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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到青春最後 美好之六 年華似水,百轉千回

陪你到青春最後

美好之六 年華似水,百轉千回

「過兩天就好了,用不著。」
辛美香的這股勁頭兒讓余周周肅然起敬。
「我是說,」余周周歪頭,「神仙下凡了。」
「陳桉,有時候我想,其實對於辛美香來說,是不是沒有被生出來比較幸福呢?」
余周周急著回家,因為這個晚上很重要,她需要請假提前回家「準備一下」,因為媽媽說,平安夜想讓她見一位叔叔。
余周周只能用力地握了握沈屾的手,然後沉默地起身。
她換衣服的時候磨磨蹭蹭的,終於發現來不及了,還有十五分鐘就要到約定的時間了。
其實電話「嘟——嘟——」拖著長音的時候,余周周是有些忐忑的。接電話的女人嗓門很高,語速快,語氣沖,一聽就知道是辛美香的媽媽。
當年余周周故事比賽一戰成名,可是第一次和詹燕飛一起搭檔主持中隊會參加全省中隊會大賽的時候,她仍然緊張得不得了。串聯詞都是毫無意義的大段修辭,就像春節聯歡晚會一樣,余周周不能像講故事一樣隨意發揮,生怕背錯了一句,於是獨自一人坐在那裡絮絮叨叨地默念,就好像是此刻的沈屾和溫淼。
余周周抬眼的瞬間,就僵在了座位上。
溫淼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在大家的笑聲中,他有些無助地和余周周對視著。
女孩子們談論起男生時,不再像小學時候一樣故作毫不在乎,不感興趣,也敢於在指甲上塗五顏六色的指甲油,穿上新裙子之後,永遠帶著一臉期待別人發現卻又害怕被指責為出風頭的複雜神情。而坐在後排的很多男生也開始對著小鏡子認真地往頭髮上面噴啫喱水,對著小鏡子專心致志地擠青春痘,在被老師提問的時候,緊張,卻又假裝無所謂,抿緊嘴唇,突然給出一些嘩眾取寵的答案……
想起徐志強那張馬臉,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余周周捂著胸口問:「為什麼?」
他們因為非典不再補課,周六的A、B、C、D衝刺班已經停掉了,每天晚上準時五點放學,久違的雙休日回到了自己的手裡,高興得不能言語。
余周周拿起電話聽筒按下查分號碼的第一個鍵的時候,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顆小心臟已經馬上就要蹦出來了。
什麼東西都是回憶裏面的才最好。永遠都是。
余周周仍然眉頭微蹙地回頭觀望。這半年,辛美香越發沉默,成績一如既往的爛。張敏每次拿到大型考試或者月考小測的成績,只會訓斥兩個人,一個是辛美香,另一個則是馬遠奔。
「你以為,我還能樂呵呵地聽你胡說八道?還能任你欺負?」林楊的聲音平靜,手底下卻控制不住力度,余周周被捏得蹙眉,但是一聲不哼。
而且二胡拉得還是這麼爛。余周周把後半句吞進肚子里。
自信起來的辛美香不會在余周周講題的時候保持沉默。偶爾她會尖銳地打斷,直言,這種方法太麻煩了,明明有更簡便的演算法。
「你……」余周周咧咧嘴。
余周周不動聲色地,退到口水的射程範圍之外,抬頭端詳著張敏眼下浮腫的眼袋和鼻樑兩側粗糙、暗沉的皮膚,在心裏輕輕嘆了口氣。
余周周一頭霧水,看著辛美香消失在拐角。
「為何我所失的,竟然,是我的所有。」
溫淼沉默著,沒有應和。
「不好吃?」辛美香的表情很緊張,好像口紅糖是她做出來的一樣。
她很感激溫淼什麼都沒問,包括羅密歐到底是誰。
溫淼愣住了:「對哦,我沒問,反正張老師說你是第一,全市第七名,好厲害的。」
「嗯,」溫淼點點頭,「還是和一個男生吵。你剛走,就有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來找剛才那個羅密歐,結果……他們說話特彆氣人,我也幫沈屾說了好多話,反正就是……」溫淼停下來,聳聳肩。
雖然公開課的獎項只是一個集體獎項,然而余周周真心地希望這個成績能讓沈屾心裏好過一點兒——某種程度上,它能夠說明,十三中也不是那麼差勁的學校,他們和師大附中的學生也並沒有那麼大的差距。
剛才溫淼笑嘻嘻找碴兒的表情讓余周周的心跳有一秒的差拍,彷彿余婷婷給自己形容的早搏。
自己的夢想被用來打趣的余周周氣得滿臉通紅:「我讓你說正經的!」
正在余周周呆望著操場的時候,突然聽到耳邊囂叫的蟈蟈聲中,傳來略帶沙啞和羞澀的歌聲。
「你想不想考振華?」
溫淼聳聳肩,朝沈屾的方向努努嘴。
「你不會也瘋了吧……」溫淼後退了幾步,「別告訴我這是傳染病……」
「你精神病啊!」余周周好不容易掙脫了。
此後,她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心底彷彿有根弦被觸動,余周周拐了個彎,毫不費力地在橋洞底下找到了和那年穿著同一套衣服、戴著同一副墨鏡的老乞丐。
「你下午逃課了吧?我一下班趕回來就看見你在家。」
「謝謝你。從來沒有人邀請我出來玩,從來沒有人往我家裡面打過電話。」
「豬。」余周周氣定神閑,「反正開場白是我的,你要是不說,我就不開始。」
溫淼卻還在她背後堅持不懈地戳:「我還沒問完呢!」
「喂!」
「沒問題,走吧。」
沈屾看了看她,好像在等待著余周周說什麼,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
沒有人注意到這句驢唇不對馬嘴的道歉,可是溫淼感覺到余周周微微抖了一下。
半斤八兩。人類都太自負。
「啊,阿姨你好,請問辛美香在嗎?」
怪不得那些人總是喜歡搞出很大動靜,一天到晚嘩眾取寵——你看,第三排的角落,還有一位這樣遙遠而盡職的觀眾。
余周周哼了一聲:「得了吧,就你?」
仗著聰明和天分說自己懶得努力的人都是白痴。
「沒關係的,跟誰一桌都沒問題。張老師,你安排吧!」
劃破這團空氣的,是從溫淼背後走過來的余周周。
溫淼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我不緊張了,真的,」然後聲音突然小下去,「至於沈屾,她現在這副樣子不怪你,她剛才跟別人吵架了。」
馬遠奔跟隨徐志強他們跑到網吧去打《星際爭霸》和《反恐精英》已經有一年多時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學校的樂趣越來越少,從早自習開始排滿數學、語文、英語、物理、化學的課程,無論以前是多麼愛玩愛鬧的學生,此時都開始埋頭啃書本做卷子,馬遠奔很多嘩眾取寵的舉動已經完全失去了觀眾。
老爺爺的報紙輕輕地翻過一頁,安靜的閱覽室裏面只有紙頁嘩啦嘩啦的響動聲。春光正好,外面隨風拂動的柳條上冒出了一點兒新綠,只是一夜間的事情。
「溫淼很驚訝,可是我一直都知道,辛美香有偷書的習慣。只是偷書。當初那本《十七歲不哭》就是她從租書屋偷來的。她並沒有很多錢用來租書,確切地說,是交不起押金。她的許多漫畫書和小說都是順手牽羊的——但是看完之後她會還回去的,呃,前提是那本書不好看……
月亮公主變成了月野兔,就像兩個人一樣。
說完之後,沈屾倒沒什麼反應,她自己先被這種小媳婦的腔調驚呆石化了幾秒鐘,才訕訕地低頭挪動身體讓出一條道。
有時候也會唱到一半,哽住,那些纏纏綿綿的內容讓她們相視一笑,只能別過頭去羞澀地咧咧嘴巴。
剛剛查過成績的余周周守著電話機,想要給溫淼打電話,又怕萬一對方考砸了,接到電話豈不是很難過?於是等啊等,終於等來了溫淼的電話。
「周周,你真的喜歡他嗎?」
余周周不再笑。她迅速地把錄取通知書收回書包裏面,仰起臉,仔細端詳著陳桉。
「周周?齊叔叔在樓下了。你喝完豆漿,咱們就下樓,最後檢查一遍要帶的准考證和2B鉛筆,都齊全了嗎?」
溫淼仍然懶洋洋的,彷彿對辛美香的舉動毫無興趣。
也許現在再吃就不那麼好吃了吧?
張敏最終把為難的目光投向余周周,在確定最後的排座位名單前,她把余周周叫到辦公室裏面談話。
問完了又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挺無聊的。辛美香明顯連話都不喜歡說,平時出個聲都難得,何況是唱歌。
奔奔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問:「周周,之前我不理你,你是不是生氣了?」
「陳桉,你說,那些大俠掉到山崖下面大難不死,撿到秘籍然後獨自修鍊的時候,是不是就這樣平靜美好?
溫淼搖搖頭:「我不是說這個。」
余周周想了想:「溫淼,你跟老師說一聲,我有點兒事情,得回趟家,必須……回趟家。」
那年夏天,有四個花樣美男讓所有學生開始瘋狂搶購VCD和娛樂雜誌,只為了看一眼他們當中某一個人的消息。女孩子們不再彼此詢問「你喜歡咱們班的哪個男生」,而是直截了當地劃分派別,「喂,你喜歡道明寺還是花澤類?」
溫淼從男廁所出來,站在女廁所門口靠在牆上等待。第一次被女生拉出來一起上廁所,還好沒有被拉進同一個廁所。
「謝謝你。」
「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沒影兒了,現在不知道從哪個旮旯兒冒出來,就又開始用你那點兒小聰明糊弄人、欺負人?」
受傷害了之後才想起來回過頭看,辛美香從來不曾跟她和溫淼交流過任何學習經驗,沒有分享過任何資料秘籍,她總是沉默地聆聽,無論他們說的是對是錯,都不評價、不糾正。
余周周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抬頭看張敏:「嗯?」
我呸。溫淼在心裏狠狠地踢了余周周一腳。
辛美香有些局促地笑了,低下頭說:「那我回家了。」
「那你為什麼不理我?」
「等著啊。」對方放下聽筒,余周周聽到模模糊糊的一聲,「接電話,過來!」
真他媽傻到家了。溫淼說完這一席話,撇開頭不理會余周周感激的目光。
得償所願的溫淼立刻轉過臉:「少跟我套近乎。」
余周周驚訝地揚起眉毛:「喲,這是怎麼弄上的?」
溫淼笑不出來了,真正站在台上俯瞰台下黑壓壓人群的時候,那感覺和坐在課桌前是完全不同的。
「你說,老師家長不讓咱們早戀,是不是也因為我們在長大,對方在變,我們自己也變化得很迅速,所以很容易會變心?」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余周周紅著臉,說:「《流星花園》我沒看完……」
「你沒事吧?」
「周周,你不必……」
「不是。」終於相見,余周周才發現自己在面對陳桉的時候,不知不覺變得如此明朗自信,不再是仰望怯懦的姿態。
我們?余周周詫異。她和沈屾,很像嗎?
辛美香及時地給出了正確得不能再正確的回答:「是因為耽誤學習。」
馬遠奔正色道:「我說真的。」
余周周沒有感到一丁點兒喜悅,她輕聲問:「沈屾呢?」
余周周回了座位,大約過了五分鐘,溫淼和沈屾才回來。沈屾的表情很陰沉,溫淼則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面紅耳赤地關上電視,齊叔叔在一邊笑,向來不干涉余周周課餘生活的媽媽這次抓了個現行,放下蘋果走過來輕輕拍她的腦袋:「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以後不許看了!」
可是,余周周從來都沒有想到,辛美香能夠挺過來。
余周周欲哭無淚。這個該死的道明寺。
余周周沒想到對方這麼輕易地投降了,笑容僵在臉上,尷尬地站了半天,發現身邊的沈屾彷彿根本什麼都沒聽到也沒看到一樣,已經在低頭做數學練習冊了。
那是一種不服氣,一種服氣;一種嚮往,一種不屑。
余周周淡定地深呼吸。
「話說,你有沒有吃過一種糖?」
余周周不願意承認,然而辛美香身上的確有些東西,是她以前從來沒有發現的。
沒想到背後的溫淼還在碎碎念。
余周周笑著笑著就有眼淚盈滿眼眶。
譚麗娜的爸爸只看到了余周周,卻沒有看到自己的女兒。
「你不懂。」
「這是何苦。」溫淼在背後搖搖頭。
座位調整完畢,英語老師走進教室開始上課。余周周看到身邊的馬遠奔就好像患了相思病一樣頻頻回頭,尋找最後一排那些耍帥的華麗男生,還有那些嬉皮笑臉地叫他哥們兒、讓他跑腿的漂亮女生,甚至觀察著他們的各種搞怪行為,眼中發光,樂呵呵地捧著場。
媽媽面色一沉:「周周,你發水痘了。」
余周周點點頭:「沒事。」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反敗為勝的余周周笑嘻嘻地回過頭,如釋重負地趴在桌子上,感覺到耳郭和臉頰好像在燃燒一樣,燙得嚇人。
沈屾是一座山。余周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也許永遠都翻越不了的一座山。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屾突然開口,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終於結束的沈屾喘著粗氣,朝余周周笑了一下,很短暫的一瞬,卻非常溫柔。
只能更努力。她低頭,翻過練習冊的最後幾頁開始對答案。
那一刻,因為公開課而籠罩在溫淼頭頂的、交織著自卑和迷惑的陰霾漸漸散去。溫淼坐在座位上,微笑地注視著正伏在桌面上刻苦複習的余周周的背影。
語文課,大家齊聲背誦《出師表》。余周周忽然想起世界盃的那一年,六班和隔壁五班的足球賽很應景地被稱為「英格蘭與巴西之戰」,只是到底他們是實力派的巴西還是帥哥如雲的英格蘭,這種事關形象定位的問題讓溫淼在內的很多隊員頭痛——用他們的話來說,既有外形又有實力,那可真是悲劇。
在徐志強變臉的瞬間,有個身影從人群外突圍殺到中心區,擋在了余周周和徐志強之間。
余周周笑了:「還差個標題。」
「真的別緊張,你聽我跟你說。」因為沒有遇見任何故人,余周周的肩膀徹底放鬆下來,笑容也回到了臉上,時不時左顧右盼,那副靈動的樣子,幾乎成了十三中代表隊裏面唯一的活人。
溫淼輕輕拍拍他說:「保重。」
這時,講堂里響起了禮貌的掌聲,那位語文老師帶著班級同學退場,下一個參賽班級從舞台右側陸陸續續入場。
此刻因為串座位而鬱悶得一臉大便樣的徐志強。
余周周忽然想起了什麼:「是中考!四職是中考考場,今天是第一門吧?」
「周周好。」齊叔叔用大手輕輕拍她的頭,好像她是一隻小動物。
「我知道啊,這很簡單。」
陳桉笑得很奇怪,他摸摸余周周的頭,說:「你這樣想,很好。」
「啥也不是?那正好啊,我也可以當老師了!」
全場有三秒鐘的靜默。
余周周動容。和她吵架的人究竟說了什麼,讓她用上「必須」這麼嚴重的字眼?
我和你的愛情,好像水晶。
馬遠奔點點頭,遠遠地朝徐志強的座位望過去——他根本就不在,不知道又跑到哪個網吧去了。
然後狗腿子們歡樂開懷,笑得山河變色。余周周回頭,看到危機中的溫淼竟然也一臉「別說我認識你」的無奈。
她正對著窗外的天空傻笑,突然聽到耳邊清冷的一句:「麻煩讓一下,我進去。」
從那之後,余周周通過各種途徑得到的密卷也好、輔導資料也好,就再也沒有主動交給過辛美香。
馬遠奔將書桌清理得什麼都不剩。以前積壓的卷子他都整理好交給了余周周。
只有他們的青春不朽。
當她穿戴整齊拉著媽媽的手出現在旋轉餐廳門口的時候,不覺有些緊張。媽媽的手仍然柔軟溫暖,源源不斷地傳遞給她力量。
奔奔有些懶散無謂的口氣,讓余周周剛剛燃起的希望又熄滅了。
不甘示弱地也想要拿出練習冊勤勉一下,想到剛才溫淼那張欠扁的笑臉,又覺得很挫敗。在聰明而不努力的傢伙面前裝作不努力,又在勤奮刻苦的沈屾面前裝學術……
奔奔和余周周有同樣的習慣,當他們真心想要誇獎誰的時候,總是詞語貧乏,只能不斷地重複一個字 「好」。
她甚至在那一刻想要大聲地對溫淼宣布,自己其實是把暑假作業撕掉了關鍵的幾頁的,她是偷懶了的……
誰都可以,只要他有挺直的脊樑、厚實的胸膛和溫暖的笑容。
儘管眼前的奔奔是陌生的,可是那種親切感讓余周周仍然在他面前保持著毫無顧忌,絲毫不需要遮蓋喜悅粉飾的悲傷。
譚麗娜突然有些扭捏起來,半晌遮遮掩掩地說:「我也不清楚,聽說是二班的慕容沉樟……切,你說他哪兒帥啊……」
這句無傷大雅的叛逆玩笑讓余周周有些心酸地笑了。
「一定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就當作這堵牆是真的能推動一樣,記住哦,一定要使勁兒!」
「哦,」她點點頭,然後突然抬起頭,「你說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不做一個好學生呢?」
余周周只是輕輕回了一句:「回答得真精彩,太感謝你了。」

