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淪 十一 他乾的事

第一部 芳汀
第二卷 沉淪

十一 他乾的事

過了半晌,他緩緩地把左手舉到額頭,摘下帽子,又同樣緩慢地放下手臂。冉阿讓重又陷入冥思,他左手拿著帽子,右手拿著鐵扦,粗野的頭上毛髮倒豎。
突然,冉阿讓又戴上帽子,不再看主教,順著床快步走去,徑直走到挨著床頭隱約可見的壁櫥;他舉起鐵扦,彷彿要撬鎖;可是鑰匙放在上面,他打開櫥門,看見的頭一樣東西,就是盛銀器的籃子;他抓起籃子,大步流星穿過房間,不再加小心,也不怕弄出聲響了;他走到房門,又回到祈禱室,打開窗戶,操起棍子,跨過窗檯,將銀器倒進旅行袋裡,扔掉籃子,穿過園子,像只猛虎似的跳過圍牆,逃之夭夭了。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老人。他那姿態和面部表情唯一明顯的流露,是一種古怪的猶豫不決,就好像徘徊在兩個深淵之間,即自絕和自救。他彷彿準備好擊碎這個頭顱,或者親吻這隻手。
九九藏書
幾分鐘過去了。房門完全敞開了。他壯著膽子朝房間里望一眼,裡邊什麼也沒有動。他側耳細聽,這所房子也沒有一點兒動靜。上銹的門合頁的響聲沒有驚醒任何人。
一縷月光依稀照見壁爐上的耶穌受難像:耶穌似乎向他們二人張開雙臂,為一個賜福,為另一個赦罪。
他住了手,渾身發抖,不知所措,踮起走路的腳跟也落了地。他聽見太陽穴的脈搏怦怦作響,就像打鐵的兩隻大鎚,只覺得胸中呼出的氣息像空穴的風聲。憤怒的門合頁這聲斷喝,好似地震一般,他認為不可能不震動整所房子;他推開的門發出警報,發出呼號;那老人要起來,那兩個老太婆要喊叫,鄰人要來救助;用不了一刻鐘,就會鬧得滿城風雨,警察也要出動。一時間,他以為自己完蛋了。
可以這麼說,九_九_藏_書月光射來,與主教內心的明光重合的時候,他的睡容就好像罩在靈光中。不過,這靈光始終非常柔和,而周圍半明半暗,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氛圍。這天空的月亮、這沉睡的自然、這紋絲不動的園子、這十分寧靜的房舍,此時此刻,萬籟俱寂,給這聖賢可敬的睡容增添一種說不出來的莊嚴,並以一種崇高安詳的光環,罩住這頭白髮和閉著的眼睛,罩住這張唯有期望唯有信賴的面孔,罩住這老人的頭和這孩子的睡眠。
初遇的危險過去了,但他內心仍然驚恐萬狀。然而,他並不退卻。甚至在他以為自己完蛋了的時候,他也沒有往後退。他只有一個念頭:趕快了結。他朝前跨了一步,進入隔壁房間。
他等了一下,接著第二次推門,這次膽子大些了。
他猛地站住,已經到了床前,沒料到這麼早就走到了。
於是他推門。
他打定主意,再第三次推門,比前兩次用勁更大了。這回,一個潤油幹了的九-九-藏-書門合頁,在黑暗中突然吱吜發出一聲嘶啞的長音。
誰也說不清他內心的活動,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要想領會,就必須想象出最狂暴的東西面對最溫和的東西。即使他那張臉,也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麼神色。這是一種惶恐的驚奇。他看著眼前的情景。僅此而已。但是他想什麼呢?這是無從猜測的。有一點顯而易見,就是他很激動,又驚慌不安。然而,他為什麼這樣激動呢?
這額頭同時也是通明透亮的,因為這天空也在他心中。這天空,就是他的良心。
冉阿讓渾身一抖。門合頁的響聲傳到他耳中,彷彿特別響亮,猶如最後審判的號角。
這種睡眠,在這種孤獨中,旁邊站著他這樣一個人,確實有某種崇高的意味,他隱約地,但是強烈地感覺到了。
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雞,一動也不敢動。
這天空的一束反光射在主教身上。
房門無聲地繼續開啟,現在足能容人通過了。然而,門旁有一張小桌子,和門形成礙事的九九藏書角度,擋住去路。
冉阿讓側耳傾聽。沒有一點兒動靜。
在這可怕目光的注視下,主教繼續安然酣睡。
大自然有時以其姿態和景象參与我們的行為,顯示一種深沉而聰明的契合,就好像要促使我們思考似的。大約半個鐘頭以來,一大片烏雲遮住天空;就當冉阿讓站到床前的時候,烏雲忽然散開,好像特意讓一束目光射進長窗,忽然照亮主教那張蒼白的臉。他睡得十分安穩,在床上幾乎和衣而眠,因為下阿爾卑斯地區夜晚很冷。他穿著一件長袖棕褐色毛衣,頭仰在枕頭上,是一種完全放鬆休息的姿勢;戴著主教指環的手垂在床外,而這隻手完成多少善事和聖事。他臉上表情隱隱顯示滿足、期望和至福至樂。那不僅是一種笑容,還幾乎神采奕奕;那額頭難以描摹,反射著肉眼看不見的靈光。正義者的靈魂在睡眠中,正瞻仰神秘的天空。
房間里寂靜無聲,只見散亂的有些模糊不清的形狀,如在白天就能看出,那是放在桌上九-九-藏-書的零散紙張、展開的對開本書、摞在凳子上的書籍、搭著衣服的一把安樂椅、一張祈禱凳,而在此刻,這些東西都成為黑乎乎的角落和白蒙蒙的場所。冉阿讓小心翼翼地朝前走,避免碰著傢具,他聽見主教在房間里端睡覺,發出均勻平靜的呼吸。
開頭由於幻覺的擴大,他幾乎想象這門合頁活起來,突然有了巨大的生命力,像狗一樣狂吠,要向大家報警,要把睡覺的人叫醒。
他用手指尖推門,輕輕地,就像要進屋的貓那樣,悄悄地又膽怯地推門。
門被推動了,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不易覺察地開大了一點縫兒。
冉阿讓站在暗處,手裡拿著鐵燭扦,一動不動,畏懼地看著這光明的老人。他從未見過這種情景。這種信賴令他驚慌失措。道德世界沒有比這更偉大的場面了:一個心神不寧、瀕於作惡的人,瞻仰一個義人的睡眠。
冉阿讓看出難以通過,無論如何還要把門開大些。
在這如此聖潔而不自知的人身上,可以說有一種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