輕攏了攏外婆耳邊的白髮。
「笨,」余婷婷言簡意賅,「真笨。」
沒事。她拉著辛美香大步離開。經過二班陣地前,還特意回過頭朝辛美香笑笑,說了兩句關於天氣的無聊的話,一副極為自然的樣子。
比如二舅媽擔心因為大舅家的余喬是唯一的孫子,所以房子的歸屬最終會落到他身上。
余周周並沒有意識到,其實在雞頭鳳尾的選擇題中,她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就像一滴水,在陽光下折射出絢麗的彩虹,眩暈了余周周奔跑的步伐。
「她媽媽看起來那麼凶,那麼恨她和她那個不學無術、混吃等死的爸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說的——但是既然怨恨到了恨不得當初沒生下辛美香的地步,為什麼小賣部的名字會叫『美香小賣部』呢?
我們都是帶著雙重標準出生的,哪怕是小得像一滴水的一件事情,都能照出兩張不同的臉。
文藝委員這幾天一直在神經兮兮地打聽著各個班級都在做什麼樣的道具,一邊一臉嚴肅地告誡自己班級的同學不許泄密,防止別的班偷學,一邊卻又在抱怨其他班級小里小氣地藏著、掖著。
奔奔笑了:「我家住得很遠。」
奔奔有些氣餒,他不知道如何解釋對於一個混「黑社會」的少年來說,這樣拉風的名字有多麼重要,所有人都覺得他的名字很酷,為什麼余周周能笑成這樣?
「我也是突然想起來了,於是在食雜店淘了好半天才偶然發現的,你看,都有點兒髒了。」她輕聲說。
余周周伸長脖子眺望著走廊盡頭:「還沒回來。」
余周周本能地從奔奔躲閃的表情中嗅到了危險的意味,她想說什麼,遠遠地看到被車流擋在遠處的一群人,模模糊糊認出了那天的幾個初三男生,正互相調笑著往這邊走。
余周周看到她扔下這句話之後發了一會兒呆,就轉身離開了,書包撞歪了旁邊桌面上的一排嶄新的史努比筆記本。
好學生最喜歡互相哭窮。余周周他們都清楚,考完試或者出成績了會互相打聽,考得特別好就會說「還行,也就一般吧」,考得一般會說「考砸了」,真的考砸了就開始假裝不在乎,碎碎念叨著「我光打遊戲了,根本就沒複習」「考英語時候肚子疼,後半張卷子根本沒答光趴桌子上睡覺了」來找回面子上的平衡……
數學課代表茫然地搖了搖頭:「問這個幹嗎?」
「嗯,我也喜歡日本的漫畫和動畫片。」
「大白天,只有我和外婆在家裡。我無聊的時候就站到陽台上面去,做紙飛機,往樓下扔。後來居委會主任都找到咱家來了,說我亂扔垃圾。」
「陳桉,你知道嗎,她的那種表情,哦不,她其實沒有表情。可是她站在那裡,就好像渾身散發著一種氣味,告訴我,年級第二沒什麼了不起,118分也很可笑,因為得了120分並且考了年級第一的沈屾本人的笑容只有一種含義,那就是,她瞧不起十三中,也瞧不起自己考出來的年級第一。」

7.春季運動會(上)

錢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友情、親情、愛情,各種你以為牢不可破、海枯石爛的感情,最終都會被它腐蝕殆盡。明明就是因為利益,偏偏大家都不承認,說著「我不是在乎錢」,拚命證明其實自己是從錢裏面「看出了背後的品質問題」。
她從同齡人身上看到此時此刻的自己,從陳桉和媽媽的身上選擇自己未來想要成為或者拒絕成為的人,然而最終,只能在谷爺爺和外婆身上看到同樣的死亡與無能為力。
余周周抬起手,很想撫平余婷婷眉宇間隱隱約約的難堪和憤恨。
「陳桉,如果你當年考砸了,會怎麼樣?即使在十二年的求學過程中,你比誰都優秀,可就是考砸了……你會對命運憤怒嗎?」
后一句話彷彿是耳語。那個吞扣子的女孩子還在大聲抱怨,而那個提議開刀的女孩就在自己旁邊用很輕的聲音自言自語。
余周周突然間理解了班級裏面總是排第六名的體育委員溫淼。女老師總是喜歡揉亂他的頭髮,半是欣賞半是嗔怪地說:「你要是用點兒心思好好學習,趕上余周周都不是問題!」
「沈屾,你也太不給我們出題的老師面子了呀,又考了120分?」
脫韁的野狗一號余周周同學跑在跑道最里側,浪費了傳說中最有利的位置。大家的速度都不快,畢竟要跑四圈多,需要保存體力。余周周經過六班的位置的時候,還大腦短路地抬起手朝自己班的陣營揮了揮手——這一滑稽的舉動讓班級沸騰了,大家紛紛配合地做出追星族應有的瘋狂表情,甚至連徐志強都用怪裡怪氣的腔調喊著「余周周,加油!」
譚麗娜立刻換上一副「沒看出來你這個書獃子還挺有能耐」的表情,余周周連忙解釋:「不是,不是!」
「看得起病嗎?」
周一早上,她對語文課代表解釋道,一大早上吃油條、豆腐腦兒的時候,一不小心把本子掉進盛豆腐腦兒的盆子裏面了。
每想到那時候家裡面的紛爭,余周周就覺得不得不十分困惑。
醫院的走廊裏面,余周周默默站在一邊,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息到虛無,這樣可以把吸入的消毒水的味道降到最低。
「陳桉,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快樂。有點兒不真實的感覺,初中數學一點兒都不難,一點兒都不。當初老師嚇唬我說女孩子腦子笨,到了初中肯定跟不上,原來真的是騙人——當然,有可能,我把話說早了。」
余周周受寵若驚:「我有一次把體溫計插到熱水裡,結果,炸了。」
sh ē n,一聲。沈屾,這個名字念起來有些像嬸嬸。
一盆涼水兜頭而下。余周周的驚喜與感動轉瞬即逝。
「媽媽說,大部分人,還是會湊湊合合過一輩子。湊合的朋友,一茬來了一茬又走了;一般般的婚姻,吵吵鬧鬧卻又承擔不起離婚的成本。
辛美香接過余周周的作品,把玩了一陣。
余周周並不是很熱衷於和他客套,於是把平時老師同學說爛了的話回復給他:「你一天到晚也不怎麼學習,還能一直保持第六名,要是努力一把,一定……」她把「一定能超過我」這既自輕又自傲的六個字收回去,咽了一下口水,「一定能考得特別好。」
身邊有另一個人奔跑時發出的呼吸聲。那不是慕容沉樟,那是奔奔,她以為自己弄丟了的奔奔,和小時候一樣,似乎從未改變。
「可是我從來沒有看到有人給你回信啊?信箱里從來沒有你的信。」
時間在她們身上變了什麼魔法?余周周很想找一面鏡子,問問它,那我呢,我有沒有變?
於是玲玲姐再怎麼哭泣不甘,也只能靜下心來繼續復讀,頂著一腦門的青春痘,咬著筆桿和解析幾何戰鬥到底。
「好吧,」他無奈地擺擺手,「你還是叫我……奔奔吧,不過,別,別在別人面前叫。」
「迎面走來的是一年級六班的檢閱隊伍,他們身著白衣藍褲,英姿颯爽地向主席台齊步走來。看!他們精神抖擻,手持彩棒,步伐整齊。聽!他們口號嘹亮,氣勢如虹,『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奮力拚搏,勇往直前……』」
可是余周周想,最恰當的形容,恐怕就是:「發令槍響了,同學們好像脫韁的野狗一樣沖了出去。」
命運註定是不會理會任何人的。
「什麼網名?我就叫這個名字!」奔奔連忙解釋,「這個名字不好聽嗎?」
余婷婷笑嘻嘻地指著他的耳朵說:「二舅,你耳根子真軟。」
她們一起笑了起來,余婷婷向後一步,後腦勺靠在了灰白色的牆壁上。
比如奔奔。
譚麗娜常常去信箱看信。她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出沒一個叫作「男孩女孩」的網路聊天室,網名叫「夢幻天使」。余周周不明白,為什麼既然他們可以在網上聊天,卻還要做筆友。
辛美香繞過余周周家所在的樓群,橫穿海城小區,最終停在了海城小區外圍的那一排二十年前的老樓前面。
可是這次她不能接受,因為她考前一個月複習得很認真。
「我跑得……有那麼慢嗎?」
她有些悵然,這麼多的話還沒有說,她什麼都不知道,他對她也同樣一無所知。
像一座沉睡中的、年輕的火山。
辛美香從一開始就非常忐忑不安,余周周卻非常自在,她信步晃過三年級的看台區域,扯著辛美香的袖子驚呼:「你看,他們都把練習冊放在腿上做題呢!難怪,馬上要中考了嘛,聽說很多人都找借口不來參加運動會呢。」
「陳桉,我並不是眼紅年級第一這個位置。我只是覺得她的勤奮讓我很羞愧。我竟然滿以為自己挺不錯的。」
辛美香以為余周周嘆氣是因為書包裏面沒有愛吃的東西,她很感激余周周特意與別人換了座位坐到自己身邊,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自己的書包拉開,敞口對著余周周。
但她還是咽下去了,並因此覺得,自己挺偉大的。
「做我的朋友吧。」
文藝委員都快喊破了嗓子,後排的徐志強他們也饒有興緻地做著手工,不過很快興趣就轉為搖晃瓶身用黃豆的響聲干擾課堂紀律。
辛美香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我每次起夜,這個問題都要想很久。」
余周周並不是迷信的小姑娘,同班的女孩子熱衷的筆仙和星座、血型,她一直沒什麼興趣。可是她也相信,生活中有些邪門的規律,比如當你考試順手的時候,即使不複習也能順風順水地名列前茅;而一旦開始背運,怎麼努力都會栽在小數點一類的問題上,導致名次黏著在三四十名動彈不得。很多時候,人總會在不知不覺中陷入冥冥中的軌跡裏面去。
「不是什麼?我說什麼了?」譚麗娜笑得八卦兮兮,「是你喜歡的人嗎?」
「我說了,等會兒再吃!都把吃的放下,我們排練完了再讓你們吃,急什麼啊,一會兒校領導下來巡查的時候再排練就來不及了!」