8.能做的事

余周周撓了撓頭:「如果你喜歡的人,後來變了,你還會一樣喜歡他嗎?」
560分滿分,她考了542分,比振華歷年的錄取分數線高出十幾分。她面色沉靜地掛下電話,抬起頭,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媽媽,考砸了。」
余周周急匆匆地將剛拿到手的錄取通知書塞進書包里,就拔腿衝出了家門。
余周周這一刻才發現,當初那個因為溫和禮貌而在大院里被一群男孩子欺負還需要余周周出面保護的小男孩,已經成長為一個善於打架的少年了。看起來仍然蒼白文弱,拳頭揮上去的時候卻毫不猶豫,凌厲狠絕,帶起一陣呼嘯的風。
溫淼眨眨眼睛:「英語抄寫單詞,我背得下來的單詞都沒有抄……估計老師發現不了。那個暑假作業的綜合大本我也沒寫完,就挑裏面有意思的題做了做,其他都是亂寫的,反正老師也不看,只要看起來是滿的就可以了……」
余周周臉一紅,突然想起什麼了似的湊過去問:「溫淼,你是不是思春了?」
「先是拿我還感情債,之後又把我帶回去改造成一個好孩子,好像我有多麼臟、多麼惡劣似的,我憑什麼要聽他們的話?我憑什麼要乖乖地變成跟我那個哥哥一樣的傢伙?」
許多許多年後,余周周他們早就不記得Jim寫給李雷的信到底都說了什麼,只有那第一句,「How time flies」,所有人都銘記在心。
「媽媽,你要幸福。」
她從來沒想到馬遠奔竟然有如此高度的職業道德歸屬感——畢竟在余周周的心裏,他只不過是個被徐志強使喚的小跟班,或者說,一個一直被欺負卻渾然不覺的傢伙。邋遢不堪的馬遠奔總是晃蕩在六班以徐志強同學為核心的不良少男少女身邊,傻呵呵地給他們解悶,因為奇怪的口音而被他們笑話,幫他們買飲料、傳字條、背黑鍋。
奔奔的那個酗酒成性的養父,在他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從工地的升降台上一頭扎進了水泥池。
每當需要保護別人的時候,余周周總是有無窮的勇氣。那一瞬間她甚至不著邊際地溜號了,想到被打得經脈盡斷的星矢,也總是一在腦海中想起親人朋友的時候就會小宇宙大爆發。主角的力量永遠來自於對別人的愛和保護,不是嗎?
是剛才的羅密歐。
溫淼一個本子飛過去,氣急敗壞地大叫:「余周周!思春那個詞是亂用的嗎?」
溫淼偏開臉,什麼都沒有說。
「喂,找誰?」
「下面參与評課的是師大附中初中部選送的英語高級教師梅季雲,參賽班級是二年級一班全體共六十一名同學。」
「笨。」異口同聲,來自右側和背後。
余周周愣了愣:「對啊!」
余周周拉住了溫淼,冰冷汗濕的手指落在溫淼擼起了袖子的小臂上,讓他渾身一激靈,發了一半的脾氣瞬間癟了下去。
余周周擺擺手:「那,再見。」
張敏似乎看出了余周周的心思:「這份卷子不一樣,你聽我的沒錯。」
「陳桉,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可是別人不會樂意告訴我,所以只能像個小偷一樣在一邊觀察,伺機而動。」
不過這副鬼鬼祟祟的樣子,難道是在躲避媽媽?余周周想了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不想告訴余周周,在那場公開課結束后的晚上,睡覺前他躺在被窩裡,把白天的各種場面重複了一遍,只是這一次,神神道道的羅密歐同學的角色變成了自己,關於地平線的每一句話,他都閉著眼睛在腦海中重複了一遍,甚至自己都沒意識到臉上的表情也隨著腦海中翻騰的幻想而格外生動。
小學時候個子矮矮的,卻被安排在倒數第二排。現在個子長起來了,卻又坐在第一排。眼前這個水平不濟、一團混亂的班主任,曾經誇她腦子聰明,曾經在數學課上對她在某一道思考題上給出的簡便演算法大加讚賞,同時從來沒有就萬年年級第二名這件事情給過她任何壓力。
「沈屾?吵架?」這兩個詞無論如何都聯繫不到一起去。
也許很多年後想起這次公開課,他能記得的,只有兩個瞬間。
「因為……」沈屾的搭檔是個胖胖的男生,話還沒說完,沈屾已經開口蓋過了他的蚊子音。
馬遠奔也常常會問余周周,為什麼張敏總是罵他和辛美香,卻從來不追究徐志強他們的不及格,大家不是都在拖班級的平均分嗎?
余周周閑來無事,也會對溫淼講一些辛美香的事情——自然,省略了關於陰暗的小賣部和瘋瘋癲癲的媽媽這一部分內容。她告訴溫淼,這個女孩子其實很喜歡讀書,有很豐富的內涵,在自己被徐志強欺負的時候挺身而出,還有一顆水晶般的心——即使她不漂亮,可是也能把《水晶》那首歌唱得那麼美好。
「黃昏的風很涼,雖然是夏天,卻不熱。夕陽特別美,媽媽也特別美。
「沒什麼不對,」溫淼搖頭,「沒什麼。」
她知道媽媽不希望看到自己為了某種原因而假裝迎合與大度,好像對媽媽再婚毫不介意的樣子——然而她的確並不在意,甚至是非常非常期待。
余周周突然很想罵人,你才用功呢,你們全家都用功。
更多的人,只是因為自己的怠惰而放棄了所謂的學習計劃。
溫淼,謝謝你。
溫淼下台的時候只感覺到了空虛和沮喪。在余周周拍著胸口慶幸地重複「總算糊弄過去了」的時候,他出奇地安靜。
余周周愣了愣,仔細思索了一下最近的生活,平淡無聊,只缺煩惱。
「溫淼……」余周周忽然想起,辛美香和她曾經都提到過自己的夢想,只有溫淼一言不發,「溫淼,你的夢想是什麼?」
「地球不是圓的嗎,你們的地平線為什麼用方盒子?」
「你跟小時候一點兒變化都沒有。和我想象中一樣,變成了一個特別特別好的女孩子,」說完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女孩子。」
第一堂課,大家把暑假作業、周記本、鋼筆字練習本和英語練習冊一樣一樣傳到第一排,每組第一排的同學細細地數過,把缺少的數量報給老師。
「對。」
溫淼有些理解余周周瘋狂的舉動了。從來不好意思向沈屾搭訕的她,這次竟然豁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師大附中的表現刺|激到了。
「會不會最後因為太平靜了,反而忘記了要爬回到山崖上面重出江湖?
「考上好大學也不算夢想。」
不知道為什麼,她避開了辛美香。
終於到了周六,她早早地到了A班的教室,按照黑板上面的簡陋的座位分配圖,坐到了靠門那一桌的外側。
送花,買中午飯,送零食,讓各種小弟出去散播兩個人交好的消息,一時間,許多外班的同學都會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徘徊在門口想要看一眼「杉菜」的長相。
下課的時候,他們把辛美香趕了出去,讓徐志強的女朋友坐在辛美香的座位上閑聊。那個女生離開之後突然又返回來,說自己的一本《當代歌壇》落在了座位上,然而徐志強在辛美香桌面上找了半天,也沒看到那本花花綠綠很顯眼的雜誌。
不過她從來就不否認,這個傢伙一直都有站在台上統率眾人、光芒萬丈的能力。從她和他第一次站在一起讀課文的時候,她就格外清楚這一點。
余周周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恐怕現在觀眾席裏面坐著某根導火線吧!」
「你是不是男人啊!」只剩下溫淼在後面無奈地咆哮。
轉眼已經又是一年。最後一年。
安靜的走廊像一條漫長的時光隧道,只有盡頭有一扇窗,透過熹微的灰白色的光。少年逆光而立,誰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受寵若驚,承受不起。
「我是說……那個是怪盜基德嗎?」
「你是不是男人啊,那種課你也有興趣?我們需要練習啊,練習!」
余周周側臉看著窗外明媚的大晴天,嘆口氣,呸,什麼鬼天氣。
「挺幸福的,」她若有所思,不過很快加上一句,「但是我和辛美香某種程度上有點兒像……」
溫淼在電話那端停頓了很久,好像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恢復了嬉皮笑臉的口氣。
「馬遠奔?」
余周周也被參了一本,據說譚麗娜的爸爸認為自家女兒不好好學習的原因是同桌太自私,只顧著自己偷偷摸摸地學習,卻在平時上課的時候看漫畫、看小說,假裝懶散誤導自家女兒。
真的很想一輩子都不分開,永遠把自己困在十五歲的冬天,頂著中考的壓力並肩奮鬥,卻不知道,它永遠都不會來臨。
余周周表情漠然,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書桌底下的漫畫書,一邊留意著周圍的座位變動。馬遠奔從倒數第二排一晃一晃地走過來,氣鼓鼓地將書包摔在桌子上。他幾乎是唯一對於自己座位前調表示強烈不滿的人。
「你說,咱這算是逃課嗎?」溫淼打了個哈欠,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單獨和余周周待在一起,此刻倒也算得上是單獨——身邊的辛美香從一開始就可以算得上是背景色。
「我想考振華。和你一樣。」
她敲了敲桌子,大聲說:「別笑了,安靜!」
「可能因為他最霸道吧……」
余周周突然發現,溫淼好像從來不在重複性勞動上面浪費時間,比如抄寫爛熟於心的單詞,比如鋼筆字。
臉上又綻開五個彎彎的月牙兒,眉眼和嘴角都含著驚喜,余周周絲毫沒有注意到辛美香的沉默無言。
所以當大家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劇情和感情走向的時候,余周周只能悶頭在紙上畫圈圈。
「不是生氣,是很難過。我覺得你變了,小時候的事情你都不記得了。」
後來的後來,余周周已經記不清那天下午她們究竟有沒有聊天,聊了什麼——但是記憶中總是有一片刺眼燦爛的純白,是下午兩點最最熾烈的陽光,和耳畔永無休止的蟈蟈叫聲。
然而沒有任何預兆地,她又出現了九九藏書。凌翔茜還在麻煩地卸妝換衣服,他懶得等,就一個人先去美術老師辦公室歸還道具服裝,然後就看到讓人七竅生煙的一幕——推牆做什麼?精神病患者要越獄嗎?
「我幫你?」媽媽在一旁輕輕拍著她的背。
「520,沒想到吧?」
沈屾倒是毫不做作地直接奔過來:「什麼卷子?」
舞台中央的女孩子身著淺藍色小禮服,做成了鬈髮,笑容明媚,余周周一時有些恍然。
她要怎麼告訴溫淼?她正坐在客廳裏面看電視,媽媽坐在一邊削水果,齊叔叔也靠在沙發上看報紙,突然電視裏面傳來杉菜的尖叫。兩個大人一齊望向電視機,正好看見道明寺把杉菜推到牆上扯衣服強吻的鏡頭。
然後在語文老師和第一排的女生還都在愣神的時候,辛美香已經開口背誦了。余周周從她的聲音裏面聽出了很多複雜的情緒,單薄顫抖的嗓音里,是被緊張和興奮所包裹的勇氣。
或者說,他們不討厭馬遠奔。他們在誇讚他的單純義氣的同時,毫不愧疚地遞給他五元錢,讓他下樓去幫忙買吃的。
月考。
很多年後,她在書中讀到一句話,突然想起了年少時的這場換座位的鬧劇。
世界上有種不可理喻的動物,叫作大人。
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辛美香早就滿臉通紅,筆尖也停在第17題的題號上,許久不動了。
余周周回頭,笑了:「你的確沒什麼好看的。」
兩個女孩誰也不知道,她們沒有一句對話,卻讓彼此的早晨都陰雲密布。
「溫淼!」
領頭的徐志強抱著胳膊,眯著眼,歪著嘴,還學著古惑仔的樣子叼了一根牙籤在嘴角。
家裡值錢的東西只有抽屜裏面裝錢的鞋盒。奔奔背著書包抱著紙盒子出現在親生父母面前的時候,臉上被養父打傷的地方還沒有痊癒。
余周周揪著陳桉的袖子,半晌才慢慢地開口。
唯一讓她有些擔心的是辛美香。
這一刻,放鬆下來的反倒是余周周。她抬眼望向前方,連物理老師跟主任說話時候的笑容都那麼僵硬。前方正在進行「表演」的老師和同學的嗓音透過麥克風音響盤桓在十三中的同學們頭頂,大家越發沉默。這種狀況,讓余周周心情很沉重。
余周周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轉頭去看台上某個學校選派的笑容僵硬、語調肉麻的語文老師。
溫淼啼笑皆非:「你想到哪兒去了?你要是擔心她,還不如先擔心我。」
語音中些微的顫抖,還有過快的語速。
余周周有些動容。她從來不知道,喜歡偷書也喜歡看書的辛美香,心底埋藏著這樣一個童話般的夢想。
剎那,余周周羞愧地覺得自己撕空白頁的行為實在是太低端、太小兒科了。
她的消失就像是一場夢,又或者,當初她的存在才是一場夢。
追光熄滅,舞檯燈光重新亮起,全場掌聲如潮。怪盜基德牽著朱麗葉,摘下禮帽俏皮地朝觀眾彎腰行禮。溫淼有些讚歎又有些羡慕地微笑著,餘光卻注意著表情凝重、目光專註的余周周。
這樣的家庭,應該是能夠出來溫淼這樣的傢伙的吧!
「那不是面子問題,」沈屾轉過臉看她,「那是尊嚴問題。前途和尊嚴不能比。」
終於在站到台前準備開始的時候,詹燕飛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輕聲說:「來,咱們一起說一遍。」
「台下的都是豬。」
「還想不想聽我自己寫的曲子?」
「為什麼把我繞過去?」
他停下來,忽然發現就在他們三個背後,站著一個抱著禮帽、拎著斗篷的英俊少年,挺括的白襯衫、疏朗的眉目,還有……冷冰冰的神情。
她要如何對溫淼說明呢?她並不是因為公開課而緊張。
「回家?」
「我還沒說完呢,你想走就走?」林楊的臉頰有些紅,眼睛明亮得嚇人。
「余周周就是個瘋子。」他在心裏恨恨地罵。
「您這是哪兒的話呀,六爺?」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覺得這樣就非常好。就這樣吧,時間停在這裏吧,好不好?」
余周周坐到辛美香身邊,輕輕摟著她的肩膀。寒風凜冽,余周周感覺自己的臉頰已經被風吹得失去知覺了。
余周周仍然在一邊大胆地進行發散性思維。
是她格外悲慘,還是她對傷害格外敏感、格外念念不忘?
這次公開課讓余周周喜憂參半。高興的是,許許多多無聊的課程,比如保健課、勞技課,還有課間操及眼保健操,她都有借口逃避了。物理實驗室已經成了余周周的官方避難所,她對自己所負責的小實驗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他們是我兄弟。」他鄭重其事。
「我有什麼好看的?」
他還在沾沾自喜的時候,發現余周周的目光已經黏著在自己的書上了。他的尺子好死不死地戳在「遺精」這兩個黑體大字上。
余周周啞口無言。她知道,如果她處在沈屾的境地,她可能也會和沈屾作出一樣的選擇。
張敏最近經歷了很大的危機。
溫淼的媽媽有著樸實而熱情的聲音,幾乎是余周周心裏面傳統母親的典範。而她以前也在家長會之前見過溫淼的爸爸,平和而豪爽的男人,對溫淼有著出奇的寬容和放任。
譚麗娜和幾個同學從旁邊擠過去,余周周眼角瞥到她套在黑色緊身褲外面的純白色的小皮靴,微微笑了一下——這應該就是她跟父母抗爭許久得來的生日禮物吧?
「還有,你一定要記得我。」
然而「喜歡」二字讓辛美香聞而變色。
「我們……」
寫好教案,規劃整體流程,準備好各種教具,每個問題的回答者幾乎都被安排妥當,比賽前幾天就像拍戲一樣串場背台詞,老師親切和藹、循循善誘,同學積極踴躍、思維靈敏,無論什麼問題都是全班一起舉手——當然,注意那些手舉得很高的人——他們才是真的知道這道問題如何回答的人。
只是沈屾起了滿臉的青春痘。溫淼的青春痘已經漸漸消失不見,余周周私底下問溫淼有沒有治療青春痘的藥物,她想要匿名塞到沈屾的桌洞裏面。長大些的余周周雖然很少刻意打扮,但是也知道女孩子的外表無論如何都是非常重要的。
你為什麼不來師大附中,你怎麼都不跟我聯繫,你跑到哪兒去了?
余周周並沒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樣被調到最後一排。她坐到了第三排,同桌從譚麗娜換成了一個男生。
「你給我媽打個電話,我正好被她困在家裡面出不去正鬱悶呢,我媽這種無知愚昧的家庭婦女,就知道迷信你這種學習好的女生,恨不得供起來讓我天天燒香拜三拜。就當你行行好,我加入你們拚命三郎學習小組,正好沒有出逃的借口呢……」
辛美香就像一個黑洞,她從不道謝、從不客氣,在余周周絮絮地講解著某部分的知識體系應該如何歸納整理的時候,她也只是沉默,不會迎合地點頭以示自己在認真聽,不過,事實證明,她的確是拼了命地在追趕。她的作息已經奇怪到了一定境界——每天放學回家之後立刻入睡,似乎是防止爸媽和食雜店的嘈雜影響自己學習;睡滿六小時之後,在晚上十一點左右起床,用整整一個後半夜來學習,天蒙蒙亮的時候頂著寒風出門跑步減肥,然後早早到校參加早自習。
余周周下了體育課之後連忙跑進屋,把手放在暖氣上方烤。室外滑冰課,她只穿著黑色的羊絨外套,忘記戴手套和圍巾,於是一直縮著脖子、縮著手,站在冰面上一副被打斷了脊梁骨的頹敗相。
很長時間過去了,奔奔才慢慢地說:「可能是……可能是因為我討厭我家的人吧!」
諷刺的是,條幅上寫著五個大字,「快樂新課標」。
張敏的辦公桌亂得人神共憤,余周周努力地將注意力集中到張敏的表情上,然而對方說話時飛濺的口水已經把她砸暈了。
辛美香眼裡的火苗讓溫淼有些畏懼。

15.也許,我太幸福了

兩個女孩子放下話筒,用只有對方能聽見的音量,異口同聲。
余周周夾了一塊南瓜放在眼前端詳:「媽媽,大家都變了,膽子變大了。」
她非常擔心。
「我幫你。」余周周在她回到座位的時候,輕聲承諾。
「別告訴別人,這是被調走去教委出題的老師留下的密卷,很有可能數學題的出題風格跟這張卷子非常相似。你偷偷地去複印一份留下,千萬別外傳,明白嗎?」
甚至連如何與沈屾打招呼都演練了好多次。是應該坐在座位上若無其事地等待著對方跟自己打招呼呢,還是熱情地微笑著說:「我是余周周,早就聽說你成績特別好,認識一下?」
「我原來不像活人?」陳桉低頭笑著問。
這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林楊。
余周周差點兒沒咬到舌頭,餘光盯著辛美香,對方仍然在和比熱容、晶體、熔點戰鬥,對他們的對話恍若未聞。

2.集中營

陳桉愣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過了一會兒點點頭:「應該是吧。」
沈屾最後的兩句話語速極快,余周周忽然又想起公開課上沈屾連珠炮一樣的表現。
余周周搖搖頭:「我沒帶錢。」
奔奔用左手推著徐志強的肩膀,右手反過來拉住余周周的手腕,很鎮定地說:「賣我個面子,消消氣兒,你別衝動!」
余周周點點頭:「可是現在這個樣子,更像個活人。」
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以為這種巨變來自於某天下午毫無預兆的爆發。語文課抽查背課文,輪到辛美香的時候,大家依照慣例,在辛美香前面的女生坐下的瞬間,另一組第一排的女同學已經站起身了。
辛美香的轉變讓徐志強重新記起了余周周幾次三番和他的較量。當面打小報告,拒絕自己的表白,現在又擋在他面前大喊「你憑什麼打人」……作為十三中的道明寺,他有責任和義務儘快找到一個杉菜,而目光就死死地鎖定在了余周周的身上。
「喂?」辛美香有些怯懦遲疑的聲音從聽筒傳過來。
「辛美香覺得,只要成績好,她就能得到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雖然我覺得愛本應該是無條件的,可是實際上,它的確不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成績變好,她就會快樂幸福,但是我知道,這也許是她嘗試的唯一途徑。」
大家陸陸續續坐滿了教室,彼此間打量著,也有熟絡的同學已經開始談上天了。十三中的學生大多來自當地的海城小學,所以許多同學即使現在不同班,以前也相互認識。余周周聽著嘰嘰喳喳的談話聲,突然有點兒想念自己的小學同學。
余周周大力點頭,笑得非常狗腿。
向來在各種談話中迴避問題並很少提及自己真正想法的辛美香這一次一反常態,有些臉紅地低著頭認真想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我希望以後能去東京,學習畫漫畫,然後回國,做動畫片。做出很多很好看的動畫片,寫很多很好看的故事……哪怕寫給自己看。」
「周周,我在芬蘭的聖誕老人村。來芬蘭參加會議,其實更多的時間是在四處遊玩。不知道這張卡片能不能趕在聖誕節的時候到你的手中,我想明年的夏天你就要參加中考了吧?希望這份鼓勵沒有遲到。
溫淼看到一直大方坦然的余周周今天早上格外低眉順眼,走路時候只盯著地面,一反常態的樣子,不覺有些擔心。脫口而出的竟然是很親昵的「周周」,他幾乎咬了舌頭,連忙改口,加上姓氏。
好漢不吃眼前虧,溫淼並沒有固執。他點點頭正要走,突然回頭問:「周周,你呢?你不回班?」
她們乾脆就坐到了學校后操場的老榆樹底下,盤腿躲在陰涼里,一起沉默著眯起眼,望著操場上一片白花花讓人眩暈的陽光。
考一模的時候,余周周被隔離在收發室裏面,三面都是玻璃牆。她的卷子被老師專門送過來,打鈴之後又專門收走,聽英語聽力的時候躲在考場外面費勁地跟著揚聲器做答案,答題卡還塗串了一行。
「其實我現在也這樣。我突然發現我不再憋著一口氣,也不再常常想起那些老師和同學。甚至也……也不再想著多麼有出息,然後讓媽媽因此驕傲,在爸爸和他老婆面前風光一把——我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
余周周不覺笑了。溫淼是那種會在振華自費生和師大附中高中部裏面選擇後者的人。他不喜歡爭搶,也不喜歡疲憊執著。但是,中考前那幾個月他那樣委屈著自己陪她一同衝刺。
他們三個不知道站了多久。就在溫淼已經變成冰雕的時候,辛美香忽然開口,輕聲問:「你們,從小就是好學生嗎?」
「其實你真的很容易讓人妒忌。不過我不妒忌你。凡是我自己能努力得到的,我都不會妒忌別人,即使別人輕輕鬆鬆,而我要付出十倍辛苦。明明是為了我家裡面省錢,可是最後的結果,我也許需要交兩萬多元錢去振華或者師大附中高中部的分校讀書。
然而聽到答謝,他沒笑也沒看她,有點兒臉紅,只是不耐煩地說:「收好你的卷子,以後別老到我書桌裏面掏卷子!」
老乞丐和以前一樣低下頭,從墨鏡上方的空隙看她,額頭上皺起深深的抬頭紋。
「作為科研工作者來說,有兩點是要牢記在心頭的。」
台下的都是豬!
於是戰術圖名為《出師表》。
張敏偷偷地塞給余周周兩張皺皺巴巴的卷子。
馬遠奔毫無察覺,一整堂課都在萬分愛惜地撫摸著媽媽給他帶的格子圍巾,薄薄的料子,邊角還有些脫線抽絲。余周周不忍心看,於是把臉偏到另一邊去,眼淚一滴滴流進語文練習冊,一路打濕了古詩詞穿越千年印成鉛字的哀愁。
「謝……謝謝。我懂了。」余周周乾笑了兩聲坐下,沈屾已經點了另一個舉手提問的同學的名字。
「第一,我們心裏不能存有功利心,誰是組長誰是助手,這不應該是關注的焦點,科學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永遠記住,真相只有一個!無論是組長還是助手,都對它負有責任。」
明明只有兩個頭像的李雷和韓梅梅,被溫淼在圖案下方補上了身體——而且還牽著手。
而一直聲稱自己拿到合同必簽無疑的溫淼一反常態,十分乾脆地說:「我也不簽。」
青澀的小學女生悄然成長為少女。即使是冬天,仍然能聽見種子在土地中萌動的聲音。於是,春天還會遠嗎?
溫淼的臉開始發青。
就是溫暖的感覺。像一個真正的父親。
「因為……」余周周歪頭看看筆直的白牆,「因為剛才我們已經把它正過來了啊……」
是因為太幸福了嗎?
桌腳和水泥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余周周有點兒尷尬,直直地看著身邊這個戴著眼鏡的冷漠女孩,所有計算好的問候微笑集體死機,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回來啦,那進去吧!」
余周周苦笑:「好貴的演算紙,這可都是你交了錢的。」
以及周六補課。
而溫淼則真的感覺到了一種重獲新生的輕鬆感,胸口壓抑著的情緒一掃而空,他咧著大嘴笑得開懷。
她們三個人都安靜下來,窗外並沒有什麼可看的,藍天白雲下,四職的教學樓背影安然佇立。
余周周輕聲對溫淼說:「你看,成績的確能帶來寵愛。」
余周周知道,其實自己也並不完全知曉辛美香付出的努力。想要脫離曾經的自己,就彷彿抽筋拔骨一樣。她雖然也經歷過各種各樣的困境,可是那些畢竟都是外在的壓力與不順,她潛心等待機會捲土重來就好,不需要對自己改變太多,即使有,也是悄然無聲的漸變,隨著時間的累積。誰也不曾像辛美香一樣,對自己這樣狠。
而且,目光非常兇惡陰沉。
閱覽室的舊木桌很窄,余周周把腿伸過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余周周他們畢業之後將要進入的是另一個學校,而馬遠奔必須長大。
余周周攤手:「我不知道。」
全班大笑,語文老師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這個即將離校的學生讓她毫無辦法。
「我這是替你高興啊,」溫淼笑了,「你知道嗎,你終於考了全校第一!」
「我真的不妒忌你。你放心。
「其實我知道答案的,不會。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奧數就告訴我了,如果成績不好,我什麼都不是。
很早以前余周周就知道,仇恨的力量遠大於愛的力量。愛讓我們變得溫暾懈怠、快樂滿足,只有恨能讓我們在逆境中撐下去。
馬遠奔這次沒有生氣,反倒笑了。
然後,物理老師殷切熱情的目光落在了余周周和溫淼的方向。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

