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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尚馬秋案件 六 辛朴利思嬤嬤受考驗

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尚馬秋案件

六 辛朴利思嬤嬤受考驗

「那就給我做一條裹屍單。」
藍菊朵朵藍,玫瑰朵朵紅,
「喏,要知道,早晨,等她醒來,我就會向這可憐的小貓問好;夜晚,我不睡,可以聽她睡覺的聲音。她那極為柔和的呼吸,讓我聽著會有多舒服。」
她一聲不吭,又開始折被單。
她的聲音突如其來,十分粗暴,兩個女人以為聽到男人叫喊,都驚慌地回過身來。
她重又躺下,幫著修女擺好枕頭,吻了吻辛朴利思嬤嬤給她掛在脖子上的小銀十字架。
嬤嬤對距離毫無概念,答道:「哦!我認為他明天就能回到這兒。」
大夫以為她在說胡話。她又說:「您自己瞧瞧,這兒空地兒正好放下。」
仁慈的聖母,我在火爐旁,
她折騰了一夜,咳嗽得厲害,發高燒,接連做夢。早晨,大夫來診視,她還在說胡話。大夫神色有些驚慌,吩咐人等馬德蘭先生一回來就通知他。
然而,就在這時候,芳汀卻滿心歡喜。
這時,芳汀望著床幃的天蓋,那神態就像要回想什麼事情。忽然她唱起歌來,聲音微弱如氣息。修女一旁聆聽。下面就是芳汀唱的歌:
接著,她雙手舉向天空,那張臉的表情難以描繪;她嘴唇翕動,在低聲祈禱。
於是,她不動了,連頭也不轉動,只是睜大了雙眼,四處張望,一副快活的樣子,但不再說話了。
將近兩點半鍾,芳汀就急不可待了。在二十分鐘之內,她問那位修女有十幾次:「嬤嬤,幾點鐘啦?」
「我的孩子,」嬤嬤說,「安靜點兒,還是躺下吧。」
整個上午,芳汀一直精神委頓,不愛說話。用手把被單掐成褶兒,嘴裏咕噥著數字,彷彿在估計里程。深陷的眼睛直勾勾的,幾乎暗淡無光,有時閃亮一下,猶如燦爛的星光。彷彿臨近某種凄慘的時刻,上天之光就要充滿大地之光所離棄的人的身心。
「洗洗這布。」「哪裡洗?」「到河邊。」https://read.99csw.com
「嬤嬤,我很願意重新躺下,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剛才我太凶了,那樣喊叫,請您原諒;那樣喊叫非常不好,我完全明白。喏,我的善良的嬤嬤,看到了吧,我非常高興。仁慈的上帝確實仁慈,馬德蘭先生也是仁慈的,想一想吧,他去蒙菲郿,是去接我的小珂賽特了。」
藍菊朵朵藍,玫瑰朵朵紅,
在城外郊區散步又遊玩。
芳汀始終一動不動,彷彿在注意自己的心事。
侍女結結巴巴地說:「門房對我說,今天他回不來了。」
這是一首古老的搖籃曲,從前她唱著哄小珂賽特睡覺,可是離開孩子之後,就再也沒有想過。如此柔和的曲調,她卻以幽怨之聲唱出來,真能催人淚下,連修女也不例外。這位嬤嬤見慣了肅穆的東西,也感到要流淚了。
「給我新生的寶寶做衣衫。」
「夫人,孩子沒有了怎麼辦?」
藍菊朵朵藍,我愛小心肝。
「好了,」修女又說,「現在您這麼快樂,就該聽我的話,別再講了。」
每次辛朴利思嬤嬤問她感覺如何,她總是照例回答:「很好,我想見馬德蘭先生。」
藍菊朵朵藍,我愛小心肝。
平時,馬德蘭先生總是三點鐘來探視。由於守時也是一種仁慈,他總準時來到。