9.所謂惜福

「全國大賽的部分你看了沒?」
第二圈勉強堅持了下來,她的速度幾乎算得上是步行,但是仍然一顛一顛做出奔跑的姿態。周圍陸陸續續有女孩子棄權,余周周一直在告訴自己,再跑一百米就棄權,就一百米——就這樣,竟然堅持跑完了第三圈。
余周周一直以「是否看過全國大賽部分的大結局」這種幼稚的標準來劃分同類。她幾乎要撲過去擁抱辛美香了。
余周周回到家裡面的時候,媽媽還沒下班。她放下書包,跑進媽媽的房間,把媽媽的內衣都泡進洗衣盆裏面,用透明皂輕輕地搓,之後生怕投不幹凈,用清水漂了四五遍,才用小夾子細心夾好晾到陽台上。剩下的富餘時間,匆忙整理了一下屋子,把拖鞋在門邊擺好,安靜地等媽媽回來。
滿分120分,她得了118分。余周周嘴角上揚了一下,在另外兩個人恭喜自己的時候靦腆地一笑,然後急忙擺擺手說:「繼續幹活,繼續幹活。」
「我喜歡站在草坪中央,看著他們一圈圈地繞著跑道拚命狂奔,看觀眾激動地喊著口號;看女孩子扭扭捏捏的,扔標槍總是扎不到地上;看男孩子使了吃奶的勁兒,可鉛球還是只飛了短短的距離……呃,我不是光看別人的笑話。你抬起頭,就能看到特別藍的天空,周圍沒有高樓,所有的同學都在遠處化成模糊的小點。
譚麗娜不以為然:「他多大了?」
漸漸地,這種愛好變成了一種怪癖。余周周喜歡獨自一人流連在周邊各種文具店裡面,淘寶。
余周周聞言也開始認真地端詳起奔奔的樣子,他長高了,比余周周還高半個頭——這自然是廢話。仍然是白凈的面龐、格外明亮的眼睛,和小時候相比,眉目舒展了許多,只是始終略顯單薄、蒼白。
二班的同學做的是巨大的木牌,上面的圖案是巨大的、豎著拇指的手形。
「為什麼?」她有些不耐煩。
余周周坐在辛美香身邊,一天下來喊加油也喊得嗓子冒了煙,實在是什麼話都不想說,只能呆望著窗外被陽光浸潤得一片金黃的街景。
她走進了開在灰白色老樓一層的門市房裡面的食雜店。
說完她就覺得很後悔。這顆瘋狂的扣子。
余周周什麼都聽不到。
抬起頭,黑咕隆咚的食雜店上方懸挂著一塊髒兮兮的陳舊牌匾。
「你這是……」余周周大口地喘著粗氣,「你這是,網名嗎?」
槍響的一刻,余周周突然走神了。她想起小時候寫作文,題目是《運動會》,老師把範文中所有優美的詞語都總結在了黑板上——生龍活虎、堅持不懈、奮勇爭先……
其實余周周一直都對前十名裏面的男生有敵意,比如數學很好的溫淼。余周周永遠都記得那句「上了初中之後男生的後勁兒足,早晚把女生都甩在後頭」,也永遠都記得在五六年級時候翻身農奴把歌唱的許迪等人。儘管溫淼只是第六名,可是老師們拿他和自己比較的種種言論已經讓她像只警覺的貓咪一樣豎起了背上的毛,甚至可以說,她並不在乎班裡面總考第二名、第三名的幾個女生,卻總是豎著耳朵注意溫淼的情況。
但是,有時候又熱血沸騰地希望對方能夠拚命地努力一把,然後由自己將他打敗,讓那些老師好好看看,別以為隨便哪個人努努力就能超過她,好像她是個只會死讀書的獃子一樣。
余周周嚇得一激靈,臉迅速地漲紅了。
天涼得很快,可是她只穿了背心和小短褲,好幾天沒洗澡,蹭得渾身髒兮兮。
「你不懂,寫信的感覺和打字的感覺能一樣嗎?」譚麗娜很鄙夷地哼了一聲,「不過,說真的,你給誰寫信啊?天天都寫,比日記還勤快,對方也不回個信,難道是電台主持人?還是明星?哎,對了,你喜歡孫燕姿是不是?或者是王菲?」
因為以前的奔奔只留下模糊的一團影子。
奔奔顧不得自己臉上惘然迷惑的表情,大聲地喊著「你抽什麼風,等我一下」,同時拔腿追了上去。兩個人突然一齊大喊大叫,彷彿屁股上著火一般加速奔跑,吸引了主席台和初三全體的目光。許多人驚異地站了起來,叫好聲猶如星星之火,瞬間燎原。
她有時候希望溫淼永遠都不要覺醒,也不要發憤圖強。就像中國人都很驕傲地知道拿破崙曾經九九藏書說過「中國是一隻沉睡的獅子,一旦覺醒,將會震驚世界」,然而其實人家還有後半句——「不過感謝上帝,讓它繼續睡下去吧」。
「怎麼了?」奔奔有些臉紅,不解地皺著眉。
「外婆。」
「對不起。」
余周周從很小的時候就習慣了外婆的吊針,她那時候的一大興趣就是觀摩護士扎針、拔針。因為實在喜歡看拔針的過程,所以總是過一會兒就跑進屋子裡面,盯著輸液瓶希望它快點兒走到盡頭。
沈屾每天下課的時候都坐在座位上背單詞,英語能力早就已經超出初中一年級的水平。英語和語文的學習比較適合在零碎的時間中進行,比如下課十分鐘,比如上廁所蹲坑的時候(雖然同學們都笑嘻嘻地說這種病態的做法會導致便秘),因為它們的知識體系也比較零碎,每個單詞之間是獨立的,每首古詩之間也不需要連貫思維。而其他「整塊」的時間,比如自習課,適合用來學習數學,可以保證長時間的完整思考……
可是余周周總是覺得,也許外婆不記得幾分鐘前說過的話或者發生的事情,只是因為,她懶得去記住。
余婷婷停頓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
「陳桉,我覺得事情總是很有趣。老師想看我們的記事,我偏偏不願意寫給她看,而你不願意看到我的信,我偏偏寫起來沒完。哦,我不是抱怨,我真的不是在抱怨。」
「那很好。」余周周輕聲說。
舅媽的抱怨聲戛然而止。余周周面無表情地走進門,看到舅舅臉上尷尬的神色,而舅媽則立即轉換了話題。
余周周無暇顧及辛美香的疑問,她悄悄地繞到距離二班不遠不近的位置,也不再向前,只是伸長了脖子張望。
不過她至少可以看出來,他長大了,長大很多。
余周周的選擇,未必就一定是別人的那杯茶。
辛美香的表情仍然有些詭異,不知道在忍耐什麼。她低下頭,輕聲問:「鳳梨是什麼?」
回頭看看沸騰的班級裏面大家手中揮舞的炫亮的包裝紙,她忽然看到了角落裡的辛美香嘴角掛著的一抹笑意。
余周周並不覺得妒忌。她只是為自己剛才過早的沾沾自喜感到很羞愧,雖然剛才的愉悅並沒有在同學面前表現出來,但面對自己才是最難堪的。
不過對於這個年紀的余周周來說,思考的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這個行為本身。沈屾像一根冰錐劃破了余周周平靜溫暾的生活,讓她為自己的安逸、滿足而感到害臊。
只是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激。
其實余周周知道,自己也並不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陳桉。很多過於小女生的事情,她還是努力避免讓對方知曉,比如自己對於漂亮筆記本的執念,還有對於各類文具的狂熱。
她只能感覺到太陽很刺眼,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有熱熱的眼淚被迎面而來的風吹跑。
萬年第二名。期末考試仍然是這樣,被年級第一沈屾同學甩下11分。
「看我這記性。越來越糊塗了。」
「什麼?」
媽媽把她抱起來,溫柔地拍著她的頭說:「不怕不怕,我們上便盆那蹲著,一會兒就好了,乖,不哭不哭。」
余周周像煞有介事地皺著眉頭捧著臉,只是想要逗辛美香笑一下。可是對方自始至終很少有表情,偶爾笑一下,只有眼睛裏面始終閃爍一種熾烈熱情的光芒,讓余周周確定,聊起這些,她也是很開心的。
余周周的信越來越肆無忌憚,她感覺到陳桉這個稱謂已經變成了一種毫無意義的題頭,信紙上細細密密的字跡也越來越隨意,就像一種持續性的自言自語。她再也不覺得某些話題過於弱智和難為情。
她們安靜了一會兒,就在余周周以為話題已經到此為止的時候,突然聽見余婷婷輕輕地嘆息。
學弟學妹擁上來嘰嘰喳喳地詢問學習方法,張敏和其他科任老師都站在外圍欣慰地看著她,語調輕快地說:「你看,咱們學校百年不遇的學生,多爭氣,從她一入學我就知道她肯定有出息……」
奔奔笑著搖搖頭:「我們有點兒事,就在這附近,周周你快走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辛美香的臉上竟然掠過了一絲驚慌,她並沒有立即回答,輕聲反問:「你家住在哪裡?」
余周周感覺到自己好像就要沉溺在這樣美好的春日午後了,就像泡在溫水中的青蛙。她開始接納不完美的夥伴關係,開始滿足於萬年第二名,開始滿足於這樣平淡悠閑的學習生活,很滿足。
比如,她每次來外婆家的時候,都會把每個房間的枕巾、被單收集到一起,圍在頭上、臉上、腰上做傾國傾城狀。
好像老天爺打了個響指,表演了一個催眠的戲法。
她此時並不是想對她媽媽表白什麼。
余周周機械地念著分數,翻到某一頁的時候突然心跳加速——字跡是她自己的。她深吸一口氣,等待那兩個人報出總分。
「我考得還不錯——不過也是因為我們學校的教學質量一般,你也知道的。還有,我也有了好夥伴。我不敢說是不是朋友,至少……」她撓撓鼻子,不知道怎麼說清楚。
媽媽的人脈很廣,從外婆進了醫院到現在,余周周一直沒有見到她,想必是在忙忙碌碌地尋找熟識的主任醫師。
「我答應了,可是一開始根本就沒看書,也沒有做作業,後來他打來電話,還把我教育了一通,說我不能……他怎麼說的來著,哦對,自暴自棄、放任自流,對的,就是這麼說的。」
是的,那時候的余婷婷,不像能說出剛才那些話的小姑娘。
想到這裏,她突然回頭看了看蜷縮在角落裡面不知道在發什麼呆的辛美香。
但是,現在婆婆不硬朗了。
至於其他同學對沈屾的八卦和敘述,其實都亂七八糟的。她們只是會帶著複雜的情緒和表情來評判沈屾的行為,比如下課都不出去玩兒,比如一天到晚沉著臉,比如誰都瞧不起,比如見到練習冊像見到親媽一樣,比如天天坐在座位上雷打不動地看英語書……
「我不活著難道現在是死人嗎?」她氣喘吁吁地接了一句,才想起來側過頭看看身邊突然出現的傢伙。