1.夏日無休

「什麼啊!」馬遠奔忽然提高了嗓門,像個耍脾氣的小孩子一樣,「這是我媽媽帶給我的!她大老遠的回來一趟,早上到的,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奔奔就連說這些話的時候也毫不激動。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年身體裏面一直有種堅定強韌的力量,可以讓他熬過養父的打罵,也可以讓他毫不動搖地拒絕親生父母的改造。
這種詭異的邏輯讓余周周很想笑,然而眼淚在眼圈裡面轉啊轉。
奔奔微微笑了一下:「客氣什麼,應該的。」
其實那個糖很小,紅紅的,只有一截兒。但是包裝做得像大人用的唇膏一樣,輕輕一旋,糖便像口紅一樣露出來,女孩子們都學著大人一樣拿著它小心地在自己的唇上來回塗抹,然後再用舌頭舔舔嘴唇,那劣質的甜味因為這逼真的形式而變得格外誘人。可是余周周的媽媽從來不允許她和別的女孩子一樣買那種糖。余周周一直不知道為什麼,是覺得不衛生?還是怕她過早地學會臭美?她不懂。
轉念一想卻覺得奇怪。用功並不是什麼貶義詞,確切地說,這從來就應該是一種褒獎,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誇獎勤奮努力,就等於變相說這個孩子笨、沒有潛力呢?
在這樣一個陰沉沉的大禮堂里,這樣一個睡眠不足、惴惴不安的早晨。
余周周沒有看到溫淼鄙視的目光,也沒看到沈屾眉眼間的錯愕。她依然毫不在乎地笑著,眼睛卻有些緊張地盯著眼前的林楊。
從來不要問,為什麼別人輕輕鬆鬆就能做到,自己卻要付出那麼多?
仍然眼神冷漠、表情豐富的馬遠奔,帶著罕見笑容的辛美香,還有難得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現身的沈屾。
「你什麼時候開始這麼上進了?」
林楊沒有笑。在有些漫長的沉默里,他像只小獸,一點點收斂起受傷時立起的毛髮和突出的利爪,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安然和余周周對峙,帶著一絲凜冽的味道。
站到他面前的時候,先是一言不發,低頭從書包裏面拽出那張小破紙,「錄取通知書」幾個燙金大字落在封面上顯得有點兒寒磣。
不過,青少年青春期心理衛生建設輪不到她來考慮。她需要擔心的是她自己。
溫淼極為老實地點了點頭:「我緊張。我害怕一會兒手一滑就把玻璃瓶子打碎了。」
溫淼白了她一眼:「去吃大便吧!人家在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小型舞台劇!」
口紅糖是很古老的零食了,四處都買不到,辛美香家的食雜店竟然有,說來說去只不過是一個原因。
只能更努力。
「我自然不在乎,可是你在乎啊!」
「我們只是順手做點兒好事……」
所有人都在看她。
竟然會變成這樣。
「你呢?」余周周執著地追問。
余周周不喜歡任賢齊,她覺得他唱歌總是費勁得彷彿大便乾燥——當然,這種說法曾經被喜歡任賢齊的男生女生群起而攻之。
辛美香這才微微抬起頭,本來就小的眼睛因為哭腫了,乾脆眯成了一條縫。她的嘴唇一刻不停地翕動著,可是余周周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別說了,走吧。」余周周朝溫淼搖搖頭,就垂眼越過林楊朝著會場走去,擦身而過的瞬間,手腕突然被林楊狠狠地捏住了。
辛美香一直安然坐在座位上,余周周一直害怕她過來安慰自己,那會很尷尬。然而當對方的確冷冷淡淡地如她所願了之後,她卻又有了一種莫名的失落。
余周周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嚴肅目光審視著塑料袋裡面的東西:上好佳、汾皇雪梅、滿地可……
話匣子一旦打開,辛美香也漸漸活潑起來。
溫淼則常常把雙手背在腦後,幸災樂禍地看著氣急敗壞的余周周,時不時冒出兩句風涼話。
偶爾會在走廊里遇到奔奔,彼此相視一笑,假裝誰也不認識誰。余周周知道,她和奔奔沒有變,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好了。
溫淼和沈屾同時開口。
余周周嚇了一跳:「有嗎?」
沈屾和溫淼都嚇了一跳,余周周盯著他倆的眼睛,眉頭微蹙,有種奔赴刑場的意味。
又一個新學期開始了。
當時那麼決絕地逃跑,還以為永遠不會捨不得。
這一次的公開課的設計的確比以往有趣得多。物理老師明顯是下了功夫,準備了好幾套趣味實驗,完全拋開了課本,美其名曰,科普探索。
而背對著余周周方向的男孩則披著白色的斗篷,戴著禮帽。她看了看柔美背景音樂中正在對視的兩人,側過臉問溫淼:「cosplay(角色扮演)?」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溫淼沒有否認,反問道:「難道你不幸福?」
「到底我還是讓我爸爸媽媽在他們面前丟臉了。其實她兒子考得尤其爛,可是我必須考得很好很好才可以揚眉吐氣。我沒有。
余周周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把人家叫出來,冒著撒謊被發現的風險,難道就是陪著自己在樹底下打坐的嗎?釋迦牟尼能成佛,難道還要找個伴兒?
在那個混亂的小學裏面已經學會了怎麼用拳頭保護自己的奔奔,偶爾冒出一句「媽的」都能把他那個大他兩歲的哥哥嚇一跳,喝湯的時候發出聲音也會被他笑,奔奔舉起拳頭準備朝同胞哥哥揮過去的時候,他們有了第一次正式的家庭會議。
仰望下午三點仍舊熾烈的陽光,余周周忽然哭了起來。
張敏嘆口氣:「這孩子倒真不是壞孩子,就是家裡這情況啊……爺爺奶奶在小學門口擺攤供著他,爸媽離婚以後,媽媽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現在他爸又檢查出了喉癌晚期,你說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早點兒離開學校去做工還能幫家裡分擔點兒。他在學校什麼都不學,天天跟那些學生混在一起跑到網吧去,沒完沒了的練習冊費用和補課費還照交,這筆開銷早就應該省下來。」
辛美香在這一刻抬起眼睛,望著溫淼和余周周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復又低下頭去。
「……謝謝。」
余周周理虧,他們的實驗的確很簡單,很簡單:模擬日出。
余周周這才想起她從一開始就應該詢問的話:「你爸爸還打你嗎?你的家在哪裡?你過得好嗎?」
有點兒無聊。
如果能勇敢放肆到在那個年齡手牽手一起對唱《水晶》,恐怕這份感情也稱不上是多麼羞澀透明。
在大家還是經常使用投影儀的時候,他們的Powerpoint教案已經做得非常漂亮。和澳大利亞嘉賓外教的互動,還有四個一組對即將到來的二○○二世界盃進行介紹的學生都表現極為出色。
徐志強和女友分手,對余周周的追求捲土重來。
然後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兩個人仍然堅持不懈地在推著牆,似乎要把剛才那種緊張和自卑的情緒一股腦兒揉進牆皮里。
可是少年只是盯著余周周,好像他和沈屾根本不存在一樣。
過了一會兒,辛美香跑了過來,鬼鬼祟祟地,塞給她一截兒淺粉色的塑料管,有拇指那麼粗,好像一截兒長哨子。
「陳桉,你知道嗎,在辛美香跟著醫務室老師去檢查肩膀是不是脫臼的時候,我和溫淼還是偷偷翻了她的書包。
辛美香仍然深深地低著頭,就像根本沒有聽到旁邊徐志強和其他人對自己的嘲諷與厭惡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她太可憐了,我總覺得她的這種行為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應該得到的,她一樣都沒有得到。
沈屾居然還在微笑。平靜的外表讓余周周心酸。
余周周忽然想起前兩天聽說的考試信息:「我聽說,師大附中的高中部會在中考前尋找全市統考前一百名的學生商量簽協議,如果簽了協議,就只能報考師大附中高中部,不過可以有十分的降分優惠。很多想考振華又怕落榜的同學最後都簽了這個協議,折中保底。」
「不關你事,讓開,老子今天非教訓他一頓不可,讓他沒眼力見兒給我添堵!」
下課的時候,他拎起書包,朝余周周笑著擺擺手。

5.我們不一樣

余周周是人緣很好的、坐在第一排的好學生,可是她從來沒對這個班級產生多麼強烈的歸屬感。班裡面發生什麼好玩的事情了,她可能也會回過頭去看兩眼,捧場地一笑,或者不屑地撇撇嘴角,接著低下頭去看漫畫,做練習冊。
余周周也愣了,想了許久,忽然笑了起來。
溫淼在心裏哀號。余周周又要開始胡扯了。
密卷,又是密卷。從五月末開始,各種各樣的押題班就層出不窮,各個學校被抽調走去出題的老師們所留下的那些卷子教案都成了《葵花寶典》。大家都抱著寧可白做三千、絕不放過一套的心態機械性地做著一套又一套密卷。
林楊的個子已經比余周周高了大半個頭,余周周也不掙扎,只是抬起頭安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初長成的青蔥少年,他的變化如此之大,陌生的不僅僅是需要她微微仰視的身高。
後來他又坐下了。
余周周點頭:「對,對他們來說,咱們就是蠢豬。」
保健課的老師坐在講台前看報紙,底下的同學笑嘻嘻地竊竊私語。那堂課要學的內容就是青春期發育。男女第二性徵,生理構造,月經……
還有一件事是關於馬遠奔。馬遠奔逃課過多,張敏明確地告訴余周周幫忙記錄馬遠奔逃課的數量,超過規定,勒令退學。
於是絲毫沒注意到,身邊的沈屾用力過猛,自動鉛鉛芯「啪」的一聲折斷。她停頓了一下,微微側過頭看了一眼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余周周,眼睛裏面有種略微複雜的困惑,然後很快再一次專心地投入數學題中去了。
羅密歐和朱麗葉的台詞基本上沒有幾個人能聽懂,溫淼沉浸在劇情裏面的時候,余周周在旁邊好死不死地來了一句:「莎士比亞真啰唆。」
當溫淼用了一整節英語課排出了出戰的陣形之後,得意地揚揚手裡面的白紙:「完美,什麼叫完美,這才叫完美!從戰略到戰術到……到畫工,都無可挑剔!」
「謝謝你們。」她輕聲說九-九-藏-書
余周周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眉眼中有些許擔憂,不期然對上了就坐在自己身後的溫淼的目光。
余周周喊出口之後才想到,自己此刻的存在對沈屾會是多麼大的刺|激。不過,第幾名並不那麼重要,分數這種東西,夠用就好,不是嗎?
唯一的問題在於,暑假作業沒有寫完。
「老師請客?」
電話那邊傳來了溫淼囂張的大笑。
連溫淼都直勾勾地問過余周周。
「你放心,我不會再欺負你了。」
「很強大的人,很優秀、很強大的人,可以讓我媽媽過上好日子,」想了想,又補充道,「讓所有我喜歡的人都過上好日子。」
余周周把目光從台上收回來,發現周圍六班的同學都瞪大了眼睛在盯著,尤其是沈屾——連上課時候她都習慣性低著頭,此刻,卻眼睛發亮地看著台上,眼鏡片上些微的反光甚至讓余周周感覺到有些恐怖。
積壓存貨。賣不出去的東西。
「我知道。」余周周微笑。
當天下午,她穿上自己最喜歡的淺灰色短袖襯衫和背帶牛仔短褲,背著書包跑到學校去領成績單。剛一進教室門,她就被溫淼掐住脖子來回地晃。
被分到B班的溫淼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在門口,看樣子是路過時候不小心看到熱鬧。余周周咽了一下口水,他忽然上前一步走到沈屾面前沒皮沒臉敲敲桌子:「這就是著名的年級第一啊,沒有一次考試失手,厲害厲害,真是厲害……」
溫淼把雙手背在腦後,只是笑。
畢竟,十三中歷屆只有在祖墳著大火的時候,才能有一兩個考上振華的學生。
「周周,」奔奔打斷她,「不是只有考上好高中、好大學才能保護自己愛的人,你看,我剛才就可以保護你,而那個差點兒被揍的男生就不能。何況……」
果然是主場作戰,大手筆。
溫淼這才清醒過來,愣愣地問了一句:「搞什麼,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助手了?」
「這有什麼不對嗎?」余周周有些激動。
第二個實驗就輪到余周周和溫淼。他們上台的時候沈屾正在收拾實驗儀器,余周周聽到很輕的一聲「加油」,甚至有些像幻聽。
單潔潔怎麼樣了?自己不辭而別來了十三中,她一定很生氣。還有詹燕飛,新班級的同學會不會認出她是小燕子?會崇拜她,還是欺負她?自己答應給她寫信,可是一筆都沒有動。畢竟,有什麼可說的呢?還有李曉智,是不是還是那麼規規矩矩默不作聲?徐艷艷仍然那麼跋扈嗎?希望她能改變一下那種性子,否則真是招人煩……
雖然不懂愛情,但是不妨礙微笑。
「唉,害怕什麼啊,還有我呢!你要是忘詞了,我給你兜著!」溫淼故意很大聲地說,還用胳膊肘輕輕拐了余周周的後背一下,彷彿這樣就能給這個冤家鼓勁兒一樣。
「我想再上一堂課。」他笑笑。
收穫之二,她記筆記的時候永遠都只用筆記本的右面,也就是寫字時候最舒服的那一面——有些本子寫到左半面的時候會整個撅過去,還得用胳膊壓著,非常不方便。不過其實左半邊也沒有浪費。正面的右半邊記古詩詞,然後將整個本子反過來,從背面翻開,原來的左半面就變成了右面,這樣可以再用來記英語筆記。所以筆記本被翻開的時候,左右兩邊是完全顛倒的字跡和不同的內容,寫起來非常舒服,又能自然地將內容區分開,不會擠在一起很凌亂。
余周周突然對溫淼產生了興趣,她瞪大眼睛迫近他,鼻尖幾乎都貼在了對方下巴上,這次輪到溫淼嚇得往後一躥。
余周周笑了一下,「我去看看奔奔有沒有受傷。」
陳桉誇張地倚著路燈扶額:「你還真是直白。」
余周周鼻子有點兒酸。她伸手抓抓頭,一個星期沒洗頭了,頭油的味道讓她發暈,何況頭皮裏面密密麻麻的水痘,尚未結痂,癢得讓人抓狂。
「我哪知道他要聽哪首啊,我手頭這作品一筐筐地都裝不下。他就站這兒給我形容了半天,」老乞丐學著那個男生的口氣說,「『就是當時給你錢讓你拉二胡的小姑娘,這麼高,梳著馬尾辮,穿著黑色大衣,戴紅色圍巾』……」
他悄悄走過去,看到她盯著手裡灌滿水的玻璃瓶,嘴角翹起,不知道在回憶著什麼開心的事情。
好像電視劇。
她忽然很想藉著機器貓的時光機穿梭回去,不知道是不是還能遇到當初的自己——難道彼時彼刻的余周周要一直活在哭泣和絕望中?
溫淼動了動嘴巴,想要解釋一下,畢竟自己在人家的學校裏面胡鬧,說來說去都有些理虧。
甚至連馬遠奔,都曾經因為一點兒小鼓勵而重整旗鼓。
奔奔點頭:「那很好。很像你應該有的理想。」
她們一個曾經失去寵愛,一個從來就不曾得到過。
「又去網吧了?這又是給誰捎回來的零食啊?」余周周皺著眉頭盯著他的桌洞。
好像這裡是彼得潘的永無島,可以不長大。
話音剛落,台下就傳來了應和的聲音,時間差掌握得天衣無縫,好像事先排練好了一樣。溫淼朝觀眾席看過去,發現第一排邊上站著的那個男生,赫然就是羅密歐。
她很想念詹燕飛。
「你數數,一片兒都沒少!」她笑眯眯的。
余周周猜得出,這樣的小食雜店在新近開張的物美價廉的倉買超市擠對下,盈利應該每況愈下。唯一能比超市佔優勢的,恐怕只有醬油、醋和啤酒了,因為鄰居們都相熟,有時候賒賬拿走兩瓶啤酒也沒關係。
她相信,即使張敏再稀里糊塗,也一定能看得清楚,馬遠奔有一顆善良樸實的少年心。
五月,暮春初夏的風吹在臉上,溫暖舒適,讓人忍不住想要打哈欠蜷縮成一團,和屋頂上的貓咪擠在一起曬太陽、睡懶覺。初二下學期的第三屆補課班,辛美香已經是B班第三排的學生。
余周周很煩躁,卻又不能反駁。畢竟人家說的是實話。
其實不是不緊張的。余周周能看得出,可是他仍然硬撐著,用滿不在乎的笑容掩飾著恐懼。
他從來沒有在余周周眼睛裏面看到過那樣的小火苗。
還在憂國憂民的余周周被溫淼一胳膊肘拐回了現實,抬起頭,台上的燈光已經暗了下來,只有兩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兩個人身上。
電鈴聲響了很久,余周周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們學校的電鈴聲如此囂張地傳遍四方。
沒想到身邊的辛美香忽然說:「你想吃嗎?」
最後一堂自習課,馬遠奔跑回教室。大冬天他只穿一件單薄的舊外套,凍得受不了,一回來就奔向暖氣烤手,手裡拎著的一袋子零食雜物遠處看著很顯眼。
短暫的發憤圖強就此夭折,馬遠奔又回復了當初嬉皮笑臉的一面。雖然余周周知道就算語文老師不出現,也沒有那些傷人的話,馬遠奔照樣堅持不了多久。可是,畢竟,希望曾經出現過,正因為這份希望,才讓他對語文老師那句和平常差不多的訓斥有那麼強烈的反應。