侍女低聲對辛朴利思講,市長先生不到早晨六點鐘就出門了,不顧這樣的冷天,也沒有車夫,獨自一人趕著一輛白馬拉的雙輪車,不知朝哪個方向去了;有人說看見馬車拐上去阿拉斯的大道,另一些人則說在去巴黎的路上肯定碰見過他,他走的時候像平常一樣,非常和藹,只對女門房說晚上不要等他了。
她伸出胳臂,笑著https://read.99csw•com高聲說:「哦!對了!真的,您還不知道!其實,我的病治好了。珂賽特明天到。」
大夫囑咐要安靜,避免任何刺|激。他還開了藥方:服金雞納樹皮純汁,夜裡如果體溫再升高,就服鎮靜劑。臨走時他對嬤嬤說:「見好。托天之福,明天市長先生若是真的帶孩子回來,誰知道呢?有些病特別出人意料,我們見過病例:大喜的事兒會突然扼制疾病。我很清楚,她是肌體上患病,而且病情極重,但是這方面就是神秘難測!也許我們能救活她。」
她祈禱完了,又說道:
中午,大夫又來了,他開了藥方,詢問市長先生是否來過醫務室,接著連連搖頭。
芳汀沒有改變姿勢,她又提高聲音,用一種又急切又凄慘的語調說:「他回不來啦?為什麼回不來?你們知道原因,剛才你們倆還小聲交談。我要知道。」
「回答呀!」芳汀喊道。
七八點鐘之間,大夫來了。病房靜悄悄的,他以為芳汀睡著了,就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踮著腳尖湊到床邊,微微掀開床帷,藉著微弱的燈光,他看見芳汀那雙平靜的大眼睛正注視他。
「用布做漂亮裙子和衣裳,
嬤嬤放下床帷,希望她睡一會兒。
她的心事明擺著,不過,她不提任何人的名字,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咳得很慘,就好像鬼魂附體了,臉色灰白,嘴唇發青,有時還微笑一下。
在城外郊區散步又遊玩。
大夫十分驚訝。病情的確見好。胸悶減輕了。脈搏也變強了。一種突如其來的生機,使這個垂危的可憐人又有了活力。
再買針和線,還要買頂針。
上帝拿最美的星也不換。
在城外郊區散步又遊玩。
芳汀又挺起身,坐到自己的腳跟上,兩眼炯炯發光,痛苦的面容上綻開從來未有的喜九-九-藏-書悅。
藍菊朵朵藍,玫瑰朵朵紅,
這布千萬別弄破別弄髒。」
五點的鐘聲敲響了。嬤嬤聽見她慢聲細語說道:「既然明天我要走了,今天他不該不來呀!」
芳汀把頭放到枕頭上,輕聲說:「對,躺下睡吧,要聽話,既然孩子就要回到你身邊了。辛朴利思嬤嬤說得對。這裏的人說得都對。」
「明天!明天!」芳汀說,「明天我能看見珂賽特啦!您瞧見了,仁慈上帝的仁慈嬤嬤,我沒有病了。我樂瘋了。別人若是願意,我還可以跳舞呢!」
面紗里是你要的小兒郎。
「請您把手伸給我。」大夫說。
我們要買些東西很好看,
昨天她來到我的火爐旁,
「大夫先生,」她又說,「市長先生去接小寶寶了,這位嬤嬤告訴您了吧?」
侍女急忙對著修女耳語:「就說他在市政廳開會,走不開。」
「夫人,用這塊細布做什麼?」
安了裝飾綵帶的小搖籃。
芳汀汗濕的雙手抓住嬤嬤的手;嬤嬤感到這種汗濕,心中很難過。
我們要買些東西很好看,
馬德蘭先生遲遲不來,辛朴利思嬤嬤也深感詫異。
我要繡花把衣裙全綉滿,
沒人進來,房門根本沒有打開。
趕緊跑進城,去買面紗巾,
「走啦!」她高聲說,「他是去接珂賽特啦!」
三點的鐘聲敲響了。敲到第三下時,平時在床上翻身都困難的芳汀,卻忽地坐起來,兩隻枯瘦蠟黃的手緊緊抱在一起。修女聽見從她胸中發出一聲長嘆,就好像要掀起一種重負。接著,芳汀轉過頭,眼睛盯住房門。
大夫走到床邊,芳汀又說道:
聖母瑪利亞身穿繡花袍,https://read•99csw•com
藍菊朵朵藍,我愛小心肝。
兩個女人背對著芳汀的病床,嬤嬤問話,侍女回答,正這樣悄悄說話,芳汀卻爬起來,跪到床上,雙手緊握,撐在長枕上,頭探在帳子縫裡傾聽,她像死人一般枯瘦得嚇人,動作卻像健康人一樣靈活,顯出肌體某種病症所引起的焦灼不安。她突然喊道:
誰在一刻鐘之前見過她,一定會莫名其妙。現在她臉色紅潤,說話的聲音又自然,又有生氣,整個人兒都化成微笑。她自言自語,有時就笑起來。母親的快樂,就跟孩子的快樂差不多。
她眼睛盯著門,就這樣待了一刻鐘,一動不動,就好像屏住了呼吸。嬤嬤不敢同她講話。教堂鐘聲報了三點一刻。芳汀一仰身,重又倒在枕頭上。
「你們在那兒談馬德蘭先生呢!說話為什麼這樣小聲?他做什麼呢?為什麼不來?」
辛朴利思嬤嬤的臉微微一紅:侍女這是叫她說謊。但是從另一方面考慮,講了實話,就會給病人一個嚴重打擊,而芳汀病情嚴重,是經受不住的。臉紅持續的時間很短。嬤嬤抬起平靜而憂傷的目光,看看芳汀說:「市長先生走了。」
半小時過去,隨後一小時也過去了,誰也沒來。每次敲鐘,芳汀都坐起來,望望門口,繼而又倒下。
鍾敲了六點。芳汀彷彿沒有聽見。她似乎不再留意周圍的事物了。
我們要買些東西很好看,
我更愛你給我的小兒郎,
「今天早晨,他動身去巴黎了。其實,也用不著經過巴黎。蒙菲郿,就在來的路上偏左一點兒。昨天我跟他提起珂賽特,您還記得他是怎麼說的吧?他說:快了,快了。他是想給我一個驚喜。您知道吧?他讓我簽了一封信,好去德納第家把孩子接回來。他們沒有什麼可說的,不是嗎?他們得交出珂賽特。他們的賬全清了。清了賬還扣留孩子,政府是不允九-九-藏-書許的。嬤嬤,不要打手勢表示我不該說話。我高興極了,感覺也非常好,一點也不疼了。我又能見到珂賽特了,我甚至覺得餓極了。快有五年沒見面了。您想象不出來,孩子是多麼叫人牽腸掛肚!而且,您會看到,她可愛極啦!您哪兒知道,她那粉紅的小手指特別好看。一歲時,她那小手很可笑。就是這樣!……現在,她該長大了。有七歲了。長成大小姐了。我叫她珂賽特,其實她的名字叫歐福拉吉。對了,今天早晨,我望著壁爐上的灰塵,就忽然產生一個念頭:很快就能見到珂賽特了。上帝啊!真不該一連幾年不見孩子!是應當好好想一想,人不是永遠不死的!唔!市長先生走了真好!天兒很冷了,對不對?他至少披上斗篷了吧?明天他就能回到這兒,對吧?明天就是大喜日子。嬤嬤,明天早晨提醒我,好戴上我這花邊小帽子。蒙菲郿,那是個好地方。當年,我是步行走過那條大道。對我來說路很遠。不過,驛車跑得飛快!明天,他就會把珂賽特帶到這兒。這兒離蒙菲郿有多遠?」
對我說:那天你向我乞討,
她對大夫說:「先生,你們讓她睡我旁邊的小床上,對吧?」
幾個月前,芳汀喪失最後的廉恥心,喪失最後的羞恥和最後的歡樂,那時,她還算自身的影子;可是現在,她成了自身的幽靈。生理病疾補充了精神病疾的效力。這個二十五歲的女子,額頭已生滿皺紋,面頰鬆弛,鼻孔攣縮,牙齒鬆動,面容呈鉛灰色,頸骨嶙峋,鎖骨突兀,四肢羸弱,肌膚呈土灰色,新長出來的金髮也雜有花白髮絲了。唉!病痛一下催人老啊!
辛朴利思嬤嬤派一名侍女去工廠,問女門房市長先生是否回來了,是否很快能來醫務室一趟,幾分鐘之後,侍女回來了。
大夫把辛朴利思嬤嬤拉到一邊,嬤嬤便把事情向他解釋了:馬德蘭先生外出一兩天,病人以為市長先生去了蒙菲郿,我們沒有把事情說破,況且她有可能猜對了。大夫也深以為然。