「請個護工過來吧,人家比較專業,也省得耽誤你們的時間,我不想拖累你們。」
被招呼的沈屾竟然就在辦公室,余周周看到她正在低頭整理自己班級的卷子,將它們攏在桌面上擺整齊,聽到老師誇張的炫耀,也只是將碎發在耳後輕輕攏起來,非常敷衍地一笑,然後繼續低下頭整理那一堆已經非常整齊的卷子。
溫淼依舊是大大咧咧地一笑,白牙在青春痘的田地里熠熠生輝。
「我也是!」余周周笑得極開心,剛想問她喜歡卡通封面還是風景封面,話到嘴邊竟然變成了,「你聽誰說扣子掉進肚子里要開刀的?」
「她養了這些孩子,究竟為什麼?如果我們能早一步知道這條路最終會通向這樣的結果,那麼為什麼還要走下去?」
可是還剩一圈。就剩一圈。跑不過去,你就永遠贏不了沈屾。
「周周,你還活著嗎?」
余周周看到三舅媽匆忙想要反駁的表情,在心裏對大舅的提議打了個叉。
「我喜歡中性筆。」辛美香輕聲說。她的聲音毫無特點,又很少講話,余周周總是記不住她的嗓音。
余周周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因為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命運的轉折點。一輛輪椅,緩緩推過來一個老人,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臉頰是病態般的蒼白和潮|紅,總是乾淨而一絲不亂的花白短髮此刻也軟塌塌地垂在耳邊。
並不是和那些人一樣的同情——好像努力學習的書獃子沈屾同學活得有多麼乏味可悲一樣。
外婆病了。
「他們一會兒要把嘩啦棒都收上去,」余周周反應了一下才明白,「嘩啦棒」是辛美香自己給這個東西起的名字,「運動會的時候會隨便再發給大家,所以你做的這個不一定被發到誰手裡……」辛美香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余周周從她淡漠的表情中讀出了後半句的含義,也就是,不一定是誰倒霉。
一班的同學買了許多長方形白色紙板,在兩面分別貼上紅色和黃色的貼紙,全班同學常常秘密地在自習課練習根據指揮翻紙板——這樣從主席台的角度看來,會出現很整齊而搶眼的效果。當然設計過後,也可以通過整體配合翻出一些圖案,比如……一顆在黃色背景襯托下的紅心。
「後來我就真的不想上學了。我裝病,裝呼吸不暢,反正心肌炎那些癥狀我都知道。哦,把體溫計倒著甩就能讓溫度升上去,真的,下次你想裝病就試試,就說自己發燒。」
余周周明白,一個人的學習成績與他用什麼樣的筆寫字是無關的,可是,不知怎麼,漂亮文具漸漸成了她的愛好。如果買到了一隻設計格外獨特的自動鉛筆,做數學題畫圖的時候,她的思路就會更順暢,而一本略帶磨砂表面的淺灰色暗格筆記本,就能讓她在英語課記筆記的時候更專心。
「他不給你回信,是因為他忙,還是因為他煩你?」
「很遠?」余周周很奇怪,按照戶口,他不也是就近入學的嗎?
外婆的眼皮動了動,醒了過來。
「其實我那時候特別羡慕你,我也想生一場病,這樣就不用上學了,」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末了才反應過來,連忙補上一句,「我可不是說你泡病號啊!」
這種滿足平靜的感覺在余周周看到沈屾的那一刻結束了。
「是嗎?」余周周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奔奔驚喜地指著她的臉說:「不過笑起來還是一樣的。」
無論如何艱難,謝謝你沒有變成那樣的媽媽。
這是余周周很害怕的一種境況——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班級的同學相處,笑臉相迎,希望大家都對她有好印象,也很少提及自己的成績和學習方面的任何事情。可是另一方面,她深切地同情沈屾。
那些病症和毒藥,都是看了太多偵探小說的後遺症。
她們又要搬家。從一個簡陋的出租房到另一個。她蹲在一堆邊角木料旁看著媽媽和三輪車夫從討價還價發展到激烈爭吵,媽媽嘶啞強硬的語氣讓她害怕,陰沉沉的天,旁觀的鄰居路人,還有越來越冷的風。
「好聽,好聽,」余周周點頭,可是臉上促狹的笑意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住,「不過,我沒聽說過哪個真實生活中的人會叫這樣的名字,好聽,真的……很好聽。」
「嗯,在市政府那邊。」
余周周有些悵然,然後才突然想起真正重要的事情:「奔奔……你叫什麼?」
「你想啊,如果現在是一個小學一年級的女生給你寫信,抱怨升旗儀式太長了,買的新鞋太丑了,早上忘記把飯盒放到鍋爐房了,憑什麼兩道杠班幹部裏面沒有我……別說回信了,你樂意看這種信嗎?」
當我們說「一定」的時候,究竟明不明白這兩個字背後的真正含義?
然後剎那被蒸發,連影子都不剩。
她穿著皺巴巴的校服,馬尾辮扎得鬆鬆的,好像根本沒來得及梳頭。辛美香一邊動著嘴唇自言自語,一邊露出有點兒恍惚的笑容,絲毫沒注意到身邊就是石化的余周周,正在用食指輕輕掃過真彩專區的各色圓珠筆,一副極有興趣的樣子。
周五的早上,學校要求大家提前半小時到校,排練下星期的建校四十周年慶典。余周周到得格外早,百無聊賴地溜進了文具店。
「陳桉,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領導們就有講不完的話。我知道他們其實不想說,而我們也不想聽。到底是誰讓我們這樣不停地互相折磨呢?」
狗屁邏輯。
大人們都說,外婆的記憶在衰退。
「我進門的時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應該出現在那裡似的。我還聽說有人說我其實是泡病號,因為他們來看我的時候,我特別活潑,就跟沒有病一個樣兒。他們聊天我也融入不進去,我一說話就冷場,上課也回答不出問題,就好像這個班級已經沒有了我這個人。」
外婆笑了笑,突然轉過頭溫柔、慈愛地注視著余周周。她甚至都能看到外婆略顯混濁的雙眼中屬於自己的影像。
而那個賊眉鼠眼、一臉油膩猥瑣、被老闆娘戳著脊梁骨咒罵卻仍然專心瞄著麻將桌的戰況的男人,應該就是辛美香的爸爸。
周周坐在椅子邊看著外婆安詳的睡臉,輕輕地嘆了口氣。
余周周許久之後回憶起來,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1500米的最後一圈和沈屾有什麼關係。
「但是慢慢地我才明白。跟老人回憶往事,那是多麼殘酷的事情。」
解散的時候,她喊住了辛美香:「你家住在哪裡,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活人不能被……憋死啊,下次別這樣。」余周周拽拽辛美香的袖子。
余周周兩天前聽說,玲玲的媽媽突然找到了一個在私立美術學校的宿舍收發室倒班的工作。
余周周突然沒來由地氣悶,眼角突然瞥見坐在前排左下方的辛美香正側過臉看著自己,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求助。
終於外婆情況好了很多,神志清明,只是行動不便,仍然需要卧床。余周周一直不知道那些里裡外外壓抑著的爭吵聲究竟有多少傳入了昏睡中的外婆耳朵裏面,但外婆臉上是一貫的平靜,她靠在床頭的軟墊上,在腰后塞上軟枕頭,把兒女都叫到面前,對於他們的爭執,她隻字未提。
舅舅囑咐了幾句之後也沒什麼話說,老婆的抱怨讓他左右為難,在兄弟和妹妹面前不好做,卻又不敢阻止妻子。
等到所有卷子都分完了,她才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側過頭對數學課代表說:「那個,兩個山字放在一起,那個字念什麼啊……」
余周周停住之後,他們就面面相覷,走廊裏面是有些詭異的沉默。
辛美香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些許多年後甚至都不會想起來的集體榮譽,在某一個時刻會讓一個女孩子努力到虛脫。余周周不明白文藝委員到底為什麼這麼執著,這樣一個頒發給全班五十六個人的獎項,卻有五十五個人都不在乎。
「我都快想不起來他什麼樣子了,真的,他好像搬家了,電話號碼什麼的都換了。唉,小學同學也就是那樣了,最後到底都還是散了。」
「考完了,都快要期末考試了。」余周周笑了。
比如……
辛美香也看過「大宇神秘驚奇」系列叢書,也認為劉暢和大宇是一對兒,但是同樣也覺得外國多結局、多線索的「矮腳雞系列」恐怖故事更有意思,尤其是《賭命遊戲廳》那一本;辛美香小時候也喜歡抓毛毛蟲然後將它們碾成一段一段的,再蹲在旁邊認真觀察著黏稠的綠色體液流出來;辛美香也拿著放大鏡用太陽光烤螞蟻;辛美香也喜歡水蜜桃味道的楊梅,喜歡浪味仙,喜歡娃娃頭冰淇淋,而且,她喜歡干吃奶粉……
更重要的議題自然是啦啦隊道具。小學時候大家就已經受夠了在觀眾席上聽著文藝委員的指揮,集體揮舞用紅色黃色的皺紋紙折成的傻乎乎的大花,所以這一九-九-藏-書次,大家決定在道具上面體現出一些屬於初中生的智商和品位。
「我四年級的時候在兒童醫院看病花了好多錢,你還記得嗎?那麼點兒小病就那麼多錢,你說,他們看得起病嗎?從農村趕到城裡來,肯定是大病,住院費就交不起吧?」
「不過也許不會。沈屾是沈屾,我是我。如果她毫不在乎,那麼我可能會更欣賞她。」
「所以大家才喜歡看離譜的電影、電視劇,我們的人生,要靠別人才能夠起伏。」
「那你怎麼來了,勸我棄權?」她努力壓抑著聲音裏面的喜悅。