11.五月天高人浮躁

記憶洶湧而來,最終無功而返。
奔奔伸手拉住了余周周的馬尾辮,就像小時候一樣。
雖然成績差的人遠遠不只他們兩個。
「我昨天已經大致確定了在前面領導實驗的同學名單,至於咱們班還有誰能參加,目前還沒有定下來,不過肯定是咱們班和二班一半一半,絕對公平。」
物理老師說到課程的核心部分,摘下眼鏡放到三扁四不圓的破爛眼鏡盒裡,隨手往余周周桌子上一甩,就走回到講台前開始在黑板上寫寫畫畫。馬遠奔突然伸手拽過了眼鏡盒,輕輕擺弄幾下,那個明顯不均勻的眼鏡盒就被安穩地倒立在桌子上。
溫淼愣住了,他看到三分鐘前還如同女王般掌控著全局的余周周此刻已經低下了頭,臉龐微紅,看不清表情,只有馬尾辮還高高地翹著,像只不肯認輸的喜鵲。
好像是一場電話裏面的宿命告別。余周周和溫淼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於是他們和諸葛亮一樣輸了個乾淨。
還有一大堆的鋼楷作業,一天一頁田字方格,余周周一氣兒寫了三十多頁,從規規矩矩地一行一行寫,後來變成了一列一列寫,再後來變成一行一列,最後,乾脆跳著格亂寫,把「還珠格格」「孫燕姿」「黃蓉」和各種歌詞以及漫畫書上的台詞都拆散了,整本田字方格最後變成了小強填字遊戲。
余周周低頭看看書,又抬頭看看他,再低頭看書,又抬頭看他。
雖說十三中的教學質量和管理水平和師大附中相去甚遠,但並不代表所有學生都是渾渾噩噩的,當然,還有學生家長。
「那謝謝你。」
他伸腳去踩余周周的時候只是意思意思,然而余周周反過來的那一腳足以把人踢成瘸腿海盜船長的力度,一直踢到馬遠奔鬼哭狼嚎地喊著「老師,余周周欺負人」;當溫淼咧著大嘴笑話余周周滿桌子被碎紙覆蓋的文具的時候,她已經把所有紙屑細細掃乾淨收集到一起,一言不發——直到溫淼體育課回來打開書包發現裏面也一片雪白,淹沒了所有的課本——抬頭就看到前排的余周周背著手跟他打招呼,眼睛彎彎,聲音甜美。
笑聲漸漸平息,大家都睜大眼睛想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麼。
原本以為被佔用了周日遊玩時間的溫淼會推託,沒想到他答應得倒很爽快。
「其實他沒有繼續讀下去的必要了。」
溫淼打了個哈欠:「練習個頭!咱倆的實驗幾乎沒有任何技術含量,你不就是想要帶著漫畫到實驗室泡著嗎?其實我覺得,在課堂上面一邊看一邊提心弔膽更刺|激,你說是不是?」
辛美香的聲音不大,卻冷冽堅定。
辛美香彷彿被困在了一個魔咒里,只是顫抖,既不抬頭也不應聲。余周周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懷疑她真的已經聾啞了。
馬遠奔總是嬉皮笑臉,像個多動症兒童。可是很早前余周周就發現,無論對方是什麼表情,他的眼睛總是空洞的,眼珠很少挪動,眼白過多,直勾勾的。如果把他的臉的下半部遮住,只看眼睛,甚至都沒有辦法猜到他的表情。
余周周嘆氣:「我想,辛美香現在正在想象著自己把徐志強踩在腳下的場面吧!」
余周周在心裏偷著樂,切,你看,人家不搭理你吧!
那樣多好。
余周周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抬頭竟然發現溫淼的眼圈也有些發紅。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早晨,天是灰色的。余周周等人在物理老師和教導主任的帶領下,跳下大巴車,在蕭瑟的寒風中走進師大附中的校園。操場上好像剛剛掃過雪,格外整潔。由於正是第一堂課上課的時候,所以走在路上幾乎沒有遇到其他學生。
她也伸過手去,試了幾次,全部都倒了,砸在桌子上發出不小的聲音。
琅琅背書聲中,馬遠奔眯著眼睛,像只沒有脊樑的貓咪蜷縮在座位上,滿足地打了個哈欠。
「外面冷嗎?」她不知道怎麼開口詢問,於是一直繞著圈閑聊。
「沒正經。」余周周的媽媽白了他一眼。
有時候余周周會在飯桌上對媽媽講起,班級裏面又有同學和老師吵起來了,又有男生和女生偷偷牽手了,又有同學逃課了……
不是沒有被問起過這樣的問題,考試成績出來的時候,同學們恭維的話總是脫離不了「振華的苗子」這一類話題。余周周總會謙虛地笑笑,然後狀似不在意地說:「我可沒想考振華,一點兒都沒想,能考上師大附中高中部就好了……」
有那麼一刻,余周周突然想起沈屾。作為一個和自己一樣向著懸崖縱身一跳的落難女俠,沈屾既沒有秘籍,也沒有運氣。她只是證明了,好初中比較容易考上好高中,于老師他們說的話絕對有道理。
「我在學校考多少次第一都是白費,關鍵的時刻,你才是第一。
他已經是第四次往廁所跑了。
第一名是辛美香。
就是那天晚上,三個人一起走在暮春的晚風中,天上的月牙兒看起來格外像月亮船,又像是余周周笑得甜蜜的嘴巴,嘴角尖尖地向上彎。
上一秒鐘還在撫摸臉頰的手轉了個方向狠狠地掐了一把,余周周誇張地大叫一聲後撤一步,媽媽笑著罵她:「死丫頭,是不是有目標了啊?在我這兒打預防針?」
余周周很興奮,她們兩個躲在角落裡面,賊眉鼠眼地四處張望,好像兩個正在進行毒品交易的小混混兒。余周周費力地旋開口紅糖,看著裏面那截兒玫紅色的糖心像真的唇膏一樣冒頭,然後小心地躲到沒有人的地方舔了舔,皺皺眉頭,心裏有那麼一絲失望——很難吃。
無論如何都不能。
·她們站在台上,從來不注視台下,虛無縹緲的台詞、絢麗的燈光,乃至熱烈的掌聲,通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站在台上,無視一切。
「第五。你不覺得我一直都考第六名是很神奇的嗎?這比保持第一名難多了,考第一你只需要拚命地考高分就可以了,但是維持第六名需要技巧,多一分則第五,少一分則第七,這才是真正的實力!」
她有些懊惱,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不起啊,我太任性了,剛才讓你們都挺尷尬的,現在看來一丁點兒效果都沒有,全是負面效應。」
余周周終於笑了:「實力個屁,你那就是命!」
余周周抬起頭,下午的陽光在奔奔毛茸茸的短髮邊緣勾勒出美好的金色輪廓,他嘴角的瘀青也透出幾分年輕而陌生的味道。她有些迷惑,自己清楚地記得眼前的人,卻認不出他來。而他能認得自己,卻不記得過去了。
「什麼?」
一群男生衝上去奮力拉住徐志強,嘴裏不住地勸著:「消消氣兒,你他媽有病啊,跟傻子一般見識,打壞了還得賠錢……」
很多年以前,她站在少年宮舞台外的走廊所看到的,被樂團前輩圍在中間的笑容淡漠的陳桉。
圖書館的學習小組仍然在每個周六、周日的下午雷打不動。溫淼和辛美香的關係不再那麼冷冰冰的,外表和成績的改變讓辛美香越來越自信,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余周周開始在每周六、周日約辛美香一起去學校附近的北江區圖書館自習。破舊的閱覽室裏面,除了一個戴著老花鏡看報紙的老爺爺,就只剩下她們兩個。辛美香的沉悶讓余周周有些無聊,於是她強行把溫淼也拉了進來。
溫淼感到心間淌過暖流,卻在同時,有種深深的失落。
余周周有那麼一瞬間非常想要在滿溢一室的氤氳曖昧中大喊一句:「你們都思春了吧!」
「孽緣啊,」溫淼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搖頭,「從第一課李雷站在中間說『Jim,this is Hanmeimei. Hanmeimei,this is Jim .』(吉姆,這是韓梅梅。韓梅梅,這是吉姆。)的那一刻開始,三個人的糾纏就已經註定了……」
「我說考振華,只是想要陪你啊。你看,現在你考上了,這麼好的成績,多好,我們兩個都有好結果。」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林楊笑了,可是這笑容一丁點兒都不溫暖明亮。
溫淼看了看周圍,壓低了聲音笑著說:「我把上學期的作業本給拆了,所有上面沒被用紅筆打上對鉤的,我都拆下來拼到一起,好不容易湊夠了一假期的作業量,還得裝訂上,你說我容易嗎?」
余周周搖頭,有些明知故問地說:「怎麼會是應該的呢?」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喜歡……」余周周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才驚醒般反應過來對方的答案是肯定的。
比如……比如辛美香在運動會上拿出來的麥麗素,落滿灰塵,而且還過期了。
更想象不到,神秘的親生父母竟然會出現。就好像一場夢,在他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就有了新的名字和家庭。老鄰居都在背後嘖嘖作聲議論著這個孩子有多麼狗屎運,祖墳上冒了幾許青煙——所有人都忘了,其實這些原本就是屬於他的,他只是歸回了自家祖墳而已。
余周周甚至感到了一絲詫異,但是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三個人互相看了看,都笑了出來。
周周再接再厲:「所以,你為什麼不一起努力呢?我們……」
余周周正伏在桌子上寫日記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後傳來急促的尖叫聲和咒罵聲。
「什麼聖水?」
自己的木訥表現已經不值得沮喪了,沮喪的是,他竟然會在意自己的表現是不是木訥。
余周周沒有說話,張敏還是照例找到馬遠奔談了一場。校方會發給他畢業證,於是他從現在開始就沒有必要繼續讀書了。
自己好像也曾經在睡覺前幻想著自己考上了振華之後耀武揚威地回到師大附小去「探望」于老師,對方的種種反應——虛偽地假笑著說「我早就知道你能有出息」,或者尷尬地承認自己當初目光短淺,或者對於貶低的行為悔不當初……無論是哪一種,她都想好了對策。幾乎也不需要考慮真正考上振華的難度有多大,在白日夢裡面,她是女王,輕輕鬆鬆過癮就好,然後帶著滿足的笑容沉入夢鄉。
「周周,你呢?」
如果你能夠在某個人面前直言不諱,那麼一定要珍惜他,因為在他面前,你是你自己。
余周周面無表情地盯著奔奔的臉,眼睛都不眨,半分鐘后,一言不發地轉身邁步離開。
溫淼氣極,呆望了兩秒鐘不得不僵硬地對著台下的茫茫人海輕聲說:「台下的……都是豬。」
一模她只考了班級第二。
他輕聲說,然後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中。
才一年級的小燕子,有著同齡人所不具備的成熟穩重,玉雪可愛的臉頰上有淺淺的笑窩,手心乾爽柔軟,卻對她說:「台下的都是豬。」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讓她的嘴巴噘起來,有點兒大義凜然的風度。
過了半小時,溫淼第一個回來了。第一堂課剛結束,余周周伸了個懶腰,踱步到辛美香身邊問她《柯南》有沒有單行本,就瞥見溫淼正在四處借訂書器。
「余周周,我問你呢,你推牆幹什麼?」
余周周大方地展開給她看,沈屾也把自己手裡面的卷子展開,兩個人交換,把彼此的卷子審視了一番之後,同時說了兩個字:「借我。」
我能有什麼事?我不是那麼小家子氣的人,我真心為辛美香高興,這樣的成績是我在幫助她的時候所希望見到的,我有什麼不高興的?
學校裏面也興起了各種各樣的F4團體,當然,也有些不走尋常路的,會起名字叫「四大才子」「十三中四少」等,總之離不開「四」這個數字。
余周周抬頭,點點頭,又搖搖頭。
請假半個月。溫淼每天晚上都會打來電話,每過兩三天就跑來把課堂上面發的卷子帶給余周周,附贈上自己整理好的標準答案。余周周知道溫淼一直都懶懶散散,能做到這種地步,實在是很難為他。
「溫淼,如果你特別特別想做一件事情,卻又因為能力太差做不了……你會怎麼辦?」
於是她也伸長脖子靠近溫淼,小聲說:「可是我覺得李雷喜歡的是雙胞胎Lily和Lucy……」
似乎在考試中不留下點兒無傷大雅的遺憾很難。余周周在第二天的考試結束后,一直心中惴惴不安。她似乎死活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有沒有在物理考試的答題卡上面把考號那一欄塗滿了——也許只是寫了考號,但是忘記塗卡了?不應該啊,考場老師都會一一檢查的,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的,一定不會……不過萬一漏掉了呢?
余周周慢聲細語,辛美香卻像是中了蠱一般目光獃滯,沉浸在自己的仇恨里。
余周周和臨時同桌溫淼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擔心。台前的沈屾渾身散發著比平時還要冰冷十倍的殺氣,其他人只是覺得有些怪異,誤以為沈屾只是緊張,只有他們兩個能夠清楚地判斷出沈屾真正的情緒。
他點頭,有點黯然,「舅舅說媽媽出去辦事兒了,我沒見到她,」看到余周周有些同情的神情,他連忙又補充道,「但這些都是她大老遠帶給我的,特意帶給我的!」
余周周隱約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做年級第二名,這沒什麼不好的,小日子仍然優哉游哉地繼續著,學習,但也看點兒漫畫,打打羽毛球、跑跑步,媽媽也答應過年的時候給自己買一台電腦了……
沒有去電影院,也沒有去遊樂場,余周周和辛美香在校門口見面之後,辛美香窘迫地拒絕了余周周所有的提議。追問許久,余周周才尷尬地發現了真相。
然後回到班級,余周周輕輕地敲了敲溫淼的桌子:「走,又是一套密卷。聽說這次這個很靠譜。」
「那麼我應該怎麼樣?」奔奔微笑,「周周,你以後想要變成什麼樣的人?」
「現在是九點鐘,打的第幾節課的鈴聲啊?收發室老頭喝高了?」溫淼向窗外不住地張望著。
語文老師經過馬遠奔身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皺眉數落了他兩句。
回到班級的時候,裏面正在發周末當作作業的英語、數學、物理卷子和語文作文範文,從第一排向後傳遞,班裡霎時一片熱鬧的雪白。每一科的課代表都站在講台前大叫著。「有沒有人缺語文卷子?有沒有人缺?」
「嗯?」
任賢齊和徐懷鈺的《水晶》,在余周周小學的時候風靡一時。
余周周終於回過神,沈屾自始至終就像一尊佛,心如止水,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響聲。
「得了吧,少來這套,趕緊養好病回學校考試!一模馬上就開始了。」
你為什麼不理我。這是只有小孩子才能問出來的話,不在乎自尊,不在乎姿態高低。隨著他們越長越大,所有人都漸漸學會了保護自己,在別人疏遠前先一步動身,在別人冷淡時加倍地漠然,在得不到的時候大聲說,我根本就不想要啊!
在中考前三天準備離校的下午,負責清理郵箱的值日生髮現了這張已經不知道積壓了多久的明信片,邊角都有些折損了。
四職的操場和十三中操場之間的護欄破了大洞,大家時常從這裏鑽來鑽去,兩個操場亂竄。四職的操場有一面是寬敞的看台,奔奔坐在最高那一級的角落裡,不知道在看什麼,聽到余周周的呼喚,才微微笑了一下。
「什麼事?」
媽媽總是摸摸她的頭說:「不見了就不見了啊,就當成是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怎麼會?」余周周拽拽他的袖子,「你記不記得院子里有個總欺負人的、又黑又高的大個子叫小海,還有月月,還有丹丹,還有……我們總是一起去獨臂大俠後院偷石料,翻一下午就為了收集一塊好看的石頭……」
「我怎麼沒看出來牆歪了?」林楊終於撕下了羅密歐的那張憂傷的臉,聲音也不再優雅自持——余周周忽然感覺到心底一陣輕鬆。
「我是有條件的,」余周周笑嘻嘻地打斷媽媽傷感的情緒,「以後我找男朋友的時候,你也一定要抱著這種心態。」
「那怎麼辦哪……」余周周無意識的嘆息讓辛美香深深低下了頭,她連忙擺擺手,笑嘻嘻地說,「找個陰涼地兒說會兒話吧,反正今天這麼熱,遊樂園人又多,非中暑不可,本來就不應該去。」
「我好像有點兒太幸福了。」
而且他喜歡看動畫片,也喜歡武俠小說和偵探小說,更重要的是,他是工程師,數學學得特別好……
余周周眼裡的奔奔已經模糊成了金色的剪影,近在咫尺的距離,卻無法伸出手拉住。
「你對她真好。」溫淼的語氣中聽不出來情緒。
下一秒鐘,中間的那個女孩子退下來,動作誇張地擦著額角根本不存在的汗,笑嘻嘻地說:「不行了不行了,累死我了,你們兩個繼續加油!」
余周周聳聳肩:「因為你不是無藥可救。」
余周周是從譚麗娜口中得知,他們年級也有自己的F4,其中,徐志強是「道明寺」。
溫淼張了張口,好像想要反駁什麼,奈何面紅耳赤,最後只是低下頭非常沒有風度地落荒而逃,單肩背書包隨著步伐一跳一跳地打在屁股上,好像在代表月亮懲罰他。
「你跟馬遠奔的交情也這麼好嗎?」
「嗯?」
醒來的時候,窗外是殘酷的現實和懶洋洋的晨光。多麼高貴的女王,也都不得不爬起來上早自習。
「喲,你想怎麼饒不了我啊?」徐志強說完就一臉猥瑣地笑,周圍的狗腿子們也很捧場地賠笑,一時氣氛非常和諧。
最最高興的其實是下課的時候,坐在玻璃匣子裏面,隔著透明的窗子對外面站成一排的朋友傻笑喊話。因為臉上發了好多痘痘,她用圍巾把自己完全包裹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溫淼挑著眉毛擺出各種怪怪的表情逗她,滿意地看著她的兩隻眼睛始終保持著彎成月牙的形狀,心裏有種餵養動物園熊貓幼崽的滿足感。
男生名叫馬遠奔,名字的寓意很明顯,父母赤|裸裸的厚望和愛——只是從他的現狀來看,似乎這種厚望和愛不過就是起名字時候的三分鐘熱血。
特等獎第三名。
她有些興奮地笑了,余周周你看,你果然是主角的命。

10.How time flies

羅密歐仍然執拗地盯著,最後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余周周突發奇想,拽著陳桉的袖子神神秘秘地說:「帶你去一個地方好不好?我本來下午有事,不過現在想帶你一起去。」
唯一的機會。
沈屾忽然感到一種憤怒和不滿,更多的是恐慌。
「這是什麼歌?」溫淼在余周周耳邊輕聲問。
然後撲到媽媽懷裡,假裝抽泣,在媽媽焦急的詢問中,低頭偷偷露出一個狡黠的笑臉。
奔奔很隨意地回答:「因為做個壞學生比較簡單啊。我為什麼要做個好學生呢?」
「沒事吧,出來玩好不好?」
新學科,物理。
余周周轉身開始笑意盎然地把話題拉回到實驗上,面對大家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做了非常大氣的總結陳詞。對於她的危機處理以及台下那個羅密歐的出色配合,場上的觀眾紛紛給予熱烈的掌聲以示讚賞。
溫淼話音未落,余周周已經轉身大步跑了出去。
余周周結結巴巴地環顧四周:「你說現在?」
辛美香還沒有開口,溫淼就擺擺手:「考上振華不算夢想。」
一個四十二歲的男人,被稱為可愛,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一種誇獎。
辛美香實在太讓人有挫敗感了。
「我和你的愛情,好像水晶。沒有負擔秘密,乾淨又透明。」
以後也不會問。
兩敗俱傷。
余周周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她總是忘記帶卷子,每次上課時候老師要講解卷子答案的時候,她總是要到馬遠奔書桌裏面搜刮一番,反正對方的卷子九_九_藏_書總是看也不看就塞進書桌,亂糟糟的,總能找到需要的那張。
低下頭,按下第二個鍵,鄭重地。
不過溫淼不理解的是,他們第一次走進實驗室準備實驗器材的時候,自己正在給手電筒安裝五號電池,突然聽見在水池前面給輸液瓶灌水的余周周發出的傻笑聲。
她好像把一腔恨意都傾倒在了課桌上,隨意用筆尖蘸一點兒就能埋頭寫很久。期末考試過後到春節前的這段時間裏面,學校組織初二、初三年級集中補課。余周周每次經過辛美香的身邊,都能看到她低著頭奮筆疾書。
余周周很快轉了話題:「沈屾的情緒沒什麼問題吧?」
坐在餐桌前的齊叔叔皺著眉,像煞有介事地盯著菜單許久,突然爽朗地大笑起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對余周周說:「周周,你和你媽媽點菜吧,叔叔吃什麼都行。」
甚至沒有問為什麼。
然而,余周周旁若無人全情投入、面目猙獰、兩頰飛紅的樣子感染了他們。溫淼笑著跑到余周周身邊,弓著步埋著頭開始用最大的力氣推牆,不經意偏過頭看見沈屾也在一旁沉默地推著,面色沉靜,不像余周周那麼猙獰,然而太陽穴附近一跳一跳的青筋說明她真的用了很大的力氣。
他的笑容在余周周的錯愕中加大。
「沒事兒,我覺得好像Jim喜歡韓梅梅,你記不記得上樹摘蘋果的那篇課文,Jim一個勁兒地在底下叫韓梅梅要小心,韓梅梅理都沒理他,光顧著跟李雷哈啰來哈啰去,這一看就是……三角戀啊!」
「不去醫務室看看嗎?」余周周坐到他旁邊。
「你喜歡唱歌嗎?」她沒頭沒腦地問。
·安靜的走廊像一條漫長的時光隧道,只有盡頭有一扇窗,透過熹微的灰白色的光。少年逆光而立,誰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喜歡他,只要你喜歡的人,我都喜歡。」余周周鄭重地說。
而此刻捏著物理老師眼鏡盒的余周周輕輕側過頭去瞥了一眼馬遠奔,對方立刻識時務地埋頭裝睡了。

3.知恩圖報

余周周氣極,回過味來之後,突然笑了。
「台下的都是豬。」

6.都是推牆惹的禍

已經來不及揣摩了。老師在一旁指揮大家一排排地起立,撤到後台排隊準備上台。
「激光棒發出的激光光線比較集中,打在玻璃缸上只有一個紅點,便於記錄數據,同時,紅光相比手電筒的光來說,穿透力更強,當我們用色拉油等透明度很差的液體進行實驗的時候,同樣能清楚地看到記錄點的位置。」
連一直面無表情的沈屾也坐在自己的左側低著頭碎碎念,似乎正忙著複習實驗的開場白。背詞的時候壓力越大,越容易走神造成思維空白。沈屾的開場白進行到第六次了,仍然總是在同一處卡殼,破碎。
自己心心念念記得的,對方好像從來沒放在心上。
齊叔叔和那些精緻的叔叔不一樣。他沒有架子,也不講派頭,笑起來有點兒傻氣,卻有溫暖的感覺。
不過就是形式新穎了些,難度提高了些。實驗都不是他們自己設計的,連結果都已經計算好了,甚至連課堂上對實驗過程和結果提出質疑的同學都已經安排好了。
回到家的時候,媽媽還在放洗澡水。余周周蹭到浴室覥著臉笑:「齊叔叔挺可愛的。」
辛美香並不是很自信,她並沒有跑調,只是聲音很抖,像一隻小綿羊。然而余周周一直認真地屏息傾聽,好像此刻手中真的捧著一塊水晶。
溫淼極輕微地嘆了一口氣。
「我重點高中報了振華,自費那一欄,根本就沒填。我決定去上普高。」
嘖嘖,這哪像六爺,頂多是個小六子。余周周在心裏不屑地哼了一聲,表面上仍然笑嘻嘻的。
那是一種咬牙切齒的不放棄。
有句話的確不可說。來之不易的幸福,不敢說出來,怕被嫉妒的神仙再次奪走。
但是,余周周仍然覺得那些東西真是好吃,酸角、楊梅、雪梅、蝦條、卜卜星、奶糖、冰棍兒、五毛錢一包的橘子冰水——雖然都是色素勾兌的。
余周周乾笑著搖頭:「佛雲,不可說,不可說。」
辛美香很沉默、很沉默,什麼都沒有說。
「願意做我的杉菜嗎?」徐志強目光炯炯。
「賺很多錢也不算夢想。」
從床上蹦下來,推開窗,晨風帶來樓下丁香的凄迷香氣。書桌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個透明的文件夾,裏面放著筆袋、准考證、條形碼和學生證,等等。文件夾上蓋著一張很大的明信片,余周周不知道是第幾次拿起它細細端詳。背面的藍天碧水和碩大的冰山組成了瑰麗卻不真實的畫面,翻過來,陌生的字跡看上去好像比背面的冰山還不真實。
辛美香調到了倒數第一排,她的新同桌,正是徐志強。
溫淼的表情變得很奇怪,他咧咧嘴,點點頭,晃了晃手裡面的田字方格本,紙頁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像白色的海浪。
「那本雜誌,的確在她的書包里。
余周周覺得他莫名其妙,翻了個白眼,就轉回了頭。
「我要殺了你。」
大白痴。
可是她又覺得從沈屾的表情里讀出了點兒其他東西,甚至有些恨意,不是不強烈。為什麼會是恨?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考了多少分?」
余周周搖搖頭,笑容愈加溫柔,又有點兒悲傷的味道。
「還有什麼?」
他們只是在耍你。然而余周周把這句話埋在心底,有些事情戳破了只能讓對方更難過。
余周周有些詫異,身子前傾問道:「那叔叔你沒有喜歡吃的東西嗎?」
余周周在沮喪的同時,也沒忘了反問溫淼一句:「你倒是挺上心的,那你自己呢?你那學習態度還不如我呢!」
冒著被窺探秘密的危險,去找一顆口紅糖。
草叢裡面的蟈蟈把下午燥熱的操場唱得很安靜。
溫淼正想要說什麼,禮堂裏面就響起一陣歡快的音樂,他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台上。台上師大附中二年級一班的同學們都站起來,和著節奏拍著手,齊聲唱著這首悅耳的英文歌,死氣沉沉的會場一下子就被感染了,下面的老師同學也紛紛跟著拍手。
但怎麼會是想多了呢?此刻的六班,簡直比一開始還要緊張壓抑十倍,這樣子上場,不砸鍋都奇怪了。
辛美香恍若未聞,只是低著頭,偶爾嘴角會浮現一抹得意的笑容。
「你除了鋼筆字沒有寫,其他的作業都做完了嗎?」
「什麼?」
余周周一直以為溫淼是不滿辛美香的態度,一副非常不懂得知恩圖報的樣子。
余周周聳聳肩:「我不知道名字,但是我知道這是《音樂之聲》的插曲,呃,其實唱的就是1234567,do-re-mi-fa-so-la-si。」
「我覺得是喜歡月野兔,不是月亮公主。」
殺氣。
余周周翻了個白眼,在筆記上認認真真地記下老師對於每一道題的解釋。
「你下次能考第五嗎?」
余周周愣了一下,頭點得像搗蒜:「我也喜歡。叔叔你真有品位。」
中考第一天的早晨,余周周伏在桌面上,心中是那樣溫暖安定,好像如此篤定快樂和幸福終將到來。
沈屾立刻低下頭,不知道是因為羞愧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溫淼看到余周周張大嘴巴,一副偷地瓜被人當場抓到的表情,甚至有些過分驚恐。
「什麼?」余周周愕然。
這是詹燕飛獨創的緩解緊張的秘訣。余周周半信半疑,仍然低頭神經質地背誦串聯詞。
那次公開課過去之後的第一次周六補課,余周周和沈屾仍然像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幾乎沒有對話,如果有,也只是「借光,我出去」和「好」。然而對於余周周來說,沈屾已經不再神秘,也不再冷漠。這個女孩子心底翻騰的熱切的夢想和余周周是一樣的,也是十三中同學不願意也不敢講出來的那個名字。
真的就可以了嗎?只是這樣而已嗎?
「快樂你姥姥個大頭鬼。」他咬牙切齒地罵,余周周撲哧笑出聲。
這個假期是專屬同學會和遊玩的。余周周和溫淼將這個城市裡面大大小小能夠遊玩的公園、遊樂場都折騰了個遍,終於等到了發布成績的那一天。
「好……」溫淼點點頭,對沈屾笑笑,「咱們賣她個面子吧,估計是她自己緊張,不好意思推牆,非拽著咱們……反正這兒也沒人,就……就推一下……」
「有時候媽媽會陪著我下樓換漫畫,或者一起出門跑步,不過她身體沒有以前好了,跑不了幾步就會慢下來,走在一邊看我自己跑。
「祝平安喜樂。陳桉。」
溫淼伏在桌面上,臉埋進胳膊里,只露出半個腦袋,眼睛滴溜溜地轉。
溫淼撓撓頭,什麼都沒說就低頭看腳尖,不再大呼小叫。
她咧嘴笑起來,然後深吸一口氣,大步奔向他。
「喂,我考上了。」
余周周發現自己好像有哽咽的衝動。她搖搖頭,連忙問了自認為很緊要的問題。
那些人,現在都在哪裡呢?當初的憧憬與志氣滿滿,十年後還剩下多少呢?
「How time flies(時光飛逝)!」溫淼誇張地大聲念出英語課本裏面Jim寫給李雷的信。
然後突然一下子湊近余周周,在她耳朵邊輕聲說:「你沒發現這個本子格外地厚嗎?」
忽然想起谷爺爺。再回憶起兩個人並排站在暖氣前烤手的那個冬日清晨,余周周發現自己心裏不再有酸澀的感覺,反而湧上了綿綿不絕的暖意。谷爺爺的面孔也好像被霧氣籠罩一般,看也看不清,只留下模糊的笑容。
「台下的都是豬。」
「你沒有以前帥了。」
然後疼得齜牙咧嘴一番。
奔奔聳肩:「我真的沒什麼印象了。我印象里那個大院的人都長一個樣。」
男孩說完,就斂起笑容認真地盯著余周周看。
余周周握了握拳頭,好辦法,這個辦法好就好在……她又給自己找到借口買新本子……
感覺有汗從頭髮裏面一路蜿蜒向下,像只小蟲,從鬢角開始痒痒麻麻地盤旋到下巴尖。
余周周在心裏冷笑:「哪兒帥你心裏最清楚吧。」
沈屾冷若冰霜地盯著地板絮絮叨叨地背詞,再一次卡殼在同一個地方,陰冷的禮堂裏面,她的額頭竟然滲出了細密的汗。
當我們看世界的時候,總是以為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心,認為所觀察的一切如此全面而正確,卻忘記了,最大的盲點,其實就是站在中心的自己。
余周周知道,這種恨遠遠不是徐志強等人一直以來的欺負所能夠引起的。辛美香的成長曆程是一個謎,她沉默的外表下遮蓋著的一切都是個謎。
辛美香唱完之後,面紅耳赤地看了余周周一眼。余周周則笑著看她,非常真誠地說:「唱得真好。」
余周周所知道的那個氣急敗壞的林楊,只出現了幾秒鐘,就隱沒在了歪牆之中。
她再次用看怪物的表情看了看余周周,這個呆坐在座位上什麼都不幹只知道發獃和傻笑,卻能夠每次考試都緊緊地咬住自己分數不放的,第二名。
余周周不再給陳桉寄信,可是她買了一個日記本,樸素的淺灰色網格封面,上面寫著簡單的幾個單詞:「The spaces in between(兩者之間的距離)」。
余周周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緊張而激動。
只是辛美香臉上的瘀青讓余周周很擔心。現在所有的課程裏面只要從第一排往後「開火車」,老師和同學都會默認一般地繞開她。有一次,坐在最後一排的她剛站起來,另一組第一排的女生已經起身開動了新的一列「火車」。辛美香站在原地,沉默地待了一分鐘,然後悄無聲息地坐下了。
「你記住這句話,」余周周依然沒有笑,「一會兒上台,咱們倆擺放儀器的時候就把這句話認認真真地說三遍,一定要說出來!」
「我知道她問我們那個問題的原因。我也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我成績不好,張敏還會不會喜歡我,媽媽還會不會給我這麼多看漫畫書的自由,同學們還會不會這麼維護我、喜歡我……
她想要告訴溫淼,這句話並不是在罵誰。告訴她這句話的女孩子,現在不知道是否還站在舞台上。
奇怪的是,沈屾並不像其他同學一樣熱衷於發言和提問,她始終低著頭,好像在溜號,卻能迅速地把別人發言中的關鍵點言簡意賅地記在筆記上面。
一語雙關,溫淼臉上不禁有些掛不住,他低聲叫了出來:「誰說我不好看?」
這種要人命的禮堂布置,很難不讓大家緊張。
突然就毫無預兆地笑了出來,臉上也不再僵硬。重要的不是真的要在戰略上藐視觀眾,而是這種在萬眾矚目的情況下做這種事情,既恐懼又刺|激,確切地說,是把恐懼提前度過了,後面的實驗,反而就都變成了小菜一碟。
「我他媽讓你把書包交出來,你媽×耳朵聾是不是!」
辛美香在一模的驚鴻一瞥之後,就穩居班級第二名。余周周重新奪回了她的第一,卻再也感覺不到一絲的快樂。背後有個人虎視眈眈,這感覺讓人很不舒服。她從來沒有對沈屾的位子產生這樣的覬覦心,可是現在,有人在背後看她的目光,讓她心底發寒。
「你都多大了,還找這種借口,以為自己小學沒畢業啊?」
其實只是為了給她找面子吧,余周周心想,害怕她下一次考試壓力太大,所以找了個第五名做借口,這樣下次她要是考砸了,可以宣稱自己是處心積慮想要考第五名,結果人算不如天算……
靠,不就是推了你們學校的牆嗎,凶什麼凶,拽個屁!溫淼往余周周身前一擋,剛要開口理論,少年卻低下頭,聲音有些發澀。
她把日記本叫作陳桉。
身邊這個傢伙,輕而易舉將會場氣氛轉暖,站在台上說話就像平時一樣自然流暢、親切大方,偶爾的小幽默贏得下面會心的笑聲。溫淼忽然覺得余周周如此耀眼,跟六班或者十三中的所有人,都不屬於同一個國度。
余周周那一刻還不明白,為什麼辛美香找顆口紅糖也能這麼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狹路相逢,四個人面面相覷。
因為努力和勤奮本身就是一種聰明,一種名叫堅持不懈的寶貴天分。
余周周是樂於見到這一點的,雖然心底總會遺憾,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埋頭看《十七歲不哭》,還會送給自己嘩啦棒的女孩子了。
余周周驚異地睜大眼:「你說什麼?」
「沒事。」
林楊有一點兒詫異,張了張嘴,手上力道一松。
另一個則是白襯衫的少年,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侃侃而談,最後旁若無人地當著黑壓壓的觀眾的面,專註地看著余周周說,對不起。
「說什麼?」
「你會是很了不起的人,你要記得我,這樣我就沒白活。」
余周周愣了一下,然後非常堅定地點頭。
「謝謝你。」她在電話里說。
溫淼驚奇地揚眉:「為什麼?」
「你怎麼跟著我?」
陳桉的主角遊戲,還有師大附小的往事,交織成玻璃瓶外模糊不真切的影像。
半晌,她抬起頭:「我知道是你讓著我。」
這種類似保密的行為,是所有有過私心的好學生都不陌生的。余周周自己也格外懂得,所以她步履匆匆,假裝沒有注意到辛美香這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小動作,心裏卻很疼很疼。
余周周你還是去死吧。她坐在座位上發獃,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什麼?」
「呃?」余周周訝異,「你已經發育成熟了?」
余周周搖搖頭,點點頭,又搖搖頭。
馬遠奔笑了:「交錢才能跟你當同桌啊!」
她的實驗搭檔溫淼也是喜歡逃課的人,不過這個傢伙和她唯一的分歧就在於勞技課。溫淼喜歡勞技課,也喜歡那些手工作業。余周周不明白,一個並不娘娘腔的男生怎麼可能如此熱愛勞技課,而作為實驗搭檔,他們必須統一口徑一起行動,所以當溫淼堅持要上勞技課的時候,余周周終於抓狂了。
辛美香仍然只是沉重地搖著頭。
余周周想了想,輕聲問:「那如果是你們,會簽嗎?」
余周周回過頭小聲附和:「你小時候又不是沒參加過公開課,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當奔奔騎在徐志強身上一拳一拳揮起來沒完的時候,旁邊的狗腿子們終於適時地上前拉開了他。徐志強鼻青臉腫,嘴角都是血,仍然不服輸地罵罵咧咧,奔奔卻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溫淼剛邁出去的步子還懸在半空,只得停在那裡,表情半是兇狠半是尷尬。
「我的夢想就是別人能讓我過上好日子!」
希望他以後能寄來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希望他能像在那年冰雪遊樂場裏面說的一樣,真正地飛向遠方。
溫淼哭笑不得:「你這算什麼開解方法啊?罵自己是豬?」
余周周知道,溫淼在緊張。
小時候受過不公正待遇,所以別人對自己好一點兒,就會用好幾倍的溫暖回報過去。
「嗯,恭喜女俠重出江湖。」
僅僅只是為了變得更好嗎?
辛美香有些駝背地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朝余周周無比溫柔地微笑了一下。
辛美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皺著眉頭盯著地磚想了半天,才抬起頭,一副堅定的表情說:「有。」
冷靜,余周周你一定要冷靜。她告誡著自己,一邊把話題拉到中心上來:「你看,月亮公主那麼溫柔文靜,月野兔……不說了,你也知道。她們看起來明明是兩個人啊,夜禮服假面怎麼會同時喜歡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呢?這根本不合情理啊!」
「從Mary(瑪麗)到Sunny(陽光)和Ivory(象牙),卻始終沒有我的名字。」
「還有,」馬遠奔突然說,「這個周末一過就要比賽了,好像是去師大附中。」
「冷,今天真冷!」馬遠奔小心地把塑料袋塞進書桌里,不住地哈氣搓手。
用溫淼的話來說,這種無聊的實驗,六歲小孩兒都能操作。物理老師的要求一直都是——「自己琢磨台詞,別上台像個結巴的木頭人似的給我丟臉!」
「這不是水痘!」余周周氣極,口不擇言,說完了自己都有些愣愣的,不是水痘是什麼?
余周周卻撲哧樂了出來。
他看余周周的眼神總是怪怪的。余周周像往常一樣回頭跟他鬥嘴,得到的總是百無聊賴的回應,久而久之,她也自覺地收斂了在這個人面前嬉皮笑臉的行為。
余周周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桌子被她突然起身拱得向前一跳。
大家忽然發現,原來她是個長得很有味道的女生,瘦削的肩膀和下巴,透著幾分凌厲。
奔奔歪頭:「我的確都不記得了。」
觀眾席上爆發出了笑聲,這種搞笑絕對不在計劃內。物理老師和全班同學都只能傻傻地愣著,而那個提出難題的同學也非常羞愧地坐下了,準備迎接老師的批評。
此時的沈屾抿緊了嘴巴,再也不像剛才那樣嘴皮子翻飛地背誦了。余周周不清楚應該怎樣才能安慰對方,於是索性伸出左手覆上了沈屾右手。雖然手指很涼,但手心還是熱的,熱手掌貼在沈屾冰涼的手背上,成功地把對方從迷惑的神情中召喚出來。
第三次模擬之後,余周周去開水間打水路過辛美香的課桌,只是不經意地一瞥,辛美香格外敏感地用胳膊肘蓋住了自己正在做的數學卷子的題頭。
「我說的是,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也許一輩子都沒機會做,那是你真正喜歡的、會念著一輩子的事情。」
當我們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們就做白日夢。
整理上學期班級工作簿的時候,調出了一本班級聯絡圖,上面有所有人家裡的電話。余周周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奔奔的電話。
實驗?余周周把注意力從眼鏡盒轉移到物理老師身上。
一個是余周周氣定神閑地站在台前,微笑著說,台下的都是豬、豬、豬!
偶爾,余周周也會在徐志強等人要求他跑腿的時候,輕聲對他說:「難道不可以硬氣一次,對他們說『不去』?」
正在重新練習握筆的馬遠奔忽然站起來,雙眼通紅。
於是張敏一指門口:「回家拿去。一小時之內回不來就算你沒寫。」
一直以不學無術著稱的馬遠奔剛剛醒過來,睡眼惺忪地接上一句 :「那就叫《出師表》吧。」
後幾排的男生女生時不時地爆發出笑聲,徐志強舉著保健課本不知道在念什麼,旁邊的女生一直紅著臉嬉笑著敲打他的肩膀,連馬遠奔也掛著傻笑隔空遙望著。一片羞澀而歡樂的「自學氛圍」里,只有辛美香頭也不抬,恍若未聞。
於是只好跪下,把身體更湊近她,在周圍嘈雜的環境里努力分辨她的聲音。
她一臉殷切地望著溫淼,朝沈屾方向使了個眼色。溫淼知道,沈屾負責的「研究光在不同材質液體中的折射率大小」的實驗是整次公開課的第一個實驗,是開門紅還是當場砸鍋,會影響到所有人的情緒。
許多人宣稱自己忘帶了。
曾經以為早已在小學畢業之後就死掉的集體榮譽感在這一刻再次燃燒起來。余周周的鬥志和五十多年前的中國人民一樣,只有在退無可退的危急關頭才會蘇醒。
余周周笑了:「除了以前我犯傻,你以為還有人能花五塊錢聽你那首破曲子啊?」
記得小燕子詹燕飛曾經不無憧憬地說過,每個人心裏都會有一個人,你會很想跟他一起唱這首歌。
尤其是你。
全班同學小題大做地熱烈鼓掌,畢竟這對於馬遠奔來說簡直就相當於奇迹。他面色紅潤地坐下,喜氣洋洋,余周周也微笑著說:「好聰明。」
「幹嗎?」他還是用怪怪的口音回答,走回到座位坐下,余周周隔著老遠就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寒氣。