8.春季運動會(下)

余周周石化了兩秒鐘。
然後低頭的那一刻,看到手中的卷子上面有著鮮紅的120分。
余周周停下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好像有些憤怒和躁動的種子在她一向懂事平靜的內心萌發,掙扎著破土。
後來無數次,當余周周一點點陷入困境中,她也很少再迷惑地回頭詢問,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我們是如何走到這個地步的?
不過,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陳桉看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對方到底會不會看自己的信,都是個問題。
「但是多虧了林楊。」
余周周很少生病,即使偶爾感冒也是吃點兒葯就會康復。她對醫院的印象除了很小的時候來這裏接種疫苗和學校的集體體檢以外,就只剩下谷爺爺去世的那個夜裡。
而對別人,則不論真心假意,不遺餘力地把對方誇到天上去——反正摔下來的話疼不疼都不關自己的事。
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搭理那些在她陷入徐志強的辱罵聲中時縮頭縮腦不敢出面的所謂朋友,對「純粹」友情的高要求讓余周周一度想要遠離所有人,可是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堅持不下去。
余周周也擺出一臉「俗,你真俗」的表情,低下頭將信紙折好,不回答。
「你爸留下的錢,和我自己手裡的錢,還有退休工資和養老保險,應該能支撐很長一段時間,用不著你們往裡貼錢,大不了,還有房子呢。」
辛美香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眼巴巴地看著余周周。一頭霧水的余周周胸中湧起沉寂許久的屬於女俠的豪氣,她拉起辛美香的手,說:「走,我們就跟張老師說你肚子有點兒疼,我陪你去。」
自己印象中的余婷婷,好像從來都只有兩種表情。小時候的趾高氣揚,以及長大后那些捆綁在《花季雨季》背後憂鬱的蹙眉和惆悵。
辛美香被突然出現的余周周嚇了一大跳,連忙站了起來,過了幾秒鐘才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見,只是抿著嘴巴沉默。
余周周叼著筆帽,想了想:「一個大哥哥。」
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醫院裏面的消毒水味道,盯著路過的那個身強體壯、一手拎了七八隻輸液吊瓶的護士,突然笑了笑。
天知道為什麼那樣篤定。
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種豪情壯志,好像眼前已經沒有了藍天、白雲、陽光、草地,也沒有了奮力壓住練習冊扉頁防止它被風吹亂的初三學生。她站在舉辦開學儀式的禮堂裏面,胸前戴著大紅花,舉著稿子帶著一臉謙虛的笑容說:「感謝母校,我能取得這樣的成績都要感謝老師的關懷與鼓勵……」
「慕容沉樟。」
「我先出去抽根煙,周周。你好好看著輸液瓶。」他又嘮叨了一遍,就拿起外套站起身出了門。
辛美香。
余周周停頓了一下,笑起來。
因為努力,所以失望。
「剛才上廁所的時候,攥在手裡的果凍掉到蹲坑裡了。」
「如果你病了,病得很嚴重,救的話就傾家蕩產,但是其實也救不活了,只是延長几個月的壽命而已,你會讓你媽媽救你嗎?」
直到四歲秋天的那個下雨的午後。
後來她再唱分的時候,聲音就明亮、愉悅了許多。
舊時的夥伴,一個一個都消失不見了。不過,安心聽從命運的安排,留不下的,就讓它走;還能回來的,就心存感激。
「實在是,撈不出來了。」她的表情十二分誠懇。
即使已經告訴自己慢慢跑就好了,反正沒有人指望自己拿什麼名次,可是當檢錄處的體育老師引導著她們各就各位排列在起跑線上的時候,余周周孤零零地盯著腳下漫長的紅色膠泥跑道,還是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在胸口怦怦亂撞,她還沒有開跑,就已經覺得腿軟,耳邊是血管中血液急速地汩汩流動的聲音。
「什麼?」
「讓他們先吃吧。」余周周打了個哈欠,拽著文藝委員往看台上走。文藝委員不情願地嘆了口氣,最後還沒忘記指著幾個男生說:「給我坐整齊了,跟前一排同學對齊,你看你們歪歪扭扭的,主席台那邊看得特別明顯,注意點兒!」
「陳桉,那一刻,我覺得我朝著太陽飛了過去。」
余周周低下頭急匆匆地闖紅燈過馬路,驚魂不定地站在對岸的人行道上回望,奔奔已經淹沒在那群少年中了——還好,這群人並沒有拎著任何類似武器的東西,應該不是去打仗。
余周周愣了半天,心裏升騰起一種不甘心的感覺,卻還是老實地搖搖頭。
「奔奔?」媽媽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是咱們動遷之後租的那個房子的鄰居家小孩?」
升旗儀式結束,檢閱隊伍退場,大家紛紛撒腿朝自己班級的方陣跑過去。沒有著急跑掉的只有各班舉牌的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著短裙,自然沒有辦法像其他孩子一樣丟盔卸甲毫無顧忌。
余周周和余婷婷並肩而立,不知道為什麼,都不願意坐在醫院走廊裏面的天藍色塑料椅子上。那排椅子較遠的一端坐著兩個女人,從打扮上看應該是從農村到城裡來看病的,眼神裏面都是淡淡的戒備。
於是向著太陽奔跑吧,沒有終點。
余周周跑得極快——因為她急著上廁所,已經快要憋不住了。早上出門前,媽媽一定要她把牛奶喝掉,而她一直很討厭喝水,稍稍喝得多一點兒就會立刻排出去……
「該死!」余周周放下筆,鋼筆忘記蓋帽,剛才轉筆失敗,落下來的時候又在紙面上狠狠地劃了一道。