9.主角的遊戲

張敏千叮嚀萬囑咐不可以告訴別人,余周周知道張敏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偏愛,可是她自己也有偏愛的人,比如溫淼。
「我想我的原因跟你不一樣。」
溫淼不說話,只是挑著眉毛囂張地笑。這半年來,他和余周周一直處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狀態中,看上去文靜溫和的余周周其實牙尖嘴利、心狠手辣,他和對方從數學題的簡便解法一直吵到《天黑黑》和《風箏》哪首歌比較好聽,甚至連偷偷把對方鞋帶系在桌子腿上這種下三爛手段都用上了,然而每次輸的都是自己,這次終於依仗著男生與生俱來的厚臉皮優勢扳回一局。
余周周被他突如其來的咬耳朵行為嚇了一跳,連忙躲開身:「是又怎麼樣?」
從廁所回來坐回到余周周身邊的溫淼發了一會兒呆,抬起頭盯著舞台上方紅底白字的條幅,咧了咧嘴。
「對了,剛才物理老師來了,去參加比賽的同學名單公布了,一會兒和二班的同學一起去實驗室,好像說要排練。」
辛美香被調到第四排,和余周周、溫淼那一組相鄰,只隔著一個過道。開始有很多同學和她聊天,似乎大家在驚訝過後就迅速接受了這一改變,並且絲毫不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在閑聊時集體笑話過這個女孩。
可是奔奔突然補上一句:「我只記得你。」
本來就心虛的余周周一下子被說中,啞口無言瞪著溫淼半天,眨巴眨巴眼睛,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沒看!」
余周周記得馬遠奔說過,他喜歡上學。在外面殺《反恐》到一半,總是會覺得心慌,想要回到教室。
當男孩子開口說話的時候,余周周終於沒有辦法在背後腹誹什麼了。標準的英式發音,還有那熟悉的嗓音。余周周並不很習慣這個傢伙一本正經的講話聲,在她的印象里,這種嗓音應該是氣急敗壞的、得意揚揚的,彆扭卻真誠的、親切的、美好的。
余周周一邊疑惑著,一邊熱情地伸出援手。辛美香可以分享她所有的學習方法、學習技巧,那些余周周存著小私心不願意告訴別人的訣竅,還有內容精練題型豐富的參考書練習冊,通通被她貢獻出來。
那本綜合了古詩詞填空、小作文、智力競賽、科學知識和數學複習測驗的大本暑假作業還有好多沒有寫完。余周周的抵觸情緒讓她很難堅持每天做一頁。暑假的最後幾天,她一邊翻著漫畫,一邊咒罵著自己的拖延和不勤奮,最終還是沒有寫完。
「周周?」
儘管溫淼總是懶得做卷子,但每每余周周拉著他去複印各種版本的《葵花寶典》時,他還是很領情地跟去。
「因為我們發現,你們學校的牆有點兒歪。」
當然,只是某種程度的證明。包括溫淼在內,所有人都在觀摩師大附中英語課的時候深切體會到了差距,並不僅僅是成績上的差距。那種自信大氣的姿態,不單單是成績帶來的。
「我現在就去複印,立刻馬上。謝謝老師!」
學習的方法,從來都不只是簡單的「好好聽講,認真完成作業」一種。溫淼有自己的習慣,沈屾也有她的法寶。余周周趴在桌子上面,把臉頰貼近冰涼的桌面,再次嘆了口氣。
好吧,要串台詞了不是。余周周無奈地把《犬夜叉》塞進書包里。
「我一直都想說,你真是絕了,初三才開始發水痘,你青春期延遲啊?」
余周周至今也沒能夠在周六的A班上和沈屾說上一句話,除了「麻煩讓一下,我出去上廁所」之外沒有任何交流。A班的座位伴隨著每次月考的成績總在變動,然而余周周和沈屾的這一桌萬年不變,好像兩座長在地上的石頭山。
「當作演算紙吧。」
辛美香愣了一下,慢慢地說:「她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後來變了。」
張敏對辛美香的大力表揚裡面包含著對其他後進同學能夠以她為榜樣創造奇迹的希望,可是因為用詞過當,反而讓余周周的處境變得很尷尬。當你做了太多次第一名之後,它就不再是一種快樂和榮耀,而成了一種枷鎖,一旦你不再是第一名,你就什麼都不是,哪怕這隻是一次意外,別人也會用一種大勢已去的眼神看著你。
每當馬遠奔開始在自習課上製造稀奇古怪的雜訊時,余周周總會狠狠地掐他,得到的是一句連哭帶笑的「死三八」。同樣讓余周周心有餘悸的就是馬遠奔的頭皮屑,在燦爛的陽光下幾乎能閃閃發光,可這是她所不能挑剔的,因為說出來會傷人。有時候心情好,余周周也會給他唱粵語版的「恭喜你,你家發大水」,每每此時,馬遠奔總會笑得像母雞要下蛋。當然,儘管每次發下來的卷子都會被他碼得板板正正,健忘的余周周仍然會時不時把魔爪伸向他的書桌尋找空白卷子或者演算紙。課堂小測的時候,他會趴在桌子上,專門替她檢查些簡單的計算題。她安心地做後面的大題,他就按照九_九_藏_書步驟查看每一步的小數點。如果做的是語文卷子,他還會翻開書,指著余周周的古文填空說:「這個字寫錯了。」
甚至她不自覺地在向溫淼的生活信條靠攏。正如對方的姓氏,溫暾和煦的好日子。
余周周笑了。又是一個冬天了。當年那個因為奧數和前途問題而哭泣無門的小姑娘走失在時間的洪流裏面。雖然現在看來,當時的那些擔憂都如此幼稚,其實她並不是沒有可能在師大附中入學——然而余周周知道,苛責自己是沒有用的,回頭看時無大事。
「可是你不覺得,這樣有點兒可憐嗎?」
「如果月野兔的前世不是月亮公主,他怎麼可能愛上她?月野兔和月亮公主個性差異那麼大!」余周周覺得自己簡直就要咬人了。
余周周並不知道溫淼一直在旁邊注視著自己,她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面了,雙眼微閉,笑容甜美。
好學生腦子都有病。溫淼嘟囔了一句,好像沒感覺到自己微微發紅的面龐,繼續低頭擺弄田字方格。
六月末的某天早上,余周周和溫淼一起抱著全班的物理作業本穿過行政區的走廊往班級走,迎面剛好碰上同樣抱著作業本的沈屾。余周周咧嘴一笑正要打招呼,忽然聽見遠處的電鈴聲,似乎就來自學校附近的第四職業高中的教學樓。
體育課自由活動,余周周遠遠看到溫淼被一群不認識的男生圍了起來,而六班其他的男生都事不關己地在遠處觀望,一個個都是縮頭縮腦的樣子。血衝上頭頂,余周周一個衝刺就扎進人堆里,毫不費力地找到溫淼,擋在他的身前。
而彼時,驕傲自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第一名余周周同學,則堅定地認為成績也好,其他的事情也好,都是自己能夠掌控的,其他人完全沒有能力改變什麼。同樣,自己也沒有能力影響誰,除非對方活該樂意被影響。
他不願意像個八婆一樣把吵架的內容都告訴余周周,如果他是那個自尊要強到變態程度的沈屾,也一定不希望吵架時的那些惡毒話語外傳。
小時候根本不知道這些歌在唱什麼,卻仍然能在飯桌上大聲唱出來,助興,討大人的歡心。
余周周忽然覺得很感動。她用力地點點頭說:「好。」
不用說,肯定是譚麗娜跑到網吧或者偷看漫畫被抓住,就拉了余周周做擋箭牌,「我們班第一還天天上課時候在底下偷偷看漫畫呢!」
她舉起瓶子,輕聲自言自語:「嗬,把聖水帶走!」
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用飯盒、衛生巾、少了一句祝福的同學錄,以各種奇奇怪怪的機緣巧合抹平時間的鴻溝,把最初的彼此黏合在一起。
文藝委員私底下對余周周讚歎道,這次的公開課很有趣嘛,這種創新一定讓評委非常看重,體現了新課標的自主性內涵——余周周和溫淼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嘆口氣。
師大附中的公開課結束的時候,禮堂裏面迎來了第一個小高潮。二年級一班的同學們笑吟吟地鞠躬退場,讓接下來上場的班級黯然失色,屢屢出錯,一路平淡無奇地收場。
溫淼滿面通紅地飛起一腳,余周周閃身嘿嘿笑起來。
做小丑也會上癮嗎?她想不通。
也許在馬遠奔樂顛顛地跑下樓去買零食或者香煙的時候,心裏滿溢的就是那種被需要的快樂,她沒有權利奪走這種快樂,哪怕它只是一種錯覺。
自然,余周周等規矩羞澀的學生並沒有依照老師的吩咐去研讀保健教科書。她有些臉紅地裝作毫無興趣,翻開英語練習冊開始做單項選擇題。
余周周記憶里,這是溫淼第一次主動對辛美香講話。
在一旁擦拭魚缸和鐵架台的沈屾側過臉看了他們這對活寶,目光冷淡。
余周周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我必須考上振華。」她說。
「什麼事?」
余周周嘿嘿一笑,劈手一指牆面。
余周周滿臉通紅:「你臨走還不希望我好過。」
溫淼有些不解,只得笑笑:「你說你們這樣,不累嗎?」
不過她承認,這首歌很好聽、很純凈。那時候,如果心裏有一個人,也許真的會想要跟他一起唱這首歌——可是註定不會真的有這樣的機會。
余周周笑了,一低頭,那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溫柔,讓身邊沈屾的自動鉛筆芯又一次「啪」地折斷。
余周周二話沒說就往二班的方向跑過去,在路過平台的時候,在窗口看見了沈屾瘦削的背影。
終於遠離了大隊人馬,余周周一路跟著奔奔朝著車站的方向走過去,她並不在背後喊他,只是沉默地跟著。終於奔奔停住了腳步,抬頭看看站牌,又四處張望一下,餘光捕捉到背後的女孩子,嚇了一跳。
余周周突然愣住了。
很多時候白天只有餘周周在家,偶爾也會看到余婷婷。李姨在她們面前並不是很收斂,所以她們見過許多次。媽媽買的桃子和三舅買的桃子,一袋八個,一袋七個,被李姨混到同一個塑料袋裡面,這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那些桃子一個個地不見了。
奔奔堅持不改戶口。從濱海城市遷回省城的父母想要把他送進師大附中,也被他激烈地抗拒了。哥哥只會冷笑著說他白眼兒狼。
有時候余周周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些細節會不經意間觸動心房。馬遠奔忽然開始很認真地學習,在紙上寫別彆扭扭的字,然後面帶羞澀地說:「呀,好久不寫字,呵呵,都,都不會寫了。」
「我缺我缺!」文藝委員剛舉手大喊,就聽見周圍一群人的鬨笑。
溫淼驚訝地看著余周周:「她該不會是……瘋了吧?」
溫淼在這時候用食指輕輕按了按額頭上新發的小痘痘,認真地問她:「你的暑假作業是不是一放假就都寫完了?你這麼用功的人……」
曾幾何時,余周周是打定主意把馬遠奔當作透明人來看待的,只是時間一長,馬遠奔像小孩子一樣不成熟的嬉皮笑臉就不再收斂了,他開始在上課的時候用詭異的口音叨叨咕咕,騷擾前後左右,把字條或者乾脆面弄得碎碎的撒滿余周周那一半的課桌,或者在桌子底下踩她的新鞋子。
她對溫淼低聲說:「趕緊閃,快回班。」
余周周病愈回到班級的時候,有一件事情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神經質而又善良的地理老師,被大家戲稱為「神奇老太」。某天的課堂上把馬遠奔叫起來,問他,黑板上兩條線,哪條是長江,哪條是黃河?
「我怎麼不懂?」他認真地看著余周周,「你小學的時候是師大附小的,對吧?千里迢迢跑到我們這個爛學校來,不就是為了那個什麼狗屁遊戲規則嗎?心裏憋著口氣,為了讓所有人都看看,你很有能力,你能考上振華,不是嗎?」
一直致力於嘩眾取寵的馬遠奔,終於有了一次最為華麗的退場。
余周周氣得翻白眼,可是大袋小袋哪種比較好吃,她實在是辯論不過執拗鎮定的辛美香。
在他們的舞台上,他才是那頭豬。
奔奔笑了:「誰跟你是兄弟?」
「不,」余周周搖頭,「不用,沒事。」
余周周有點兒感動,反觀身後正對著一堆頁碼雜亂的卷子發狂的溫淼,不覺暖洋洋地笑了,對馬遠奔說:「謝謝你啊!」
沈屾真的是壓力太大了。余周周有些擔憂地想,她會被壓垮的。
余周周笑了,忽然覺得這種事情很沒有意思。
在這樣的余周周眼裡,馬遠奔的行為只能用八個大字來形容。
兩個人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在擁擠的人潮中看起來非常不起眼,和周圍兩兩並肩的同學相比,他們看起來似乎根本不認識對方。余周周突然感覺到很憤怒,卻又說不出來這種憤怒究竟來自哪裡。
師大附中和師大緊挨著,在奔向車站的路上,她經過了師大的正門。余周周放緩腳步,忽然想起某個陰天的早晨這裏熙熙攘攘的家長和學生,還有他們眼中滿滿的期待。
余周周微笑了一下:「啊,放心吧,我沒事。還有……你以後叫我周周吧!」
「或者,你用了他們的錢,上了振華分校,又能怎麼樣?面子和前途,總有更重要的一樣。」余周周有些激動地打斷她。
余周周習慣了他不在學校,很多時候還會非常想念身邊的這個搗蛋鬼。
「我當然得努力發奮啊,而且,老師一直說讓我們大家向你學習嘛,其實我現在開始努力都已經晚了,」他笑眯眯地用西瓜太郎格尺敲了敲書頁上碩大的「經期注意事項」黑體大字標題,「咱們的榜樣餘二二一直都是提前預習的啊!」
「你憑什麼打人?」余周周氣憤得滿臉通紅,幾乎忘記了害怕,轉過身朝著徐志強大聲質問道。

13.離別曲的前奏

余周周閉上眼,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種強烈的得失心,在被他們耀眼的針鋒相對照拂過後,破土而出,扶搖直上。
「我說,」余周周用不容反駁的威嚴,再次重複,「你們倆,跟我去上廁所!」
「我說,你真的沒事?」
小時候她也會問:「××叔叔怎麼不打電話過來了?」
所以今天的這個叔叔,一定不是會隨隨便便就不見的人。
辛美香的褲兜裏面只有三塊錢。
應該是受傷了。
「說什麼啊?大家都在等著咱們呢!」溫淼嚇得臉都變色了。
也許是想多了。余周周搖搖頭。
「老子樂意!他媽的,賤人敢偷我女朋友的東西,我×你姥姥……」
余周周從回憶裏面走出來,仰頭對著禮堂穹頂的那盞水晶吊燈笑了笑。她從詹燕飛那裡學會了坦然自若的姿態,她們站在台上,從來不注視台下,虛無縹緲的台詞、絢麗的燈光,乃至熱烈的掌聲,通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站在台上,無視一切。
二話沒說,一拳招呼上去。奔奔沒有防備,直接飛出去撞在某個狗腿子的身上。
馬遠奔明明已經把書包背在了肩上,突然又坐了下來。
她驀然想起五月初報志願之前的那天晚上,那似乎是他們三個人最後一次在圖書館聚首。師大附中高中部的合同已經遞到了三個人手上——在最關鍵的第二次模擬中,溫淼似乎是知道師大附中會以這次成績為準似的,考了全班第三,成功衝進了全市前一百名,得到了簽合同的資格。
「您好,請問是余周周家嗎?」
時間改變了她,她卻渾然不覺。
余周周目瞪口呆,半晌才不得不承認,奔奔轉身絕塵而去的樣子,是挺拽的。
突然聽到門口有點兒幸災樂禍的笑聲。
後來當她跟在對方身後七拐八拐接近「美香食雜店」的時候,余周周才反應過來。不過辛美香不知道背後的余周周已經洞悉了一切,她在快到自己家的拐彎處停了下來,認真嚴肅地對余周周說:「你站在這兒等著,別跟著我。」
有點兒百無聊賴的表情。
外婆家的鐘點工李姨幹活很麻利,只是非常喜歡偷吃東西。本來家裡買的水果根本就吃不完,大家從來都會叫上李姨一起吃,然而她總是拒絕,一口都不吃。
「奔奔,你不可以永遠這樣。」
媽媽怔住了,抬起手撥開余周周細碎的劉海兒,手指上的熱水珠滾落下來,滴在余周周細密的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視線。
「徐志強我告訴你,你要是再無理取鬧沒完沒了,我饒不了你!」
「才不是。」
溫淼老半天沒說話,最後才輕輕地戳了戳自己的心口,不知道代表著什麼含義。
「整個閱覽室就咱們四個,一個嚴重耳背,一個基本聾啞,剩下的也就你對我有意見,而我向來不在乎你的意見,」於是,他再次端起課本,油腔滑調地大聲念道:「Howtime flies!」
余周周咽了口口水:「我是她們班同……」她停頓了一下,改口,「我是她們班班長。班級有點兒事,想找她一下。」
余周周一輩子都記得辛美香臉上矛盾的表情。
余周周背對著他,笑得像只邪惡的小狐狸。
「我說了,你不樂意聽,肯定有別人識貨……」
「那花澤類是誰?」
「因為我會給你惹麻煩的。我不是好學生,你離我遠點比較好。
「真會說話,」余周周斜眼看他,「比你媽媽都漂亮?」
每當她看到他,心裏就會有些複雜的慌亂,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通通脫離正常的軌道。又或者說,她是故意的,故意把話題都引向最遠端,好像這樣就可以避開他們之間的那一大團愁腸百結。
「我覺得小袋的好吃。甘草杏、話梅和無花果都是小袋的好吃。」
「我們又沒把你們學校的破牆推倒,你管我為什麼推牆?我他媽的就樂意推,干你屁事?戴個禮帽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是不是?我他媽的今天就看你不順眼了……」
似曾相識的話。
沒想到溫淼醉翁之意不在酒,歪歪頭湊過來,嬉笑的臉在余周周面前放大了許多倍。
那是余周周最後一次看到沈屾的側影,額頭上的青春痘還沒有痊癒,眼鏡鏡面反光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清瘦嚴肅,一如初見。
「開始吧。」他深吸一口氣,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從小到大就沒有站到台前的機會,所以溫淼真的有些抖。
「東京很遠。」
余周周愣了,這個問題根本不在計劃範圍內,她也不大明白。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發獃中的溫淼,對方沒反應,她尷尬地笑笑說:「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啊,不過倒也不難解釋,讓我的助手來給你解答這個問題吧!」
好像,當初困擾自己的那種不平和恐懼,已經被時間的流水帶走。
其實說白了,還是潛意識裡面覺得自己不夠聰明,才會在形式上裝模作樣,模仿聰明孩子的調皮和懶散,好像這樣就證明自己不是死讀書了。
徐志強卻用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盯著她,笑容詭異。余周周又想起一年半之前他牽著她的手做出的那番深情款款的告白。
沈屾抬眼看看他,理都沒理,就低下頭從碩大的書包裏面掏出筆袋、演算紙和練習冊。
「周周,你沒事兒吧?」溫淼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去掉姓氏喊了余周周,不覺有些難為情。
初二最大的變化有三個。
余周周告訴自己,這是一種很齷齪的遺憾。她只不過就是捨不得那個怯懦古怪、需要自己可憐的辛美香而已。對於辛美香本人來說,現在這個樣子才是美好的——她完全沒有義務為了自己的那點兒所謂純真的好感放棄變得優秀的可能。
於是三個人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確認走廊里沒人之後,以余周周為中心,並排而立,平舉雙手,走到雪白的牆壁前。
窗外驕陽似火,草叢裡面蟈蟈在不停地聒噪,余周周突然覺得有些煩躁。她合上桌子上面的周記本——一個假期,八篇周記,她已經落了兩篇沒有寫了。
只是有些人的白日夢一輩子都不會醒來。
她眼角瞟到辛美香家的電話。
「沈屾?」
「你,你喜歡啊……你,你喜歡唱誰的歌?」
實驗結束,被安排好的群眾演員余周周舉手提問:「請問這個實驗中的光源為什麼要選用激光棒而不是手電筒呢?」
毫不猶豫。
余周周托著腮,認真聆聽著物理老師對於全省公開課大賽的說明。這一次公開課大賽是全校重視的大事,每個年級都選派了一位老師參賽。當大家還在揣測物理老師會選擇成績好的二班還是比較活躍的六班的時候,物理老師卻在講台上宣布,參賽班級將由六班和二班表現積極的同學共同組成。
「何況什麼?」
原來他們認識。溫淼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被淡化到和牆壁一樣蒼白了。那種帶著涼意的沉默空氣,把四個人都溫柔地包裹在其中。
她知道檢查作業的時候,老師只是從頭到尾翻一遍,不會仔細核對頁數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所有違法亂紀鑽法律空子的行為都是從娃娃抓起的。
溫淼半信半疑地看過來,面前的余周周一臉嚴肅,目光誠摯地說:「溫淼,到時候你就看著咱們班同學講話就行了,底下的觀眾,你就當他們都是豬。」溫淼很詫異,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那對人家現在站在台上的人來說,我們豈不是豬?」
「周周,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吧?以後見不了面了,也是最好的朋友吧?」
於是溫淼口乾舌燥地呆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余周周又一次緊緊盯著自己的臉走神,露出詭異的笑容,然後目光空茫地跟自己擦肩而過。
余周周並沒有感覺到特別的喜悅。也許因為自己早就已經不再期盼回信了,也許因為自己已經「不需要」再寫信給一個縹緲的神仙了。不過,她由衷地為陳桉高興。
她回頭得意地朝溫淼眨眨眼,好像辛美香是自己的一個非凡作品,此刻終於面世。
他堅稱是辛美香偷走了之後放在了書包裏面,於是一定要搜辛美香的書包。一直沉默著任他們欺負的辛美香這次一反常態地強硬和執拗,護住書包死活不讓他搜,爭執之下,憤而起身抱著書包往門外逃,被徐志強拽住后領狠狠地拖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後腦勺直接撞到在桌角上。
只有對沈屾,余周周相信她們是對等的,能並肩奔跑的人,不會恥笑對方的終點線太過遙遠。
辛美香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余周周沒有回答。她和辛美香一樣沉默。
當中有一句,余周周記得非常清楚,「Far, is long long way to run.」
「丫頭,我記得你。」
「什麼?」
余周周笑嘻嘻的心裏滑過一滴溫熱的淚。
然後在某一堂課間,語文老師走進班裡面說:「馬遠奔你到底長沒長臉?全年級只有你和辛美香沒及格,你把平均分拉下來多少,你知不知道?」
千鈞一髮,英雄救美,很多人一生都難以遇上一次,余周周竟沒有發現自己幸運如斯。
余周周一字一頓:「杉,你,姥,姥!」
他發揮得比平常出色得多,524分,只是顯然只能進入振華的自費生提檔線。
余周周明白,沈屾這樣有志向的女孩子,一定會在心裏面和真正的重點校學生進行橫向比較,而這一次,終於有機會看到他們的實力,自然會很留意。
從廁所走出來的余周周拉住了他們兩個人的袖子,說:「先別回去。」
溫淼有些擔憂地說:「走吧,以後我送你回家。」
「別衝動,他們攔著徐志強呢,你趕緊把辛美香帶出去,看看有沒有踢壞!」
「對對對,不是水痘,不是水痘——你起了一身青春痘!」
余周周轉過頭去,伏在桌子上,突然感到很疲憊。水痘痊癒之後身體很虛弱,她動不動就會覺得累,當然,這次心裏也很累。
至於臉上的瘀青,不必問就知道,是她媽媽的傑作。
只要他認真起來。
余周周不願意提起沈屾。自己是幸運的那一個,無論如何都沒有資格用悲天憫人的眼神去為她惋惜。那對沈屾來說,是一種侮辱。
現在倒是省事,招呼也不用打了,餘二二,名頭都爆出來了。
溫淼在她背後輕輕地戳,余周周回過頭,笑得有些假。
「……難道你是害怕她的成績超過我?」余周周試探性地問。
班級裏面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徐志強等人晃晃悠悠地離開了教室,余周周知道,他們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余周周許多年後才發現,世界上活該樂意的人還是非常多的。
「周周,當你放下戒備,真心想要對一個人好的時候,你就成了瞎子。」
「沒,挺好的,送給我吧。」她珍重地將口紅糖揣進褲兜裏面,「謝謝你,美香。」
溫淼被余周周萬分嚴肅的表情震撼了,也不再問為什麼,只顧著點頭。
溫淼驚慌地抬起頭,面頰迅速躥紅。
余周周的臉朝下砸在了桌面上。
每三天去看一次外婆。周末晚上,和媽媽一起去逛街散步。
上次自己把人家扔在原地夢遊一般地離去了,余周周有些過意不去,於是這次主動搭了一句話:「溫淼,你的作業本散架子了嗎?」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她對師大附中的校園有些恐懼,恐懼到坐在車子上的時候也格外安靜,大腦空白。然而真的走進校園發現這裏一片空曠的時候,竟然又有種失落感。
直到那一刻,她們兩個重新唱起這些歌,才懂得了歌詞的含義。
初三的冬天,非典就像一個流傳極廣的鬼故事,把所有人都變得疑神疑鬼的。余周周卻毫不恐懼,還在心裏暗自感謝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
溫淼每每此時就會在一旁冷笑。
下一秒,辛美香就連滾帶爬縮在牆角,任徐志強怎麼踢,她都不鬆開摟著書包的雙手。
在送辛美香回班的路上,余周周輕聲講起了那個「主角的遊戲」。
「齊叔叔好。」她仰臉看著眼前高大的中年男人,笑得很甜美。
沈屾回過頭,微笑了一下,大大方方的,讓余周周寬心很多。
「你幹嗎?你吃飽了撐的啊,我看你倒是不緊張,你精神錯亂!」溫淼甩開她的手,氣鼓鼓地就要往會場裏面走。
今天的收穫之一,沈屾做的數學練習冊叫作《輕鬆三十分》。
余周周大驚失色,連忙追過去,繞過罵罵咧咧還在裝模作樣想要掙脫眾人束縛的徐志強,蹲在辛美香身邊急急地問:「疼不疼,有沒有被踢壞?你倒是說話啊?」
辛美香很久都沒開口,好像在作什麼思想鬥爭。余周周深切地體會到什麼叫作「心靜自然涼」——和辛美香在一起,她覺得自己都變得沉默深沉得多。
台下的都是豬。
好不好?
出殯的時候,連奔奔自己都想象不到,他竟然會哭。
余周周嘆氣,情痴羅密歐怎麼穿得像俠盜羅賓漢似的。
她的聲音很熟悉,又摻雜著幾分陌生的清脆。她側臉的笑容也那麼熟悉,眉眼彎曲的弧度一如初見,然而林楊從來沒有見到過余周周笑得這麼像一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甚至有點兒瘋瘋癲癲的。
「美香,我們去醫務室看看好不好?你身上有沒有哪裡疼?我們去檢查一下有沒有被撞壞,好嗎?」
「我陪你考振華。」
余周周格外珍惜這個機會,她小心翼翼地問:「比如?」
「你們在做什麼?」
「不用謝,不全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卷子是你同桌幫你整理的,標準答案有一半是我寫的,一半是照抄辛美香的。」
「為什麼呢?為什麼明明不犯法的事情,非要標榜自己不做,然後背後偷雞摸狗呢?」
比如,嘴角的那一抹冷笑。
昨晚接到電話,聽筒那邊陌生又熟悉的聲音,讓她一時失神。
溫淼搖搖頭:「我只是想到了四個月之後的我自己。」
那時候,就是詹燕飛抓起她的手,說:「都會沒事的。你記住,台底下的都是豬。」
「嗯。」
「你們倆是不是很緊張?」
你變成了一個特別特別好的女孩子。
這種刺|激而荒謬的行為讓余周周幾乎一瞬間就笑出了聲,然後才發現,緊張的感覺似乎隨著笑聲飄散了。
不到十五歲的林楊第一次在自己的胸口觸摸到那麼多翻騰的情緒,摻雜在一起,絞成一團麻,時間緊迫,他沒有時間細細解開這番糾結,只能分辨出裏面最鮮艷的那一根線,鮮紅色的,憤怒。
基本原理是光的折射作用,所需要的道具就是一隻方盒子、一個手電筒,還有一隻玻璃瓶,確切地說,是撕掉標籤的輸液瓶。手電筒代表太陽,方盒子所代表的地平線的高度正好遮蔽了後面的手電筒光芒,講台下的同學們什麼都看不到。可是在兩者中間放上裝滿水的輸液瓶之後,講台下的同學就能看到手電筒的光亮了。輸液瓶在這裏充當了大氣層,對陽光進行了折射,這就是所謂的「黎明在真正的日出之前」。
很多家長還在焦慮補課班紛紛被叫停,會不會影響自家孩子第二年六月的中考,然而余周周心中坦蕩蕩——天塌大家死,何況對於她和溫淼、辛美香、沈屾這樣善於自學的學生來說,自己能夠支配的時間多起來,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個傢伙現在過的日子,一定非常非常好吧?
六班的整體成績一直在年級中下游,期中考試之後的家長會上,場上家長的質疑就有些讓張敏壓不住,後期又陸陸續續地有了一些要求更換班主任的小型家長集會。余周周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很令人驚訝的事情——既然當初有本事在事後把抽籤抽到的英語老師換成張敏,那麼現在也有本事把張敏換走。六班的家長裏面,的確是有些人物的。
余周周嘆口氣,餘光卻瞥見,近在咫尺的溫淼正津津有味地讀著保健課本上面的內容。上面的男性生理構造圖畫得像螞蟻窩一樣——當然,余周周是絕對不肯承認其實剛開學發新課本的時候,她就已經偷偷地把保健課本裏面那幾章閱讀過了,否則她怎麼會知道這幅圖畫得讓人研究不明白?
還有兩個班級,接下來就是余周周他們班。大家已經等待了接近兩小時,緊張兮兮,士氣低落。溫淼愈加緊張。他不想告訴余周周,他有些妒忌剛才那個羅密歐。平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卑丟臉,雖然他還沒有上台。
「我做不到的,所以還是不要說了。」
師大附中的公開課水平顯然比之前的那些班級不知道要好多少,陰暗的會場都因為台上歡快的氣氛而變得少許明亮。他們真的很放鬆,從老師到學生,絲毫沒有在生硬地做戲的感覺,很大氣——這不僅僅是因為主場作戰。
余周周低頭沒理他。過了一陣子發現溫淼不出聲了,抬起頭,看到他正忙著用自動鉛筆在英語書上亂塗亂畫呢。
余周周用儘力氣控制許久,才平息下來重新蹲下拍拍辛美香的頭:「美香,美香,跟我去校醫室,你能起來嗎?」
余周周頹然轉開臉。
擔心別人過多的結果就是自己遭殃。十二月的初始,她就開始發高燒,休息了一夜之後,在耳垂上發現了一粒晶瑩的半透明小包包,痒痒的。
「是嗎,做什麼好事需要三個人一起推牆啊?」他挑著眉毛笑。
「總之老師很看好你的定力,所以暫時委屈你了,不過老師保證,要是他打擾到你,我立刻就把他勸退!」
其實這些人的臉,都有些模糊了。
她帶著一臉諂媚而極不真誠的表情,伸出左手輕輕撫摸著牆壁,好像是在給一隻大狗順毛。

4.青春期

好學生的禮貌沉默和微笑疏離,可以被理解為孤傲,也可以理解九-九-藏-書為獃滯,全看大家是崇拜還是妒忌,或者憐憫。余周周並沒有發現,她和同學相處時的狀態,很像某個人。
「科任老師讓我通知大家到學校集合,好像是有活動。」
「有啊,」齊叔叔的笑容有些像黃日華版的郭靖大俠,「我喜歡吃你媽媽做的炸醬麵。」
有那麼一瞬間,余周周覺得林楊就要撲上來咬自己了。
所以他對余周周說過,我們不一樣。
余周周緊抓著他們的袖子不放手,「所以,來,我們推牆吧。」
一個釘子引發的血案。辛美香的打抱不平,余周周知道現在也無以為報。現在被欺負的人換成了辛美香,自己卻沒有勇氣走過去把卷子從她手裡搶過來,塞回給徐志強他們。
明年就輪到他們了吧!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余周周第一個敗退下來,擦了擦額角的汗。
溫淼一直沉默著聽,時不時點點頭,從不表態。
「周周,你為什麼要回到十三中來讀書?」
端詳了許久,突然笑起來,咧開的大嘴裏面是金燦燦的黃牙。
不在乎。溫淼告訴自己。他一直對自己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可以了。
被打斷思路的余周周尖叫一聲,玻璃瓶脫手而出,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余周周的記憶中留有一個擁擠不堪的小賣部,當時她還是奔奔家的鄰居。小賣部燈光灰暗,屋子裡一股霉味,還有那個賣東西的阿姨,永遠都兇巴巴大嗓門、滿口髒話地衝著她大聲吼。買到的麵包大多不是太油膩就是乾巴巴,薄薄的塑料包裝,基本上是三無產品,有幾次還有些發霉。那時候人們的腦子裡沒有消費者意識,也沒聽說過「3·15」,這個城市裡面還沒有超市,也從來不曾有把好吃的糖果分發給孩子們的慈祥的店主,他會把發霉過期的東西賣給孩子或者傻子。
所以一路奪命狂奔,跑到江邊的時候,遠遠地就看到有個穿著白色T恤、個子高高的背影,斜背著單肩書包站在陽光下。
「說啦!」
「走,陪我去上廁所。」
「你有毛病啊,幹嗎突然提這個?」
媽媽嘆口氣,將淋浴噴頭關上,嘩嘩的水聲戛然而止。
於是辛美香轉身離去。
沈屾是繃緊的弦,她不是余周周。
杉菜肩頭的衣服刺啦被扯裂,余周周的面子也刺啦被扯裂。
「奔……」第一個字喊了一半被吞回去,她只好擠過去,從背後輕輕地拍對方的後背。
甚至連放學的路上都圍追堵截。徐志強和一隊小弟在她身後跟著,煩死人不償命。
時光飛逝。只有李雷和韓梅梅還在年復一年笑容滿面地互相問候:「How are you?」
無論如何,暑假開始了。
余周周愕然:「那你是去看你媽媽了嗎?」
余周周邁步走進班級的時候,又聞到了過氧乙酸那股刺鼻的味道。她憋住一口氣,衝進班級裏面匆匆拿出練習冊和筆袋,然後掙扎出來,在門口大口大口地喘氣。
她說完之後就第一個衝上去推了。溫淼張大嘴巴,他從沈屾驚訝的目光裏面看到了同一個詞。
媽媽身邊總是會有追求的叔叔,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被引薦給余周周,而他們也的確動不動就消失了。
溫淼斜著眼睛看了看看報紙的爺爺,笑了。
「這明顯是作弊嘛。」溫淼在後面叨咕。
周三的早晨,余周周很早就醒來。
這個可憐的年紀,總是要在證明給別人看了之後才敢小心翼翼地肯定自己。
十三中是余周周的驛站,卻是奔奔的歸屬感所在。
大老遠,就帶了這些東西,也不見見自己的孩子?
還在發獃中的余周周突然聽到了一陣荒腔走板的二胡聲。
生活里一切都好,她自己,她媽媽,她的朋友。

12.想保護的人只有你

沈屾除了那次在物理老師面前串場以外,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實驗室裏面了,面對余周周撒歡地逃課這一事實,溫淼一直在用「你看看人家年級第一,為了多點兒時間學習,連物理老師的公開課都不放在眼裡,你活該這輩子排在她後面」來刺|激余周周。
「那現在就回去重新再印一份吧。」溫淼站在一旁打了個哈欠。
余周周掙開他的手,林楊驚慌的表情在眼前一閃而逝,她大步朝著會場入口走過去,沒有回頭。
余周周幾乎是用貪婪的目光俯瞰著樓下穿著婚紗的媽媽,然後急切地詢問陳桉的意見。陳桉溫柔地笑了:「嗯,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媽媽。」
溫淼有些憂傷地想,其實無論余周周多麼親切友好地邀請自己,他都沒有說「台下的都是豬」的資格。
她費了好大勁兒才把辛美香帶出來,一路拉著她爬上學校主樓的天台——天台上的鎖頭一直都是虛掛著的,於是它成了余周周獨自享有的秘密基地。
那年夏天,有一首叫作《勇氣》的歌被班裡的男生女生翻來覆去地唱。偷偷在放學后拖著手一起去網吧打CS的小情侶不約而同地哼著,「愛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流言蜚語……」
然後伸出手,把中間全是小作文可是她來不及寫所以留下了大片空白的四五頁撕了下去,乾乾淨淨,一個斷茬兒都沒有留。
到了自己座位上,竟然發現馬遠奔已經幫自己把卷子分門別類碼得整整齊齊。
「恭喜你。」
她好像突然對振華不是那麼執著了。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做個好學生。這對於她來說從來就不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這是一個準則,流淌在血液里。魚從來不考慮自己為什麼要逆流而上,不是嗎?
然而很長時間,林楊什麼都沒有問。
辛美香抬起頭想了想:「沒什麼特別的。好聽的我都喜歡。」
奔奔轉過頭看到她的時候是驚喜的,然後突然有些迴避地轉回去,盯著走廊的盡頭,輕聲說:「是你啊!」
「行啊你,你就這麼對你兄弟,你他媽真有種……」
「奔奔?」
他朝溫淼和余周周分別咧嘴一笑,轉過身,鬆鬆垮垮地消失在教室門口。
「我,我,我怎麼了?」余周周偏過臉看他,笑得有些僵硬,活像剛才退場的那個語文老師。
她又眯起眼睛,嘴角勾起驕傲而危險的弧度。
九月的天空總是明朗澄澈,讓人心情愉悅,有種梳理一切重新開始的錯覺。
「你到底要幹什麼?」沈屾的表情有些不耐煩。原本應該在一旁起鬨「哇哇哇第一名第二名打起來了」的溫淼卻沒有力氣再關注她們。
公開課之後,溫淼也莫名地沉寂了一陣。
余周周的班級坐的位置距離舞台非常近,她的視力又很好,幾乎數清楚正在指揮同學入座並幫助老師調整投影儀的那個男生白襯衫上一共有幾粒扣子。
二十道題,自己錯了七道,沈屾錯了三道。
「地球是近似球體不假,可是我們並不是站在衛星上遠眺的。由於地球表面積很大,人站在地球上,相對地球實在太小太小了,而且眼界範圍只有面朝的正前方,所以只能看到地球很小的一塊面積,也就意味著,人是看不到整個球面,又怎麼可能有感覺弧度呢?假使我們把圓當作一個正N邊形,截取足夠小的一段,那一段看起來就會是直線段。同理,如果是地球的話,截取足夠小的平面,那段平面根本就不會有弧度,所以你們用方形紙盒子代替地平線,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卻會在背後從袋子裏面偷水果吃。
辛美香,你的東京,很遠。
讓余周周慶幸的是,外婆的病情一直在好轉,雖然仍然要吃很多葯,可是已經不再輸液,也能在別人攙扶下勉強行走。
但是,這兩個男生都忘記了余周周從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的照明彈體質被激活之後,馬遠奔才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舞台上擺著桌椅、黑板、講台、投影儀和幕布,抽籤之後,各校代表隊按順序上台。而所有的評委和其他參賽學校的老師同學都坐在舞台下的座位上觀摩,黑壓壓的一片人,直勾勾的目光炙烤著台上的參賽者。可想而知,這樣恐怖而空曠的「教室」裏面所進行的任何教學活動,都有三堂會審的味道。
老乞丐撇撇嘴:「少糊弄我,捨不得花錢拉倒。咱那首曲子專門演給捨得花錢聽曲兒的人。丫頭片子不識貨。」
「你是誰?」辛美香媽媽的語氣仍然沒有一點兒改善,不過有些意外和驚訝,好像從來沒有人給辛美香打過電話一樣。
這些重點高中的自費生,每年都需要交至少七千元的學費。余周周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好長時間,突然聽到溫淼說:「白痴,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其實,我簽了師大附中高中部的協議。」
余周周溫柔地笑了,很認真地說:「溫淼,謝謝你,你真好。」