11.人生若只如初見

余周周壓在心底的感情,只有在對陳桉傾訴的時候才會爆發出來。她那樣專註地奮筆疾書,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譚麗娜已經把她的信讀了個底朝天。
她燦爛地笑笑,朝奔奔的背影揮了揮手。
「我早上喝水喝多了。我每次喝水喝多了就會這樣。」辛美香慢慢地說。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從座位上起來,穿過已經亂糟糟的班級,走到辛美香的身邊。
在一群人中辨認並不熟悉的沈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終於她找到了,沈屾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裡面,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麼。
經過班會上漫長的扯皮和跑題,大家終於決定,四月末的春季運動會,他們的檢閱隊伍要穿白襯衫、牛仔褲、白球鞋,戴黑色棒球帽和白色手套——余周周覺得這種打扮實在是很奧利奧,有些像殯儀館的送葬隊伍,不過張敏覺得這樣非常整齊,有精神頭兒。
她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僵硬地欲蓋彌彰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索性沉默。
又比如,她們兩個午後例行的撲克牌「釣魚遊戲」,兩張牌以上,湊夠14分,就算是釣到魚。黑桃是一條魚,紅桃是四分之三條,草花是半條,方片是四分之一條。每條魚一毛錢,比賽結束后總計條數輸的人支付給贏的人。余周周手裡的所有硬幣都被外婆贏走了——雖然本來它們就是外婆借給她的。可是她還是趁外婆去澆花的時候將魔爪伸向了外婆裝硬幣的鐵盒子,被當場擒住的時候,依舊笑嘻嘻地鎮定道:「我不是偷你的錢,外婆,真的,我就是想……幫你數數。」
辛美香的同桌是個看起來就很熱辣的女孩子,正在不遠處跟徐志強他們用黃豆互相投擲玩耍。余周周索性坐到辛美香身邊,直接拿起她桌子上那個明黃色的成品仔細端詳起來。
三班的同學做的是花環。余周周一直認為自己班級才有資格這樣做——殯儀館送葬隊伍高舉著花圈: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珍愛生命,氣大傷身。
不管她究竟在做什麼,余周周確定,對方一定是在做練習冊。
但是她確實記得,辛美香眼睛裏面的不甘。
「知道二班的沈屾嗎?那女生特別厲害,志向就是把所有的練習冊做完。」
辛美香聽到余周周故作苦惱的感慨,毫無反應,過了幾秒鐘,才輕輕地說:「要是這樣就老了,我不甘心。」
被打得滿地找牙、吐血不止的星矢,究竟是怎樣站起來給對方最後的致命一擊的呢?余周周曾經無數次在奔奔面前扮演重傷的星矢,可是從來不知道那種境地究竟有多麼疼。
當文藝委員和體育委員共同將三個碩大的棕色紙箱推進教室的時候,大家都興奮極了。
余婷婷聲音爽朗,好像一下子就從剛才那種奇怪的情緒裏面走了出來,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說:「檢查還沒結束嗎,好累。」
外婆就在剛吃完飯站起身之後,突然栽倒在沙發上。
余周周咽了一口口水。
說完這些,余周周的心陡然間落了下去。她收起笑容,拉起辛美香的手,沿著跑道外圍沖向二班的陣營,卻在接近的時候放慢了腳步。
「你瘋了?」奔奔被她突然充滿激|情的舉動嚇了一跳。
其實沒什麼可比較的。
寫完之後,她自己都會傻笑幾聲。
謝謝你,媽媽。
·錢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友情、親情、愛情,各種你以為牢不可破、海枯石爛的感情,最終都會被它腐蝕殆盡。
「什麼意思?」
余周周非常冷靜地說:「我想,應該是中風。」
辛美香嚇了一大跳,那種淡定飄忽的笑容一閃即逝,她死死盯著余周周,面無表情,手也不再觸碰圓珠筆。
溫淼總是大大咧咧不上心地笑,依舊每天弔兒郎當、嘻嘻哈哈,偶爾不完成作業,被老師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兩句,考試時候卻仍然能夠排上班級第六名。
現在的奔奔,就是個小混混兒。
「比我大六歲,都已經上大學了。」余周周想了想,面有得意,卻還是把「北京大學」四個字吞回了肚子里。
余周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10.沉澱

「怎麼能算是我躲開不想照顧?我又沒說不照顧,還不許人家找工作啊?就應該我一個人攤上,反正我沒工作是不是?我工作了大家也照樣一起分擔輪崗。不想讓我工作,到底是我想躲開,還是他們光想使喚我一個人自己躲清凈?」
余周周從自己的最後一圈一路聯想到人生,溜號的行為並沒有減輕她呼吸時候胸口的疼痛和小腿的酸軟,她的視野中漸漸地出現了像壞掉的電視機屏幕上一樣的白色雪花,星星點點,蠶食著視線中的紅膠泥跑道。
這明明就是自己家所在的海城小區。
「其實我更喜歡筆記本。」辛美香用有些貪婪的目光掃過後排桌面上的各色韓國進口筆記本,又搖了搖頭。
「其實我聽說,那個扣子……一上廁所……就出來了。」她輕聲說。
辛美香卻極其敏感。
「哈哈哈哈……」她笑得幾乎彎下了腰。
余周周帶著一臉欣喜的笑容說:「奔奔,你長大了。」
那麼最後一圈如果放棄不跑,是不是很虧?雖然人生重在過程,可是這種說法只是用來安慰那些結果堪憂的傢伙的,如果能得到好的結果,那麼過程再難看也沒關係,因為旁觀者關心和記住的,永遠只有結果。
余周周愣了一下:「他不會煩我的。」
「陳桉,窺探別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為,我知道。可是為什麼,我竟然那麼興奮?」
除了她們三個之外,還有七八個其他班的同學也在做著同樣的工作。所有考場的卷子都合計完畢之後,大家在老師的指揮下,用剪刀拆開密封條和塑料繩,在兩排桌子前指定各個班級的區域,就開始抱著卷子往區域中投放。
好像是害怕幸福會從炫耀的笑容中溜走。
時間的魔法師從來都不會在一瞬間從帽子中掏出一隻白兔來博得喝彩。普普通通的帽子放在那裡蒙塵落灰很多年,你從不在意,某天驀然回首,你才發現帽子裏面已經開出了一朵花,根深蒂固。
沮喪地坐在台階上盯著自己的書包,發現裏面一本練習冊或者輔導書都沒有。差距不是一點點。
終於,一臉解脫的辛美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回到等待在門口的余周周身邊,自然,她的不好意思一般都表現為面無表情、目光低垂。
嗯,就是這個詞,連疲憊都不足以形容。就是憔悴。
余周周不知道奔奔去哪裡了,她跑完1500米之後,被終點線附近的體育老師們摸著腦袋誇獎,好像這個新生是個傻乎乎的小寵物一般。他們不讓余周周直接坐在草地上休息,非要領著她繞圈慢走,說否則就會傷身體……暈頭轉向的余周周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兒,四處巡視,才發現奔奔已經不見了。
「我要杧果。」她伸出手從余周周手心抓走了橙黃色的那一個果凍,余周周感覺到她指尖冰涼,彎下腰輕聲問:「你沒事兒吧,你很冷嗎?」
余周周坐在看台上發獃的時候,突然懂得了一個道理。有時候,她記得的並不是對方本人,她記得的,永遠只是自己和對方在一起時候的感受。舒服的、快樂的、親密的,就是朋友。儘管對方已經變了,可是憑著對以往的記憶,她仍然可以順著溫度摸索過去。
「你怎麼了?」余周周帶著詢問的表情做著口型,辛美香很快地轉回頭,假裝剛才並沒有擺出任何焦急的神色。