7.冤家路窄

「周……余周周,怎麼,你緊張嗎?」
「這堂課呢……自己看書。」保健老師走進教室之後,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溫淼想都沒想,懶懶散散地回了一句:「可是,余周周,我們不一樣。」
少年臉上浮現出有些譏諷的表情,彷彿在說,撒謊精,接著瞎編啊!
「辛美香,你有夢想嗎?」
沒有人知道在這短短的四個月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麼,辛美香彷彿破蛹而出的鳳蝶,在初夏時節翩然振翅。她變瘦了,長跑讓她的肌膚呈現勻稱健康的微黑色,五官漸漸清晰立體,也不再穿那些廉價得讓人看不出年齡段的衣服。
曾經陳桉教給她的遊戲規則,被她用來拯救另一個女孩子。
余周周的手覆在辛美香肩頭,感覺到的卻是劇烈的顫抖。辛美香蜷縮得像一個蛹,以那個髒兮兮的深藍色書包為中心,緊緊包裹,臉也深深地埋起來。
A班的各科任課教師都是年級教研組最好的老師,從不同的班級抽調過來。第一堂是英語課,抄在黑板上的例題都是些古怪刁鑽的介詞用法,模稜兩可。余周周對待英語從來都是實用態度,一遇到較真的介詞填空就會立即歇菜。
余周周聽到的那聲尖叫,就是在她倒地的瞬間。
原本在得知羅密歐和余周周認識的時候,他就開始知趣地保持沉默,然而這一刻實在按捺不住了。
馬遠奔很隨意地答對了。
結束了夢遊的余周周突然站起身。
「一天到晚無所事事,閑得五脊六獸的,就你這副樣子,啥也不是,以後能幹點兒什麼事業?」
他們站在影樓二層的窗邊,樓下的草坪是布景區,泡沫浮雕營造出所謂的歐陸風情。媽媽和齊叔叔在攝影師的指揮下擺著各種姿勢照相,香檳色的裙擺在草地上拖著長長的尾巴。
畢竟,十三中的學生想要考振華,不成功便成仁。而師大附中高中部確實也是非常好的學校。
馬遠奔肩膀上的大塊頭屑和已經磨得閃著油光的衣袖,讓余周周開始有些後悔在張敏辦公室裏面的報恩行為了。馬遠奔的上一任同桌是個懦弱嬌氣的女孩子,在被他灑得辮梢上都是白色塗改液之後,哭哭啼啼地打電話叫來了爸爸媽媽——兩個家長的怒氣差點兒沒把張敏辦公室的天花板掀翻。
余周周問問題時候,內心純潔無比。她想到的是奔奔。
「我宣布,師大附小一年級七班以『園丁贊』為主題的中隊會,現在開始!」
後來她們開始一起唱,不是當時的流行歌曲,而是還很幼小的時候聽到的那些似懂非懂的港台流行歌曲,從余周周在老幹部活動中心演砸了的《瀟洒走一回》,到《選擇》《當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相思風雨中》《一生何求》《鐵血丹心》……
余周周甚至都聽到了溫淼在後面緊張地咽口水的聲音。
「噓!」余周周瞪了他一眼,「圖書館裏面不許大聲喧嘩!」
「我媽媽是不是很漂亮?」
因為他們不一樣。
余周周點頭 :「連期末考試都沒有的保健課你都這麼刻苦,一點兒都不偏科啊,溫淼,你真是全面發展的好少年。」
就好像,早晚要飛走。
過了十分鐘,溫淼也追出來,打聽到了來龍去脈。
媽媽重視的人,余周周會加倍重視。隨著她漸漸長大,母女兩個有時候也會在聊天的時候提到一些這方面的問題,其中也包括某些禁忌的往事。
沈屾反手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點了點頭,目光卻飄到邈遠的某個點上。
余周周不是沒有見識過某個同學突然發憤圖強,堅持幾天之後漸漸懈怠,然後恢復到和以前一樣懶散的狀態。
「你……你幹嗎?」
余周周黯然:「好,我會儘快好起來的。」
張敏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和那一部分家長妥協之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範圍地調整座位——既然家長們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成績不好的根本原因在於沒有坐在前排,並擁有一個成績好而遵守紀律的同桌。
老乞丐神秘地笑了:「這你就不懂了吧?去年冬天,就有個小子出了五十元,站這兒一動不動二十分鐘,就非要聽你聽的那首曲子。」
余周周搖頭,死活也不說。
「喂,周周,」溫淼越叫越順口,「真的很有用啊,你從哪兒知道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招數……」
老乞丐還在絮絮叨叨地炫耀著,抬起頭,發現眼前的人行道上已經空無一人。
其實沒有必要撒謊的,但是余周周直覺,辛美香想要出門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他很像一個人。
「這三年失敗了,我還有三年。我不信。」
冬天悄悄來臨。
連珠炮,流利快速得嚇人。
「餘二二——哦不,余周周,你也很不錯嘛,每次都是第二,也從來都不失手啊,很穩定啊,厲害厲害,真是厲害……」
「喂,你能不能別總這樣啊,你要是想捅了他現在就去拿刀,磨磨嘰嘰個什麼勁兒啊!」溫淼的耐心終於耗盡,余周周瞪了他好幾眼,通通被他無視。
被搶白的余周周只能撓撓頭,笑笑說:「哦?你給我講講?」
那麼自然快樂。
「我不緊張。」沈屾偏過頭,「有什麼好緊張的。」
那些下午的陽光穿越半透明暗紅桌布製造出來的滿室的流光溢彩,是余周周無論如何都不能裝進鐵皮盒子保存起來的東西。
她忽然很心疼。
三天後就是期末考試了,又一個學期要結束了。
物理老師是個精力充沛的年輕女教師,據說在物理教研組風頭很勁。物理課也是唯一六班和二班共享同一位老師的課程。
徐志強的髒話讓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余周周的怒火一直燒到胸口,她「呼」地站起身,剛想開口,就被衝過來的溫淼擋住了。
他可以打電話給余婷婷,一定能找到她——可是他沒有。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相比女孩子已經接近於走向「常識慣例」的月經,這兩個字的確是殺傷力更大。溫淼脖頸僵硬,窘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可憐巴巴地用眼神向余周周求饒。
「喜歡。」
余周周翻了個白眼,不得已給溫淼的媽媽打了電話。
「什麼事兒啊?」
「我家裡面出不起。也許要我那個該死的姑姑出錢。我每次看到她和她那個在師大附中讀書的兒子就想要掐死他們——我是說真的掐死他們。他們瞧不起我父親,覺得他給我爺爺奶奶丟臉,還瞧不起我們家這麼窮。當時她說資助我把我弄進師大附中讀書,我根本沒同意,我就要按著戶口本來十三中,我就不信我在十三中就考不上振華,我要讓她和她那白痴兒子看看!」
余周周揚起眉毛,胸口有些堵得慌,但沒有反駁。
余周周回頭的瞬間,只看到徐志強罵罵咧咧地飛起一腳踢在牆角女生的胳膊上,而那個被踢了也不抬頭,仍然執拗地縮在牆角緊緊摟住書包的女孩子,就是辛美香。
「最後還是你認識的那個羅密歐把我們都攔了下來。其實他還是挺講道理的人,真的。你走了以後,他就跟丟了魂似的。」溫淼說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余周周的表情,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嘿嘿,」余周周堅決執行轉移話題戰術,「讓齊叔叔陪我去買電腦好不好?」
用訂書器在桌子上狠狠地按了兩下之後,他滿意地再次抖了抖作業本。
花澤類當著眾人面衝到道明寺面前回護杉菜。意識到這一點,徐志強興奮得不得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他不發火也得發火!
「你幹嗎……」
「當然簽啊!」「絕對不簽。」
媽媽只是笑:「青春期而已。」
「所以其實我覺得夜禮服假面喜歡的還是月亮公主,不是月野兔。」
後來的事情,就和余周周無關了。她和溫淼漸漸脫離了人群,旁邊的狗腿子也不全是徐志強的手下,和奔奔關係好的不在少數,所以全都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出手幫忙。兩個人的單挑很快就發展為互掐脖子在地上滾來滾去。
余周周驚訝地抬頭。重點初中和普通初中的差距遠遠沒有高中之間那麼懸殊,沈屾的決定,不知道有多少意氣用事的成分在裏面,然而這的確是非常危險的決定。
「快說!」
凝神許久,余周周終於聽到了,那不斷重複的一句話。
余周周感激地笑笑,絲毫沒有考慮到,這讓溫淼陷入了十分危險的境地。很快,徐志強就放出口風,不碼上二十個人打得溫淼滿地找牙,他徐字倒著寫。
不過儘管看起來很不喜歡辛美香,溫淼還是加入了周末圖書館學習小組,成員數量一下子擴充到四名——如果算上那個老爺爺的話。
她嚇了一跳,兩個人的臉離得有些近,余周周甚至能數清他額頭上一共有幾顆意氣風發的小痘痘。紅色迅速從脖頸以燎原之勢浸染了溫淼的耳垂和面頰,他低下頭,盯著英語書上Lily和Lucy(莉莉的露西)的畫像,輕聲問:「看我幹嗎?……幹嗎用那種眼神看我?」
余周周抬眼,還沒有卸妝的媽媽臉上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迹,她的臉上仍然平滑無瑕,只有周周知道面具下面浮腫的眼袋和眼角的細紋。在她像個女超人一樣踩著十厘米高跟鞋穿梭在家和辦公室之間的時候,余周周能做的只是不增加負擔——所以,她迫切地希望等到一個能夠真正為媽媽減輕負擔的人。
在聽到一絲哽咽的語氣的時候,余周周抬起頭,眼前的沈屾已經轉過身離開了。
溫淼如常來上學,聽余周周提起徐志強的宣言,只是笑笑。
突然一股酸酸的感覺一下衝上鼻尖,余周周被嗆得淚水盈盈,她低下頭問:「要走了嗎?」
余周周知道自己想念的並不是這些人本身,更重要的是一種氛圍。彷彿一抬頭,就能看到小學時候教室裏面雪白的桌布、暗紅色的窗帘,和透過窗帘縫隙斜斜地瀉進來的一道陽光,剛好照在趴在桌上睡覺的許迪和單潔潔一桌上。詹燕飛的座位總是空著,因為她總是要參加各種演出活動,所以同桌總是喜歡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裝盒飯的兜子,堆在她的桌子上……
一上午的四堂課結束了,大家紛紛收拾書包準備離開學校。余周周憋了一上午也沒和這位老僧入定的同桌說上一句話,有些悶悶不樂地踱步走出教室,抬起頭竟然在放學大潮中看到了奔奔的臉。
每天早起,自學新概念英語——其實這種勁頭完全來自於嶄新的筆記本和嶄新的步步高復讀機。白天學習,看電影,看各種有意義或者沒意義的閑書,下午練琴——當初沒有成功地用菜刀將它劈成柴火,卻因為很久沒有學琴而真正愛上了練琴,這讓余周周深刻地理解了牛頓三大定律之一:「人之初,性本賤」。飯前迎著夕陽跑圈,這是運動會1500米的後遺症——她發現跑過臨界值之後,那種好不疲勞的感覺會讓人上癮,流汗讓人不煩躁。吃完晚飯後跑到租書屋換新的漫畫,一直躲在自己房間裏面看到十點鐘,洗澡,睡覺。
物理老師帶來這個消息的時候,全班都沸騰了。余周周第一個想到的卻是,沈屾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高興一點兒?
「溫淼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敢動他一根毫毛,我就,我就……」余周周在肚子里搜刮半天找不到詞彙,於是用最大的力氣叫道,「我就給你告老師!」
時間模糊記憶,磨平傷痕,只留下一片美好平滑。
余周周托著腮慢慢地說:「它叫口紅糖。現在已經買不到了。」
「老師說……老師說讓自學……」
「余周周你去死吧……」溫淼聲音小得像蚊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咬著牙。
側過臉,身邊的搭檔余周周笑靨如花,眼裡滿是鼓勵和讚賞。
溫淼挑挑眉:「虧我對你這麼好,把第五名讓給你,還讓你排在我前面……」
「急什麼,」余周周笑了,「我們還有一句話沒說呢。」
溫淼彷彿沒知覺一樣,仍然自顧自地問:「喂,周周,你說,韓梅梅是不是喜歡李雷啊?」
平安夜早晨的那個舞台帶來的心理衝擊,並不是那麼容易度過的。
「你說什麼?」沈屾第一次對余周周說了「借光」以外的話。
說完,促狹地嘿嘿一笑,金燦燦的大黃牙晃花了余周周的眼睛。她突然覺得鼻子很酸,剛剛因為林楊的冷漠和刻薄而堵在胸口卻被她刻意壓制的那股委屈的情緒瞬間得到釋放。
余周周趴在窗台上,突然覺得那個提著裙角小心翼翼地穿過草坪的女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媽媽,她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正萬分憧憬地邁入一段新的人生。
「你的信我都看了,卻不想回復。我想只有我不回復,你才會自由地寫下去吧。我喜歡看你的信,而你好像已經有一年不再寫了。我希望原因是你已經不需要再寫信了。做個快樂的孩子吧,這比振華要重要得多,而你已經越來越接近了。
唯一沒有變的只有辛美香和馬遠奔。
溫淼點頭:「我也聽說了。」
這麼厲害的女孩。

14.中考悄然而至

「今年過年的時候她往我家打電話了,祝我新年好。她只是內向而已,少些甜言蜜語也不是不好,我想幫她,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
「周周……」
余周周托腮望著講台上明顯憔悴焦躁得多的張敏,「對頂角相等」這個定理已經沒完沒了重複到第五遍了,她卻渾然不知。
余周周覺得自己的暑假生活已經健康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她吃炸藥了?」溫淼輕聲問。
「我覺得你這種小富即安、弔兒郎當的樣子也沒什麼不對,」她故意用老氣橫秋的語氣說,「你過得太幸福了。」
「……你怎麼還在這兒?」
每每這時,馬遠奔都會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余周周。
「好好考試,考振華!」他大聲地把余周周從來沒有提起過的目標喊了出來,「我覺得咱們學校只有你有這個本事。」
陳桉好像晒黑了些,五官比以前硬朗得多,他笑得格外燦爛,好像再也不縹緲了。
林楊抱著胳膊倚牆站立,每一句話都語氣平緩,甚至帶著點兒不屑的笑容,只是尾音處輕輕地顫抖泄露了一絲真正的情緒。
她回頭,粲然一笑:「對,奔奔。」
「第二,不是所有實驗從一開始就完美,在遇到問題和不足的時候,要及時停下腳步,並能虛心聽取意見,防止南轅北轍。因此,包容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對於這個同學你的問題,我們兩個的確不是很清楚,實驗結束后一定認真思考找到答案。當然,現場如果有同學清楚的話,可以現在為大家解惑……」
「嗯,現在都下午兩點多了。大家都餓死了。其他同學先回校,物理老師帶我們做實驗的這八個人一起去附近的肯德基。」
溫淼聳聳肩:「我沒有特意去治啊,它莫名其妙地就好了。我猜可能是發育結束了吧?」
「美香,美香?」溫淼也蹲下來,柔聲喚著她的名字,「你能起來嗎?」
「我說真的,」余周周沒有惱怒,她心平氣和地解釋道,「以前在書裏面看到過,弓步站立,雙手使勁兒地推牆,可以收緊小腹的肌肉,能非常有效地抑制緊張情緒,真的!」
她們一起奔去複印室,被晾在一旁的辛美香攥著手裡捲成筒的卷子,嘴唇抿得發白。
「何況,我想保護的人,特別少。」
余周周從後門經過,看到辛美香正在幫前後左右的男生女生整理卷子,按照順序碼成整齊的幾份。雖然這些卷子他們都不會去做。
開學的時候,余周周的英語口語和聽力有了很大進步,看了很多書,長跑越來越在行,心裏竟然真的有了一種初成少俠的感慨。
「怎麼了?」
每當余周周給辛美香講題的時候,溫淼都會一直托著下巴在後面注視著她們,從頭到尾。
看到一旁的溫淼眉頭一皺就要衝上來,林楊只是淡淡地擺擺手:「那個同學,你冷靜點兒,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跟你沒關係。」
卻沒想到,作為兩個人的最後一次見面,第一件事竟然是被對方卡著脖子晃來晃去。
她曾經那麼羡慕的,由天才變成的,那樣遙不可及的陳桉。
初夏的午後,就連沉默都暖洋洋的,時間好像倒流了十年。
「你們不像,」溫淼突然打斷她,「一毛錢都不像。」
「不是你說的那種,我說的是大袋的酸角,不是一袋只有三四個的那種。」
「我?」奔奔笑了,「和你一樣啊!」
她不願意想起奔奔,那個見面不如不見的奔奔。或者說他早就不是奔奔了,只是一個頂著華麗姓氏、奇怪名字的不良少年而已。
第二天早自習的時候,她回過頭用筆尖敲敲溫淼的桌面:「我終於知道你是怎麼長成這副德行的了。」
溫淼一臉「我早就告訴過你」的表情,余周周不由得大叫:「你到底都告訴過我什麼啊?雲里霧裡的,我怎麼知道你什麼意思?」
所以余周周格外強烈地希望媽媽能夠幸福。世界上有一種幸福,是余周周無法給予媽媽的,多麼勤奮懂事也不能。
說完,還朝溫淼示威性地笑了笑。
余周周敲了很長時間的桌面,深吸一口氣,輕聲說:「我不簽。」
「你繼續努力吧,繼續像現在一樣這麼出色,或者變得更出色。我只要在遠處看著就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為你高興,真的。」
這件心事在中考結束直至成績發布前的那段時間裏面,時不時就會跳出來折磨一下余周周。
一聲甜絲絲的「六爺」,讓溫淼倒抽一口涼氣,他忙不迭後退一步,幾乎撞到了門板上。
補課的形式很簡單,全校前240名同學分為四個班級,A、B、C、D,一切都嚴格由名次決定,每次大考之後都會重新排一次座位和班級。
只是為了圓一個心愿而已。
余周周和溫淼急匆匆地從學校複印社燥熱的小屋走出來,迎面就撞上了辛美香和沈屾。她們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奔過來,每個人手裡都拎著一張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