話語在心裏流轉幾圈,余周周還是低下頭扒開了辛美香的書包,問:「你都帶了什麼好吃的?讓我看看。」
奔奔側過臉,笑了:「有。」
那天外婆沒有說很多話,可說完了這幾句卻是一副非常疲憊的樣子。她重新躺下去,大人們神色各異地退出了房間。余周周一直覺得外婆的話裏面充滿了各種弦外之音,但是她聽不懂。
「我要瘋了,明明就要遲到了,我媽非要給我縫襯衫扣子。我抓了一手果醬,她讓我幫她拿著點兒扣子,我沒有辦法就含在嘴裏了。我爸又來勁兒了,把我準備好的校服拿衣架給掛起來了——這不添亂嘛!我一著急,張嘴喊他,結果把扣子給咽下去了。那麼大的塑料扣子,你說這可怎麼辦?」
可是什麼?她想不出來,於是乾脆省略這一大段矯情得不得了的道別。
「我一直特別崇拜外婆。
「海城小區。」
余婷婷臉上閃現了一片紅暈,但是很快散去。
余周周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抻長脖子遠遠地望著二班的方向,可是什read.99csw.com麼都看不清。
余周周慌慌張張地搖了搖頭:「沒什麼,」想了想,又欲蓋彌彰地解釋了一句,「我就是剛才突然想起來,三個水字加到一起念淼,三個石頭壘到一起念磊,然後……」
中考,振華,沈屾。
「余周周,你……」
說完她就笑了。
余周周皺著眉頭,鋼筆已經在手心裏面轉了好幾圈都無法落下一個字。她最近跟同桌譚麗娜學習轉筆,譚麗娜不僅會借用中指、食指、拇指讓筆在手中正反旋轉,還能讓鋼筆從小指一路繞到拇指、食指間夾住,再反方向翻滾回去,周而復始,好像在手背上飛舞著一隻急速振動翅膀的蜻蜓。不過這樣靈巧的譚麗娜,卻因為徒弟余周周笨拙,幾次發誓要上弔——然而余周周的確是個勤奮的學生,她很努力,每時每刻都在練習。幸運的是,班級裏面的自習課向來鬧哄哄的,別人都聽不見她的桌子上傳來的噼里啪啦的響聲,也沒有注意到鋼筆帽被甩飛的時候噴濺出來的藍色鋼筆水。
周記。每周都要上交一篇不少於三百字的周記和五張鋼筆字練習紙。余周周並不對作文發怵,但是這種寫給老師看的周記,總是讓她很為難。
余婷婷忽然間開口,余周周愣了一下,這句話裏面並沒有一絲瞧不起別人的意思,可是她不明白余婷婷是什麼意思。
「好的,我走。再見。」
「學校里那些小混混兒,有沒有再找你的麻煩?」媽媽一邊盛飯一邊問。余周周正在跟盤子裏面的螃蟹殼作鬥爭,一時沒有聽清楚。
其實她後來和奔奔很少有機會見面聊天。僅有的幾次,聊了聊沈屾,聊了聊運動會前各個班級的準備,幾乎沒有涉及彼此。
「各就各位,預備——」
走自己的路,但也別給別人指路——你怎麼能確定,他們和你一樣想要去羅馬呢?
辛美香接過來,把包裝最上層的薄膜在鼻頭輕輕摩擦了兩下,終於笑了一下。
余周周忽然覺得沒意思,很沒意思。
「我們不順路。」
外婆,你不要生病太久,一定要儘快好起來。
「原來你是二班的啊,」余周周笑了,「可是我一直都沒見過你。」
這樣的幻想讓余周周不由得低下頭去傻笑,笑了幾聲又迅速地收斂成一副謙虛正經的表情,目光里充滿了善良熱情的火花,面對著周圍那些傾慕自己的學弟學妹,耐心地解答著各種疑問。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余周周通過平時零零碎碎的詢問和偷聽別人的談話而得到的消息。主要的消息來源就是和沈屾同在二班的奔奔,哦不,慕容沉樟。
余周周心裏越發興奮和緊張,儘管已經一身疲憊,可是注意力像覓食中的年輕豹子一樣弓背躡足,緊盯著前方那個身材有些臃腫的女孩。
余周周忽然想起了玲玲姐。當陳桉開開心心地做他的北大學子的時候,玲玲姐卻在經歷著復讀。
余周周沒有猶豫。
余周周控制了一下表情:「你呢,又是第六?」
「一晃眼,都這麼大了。我還記得你剛被護士從產房裡面抱出來的時候,因為早產,才那麼那麼小。」外婆有些吃力地抬起雙手,比畫出了二三十厘米的長度。
「迴光返照。」余周周笑了。
她站在原地定了一會兒,有些微微的臉紅。想要拉住身邊的女孩子問一下第二個字怎麼念,卻又不敢對對方出示這張卷子——或者說,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對這120分有多麼在意。
余周周其實並不是很能理解媽媽話語中的含義,但是她能像小動物一樣從這些句子中嗅出什麼,於是記下來,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傷。
她尷尬地放回那支筆,乾巴巴地笑笑:「我以為這是圓珠筆,沒想到是中性筆,呵呵,呵呵。」
余周周情不自禁地拉緊了辛美香冰涼的手。
又比如,她幫外婆澆花,澆死了最漂亮的那盆茉莉。
「陳桉,我真的不懂。
不過在期末考試結束后返校領取成績單與寒假作業的時候,余周周和溫淼在走廊上狹路相逢。
「跟張老師說一聲請個假啊!」
住院費和其他的醫療費用都出自外婆積攢的退休金,還有外婆以前工作的大學也會報銷一部分。可余周周還是感覺到了媽媽和舅舅舅媽之間一種奇異的氣氛。
媽媽說得對,很多事情想要認真、想要堅持自己的準則是很艱難的,她也沒有辦法用那麼高的要求來衡量所有人。所以漸漸地,她的同學關係又恢復到那件事情沒有發生前的狀態了,和小姐妹聊天,一起去買搞笑的新年賀卡互相贈送,又或者跟著同桌譚麗娜學習轉筆。
「你和小時候……」余周周說了一半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比較的資格。她已經記不清奔奔兒時的樣子了。童年時期那個總跟在自己身後的、親密無間的小玩伴早就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在遭遇困頓的時候專門用來懷念和傷感的理由。
「不冷……外婆,我不冷。」余周周第一次有意識地喊了一聲外婆。這個詞從此有了切實的溫暖的含義,不再是過年時候那些被大人強迫著呼喚的、無意義的「表姨,過年好」「堂姐,過年好」……
她遲疑了一下,回過頭,看見辛美香面紅耳赤地站在張敏面前,訕訕地轉身離開了,上了幾步台階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我覺得,外婆在用遺產牽制他們。
初中一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試,她又考了全年級第二名。所有成績塵埃落定,她坐在座位上,接過張敏遞過來的班級期中考試成績排名名單,深深地低著頭,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張敏說話的時候無法控制自己的口水和口氣。余周周總是可以通過聆聽老師的教誨來判斷對方早飯、午飯都吃了什麼,甚至還會因為偶爾的厭惡而覺得自責。
這樣子,才是她的小姐妹啊!
「那你出校門就應該往公交車站走啊,跟我走了這麼遠,你還得返回去……」
「什麼?」
「誰說我要死了?」余周周的嗓門忽然高起來,她正好經過主席台附近,兩邊都是埋頭做題的初三學生。余周周剛剛解放自如的呼吸與步伐在那一刻灌滿了力量,就像是等待了多時。
「要不,你吃我帶來的零食吧!」
第二名自然也是值得驕傲的,平均分在年級拖後腿的六班裡面,余周周是老師們的心頭肉。
溫淼的表情不再弔兒郎當,他有些認真地盯著天花板,留給矮他半頭的余周周一個華麗的死魚眼。
兩三歲的時候,辛美香也把扣子吞到肚子裏面去了。她害怕媽媽吼她,嚇得躲到牆角思想鬥爭了一整天,才戰戰兢兢地找到媽媽,邊說邊掉眼淚:「媽,我把扣子,我把扣子吞了。」
「媽,這怎麼能叫拖累?」大舅的臉更黑了,「不管外人怎麼專業,也不可能有自己兒女伺候得盡心儘力。萬一再攤上不幹活又欺負老人的那種……」
他一直性子軟弱,余周周記得小時候有次看見他和舅媽領著余玲玲從遊樂場回來,他戴著的鴨舌帽上面畫著唐老鴨,戴得太緊,導致耳朵都被壓下來了,像只耷拉耳朵的小狗。
余周周搖搖頭:「沒,期末考試和期中考試距離太近了,其實差不了幾天,您沒說錯。」

6.雞頭和鳳尾

那天媽媽很憔悴,脾氣很差,早上余周周把小米粥碰灑了,媽媽把她罵哭了。所以當媽媽最終換了一輛三輪車,坐在車后扶著零碎傢具前往「新家」,余周周甚至都怕得不敢喊一聲,媽媽,那我怎麼辦?
後來他們的生活是怎麼變成那樣子?余周周記住了一條漫長明亮的走廊,也記住了一切的起點和終點。
比如,為了聽到別人耳中自己的嗓音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她站在最裡面的小房間大吼一聲「外婆——」然後飛速奔向外婆所在的廚房凝神等待,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成長就是這樣一個模仿與拒絕模仿的過程。
也許,只是那個年紀漫無邊際的錯亂邏輯。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感恩與慶幸中,其實包含著幾分對辛美香的殘忍。
「周周啊,今天不上學嗎?」
余周周聳聳肩作罷,翻出書包,盯著裏面滿滿登登的零食,考慮了一下,拽出一袋喜之郎果肉果凍,打開包裝,分給四周的同學,順便收穫了別人給她的巧克力威化和話梅糖。
「我還記得呢,」余周周笑了,「四年級的時候,你總說你喘不過來氣,心慌,哦,我還是從你的病裏面知道『心律不齊』和『早搏』這兩個醫學術語呢。」
比如媽媽很反感二舅媽臨陣脫逃找工作的行為,認為他們一家三口是外婆家的常住民,外婆還一手把余玲玲帶大,出去找那幾百塊錢工資的工作,還不如不僱用外人,而是大家每個月付給二舅媽工錢;但二舅回護妻子,認為這是性質不同的事情——至於哪裡性質不同,他們從來沒有吵出個結果。
聽到余周周提起這些,余婷婷已經控制不住地笑彎了腰。余周周猛然發覺,這個小表姐笑起來的時候和自己一樣,眉眼彎彎,好像看不清前路一般。
「我說了……」
她一路向前,沒有回頭,於是也沒有看見背後辛美香有些複雜的眼神。
五分鐘后,穿過那些七拐八拐的樓群和危房,余周周抬眼,發現眼前的新樓群非常熟悉,甚至連草坪周圍至今仍然沒有清乾淨的建築殘土都格外親切。
當憤怒無濟於事,被嘲弄無視的尷尬讓我們也只能笑笑說:「算了,我不介意。」
我們總是從別人的傷痛中學會幸福。
「看啊,不過我還是最喜歡《灌籃高手》。」
余周周搖搖頭:「怎麼會,你那麼聰明,只要努力……」說到一半,看到溫淼有些不屑的目光,於是也把這些類似萬能狗皮膏藥的話收了起來。
辛美香愣了一會兒,正當余周周以為她又像課堂上一樣永遠都不會說話了的時候,她突然開口。
她已經不知不覺培養起了謹慎生活的習慣,站在十三歲的尾巴上的余周周已經開始悄悄在心底懷疑,變幻莫測的生活中是不是有可以摸索出來的規律與禁忌?比如,不要下斷言;比如,即使考得很好,在被別人問起來的時候也要低下頭說「一般吧」……
抓住不放,有時候是重情義,有時候不過只是重自己的情義。
其實她們許久不見了,雖然是關係很近的親戚,曾經又在同一所小學,可是除了一同看看動畫片和《還珠格格》之外,沒有什麼更多的共同話題。余周周搬走的大半年裡面,每周六白天去外婆家看看老人,可是很少遇到余婷婷。她總是在補課,八中雖然沒有師大附中名氣大,但也是非常好的重點學校。
全年級數學段考,余周周和學習委員還有數學課代表一同到數學辦公室去幫忙合計分數,然後分卷子。她們一個人負責翻開一本本混合裝訂的卷子,然後將幾處用紅筆明確標出的分數念出來,另外兩個人各拿一個計算器,快速地加和,一同報出總分,由念分數的同學負責將總分標在卷子題頭。
她的輕鬆自然,還有那些旁若無人的絮絮叨叨,其實都是對著過去的奔奔——余周周自欺欺人地假裝走在身邊的這個男孩子仍然只有六歲,假裝不知道對方並不喜歡她叫他「奔奔」。
「萬一要是努力了,結果還是第六,或者甚至退步了,我靠,那不丟死人了?」
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思考關於雞頭和鳳尾的問題了。師大附中的倒數第一是不是都比她們十三中年級第一名要優秀呢?這自然太過愚蠢和極端了,但是她控制不住去這樣想。
她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學會苦笑的表情呢?
和前來運動場的時候不同,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大巴車裡面不再唱歌,每個人都丟盔卸甲,拎著在陽光塵土中暴晒了一天的大包小裹,面無表情地一路搖晃。
「周周,你說,外婆該不會……出什麼大事了吧?」
余玲玲笑了,余周周也覺得很有趣,卻不小心看到舅媽變色的臉和外婆的苦笑。
「他是每個星期都會打來電話的。還會把數學課留的作業題號告訴我,說讓我自己預習、複習,每天做作業,等到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就不會太吃力了,如果有不會的題可以給他打電話。」
「陳桉,可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
文藝委員自告奮勇報了女子1500米,那是女生項目中最長距離的賽跑。可是上午她一直頂著日頭忙著指揮著大家——揮舞嘩啦棒迎接校領導的檢查,也沒怎麼吃東西,到了中午的時候,很自然地臉色灰敗——虛脫了。
余周周拍拍腦袋,笑了:「哈,她們總是喜歡叫鳳梨,時間長了我也習慣了。其實,就是菠蘿。」
「誰稀罕打聽你們班啊!到時候別跟著我們屁股後頭有樣學樣就不錯了。」群眾也紛紛附和。
一切都很好。不是最好,但是也很好。
「嗯。」溫淼看起來非常滿意的樣子。
「今天周六。」
怎麼……這麼臟……
所有檢閱隊伍集體站在體育場中央的草坪上,等待著運動員代表發言、裁判代表發言、校長發言、副校長發言、教導主任發言、體育教研組組長發言……
「不過,」余婷婷斂了笑意,「有些事情,你沒有生過一場大病,就不會懂得。」
余周周正把架子上所有的真彩和晨光圓珠筆一支支拿下來在白紙上寫字測試,突然聽到旁邊不遠處一個女孩子正急巴巴地對同伴大喊。
「你說,是因為你做噩夢了,有狗熊在追你……」
在奔奔還沒有想明白「迴光返照」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余周周突然加快了速度,朝著大約三百米遠的終點線大步沖了過去。
剛說到這裏,突然聽到二班的數學老師操著大嗓門喊得全辦公室的人都一激靈。
其實余周周並不認為一個小道具值得如此大費周章,不過這是來自辛美香的好意,她還是做出一副非常開心的表情說:「好啊,那我就拿走嘍,你別告訴別人。」
「陳桉,我在那一刻突然發現,其實,不管大家怎樣嘲笑那些在套路中反戈一擊的英雄,一旦自己真的到了那種境地,往往沒有把套路完成的勇氣和能力。所以我們都是凡人。
「那不就得了,」譚麗娜攤手,「我以前那個筆友就這樣,我都不給他回信了,他還沒完沒了地寫,我都煩死了。幸虧不是熟人,要是熟人我可能還覺得自己這樣不回信是不對的,很愧疚,越愧疚就越煩他……」
她是怎麼突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余周周此刻才發現,她的小姐妹的時間軸上有一段巨大的斷層,而她一直沒有注意到。
不過,余周周倒是很清楚各個班級都在做什麼——自然是奔奔說的。
「陳桉,他們再吵下去,我覺得我都憔悴了。」
又或者說,離譜的從來都不是重逢,而是他們竟然還記得彼此,並真心地想念對方。很多人缺少的不是重逢,而是一顆念舊的心。
有那麼一刻,余周周很想看著辛美香的眼睛,告訴她,你知道嗎?我有點兒妒忌沈屾。我妒忌她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九*九*藏*書不在乎人緣,時時刻刻挂念著學習,積極努力。我很想贏過她。
因為久病床前無孝子。
越長大,禁忌越多。余周周學會內斂,家事已經不再是唯一的禁區,她心底潛藏的抱負和慾望,也都要小心包裹起來,不對任何人敞開,否則也許只能招來不理解的嘲諷。
外婆記得余周周喜歡吃的小零食,還有她做過的糗事,還有很多很多真正重要的事情。
並不是客套,辛美香的手工的確非常精細,雖然這種亮晶晶、亂糟糟的道具一眼望上去沒什麼區別,可是辛美香的作品,無論是雙面膠的接縫還是穗子的寬窄度都恰到好處。
外婆住院的第七天,又是一個星期六,媽媽去跟大夫談話。余周周自己朝病房走過去,走廊裏面很安靜,走到門口,突然聽到門裡舅媽的聲音。
「中間有段時間,有好轉,我回去上了三天的課。」
不過卻有一種犀利,余周周確定那種犀利只有自己能感受得到——也許因為在場的人只有她最敏感、心虛。
「陳桉,我一直有個問題沒想明白,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思考,可是到現在還有點兒疑問……你不要笑我……」
辛美香終於抬起頭,別彆扭扭地說:「我想上廁所,我要憋不住了。」
余周周永遠都不會知道外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情形,可是她永遠都記得自己第一次對「外婆」這個詞產生印象的那個雨天。
文藝委員奮力阻止著,可是大家仍然忙著打開自己的書包和袋子,從裏面往外掏各種零食的包裝袋,互相顯擺,交換,嘩啦啦撕袋子的聲音響成一片。
「那一刻我覺得,我才是世界的中心。」
「那就更不可能樂意理你了啊。」
余周周懊惱地嘆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喘氣的時候嗓子和胸口似乎不那麼疼了,腿腳也解放了一般,不再沉沉地墜著。她不知不覺越過了某一道生理極限,就像體育老師常說的,跑過那道坎兒,堅持住,後面就不那麼累了。
譚麗娜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然而余周周已經悄悄地收起了最後一封還沒有寫完的信。
「開刀取出來。把肚子從喉嚨口到肚臍眼兒劃一個大大的口子,仔細翻翻,一找就找到了。」
「你也看過蔡志忠的《莊子說》?我覺得他畫得真好!」
不光髒了,而且還過期了。
下星期就換個新本子吧,就買上面帶米老鼠的那個藍本子,余周周想,用新筆記本,說不定就會有靈感。
余玲玲的媽媽從余玲玲上高中那年就下崗待業了,抱著好好照顧高考中的女兒的想法,也就一直沒有著急找工作。反正余玲玲的爸爸一個人工作也能維持家裡的開銷和余玲玲的復讀費用,單位分的房子雖然還沒裝修,可是住在硬朗健康的婆婆家裡面,暫時也無須擔心這些。
余周周睜圓了眼睛,然後又笑得眯成月牙兒:「喂,我問你,你半夜起來的時候,是先喝水還是先上廁所?」
別後多年,戲劇相逢,原來並不是電視劇裏面才有的離譜情節。
比如三舅媽強烈反對輪崗,一再堅持請保姆或者護工照顧,而大舅則認為這麼多子女都有手有腳卻非要外人來照顧,這傳出去簡直是笑話。
「陳桉,我一直不敢說我想考年級第一。我要裝作我不在乎名次,別人為了討好我,說『那個沈屾沒有你漂亮,又怪僻,只知道埋頭死學』的時候,我也只能尷尬地笑笑說大家各有所長。你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自己為什麼喜歡《灌籃高手》?因為他們敢說『我要打敗你』,即使沒有成功,也不會有人笑話他們。
「但是我做的這個你可以留下。偷偷塞到書包裏面,到運動會的時候,你就可以用這個了。」
所以才對結果不滿。
「我說,」余周周笑了,「他對你真好。」
上次遇到,好像都是過年時的事了吧?鬧哄哄的大年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聽到《賣拐》裏面趙本山對范偉說「你那是沒遇到我,你早遇到我早就瘸了」的時候彼此相視一笑。
「我倒是見過你幾次,你們班值周,你早自習的時候來我們班檢查衛生。不過我沒想到是你,你和小時候變化太大了。」奔奔的黑色單肩書包隨著他的步伐一下下地打著他的屁股。
「怎麼?」

5.瘋狂的扣子

「你跑過我們班的時候我認出你來了呀,一副要死了的樣子,我來看看你,好歹大家認識一場,怎麼我也得是第一個幫你收屍的人啊!」
余周周背著書包,拎著一個裝椅墊的塑料袋,鬼鬼祟祟地跟在辛美香背後,落後大約十米的距離。因為路上回家的同學不少,所以她自信對方不會發現自己的跟蹤行為。
「陳桉,我討厭醫院。我總覺得老人生病了也不應該去醫院,踏進大門口,吸入第一口消毒水的氣味,就等於跟死神混了個臉熟。」
「你怎麼認出他來的?他跟小時候的長相沒有變化嗎?」
余周周在那一刻偏過頭,認真地盯著辛美香。辛美香覺得已經能看到對方清澈的眼中屬於自己的影像了。
每次余周周看到的奔奔,都是和一群像徐志強一樣的男生在一起。她知道他在這些所謂哥們兒面前的面子問題,所以從來都目不斜視,假裝不認識他,更別說喊他「奔奔」了。這種情形讓她有些氣悶,有時候悄悄觀察在男生群中奔奔的樣子,也會在心中暗暗將現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比較。
十四歲的余周周,已經學會了幼稚而婉轉的刻薄。

12.無果花

「周周來啦?我都忘了今天又是星期六。期中考試考完了沒?」
·別後多年,戲劇相逢,原來並不是電視劇裏面才有的離譜情節。
余周周想起那天晚上放學的時候,看到余婷婷在自己面前得意揚揚地顯擺同學們帶來的水果和玩具。四年級的余婷婷,好像還是那麼明艷驕傲,還是那麼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所有光鮮的一面展現出來。
余周周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自己當時的尺寸,不禁懷疑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
她還想不出一個結果。雞頭的得意與悠閑中總是有種格局境界太小導致的意難平,而卑微的鳳尾依附於群體來給自己表明身份,是不是更可悲?許多人一輩子都在這樣的選擇中徘徊,她們既學不會放手一搏力爭鳳頭,也學不會知足常樂甘當雞頭。
余周周有了一個讓她很無奈的外號——餘二二。
·余周周其實並不是很能理解媽媽話語中的含義,但是她能像小動物一樣從這些句子中嗅出什麼,於是記下來,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傷。
終於,發現孩子弄丟了,媽媽焦急中給大舅打了電話,在小雨飄起來的時候,余周周抬起頭,終於看到了黑著臉的大舅和他身後那個毛頭小子,余喬。
余周周剛想反駁,就聽到奔奔補充道:「男子三千米到現在還沒開跑,都是因為你在這兒擋路,我們大家都希望你趕緊棄權……」
在樂團排練休息的間隙,她也曾看見陳桉站在窗邊,陽光穿過老舊排練場的彩色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只顧著低頭看書,書頁上隨意地夾著一支普普通通的圓珠筆或者自動鉛筆。陳桉的書包裏面只有一個普通的筆袋,裏面只有兩支圓珠筆、一支鋼筆、一支自動鉛筆、一塊橡皮。他做數學題或者物理題的時候可能會畫圖,但都不用格尺。
那個星期的周記,轉筆轉了一下午的余周周沒有想到任何能夠敘述給老師看的事情。
然而外婆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勉強抱起她朝自己的房間走過去,將她從「聚光燈」下拯救出來。
「第一眼,我就知道咱們周周以後是個小美人。」
辛美香的媽媽罵完丈夫,又追進屋子裡面訓斥辛美香。余周周盯著黑洞洞的門口,不知道裏面究竟是什麼情況,但是聽著叮叮噹噹的撞擊聲和不斷的叫罵聲,她知道辛美香的狀況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正在余周周半閉著眼睛機械前進,胸口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突然聽到左耳邊傳來輕輕的笑聲。
這種不孝順、不吉利的話,她也只敢咽進肚子里。她想阻止大人們將外婆送到醫院去,可是開不了口。
「學習也好,跑步也好,都可以成為一種試煉,也都可以成為一部短小的動畫片或者電影。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並不是只有宏大的故事才叫歷險。有時候,幻想與生活相隔得並不是那麼遙遠,我要做的,只是把最後一圈跑完。」
辛美香在笑,這個笑容並不像剛才那麼飄忽。
雖然事發地點比較遠波及不到自己,不過余周周也站起身給那些驚慌躲避的同學讓地方。趁亂站起身揉揉有些發麻的屁股,她走到孤零零的辛美香身邊攤開手,指著最後的兩顆果凍說:「鳳梨、杧果,你要哪種味道的?」
「我那段時間休學好長時間,一開始,同學還總會打電話來問,那時候有幾個關係特別好的女生,還有班級幹部,還一起來咱們家,代表全班同學看望我。哦,那時候你上學了,你不在。」
辛美香嚇得想要掙脫,奈何余周周像一頭拉不回的蠻牛。這種氣勢也嚇了張敏一跳,她正忙著折騰被自己當成遮陽傘的紫色雨傘,愣愣地點了一下頭,余周周就已經像火箭一樣發射出去。
雪地裏面的紫色水晶蘋果,是那個灰色冬天裏面驚鴻一瞥的色彩。
而余周周的班級則買了兩箱杏仁露露。大家一人一瓶,兩分鐘之內咕咚咕咚喝光,留下空罐子備用。細長的罐子裏面灌入了黃豆粒兒,外側緊緊包裹上閃亮絲滑的明黃色和絳紫色包裝紙,在罐子兩頭留出長長的富餘,剪成一條條的穗子。這樣兩手分別握住罐身,輕輕搖搖,嘩啦嘩啦地響,閃亮鮮艷的顏色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實在是很漂亮的加油道具。
但是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可以更偉大。
只剩下她自己站在原地,聽著門口的那兩個女孩子繼續大聲討論如何把肚子裏面的扣子弄出來。
溫淼看到余周周突然停住了話頭,怔怔地盯著地磚半晌,然後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一副教務主任老太婆的架勢,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
余周周愣了一下,下意識去扭過頭看豎排的班級號碼和姓名。二班,沈屾。
嘩眾取寵能讓人心情愉悅。余周周早就已經開始張大口用嘴巴呼吸了,她嘗試著咧了咧嘴角,然後繼續心情灰暗地往前跑。胸口和嗓子彷彿要炸裂一樣,火辣辣的疼。
「陳桉,你知道嗎?運動會最讓我快樂的不是給自己班級的同學加油,不是坐在原地不停地吃零食,也不是傻乎乎地揮舞著道具歡迎校領導下來視察。都不是。
鐘點工李姨正在削蘋果,余周周沒有驚動任何人,抬頭看了看鐵架上的輸液瓶,將針頭拔了下來。小時候外婆生病,她就一直在一邊見習護士拔針頭,這次終於有了實踐的機會。
「哦,是她啊,老早就聽說過她,特別狂,總說自己非振華不上。」數學課代表後知後覺,瞄著沈屾的方向撇撇嘴。
她看著棕色的信封被綠郵筒窄窄的長條嘴巴吞進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你一直是我心裏最優秀的大隊長。
余周周勉強笑了笑,雙膝發軟地朝著自己班級的方向挪動過去,揚起雙手,滿臉笑容地迎接著大家熱烈的掌聲。
其實外婆記性很好的。
「陳桉,我聽說,高中生開運動會的時候,大家都不會做這些啦啦隊道具,是不是?」
余周周這樣想著,忽然伸手朝著主席台和麻木不仁的初三觀眾席使勁兒揮了揮手。
她蹲在原地等,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只記得終於冷得不行打算站起來找個地方避避風的時候,腿已經完全直不起來了。
養兒防老。可衰老是誰也阻止不了的,至於成群兒女能出多少時間、金錢來力挽時間的狂瀾——這是所有父母都滿懷期望,卻根本不可能篤定的一件事。
余周周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其實家裡面開小賣部不是什麼魔幻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余周周就是覺得那五個大字彷彿從外太空砸到地球上的隕石一樣,稀奇得不得了。
「陳桉,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人。我看你,就像看電影。」
「我覺得,那才是青春。」
在余周周跑向廁所的時候,沒有參加檢閱隊伍並且一直在看台上留守的辛美香就鼓起勇氣對張敏說自己也想去廁所。張敏本來就不喜歡她,怒斥她湊熱鬧,還說為了讓觀眾席看起來有秩序,上廁所必須一個一個去,前一個人回來了后一個人才能去。被張敏罵了一通的辛美香一直等待機會,可是女孩子男孩子一個一個地跑到張敏那裡去請假,她太過懦弱,所以一直憋著。
余周周忽然想起來她曾經對陳桉說過,自己一定會考上振華的。
「我問,學校裏面的小混混兒,有沒有找你的麻煩?」
余周周至今也無法接受奔奔的大名。這四個字念出來,她總會控制不住地笑。
「你用我的吧。」辛美香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樣一句。
「可是現在我覺得她很可憐。自己養大的兒女,最後卻要用這種方式才能讓他們消停地聽話。看樣子是家長的威嚴,可是實際上那麼無力。付出最多的父母,卻最悲哀。子女欠父母,又被自己的子女所虧欠……我們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這樣轉圈欠賬,生生不息。
余周周喜歡曬著暖洋洋的午後陽光,和外婆一唱一和地講著這些泛黃的往事。每每這個時候,她就能看到外婆眼底清澈的光芒,彷彿從未老去,彷彿只是累了而已,一旦休息好,就立刻能站起身來,走到陽台去給那幾盆君子蘭澆水。
余周周在遠處安靜地等著,她有些奇怪,剛開完運動會,吃了一肚子零食,滿口又酸又黏,為什麼辛美香還會去食雜店買東西?
一定是。
余周周很想告訴他,我只有一條命,現在我也快死光了。
「是生活改變了她的初衷,還是她自己忘記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東西?」
本來想要鄭重其事地寫一段話來告別的,比如,「陳桉,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了,並不是因為你不回信所以我生氣——我早就說過你不需要回信的,可是……」
「陳桉,我覺得我們傻透了。」
「美香食雜店」。
余喬一邊走路一邊玩著碩大的掌上遊戲機——俄羅斯方塊。她想湊近看一看,卻被余喬皺著眉推開:「別煩我,我的三條命都快死光了。」
余周周她們在體育委員「正步走,一——二——」的喊聲過後集體踢正步,將臉扭向主席台的方向,呆望著主席台上面的一排校領導,隨著步伐的節奏甩動著「嘩啦棒」,嘴裏喊著毫無創意的口號。
余周周攥緊了手裡的「嘩啦棒」,朝她點點頭。
「陳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快樂,然後瞬間消散,剩下的就是極大的沮喪。」
「我媽媽說的。」
余周周提起書包和椅墊,低著頭,悄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